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

一

皮特已經奄奄一息，他望著陪伴的妻女——露絲和明娜，嘴角微微向上，淡淡的笑容緩緩爬上眼角。小護士噔噔噔地走出門外。妻女各攥了他一只手，他無力地說：“我們還要在一起的?！?/p>

露絲好看的眼眸微微閃動，一滴滴清澈的淚珠就從修葺一新的睫毛下滑落了?！拔疫@是開心呢?！甭督z說。明娜破涕為笑，八歲的小臉蛋有無數(shù)青蘋果的光芒。

皮特的舌尖輕輕碰了一下嘴唇。一種恍若隔世的疲倦忽然襲擊了他。他只能把眼皮兒睜開一道縫，他的光明也就像那縫一樣大小。皮特覺得這疲勞就像數(shù)以萬計的牙齒，啃食他的血肉，又聚合千鈞之力擠壓在他的身上。血肉已經沒有了，悄無聲息的千鈞之力不只是一座嵩山，而是五座嵩山那么重。

皮特支起耳朵，仿佛在聽全身的骨骼被碾成粉塵的聲音，他感覺有無數(shù)的粉塵已隨風舞蹈。哦，一條細長的白色絲帶，縈繞出千奇百怪的形狀，有的像花朵，有的像器皿，有的像一只蹦跳的白羊。

“永遠……”皮特動了一下嘴唇，“……多久？”

每一次大限將至，皮特的心中都會多出一座嵩山的重量。五世了，皮特忍無可忍，一種幾何升級裂變的重量就像濃稠的黑暗，讓他永遠墜落在沉重之中。

而第六座嵩山的重量正緩緩駛來，他被壓縮成一粒將要熄滅的小光點了。

一片混沌。

皮特就要陷入無意識的混沌里。他看見一團五彩繽紛、狀若氣體的透明物——一種叫靈魂的物質，從他的身體中抽離出來，注進一個玻璃瓶里。這個玻璃瓶叫靈魂瓶。皮特的靈魂瓶，鏤刻成一朵怒放的牡丹狀，他的靈魂也就是怒放的牡丹了。

這是皮特的第五朵靈魂牡丹，不久就會珍藏在他家的壁櫥里。先前的皮特一號到皮特四號都貼著標簽，即使不貼標簽，他也能分辨出他的每一世靈魂，露絲也能分辨出來，明娜也能。

“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牡丹。”早在皮特一號跟露絲討論選擇什么形狀的靈魂瓶時，就武斷地得出這樣的結論。

“諾亞方舟上還有很多男人不喜歡牡丹，”露絲笑呵呵地說，“他們的靈魂瓶都鏤刻成虎狼和飛鳥?！?/p>

“我只喜歡牡丹?！逼ぬ匾惶柵踔督z豐滿紅潤的臉說。

在皮特一號的眼里，露絲就像牡丹一樣，雍容華貴，而且豐滿濃烈。

“我喜歡荷花，”露絲深情地瞅著皮特一號，“清淡而高雅，是君子之花?！?/p>

“那你就鏤刻成荷花，”皮特一號清朗地說，“我們像植物一樣無欲、超脫?！?/p>

“明娜喜歡什么花？”露絲問。

“玫瑰。”明娜跑進客廳插話說。

皮特五號靜靜地躺著，一口喘息細若游絲，卻在巨大的力場里清晰可見。皮特五號的腦電波成像里浮現(xiàn)著一團物質。不是玫瑰紅，不是荷花白，而是略帶紫色、閃著光亮的動態(tài)牡丹。

“靈魂不是靜止的，靈魂是一種特殊物質，靈魂是一種光亮，靈魂是一種能量?？墒庆`魂到底是什么？”皮特五號仍然迷惑不解，他慨嘆自己做靈魂研究快一千年了，卻沒有突破性進展——讓舊靈魂在新身體里生根發(fā)芽。

