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慧如
劉景田在西班牙戰(zhàn)場搶救傷兵。
1937年馬德里《Es-tampa》雜志封面,刊登張瑞書的巨幅照片。
張瑞書(左二)、劉景田(右二)在西班牙與國際縱隊第十四旅的戰(zhàn)友合影。
二十多年前我在北京拜訪一位老先生,談到西班牙內戰(zhàn)(1936-1939),留下多少動人的藝術記憶;譬如畢加索(Pablo Picasso)的巨幅壁畫《格爾尼卡》(Guernica),畫下1937年納粹德國地毯式的空襲,夷平西班牙古城格爾尼卡的人間浩劫。談話中,老先生想起一首關于西班牙內戰(zhàn)的老歌,當下就唱給我聽:
“西班牙有個山谷,叫哈拉馬,人們都懷念它,多少英雄戰(zhàn)死在山下,哈拉馬開遍鮮花。國際縱隊,留在哈拉馬,保衛(wèi)自由的西班牙,他們宣誓要守在山旁,打死那法西斯狗豺狼?!?/p>
這不就是一首英美流行的老歌《哈拉馬山谷》嗎?曲調來自加拿大的民歌《紅河谷》,填上了中文歌詞。老先生說1950年代時這首歌在中國挺流行。
歌曲中的“國際縱隊”(Inter-national Brigades)是西班牙內戰(zhàn)中傳奇的部隊,總共有4萬人,來自53個國家,他們志愿前去,抵抗德意法西斯軍援下的佛朗哥叛軍,保衛(wèi)民選出來的西班牙共和國。令人驚訝的是在“國際縱隊”中還有中國人。能夠確認的有12位,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是在那個抗日戰(zhàn)爭的年代,自救都來不及,不意還有中國人去幫助西班牙抵抗法西斯。
1936年7月西班牙內戰(zhàn)爆發(fā),比中國全面抗日戰(zhàn)爭早一年。那年就有5位中國志愿者從法國趕到西班牙,參加國際縱隊,其中兩位山東大漢張瑞書和劉景田,后來還參加了1937年2月的哈拉馬(Jarama)戰(zhàn)役,那是西班牙內戰(zhàn)中一個慘烈的戰(zhàn)場。這個訊息驚動了幾位朋友,2019年秋天,他們要我們帶路走一趟哈拉馬山谷,親暏張劉出生入死的戰(zhàn)場。
連橄欖樹也在淌血
從馬德里搭車南下,在通往地中海岸巴倫西亞(Valencia)的公路上,不出半個小時就看到遠方山頭冒出一個高聳的褐色紀念碑。到了山底,抬頭仰望,紀念碑上緊握的兩只巨大的古銅色的手,直擎一望無云的藍天。山坡上是一片低矮灰綠色的野生百里香,凋謝的小花朵仍滿布枝頭,可以想見夏天花季時山坡一片花海,醉人的香味飄送百里,難怪《哈拉馬山谷》歌詞里寫著“開遍鮮花”。我們沿著中間辟出的泥巴小道,慢慢往上爬。
這座緊握雙手的紀念碑,樸素而莊重,似乎向蒼天誓言團結。碑文寫著:“莫拉塔(Morata de Tajuna)的人民,向為了自由而團結起來,參加哈拉馬戰(zhàn)役的國際縱隊致敬?!?/p>
每年2月這里有紀念活動,許多國際縱隊老戰(zhàn)士、親友和研究者從各國趕來,追思他們逝去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老戰(zhàn)士已經盡數(shù)凋零。2006年10月7日紀念碑揭幕時,當?shù)厥虚L主持,匯集的人群從山頭一直延伸到野百里香鋪滿的山坡,紀念碑前面還站立不少白發(fā)蒼蒼的貴賓,他們就是當年參加國際縱隊的志愿者。許多老戰(zhàn)士說,參加西班牙內戰(zhàn)之前他們從未摸過槍,到了哈拉馬戰(zhàn)場,面對的竟是佛朗哥的精英正規(guī)軍,驚惶不可言喻。
