曹然
83歲的賈雷德·戴蒙德經(jīng)歷過很多危機,從1941年日本偷襲珍珠港到1962年一觸即發(fā)的古巴導彈危機。這影響了戴蒙德的創(chuàng)作,他的多部研究人類歷史的著作,包括名作《槍炮、病菌與鋼鐵》在內(nèi),都選擇了一系列重大社會危機作為主要案例。
2020年4月,戴蒙德的新作《劇變:人類社會與國家危機的轉(zhuǎn)折點》推出中譯本。在書中,戴蒙德考察了五個大洲、七個國家成功應對重大危機的歷史,并將個人危機與國家、人類社會的危機關聯(lián)起來。
戴蒙德的妻子是一名臨床心理學家,專業(yè)之一就是危機治療。這讓戴蒙德獲得了很多直接的個人危機案例,如婚姻破裂、愛人去世、失去健康或工作等等。在《劇變》中,他將這些個人危機與國家危機相比較,最終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危機分析框架。
但面對如今已在全球蔓延的新冠疫情危機,“直面危機”“誠實自我評估”“愿意承擔責任”等來自于戴蒙德的警告被很多國家忽略。在戴蒙德的眼中,許多國家的政府都未能成功應對新冠疫情的危機。
“大多數(shù)國家,就像我們大多數(shù)人一樣,過去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經(jīng)歷都會忘記,也不會為下一次的遭遇做好準備。”戴蒙德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說。
15年前,戴蒙德曾將此類全球性危機和解決方案比喻為“破壞之馬”和“希望之馬”。如今,他在《劇變》中再次寫道:這場“賽馬”的結(jié)果依然尚未可知,但人們可以確定的是“距離這場比賽塵埃落定之時已經(jīng)越來越近”。
(資料圖片)賈雷德·戴蒙德參觀澳大利亞博物館的一場人類進化史展覽。圖/視覺中國
中國新聞周刊:如果追溯歷史,病毒大流行在人類文明進程中的特殊作用是什么??
賈雷德·戴蒙德:如果我們把“大流行”定義為疾病在世界范圍內(nèi)迅速傳播,那么在此之前只發(fā)生過一次大流行,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流感。鑒于只有這一個先例,我們不能對“大流行”一概而論。
不過,歷史上有一些局限于部分地區(qū)的疾病暴發(fā)。現(xiàn)在,有了航空等交通運輸,流行病才有了在世界各地傳播并成為全球大流行的條件。所以我們可以考察的流行病有:歐洲和亞洲的黑死病;東羅馬帝國的查士丁尼瘟疫;雅典的瘟疫;以及歐洲殖民者將流行病傳染給美洲原住民、太平洋島民和澳大利亞土著。
以前,這些流行病的結(jié)果是人口大量減少。中世紀歐洲的黑死病殺死了歐洲30%的人口,并因農(nóng)民大量死亡造成土地大規(guī)?;膹U以及重大經(jīng)濟損失。此外,歷史上的流行病造成的另一個后果是征服。一個人群在歷史上長期接觸一種疾病,從而產(chǎn)生遺傳抗性和獲得性抗性,當這個人群將病毒引入那些沒有接觸過相關疾病的群體,將導致沒有抗體的人大量死亡。
所有的病菌都服從自然選擇,病菌能傳播開來其實也意味著病菌自身的成功。同樣,所有病菌的受害者也都受到自然選擇的影響,“成功的受害者”就是那些抵抗住了病菌的人,他們要么沒有受到感染,要么其基因具有抵抗力,或者通過抗體獲得免疫。
哥倫布1492年發(fā)現(xiàn)新大陸后,歐洲人將天花、麻疹和其他疾病帶到了新大陸,90%的美洲原住民因此喪生。其結(jié)果是,今天美國的居民有大量歐洲裔、亞洲裔和非洲裔人口,而美洲原住民只是微弱多數(shù)。
不過,這些流行病的主要歷史后果就是導致人口的大規(guī)模死亡,占總?cè)丝诘?0%到90%,而當前的新冠病毒大流行僅導致約2%的感染者死亡。在這方面,它造成的影響會比過去那些流行病的影響小得多。
中國新聞周刊:自1918年西班牙流感以來,公共衛(wèi)生和流行病學等醫(yī)學科學有了很大的發(fā)展。為什么我們?nèi)匀粺o法避免這種病毒的全球性大流行?是因為病毒已經(jīng)進化了,還是我們的應對措施過時了?