“靈魂不是放在櫥窗里的花朵，它是人類的本質，也是人類存在的價值?！逼ぬ匚逄栃闹谐錆M光明，信心滿滿。

二

皮特一號年輕時，就是諾亞方舟靈魂研究所的首席科學家。研究靈魂的構成元素，尤其是研究讓舊靈魂在新身體里生根發(fā)芽。皮特一號與相關學科專家設計方案、討論研究、實驗觀察，至今五世已過，仍是一無所獲。皮特五號不得不宣布，人類是一個瀕危物種。

“再研究不出靈魂生長，”皮特五號宣布，“再過五到十世，人類與機器人就沒什么區(qū)別，諾亞方舟也不再是一個有生命力的城市，它就是一座漂浮在太空里的冰冷之城，一座僵尸之城。”

皮特五號突然宣布的悲觀論斷，讓機器人甚為恐慌。一種高度發(fā)達的仿人類，如果不能生育，如果沒有靈魂，一切都是枉然。沒有樂趣，也沒有明天。皮特五號陷入絕境的第二天，機器人領袖凱恩拜訪靈魂研究所?！疤鞜o絕人之路，皮特，”凱恩鼓勵正模擬“大毀滅”的皮特五號，“你的種族需要你，我們也需要你?！?/p>

皮特五號轉動全息圖像，只聽“嘭”的一聲，藍色星球壯觀地塌陷了，瞬間化為烏有。

“地球將會塌陷，這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可我們還是沒搞清楚，”凱恩眨著眼睛說，“地球消失的那一刻，一束凍結諾亞方舟的巨大輻射是怎么回事?！?/p>

“那不是我們宇宙的能量，”皮特五號氣餒地說，“要是能捕捉一點點這種能量，靈魂研究也不會陷入僵局?！?/p>

“這能量讓人類逃過劫難，”凱恩恨恨地說，“卻讓我們失去一切?！?/p>

“這是個魔咒。據(jù)靈魂研究所統(tǒng)計，諾亞方舟上血肉意義的人已不足一千?！逼ぬ匚逄栟D動全息圖像，難抑悲傷地說，“這一千人，都是各類科學家，也都有著堅強意志，但都已不堪重負。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p>

凱恩沉默一會兒，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皮特五號的話，他無法理解累積人類肉體和心靈上的疲倦。盡管機器人已經跟有機化合物的人類沒什么差別，情感也能精妙地模擬出來，可是凱恩不想使用這種數(shù)字模擬的情緒。凱恩呆呆地瞅著皮特五號，皮特五號當然知道，他的每一世都是凱恩用最優(yōu)質的有機材料培育的。

凱恩把機器人和人類的未來，統(tǒng)統(tǒng)都寄托在皮特五號身上了。

“人類是一株弱小的火苗，機器人是盛著火苗的燈盞。”

皮特五號沒想到凱恩會挑選出這樣一個古老的比喻，“火苗”和“燈盞”，這是人類還沒有用電能之前的存在。一個容器內，盛上燃油，點燃一根燈捻，那一星火苗弱小是弱小，卻能趕走周遭的黑暗。

“燈盞再怎么強大，都不能照亮自己和周圍，”凱恩停頓了十五秒鐘接著說，“只有火苗才是燈盞生存的理由?！?/p>

皮特五號回頭瞅著凱恩。皮特五號完全回過身，輕輕趴在了凱恩的肩上。凱恩一只手攬著皮特五號的腰肢，一只手岔開五指，輕輕摸著皮特五號的后腦勺。

“皮特，”凱恩喃喃地說，“你的靈魂已經長大成熟?！?/p>

皮特五號抬頭瞅著凱恩的眼睛，淚水在凱恩的眼睛里晶瑩透亮地流轉。這是激動的淚水，皮特的靈魂每一次成熟，他都能看見凱恩的激動。皮特五號的內心充盈飽滿，他感覺就像吃了智慧果一樣，心中不斷溢出探求未知的力量。