紀念碑背后貼近峭壁處,被一長排橘色的塑料網圍住,牌子上寫著“此處2013年列為古跡保護”。塑料網后面的古跡,就是西班牙內戰(zhàn)時留下的蜿蜒戰(zhàn)壕和地道,深比人高,阻擋從山下往山頂上沖鋒的戰(zhàn)士。峭壁下的山谷,是一大片低矮的橄欖樹園,子彈飛來,根本沒有掩身躲避處。當年在哈拉馬戰(zhàn)場上一位愛爾蘭詩人查爾斯·唐納利(Charles Donnelly)有感而發(fā),嘆道:“連橄欖樹也在淌血?!闭Z聲剛落,敵人一陣機關槍掃射,結束了他的生命。
國際縱隊的傳奇人物
戰(zhàn)場上傷兵累累,救護兵中有兩位山東人張瑞書和劉景田。他們是一戰(zhàn)時來到法國的合同工人,當苦力,戰(zhàn)后留在法國,在巴黎雷諾汽車工廠當工人,1936年11月28日兩人奔赴西班牙參加國際縱隊。當救護兵并不是他們的本意,他們想當機關槍手,但因為年齡太大,沒有被批準,那年張瑞書43歲,劉景田46歲。
戰(zhàn)后,張瑞書回國談到戰(zhàn)場:“那救護工作也不容易呀,一次戰(zhàn)斗是兩個禮拜。在這十幾天中,天天作戰(zhàn),一陣炮火下來的時候,陣地上滿是敵我傷員,我同劉老抬起傷員就跑,一氣就是十幾公里才能放下。并且常常在敵人火力下?lián)尵??!痹诠R戰(zhàn)場,張瑞書自己也受過傷。
有多少傷兵是由他們在機關槍子彈下背出火線,沒有人知道,但是傷員和戰(zhàn)士都知道,他們勇敢無畏。哈拉馬戰(zhàn)役結束當天,連隊雜志就頭版刊出一文《劉和張》:
“在這些救護兵中,有兩個人最突出,他們已成為國際縱隊的傳奇人物。這兩個人一個姓劉,一個姓張。國際縱隊的步兵、炮兵或機關槍手或許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但是都很尊敬地稱呼他們?yōu)橹袊?。?/p>
哈拉馬之役,是西班牙內戰(zhàn)中一場關鍵性的戰(zhàn)役。佛朗哥叛軍想跨越哈拉馬山谷,攔截馬德里到巴倫西亞的公路,便可直驅北上奪下首都馬德里,宣告內戰(zhàn)結束。國際縱隊和西班牙軍隊堅持作戰(zhàn),寧死不退。三個禮拜的戰(zhàn)役,傷亡人數(shù)雙方都超過一萬五千人,誰也不肯放棄一寸的土地,形成了僵局,國際縱隊成功地保住了馬德里,使得西班牙共和國在英美法等西方國家的封鎖禁運下,繼續(xù)奮戰(zhàn)兩年,直到1939年4月佛朗哥才占領了馬德里。這是為什么莫拉塔的人民要為國際縱隊豎立紀念碑的原因。
也是多國語言的合唱
站在紀念碑旁,聽到車聲,一輛白色車開上山頂。五條大漢鉆出車門,年齡不一,其中一位穿著跟我一樣的黑色運動衫,上面有紀念國際縱隊的圖案。我們高興地上前相迎,原來他是本地導游,難怪知道有車道通往山頂,他陪四位丹麥游客來看哈拉馬戰(zhàn)場。
我們猜,也許他們有家人參加過西班牙內戰(zhàn)。年長的丹麥人簡先生笑著說:“啊,沒有關系,我們純粹是對這段歷史有興趣才來。”他反問我們來意,我們搖頭說:“跟你們一樣,不過有兩位中國人參加了這場哈拉馬戰(zhàn)役。”
話匣子就這么敞開了。簡先生一臉白色絡腮胡,以前是個海員,身材壯碩,他說:“丹麥有五百多人參加西班牙內戰(zhàn),有的騎腳踏車跨越歐洲來到西班牙?!彼硎倦m然人數(shù)不多,但是丹麥人口少,所以從人口比率來看,丹麥參戰(zhàn)的人數(shù)比例相當高。他說讀過許多丹麥志愿者的故事,“在哥本哈根還有他們的紀念碑呢”。