賈雷德·戴蒙德:人類本可以避免新冠病毒在全球暴發(fā),但大多數(shù)國家沒有做好準備。比如我的國家——美國,政府曾經(jīng)設有與流行病有關的專門委員會,但特朗普總統(tǒng)廢除了這個委員會,所以美國就對新冠疫情毫無準備。
不過,有兩個國家對這次全球疫情準備充分,因為它們確實從可怕的歷史中有所收獲。
一個是歐洲國家芬蘭,它在1939年被比它大得多的鄰國蘇聯(lián)入侵。芬蘭人設法擊退了入侵,保持了獨立,但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那場戰(zhàn)爭中,芬蘭通過波羅的海與外部世界連結(jié)的通道被切斷,一度失去了外國補給。芬蘭人記住了那段痛苦的歷史,并因此學會了對危機做好準備。
如今,芬蘭政府組建了各種委員會和政府機構(gòu),為可能襲擊芬蘭的各種危機做好準備,不管是金融危機、病毒流行、邊境問題、電力崩潰還是其他什么可能的危機。一個細節(jié)是,在眾多準備措施中,芬蘭儲備了口罩,因此其應對疫情的準備比其他國家要充分得多。
另一個從歷史中吸取了教訓的國家是越南。在2003年的SARS疫情中,越南出現(xiàn)了一些死亡病例。因此,當新冠病毒暴發(fā)時,越南不待大規(guī)模感染和死亡的出現(xiàn)就很快做好了準備。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會從家中被帶走,送到專門機構(gòu)照護。其家庭成員會被隔離,追蹤到的密切接觸者也會被及時隔離。因此,越南的感染病例和死亡病例數(shù)都得到了大幅抑制。
簡言之,芬蘭和越南確實從歷史中吸取了教訓,也確實做好了準備,但它們只是例外。大多數(shù)國家,就像我們大多數(shù)人一樣,過去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經(jīng)歷都會忘記,也不會為下一次的遭遇做好準備。
中國新聞周刊:你在《劇變》中提到,國家領導人往往能在危機中獲得更集中的權(quán)力。在美國和歐洲國家,領導人們是否會以疫情緊急為借口,將權(quán)力集中在自己手中?這種情況會不會使威權(quán)主義抬頭,損害民主的基礎?
賈雷德·戴蒙德:在許多國家,而不僅僅是在美國,國家領導人會以流行病緊急情況為借口,將權(quán)力集中在自己手中。匈牙利就是一個典例。至于因為新冠疫情而受到損害的政府,只會是那些未能成功應對疫情的政府,不管是民主政府還是威權(quán)政府。
比如說,美國有50個州,所有州政府都是民主政府,但有些州成功應對了疫情,另一些則表現(xiàn)得很糟。
當疫情在加州的傳播速度慢于美國其他地區(qū)時,州長紐森得到了人們的尊敬。相比之下,密西西比州、佛羅里達州、佐治亞州和得克薩斯州雖然也是民主政府,但他們的州長和特朗普總統(tǒng)一樣,在防疫政策上做得很糟糕。很可能的結(jié)果是,這些州長和特朗普總統(tǒng)將在政治上遭到削弱。
在威權(quán)政府中,也有一些國家成功應對了疫情,比如越南;而另一些政府,比如白俄羅斯,則處理不力。總而言之,在我看來,新冠疫情確實正在加強一些政府,削弱另一些政府,這取決于這些政府與疫情“打交道”的結(jié)果好壞。
中國新聞周刊:一種觀點是,新冠疫情正在加強全球政治的極化,這也是《劇變》中聚焦的美國危機之一。在你看來,這一全球性問題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賈雷德·戴蒙德:我假定,政治極化在全球的傳播,與通過手機、電子郵件等電子媒介進行非面對面交流的普及有關。其結(jié)果就是,我們現(xiàn)在與他人的聯(lián)系主要是屏幕上的文字,而不是人與人的直接接觸。在屏幕上發(fā)表不同意見和侮辱性文字,比侮辱一個正看著你的、活生生的人更容易。
在我看來,發(fā)生在美國的政治極化演變?yōu)槲溲b沖突的可能性非常小。不過,在1935年,大多數(shù)西班牙人也認為,西班牙的政治極化不太可能演變成可怕的武裝沖突。但從1936年開始,那里爆發(fā)了持續(xù)了三年的內(nèi)戰(zhàn)。
中國新聞周刊:你主張“劇變也是機遇”,那么你期望人類社會從這場病毒大流行中產(chǎn)生哪些改變呢?
賈雷德·戴蒙德:我推測,新冠疫情最大和最持久的后果有兩個:一是它對美國、中國和歐洲等超級大國之間關系的影響;二是它為全世界提供了從這場流行病中吸取教訓的機會。新冠疫情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是一場全球性危機,不只是影響單個國家,而是影響每一個國家。因此,沒有一個國家可以通過單獨行動來保護自己免受病毒的攻擊。即使這個國家在自己的國土范圍內(nèi)消滅了病毒,只要世界上還有任何其他國家仍存在病毒,它就有可能重新入境。
當然,人類還面臨其他全球性危機,比如氣候變化、資源枯竭和不平等。但新冠疫情不同于這些問題,它致人死亡的速度很快。氣候變化和資源枯竭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遠遠超過疫情,但它們不會在短時間內(nèi)奪走這么多人的生命。所以,氣候變化等問題造成的死亡不是那么明顯,即使許多人是因為氣候變化造成的延伸問題而死亡,如呼吸疾病和饑餓。
總之,新冠疫情是一個世界性問題,需要一個世界性的解決方案。中國、越南、歐洲和美國在應對疫情方面已經(jīng)有了一些合作,比如科學家正在迅速合作,以了解病毒。中國和一些亞洲國家還一直在向其他國家運送口罩等物資。
我對新冠疫情的長期影響持樂觀而非悲觀的態(tài)度。是的,它會殺死很多人,但它也在刺激超級大國和全世界合作解決這樣的全球性問題。對于超級大國和整個世界來說,越來越明顯的一點是,它們不能靠自己解決疫情,必須合作。可以說,世界正在從疫情中吸取教訓,而我希望人們在應對其他全球危機上也能以這樣的教訓為鑒,比如氣候變化和資源枯竭。
現(xiàn)在,世界第一次看到,各國對一個世界性問題作出世界性反應。我希望這個由疫情開啟的十年,將因全世界首次意識到人類必須采取全球性解決方案來解決全球性危機而被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