皮特五號知道，一個靈魂會從一個有機體里長出來，再用五十年的時間長大成熟，長成一個智者，是多么不容易，那是諾亞方舟成千上萬個部門精密計算、呵護的果實啊。

“父親，”皮特五號深情地叫了一聲，把頭深深埋在凱恩的胸前，“謝謝凱恩大人?！?/p>

“不，皮特，”凱恩用愧疚卻充滿慈愛的語調說，“你才配得上‘父親這個稱謂，我只是您的家仆?！?/p>

“我們總會有辦法，”皮特五號鼓起勇氣說，“如果一百五十年內仍舊一無所獲，我會從頭再來?！?/p>

三

五十年對于機器人來說，只是抽一根煙的功夫。諾亞方舟所使用的紀年，不過是為紀念地球而采用的紀年方式。“地球繞著太陽轉一周為一年。”這是否科學，如今已無從考察。地球突然消失了，或者說有關藍色星球的種種描述只是凱恩下載給大家的不可考察的記憶。

“我們仍然生活在地球上，”凱恩在虛擬的海岸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對兒子雷兵說，“至少我們仍一年四季地生活在地球的位置上?！?/p>

雷兵是凱恩依照皮特的外貌精心制作的一款機器人。雷兵擁有凱恩的豐富知識，只是他的外貌與身材永遠只有八歲。

“我才不相信有一個星球叫地球呢，”雷兵騎在凱恩的一條腿上，一雙閃爍的眼睛望向遼闊的大海，“爸爸，大海怎么跟我們的眼睛一個顏色？”

“因為雷兵是大海孕育的人類。”凱恩翻身坐起來。

“我已經八百歲了，”雷兵瞅著凱恩說，“年輪記憶器上，我已經八百歲，而不是八歲。”

“那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讀數(shù)，”凱恩說，“有一天我們會成為真正的人類，會擁有人類所擁有的一切，包括真實的情感、智慧，尤其是自由生長、生育的快樂與幸福?！?/p>

“可是人類的生命，就連最長命的皮特一家一世也不過兩百年，”雷兵驕傲地說，“我們卻擁有無窮的生命?！?/p>

“藍色的大海，它孕育的生命美妙無窮，”凱恩輕撫雷兵的腦袋，“我們只能想象。不，那不是想象，那是計算出來的幸福，我們不能體會，即使此刻暖風拂面，也只是計算出來的一堆冰冷的數(shù)字。我想讓你感受它，讓它充滿你的內心。”

“可是我們沒有，我們什么也沒有，”雷兵由驕傲轉向傷心，“我們不是肉體，我們沒有心。就算你剛才撫摸我的腦袋，我只是知道你愛我。但那到底是什么？”

“我會讓你擁有靈魂，”凱恩凝重地說，“我會讓機器人都生長出靈魂，那我們就不是一堆電路了。”

“我想擁有皮特的靈魂?！崩妆f。

他雙手敲打自己的腦袋，發(fā)出啪啪的撞擊聲?！拔覀儾荒苓`背諾亞方舟的法律，”凱恩突然痛苦不堪，“那是竊取。”

“我不想被驅趕，”雷兵說，“我不想像媽媽一樣被驅趕到惡魔星球?！?/p>

“媽媽？”凱恩說。

雷兵點點頭。

凱恩伸出左臂，一幕全息圖像立刻閃現(xiàn)：一個眉清目秀的女人靜靜地躺在玻璃罩里，但她的各種生理指標的讀數(shù)依然正常。

“你媽媽把人類的靈魂植入自己的身體，可是人類的靈魂與機器人相斥，”凱恩停頓了一下說，“現(xiàn)在她不死不活，或許她只是一個靈魂容器?！?/p>

“我要媽媽活過來?！崩妆г沟馈?/p>

“我們研究不出靈魂生長的奧秘，我們只有知識沒有智慧。”凱恩無奈地說，“我們要相信皮特。”

“皮特？”雷兵焦慮地說，“皮特能行嗎？”