正聊著,突然聽到一聲銀亮的叫聲:“哇,你們也在這里!”轉頭一看,是滿身活力的阿穆女士爬上山頭,跟著上來的是一位金發(fā)中年女士。阿穆是西班牙國際縱隊友人協(xié)會的會長,對國際縱隊有興趣的,幾乎沒有人不認識她。她介紹身旁的女士,是來自美國的玖蒂醫(yī)生。
玖蒂為什么來看戰(zhàn)場呢?“看到美國的情勢,我很憂心,所以走訪其他國家,看看別人怎么處理這些問題?!彼畹卣f,因此她到西班牙各地游走,遇到許多人,聽到許多故事。在貧富懸殊、種族歧視日益嚴重的今天,也許西班牙內戰(zhàn)反法西斯的歷史,對她有所啟發(fā)吧。
誰會料到,哈拉馬戰(zhàn)役82年后,三批人來自四個國家,不約而同地聚在哈拉馬山谷,懷念國際縱隊。阿穆忽發(fā)奇想,要大家聚在紀念碑前面,拉開國際縱隊紅黃紫鮮亮的旗幟,一齊唱一首歌。“就像西班牙內戰(zhàn)當年,來自不同國家的志愿者翻越過比利牛斯山,踏上西班牙的土地時,他們用自己國家的語言,一起唱《國際歌》。”阿穆動容地說。
在西班牙的秋陽下,中、英、西、丹四國語言的《國際歌》歌聲飛揚,越過紀念碑,震動了山頭。我心想,張瑞書和劉景田,這是獻給你們的歌曲,你們聽到了嗎?
成了雜志封面人物
下了山,車子往東開,不多久就到了莫拉塔,停在哈拉馬博物館前。進門一看,是旅館的后院,院子里擺了許多張鋪著白布巾的宴桌,盛裝的客人圍坐談笑,看到一群中國人走進來,他們滿臉疑云,是否中國人也來參加婚宴? 新娘新郎站在后面的一座門前拍照,我們不好意思地穿過他們,沾上新人的喜氣,眼前是一棟粉紅色鑲著藍色窗架的平房。
推門而入,白色墻上滿是鑲了相框的黑白照片,多到貼近天花板,延伸到隔壁房間,那些都是82年前參加哈拉馬戰(zhàn)爭的戰(zhàn)士和戰(zhàn)場的照片。伴隨著這些封存記憶的照片,還有當年戰(zhàn)場上的實物,譬如步兵制服、防毒面具、反坦克大炮、榴彈炮、信件、各種廢棄的子彈殼,還有抬傷兵的擔架,等等。
在這些琳瑯滿目的物件中,最吸引我們的還是照片,特別有一面墻上密密麻麻貼著將近兩百張戰(zhàn)士的小照片,我們仔細檢閱,認出戰(zhàn)士有來自美國、英國、菲律賓、伊拉克等國家的,但是不見來自中國的張瑞書和劉景田。走到服務臺詢問,巧得很,站在一旁的長者正是館長。我興奮地告訴他參加哈拉馬戰(zhàn)役的還有兩位中國人,從背包里拿出一本西班牙文版的書《參加西班牙內戰(zhàn)的中國人》,指著紅色封面上背傷兵的大漢:“他就是劉景田。”館長翻著書,要秘書抄下出版社的名字和地址。我想起背包里還有一張放大的張瑞書照片,隨即取出,遞給館長,講了一段照片背后的故事:
“1937年秋天,張瑞書來到馬德里。每次戰(zhàn)役下來他總是待在隊里工作,從不休假,這次他的隊長命令他必須去馬德里休假。他走在滿是內戰(zhàn)標語和海報的街上,一張光頭大照片吸引了他,走近一看,這是大開本《Estampa》雜志的封面,而這個封面人物竟是他!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隊長下令他休假。這時圍觀的民眾一擁而上爭相擁抱他?!?/p>
館長指著張瑞書這張雜志封面照,問道:“我可以留下這張照片嗎?”正合我的心意,希望他能盡早把這張照片掛在博物館。
難忘異鄉(xiāng)人的恩情
館長名字是Gregorio Salce-do,朋友叫他高尤(Goyo)。他個子不高,肩寬胸厚,一雙眼睛碩大有神,留著一撇濃密的八字胡,黑里露出幾根白胡,一點也看不出他已經75歲了。我們好奇地問:“你怎么會收集這一屋子的內戰(zhàn)記憶呢?”