“老天是公平的，他讓人類擁有靈魂?！眲P恩回答。

“人類已經沒有生育和生長的能力，”雷兵說，“人類也只是靠科技才得以延續(xù)?！?/p>

“所以只有合作，”凱恩回答，“只有人類的肉體才生長靈魂，才生長智慧?！?/p>

“我們?yōu)楹尾话炎约涸斐扇祟?？”雷兵疑惑地問?/p>

“我們就是另一種人類，”凱恩微笑，“我們是一體的?！?/p>

雷兵打開身上的觀測眼，他仿佛走出諾亞方舟之外，正置身在太空之中。雷兵就是諾亞方舟的眼睛，他在觀測茫茫宇宙。他看見太陽、月亮，看見數(shù)以萬計的星系。雷兵確定，諾亞方舟的運行軌跡，確實就是地球曾經運轉的軌跡。

“爸爸，”雷兵望著凱恩，“諾亞方舟為何不逃離太陽系，去太空深處尋求解決辦法？”

“被凍結的那一刻，”凱恩回答，“我們或許就不在地球的運行軌跡上，或許也不在以前的太陽系了?！?/p>

“我們確實就在這里啊?！崩妆虉?zhí)地把當前的位置呈現(xiàn)在空間地圖上。

“如果這只是假象呢？問題是無論怎么超越，我們都無法進入更高維度?！眲P恩疲倦地說，“該死的三維空間牢牢把我們鎖在這里了?！?/p>

“我們可以去更遙遠的太空?！崩妆坌牟卣f。

“徒勞啊?！眲P恩瞅著雷兵，“從更高維度講，咫尺即天涯，永恒就是一瞬。”

“我無法想象，”雷兵迷惑地說，“也不能理解?！?/p>

四

諾亞方舟上，人們每隔二十四小時就會看到一輪冉冉升起的太陽，紅艷、鮮亮，有時候五彩繽紛。皮特五號每天醒來，都會瞅著太陽一點點地蹦出虛擬的海面，有時候是虛擬的山峰，有時候是虛擬的云朵，有時候是虛擬的雨滴。

這時候的皮特五號，仿佛置身一個村落。家禽聲，鳥鳴聲，一股腦兒鉆進他的耳朵;綠葉，花朵，還有偶爾飛來的鳥雀，一股腦兒招惹了他的目光。皮特五號從一條清澈的溪流掬出一捧清涼的水抹在臉上，他感覺到了水珠的悄然滑落。

皮特五號愣愣地站著，他知道這個夢境早已化作烏有。據(jù)說一千年前的地球上，嵩山處處都是這樣美好。皮特五號又想起一個地名——洛陽，這是一個孕育牡丹的地方啊。

“種子，是一切生命的開始。”

皮特五號被這一句突然竄進腦袋的想法驚呆了。他仿佛受到啟發(fā)，腦袋突然就開了花結了果。皮特五號匆匆回到工作臺，把下載到腦袋里的有著智慧光芒的語句都分析了一遍。

“幾乎是無功而返。”皮特五號拍著自己發(fā)燙的量子腦，自怨自艾。

“那是靈魂附體，只有那一刻才是有生命力的?！?/p>

機器人領袖凱恩悉知這一真相，從他深藍色的眼球里放射出一道光芒，他似乎感覺到研究近千年的靈魂生長項目終于有所突破。

“這就是人類，這就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生命。這種生命會創(chuàng)造一個又一個奇跡?！眲P恩連線皮特五號，“皮特，你務必找到這種生命創(chuàng)造的感覺，用你自己的頭腦，聽從自己的內心，把一個不存在的東西創(chuàng)造出來，這才是人類的價值。”

“我的腦袋快炸掉了，”皮特五號抱著腦袋使勁兒往工作臺上磕，“我的量子腦已經燒壞了。”

“不要使用量子腦，”凱恩不滿地說，“量子腦只是科技載體，它更像一個倉庫，它自己不會生長，也生長不出智慧的東西?！?/p>

“人的大腦存放不下海量的科技知識，”皮特五號無奈地回答，“沒有量子腦我無法工作。”