這就要追溯到他的童年了。西班牙內戰(zhàn)結束后5年,高尤在莫拉塔出生,童年的記憶是痛苦的饑餓?!傲邭q時跟著爸爸和哥哥去戰(zhàn)場撿彈殼和鐵片,賣了的錢去買面包。戰(zhàn)后的西班牙,生活很苦,原料物資缺乏,許多人都靠撿彈殼販賣維生?!彼貞浀馈kS著年齡增長,他開始思索這場毀滅性的暴力是怎么發(fā)生的,他需要厘清楚,才能了解那些在戰(zhàn)場上收集到的實物,于是開始認識這場戰(zhàn)爭,學著怎么把實物分類,挽救本地那段災難的歷史。
每個禮拜天,他都去馬德里的跳蚤市場,買西班牙內戰(zhàn)的舊照片,添加博物館的記憶庫。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留下的彈片少了,不過他還去撿拾彈片,他說:“戰(zhàn)場上的彈殼彈片,有的嵌在橄欖樹皮上,有的埋在地里,等到農民挖土時才發(fā)現(xiàn)?!彼莻€機械工人,業(yè)余時,喜好把收集的廢彈殼熔化,鑄成各種形象。博物館里擺了不少他的鑄塑作品:《戰(zhàn)爭之后》,是一雙銬著腳鐐的腳;《十三朵玫瑰花》,呈現(xiàn)13位年輕女子的半身裸體,沒有頭,也沒有手腳,她們在內戰(zhàn)結束那年被捕,被拉到馬德里墳場槍決;《向被哈拉馬彈片撕裂的人致敬》,是一個比真人高大的鑄塑鐵人,他花了一年的功夫才塑造出來,把死亡轉化成新生命。
這個博物館,是高尤18年前建立的。“我得感謝熙德旅館(El Cid Inn)的老板皮拉爾(Pilar),慷慨提供這個場地作為博物館?!备哂日f。他還透露了創(chuàng)建過程的曲折:“這個博物館起先是不合法的,我們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頭幾年有同情佛朗哥的人檢舉我,說博物館里有槍炮,懷疑我有問題。于是憲兵來這調查了好幾次,還把手槍拿回去檢查,發(fā)現(xiàn)沒有問題?!辈贿^,壞事變好事,檢察官送了他一張超大的當年哈拉馬山谷地圖,讓他掛在博物館,還給了他一些改善博物館的建議。
我們注意到博物館進場不收費,盡管熙德旅館老板提供免費的場地,但是維持費和添加展品的費用,從哪里來呢? 我們好奇地問:“有政府的補助嗎?”
“過去我試過多次,都沒有成功。所以博物館的經費都來自私人捐款,特別是從國外來參觀的朋友?!备哂日f道,“不過以后我們會得到政府的幫助,不久會搬到一個百年建筑的博物館。”我們真為他高興,大家紛紛忙著掏錢,塞進捐獻罐子里。
高尤經歷過這么多的波折,靠捐款建立這個哈拉馬博物館,不斷地充實,是什么動力促使他這么做呢?望著我們誠懇的眼睛,高尤回答:“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記著國際志愿者,他們家不在這里,他們是異鄉(xiāng)人來這兒為西班牙而戰(zhàn),來這兒送死。我感謝國際縱隊,所以18年前在這里建了博物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