“你不能成為一臺電腦，”凱恩勸說皮特五號，“你不是機器人，你有一顆真正的腦袋?！?/p>

“量子腦會優(yōu)先處理一切?！逼ぬ匚逄柣卮稹?/p>

“摘掉它，”凱恩毫不遲疑地說，“我?guī)湍阏羲??！?/p>

“凱恩大人，”皮特五號暗自高興地說，“那樣我會又蠢又笨的?！?/p>

凱恩的腦袋發(fā)出咔咔嗒嗒的聲音，顯然他的量子腦超負荷工作了。凱恩仿佛死機一般，足足十分鐘，他才凝重地說：“破壞亦有價值，絕望才最恐怖?！?/p>

這是凱恩做出的最后決定，盡管他計算的結果是成功和失敗的比率各占一半，但他還是選擇了冒險?！皼]有冒險，就不是人類?！边@句話一直在凱恩的量子腦里沖來撞去，嚴重擾亂了他的邏輯。如果再不做出選擇，諾亞方舟上最強悍的大腦，也會腦癱。

“這或許是個突破，”當凱恩把“沒有冒險，就不是人類”這句話和他的最后決定聯(lián)網(wǎng)發(fā)給所有的機器人和人類，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竟然得到機器人的全票支持。反對他的，只是瀕危的人類，原因是他們寧可滅絕，也不愿意回到蒙昧時代了。

皮特五號的量子腦摘除后，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什么東西都沒有了，仿佛孕婦生過孩子后每天負重撅起的肚子突然空無一物。雖然如釋重負，卻有巨大的失落纏繞著，是空虛，也是無望。

“種子是一切生命的開始?！?/p>

皮特五號沉睡了二十四個小時，沉睡時只有這句話縈繞在他的腦海里，仿佛微弱的燈光柔和地照亮了他的周圍。皮特五號看見自己的心。他在自己的心里緩緩散步，仿佛有一種聲音一直跟隨他，一點一滴地又在叫醒他。

“人類需要真正的生活，”皮特五號告訴凱恩，“諾亞方舟一千多名有機人都需要摘除量子腦，重新過上人類的生活?！?/p>

“人類會不會倒退到二十一世紀？”凱恩不無擔憂地說。

“發(fā)達的科技自身不會裂變，自身不會生長出智慧，”皮特五號固執(zhí)己見，“諾亞方舟之所以一千年沒有進步，就在于沒有智慧生長的土壤?！?/p>

“土壤？”凱恩疑惑地問，“我們的科技是無根之水？”

“我需要回到原點，”皮特五號說，“我們讓科技知識在土壤里生根發(fā)芽，我們需要進階，我們需要進入高緯度來審視自身?！?/p>

“進入高緯度？我們生活在三維空間，”凱恩說，“從邏輯上講這是無法實現(xiàn)的?！?/p>

“我需要強大的想象力和思考力，深入研究凍結我們的那一束光，”皮特五號激動異常地說，“這是用科技無法解釋和解決的?！?/p>

皮特五號轉動著模擬器，大屏幕上再次出現(xiàn)一束神出鬼沒的光，深藍如大海的顏色。

“這真是一束美麗的光芒，”皮特五號指著它說，“無根無據(jù)地來，如曇花一現(xiàn)，它讓我們身在何處呢？”

凱恩抓住腦袋，眉頭緊鎖。這是凱恩與諾亞方舟上的一百個議員進行討論、計算、抉擇時的姿態(tài)。

五

皮特五號不再學富五車了。摘除量子腦后，即使是一些基本的數(shù)據(jù)處理，皮特五號都要翻閱資料。不過，在凱恩與一百個議員制定人類自愿摘除量子腦法案的半年里，皮特五號已經適應了沒有量子腦的生活和工作。

“我解放了大腦，”皮特五號跟露絲炫耀，“腦海里一片空白，我感覺輕松多了，我的腦袋也靈光多了?！?/p>

“你確實比以前更有活力，”露絲說，“以前你唱歌很好聽，現(xiàn)在像公鴨嗓子叫?！?/p>

“以前不是我在唱歌，那是量子腦在播放歌曲?！逼ぬ匚逄栒f，“現(xiàn)在我是自己唱歌，自己唱給自己聽?！?/p>

“要是我摘除量子腦，還會不會是一個畫家？”露絲擔憂地說，“我會不會像一千年前一樣，只是一個家庭主婦？”

“我寧愿回到從前，”皮特五號說，“只做一個普通的科學家?！?/p>

“靈魂研究可是最前沿的科學，”露絲說，“我們得找到自己?！?/p>

“身體是有記憶的，哪怕不是從娘胎里生出來?！逼ぬ匚逄柟膭盥督z，“如果機器人也用有機材料生產自己，他們也會擁有靈魂?！?/p>

“他們不屑于有機材料，是嫌肉身太脆弱了?！甭督z說，“現(xiàn)在的機器人都是長生不老的?！?/p>

“他們如果擁有靈魂，”皮特五號說，“那他們就是神?！?/p>

“如果我們的軀體，有一天能無限制地生存，”露絲說，“那我們不就是神了？”

“這一天，”皮特五號信心滿滿地說，“我們都在等呢。”

“還需要多久？”露絲深情地瞅著皮特五號，“我真膩煩了不斷復制的自己?！?/p>

皮特五號瞅著露絲晶瑩如玉的臂膊，竟然一陣莫名恐慌?！斑@是一種美的吸引力，還是異性的吸引力？”皮特五號努力控制著情緒，異性的吸引正在他心中蘇醒。皮特五號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摩挲著露絲絲綢般光滑的皮膚。就是這種柔軟的感覺，就是這種潮濕的快感，瞬間使他復活。皮特五號的手，緩緩爬向露絲一雙潔白如雪而又堅挺的乳房上。

皮特五號這一怪異的動作可嚇壞了露絲，她急忙捉住了皮特五號的手。皮特五號一下子驚醒了。他立刻想到，露絲仍在量子腦控制之下，所有人類欲望的動作，哪怕是有夫妻之名，也都是違背諾亞方舟的信條和法規(guī)的。

“這是可恥的行為，”露絲紅著臉說，“諾亞方舟不允許窺視別人的身體?！?/p>

皮特五號身體里燃燒的欲望之火只得黯然熄滅。量子腦已經切除了人類的一切欲望，就像機器人，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在計算之中。若強行侵犯一個人的身體，量子腦就會輸入消滅軀體的指令，露絲就會瞬間化為烏有。

盡管露絲是他的嬌妻，但此刻她只是一具肉體機器。皮特五號看著楚楚動人的露絲，突然有一股悲哀鉆進他的心窩。人類？一千年以來，人類已經不是人類？男人，女人，在他們各自的量子腦控制下，只是兩個毫不相關的概念，被黑暗籠罩著，被冰冷覆蓋著，孤零零地儲存在空洞浩渺的一角，是宇宙的一角，也是量子腦的一角。

“一定要摘除量子腦?！?/p>

這個想法在皮特五號的腦子里一閃而過，接連而來的是一個又一個露絲與他做愛的鏡頭。露絲就在他面前，一雙清純的眼眸顧盼之間風情萬種。露絲就在他們的小屋里，她飽滿的雙唇親吻著他，她雪白的脖頸纏繞著他。清純的露絲，香艷的露絲，他感覺是露絲撕裂了他。

“我們都是碳水化合物，”露絲注意到皮特五號的情緒波動，“量子腦已經掃描了你大腦中的圖像，我不認為兩具碳水化合物糾纏在一起有什么好玩?！?/p>

“那不是空想，”皮特五號說，“那是我們一千年前的生活記憶?！?/p>

“你好像回到了原始人?！甭督z說。

“不是原始人，”皮特五號解釋，“是真正的人類?！?/p>

“我們已經不能傳宗接代，”露絲說，“你頭腦中的那種運動已是徒勞?！?/p>

“徒勞？”皮特五號說，“這是人類生物性的重要標志。”

“自從被莫名其妙地凍結，人類用的都是機器人制造的身體，”露絲反駁，“我們已經不是原始意義上的生物了?！?/p>

“做愛不一定就要繁衍，”皮特五號解釋，“而是一種親密交流?！?/p>

“量子腦中沒有答案。”露絲憋紅了臉說，“這種行為是明令禁止的?！?/p>

“我想擁抱一下，”皮特五號走近露絲，“擁抱是合法的。”

“不行，”露絲說，“你已經很危險?！?/p>

“危險？”皮特五號說，“我是你丈夫?！?/p>

“你大腦里有大量我不能理解的畫面，”露絲說，“這太危險了。”

皮特五號只好退回自己的座位，瞅著滿臉嚴肅的露絲，困擾他近千年的疑云突然煙消云散。皮特五號左手端起一杯茶輕輕抿上一口，右手輕輕敲打著玻璃桌面，發(fā)出砰砰的聲響。露絲驚恐地坐著，兩腿并攏，兩手護胸，一雙閃著光芒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皮特五號的腦袋。

“我只想回到人類，”皮特五號深情地望著露絲，“哪怕是一個不完整的人類?！?/p>

“你是想回到原始生物人？”露絲回答，“我們現(xiàn)在可是半人類?！?/p>

“你愿意回到人類嗎？”

話一出口，皮特五號就后悔了。露絲是一個完全被量子腦侵占的生物人，簡直跟一臺機器沒什么區(qū)別。皮特五號知道，量子腦里的露絲是不愿意回到人類的。

萬籟俱寂的沉默。

這讓皮特五號很納悶，他看見露絲緋紅的臉，又是一陣青，再是一陣白，最后是綠和黑。露絲的臉簡直就是五彩繽紛的云朵。

“你病了？”皮特五號關切地問。

露絲并不搭理他。她仿佛腦仁疼痛，雙手撕扯著濃密的頭發(fā)。

“我愿意回到人類。”

皮特五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知道，這才是真的生物人露絲。

六

《人類自愿摘除量子腦法案》正式核準通過。核心內容是允許人類自愿摘除量子腦，允許智能機器人自愿選擇人類身軀。法令頒布后，凱恩最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諾亞方舟僅存的千余名生物人沒有哪一個愿意摘除量子腦，也沒有哪一個機器人自愿選擇能夠靈魂生長的人類肉體。

凱恩知道，只有皮特五號是諾亞方舟上唯一欲望膨脹及時創(chuàng)新渴望的人。

“讓人生活在人類的環(huán)境里，”皮特五號建議凱恩，“露絲表達過回到人的愿望。”

“露絲沒有表達做一個完整生物人的意愿，”凱恩遺憾地說，“我們要尊重她?！?/p>

“這不是她的真實想法，”皮特五號說，“是量子腦限制了她。露絲真實的想法是做一個完整的人類?！?/p>

“她有過這樣的表達？”凱恩陷入沉思。

“有過?！逼ぬ匚逄柣卮?。

“我查到露絲的那個想法了，”凱恩說，“但我不清楚這是露絲的真實想法還是你誘導的結果?！?/p>

“你只需摘除她的量子腦，”皮特五號說，“她會表達真實的自己?！?/p>

“可是露絲不愿意摘除量子腦，”凱恩說，“我不能強行摘除?！?/p>

“量子腦控制她的真實想法，”皮特五號說，“這是一個矛盾?！?/p>

“我們必須遵循邏輯和規(guī)則。”凱恩說。

“我們止步不前一千年，”皮特五號說，“我們是時候聽從人類的內心了?！?/p>

“內心？”凱恩說，“我不知道人類的內心是什么？”

“真實，”皮特五號說，“良知的真實?！?/p>

“包括用欺騙的手段竊取他人的真實想法？”凱恩疑惑地問。

“這就要忠實于人類的內心，”皮特五號說，“而不是忠實于機械裝置?！?/p>

“我們不是機械裝置，”凱恩反駁，“我們是機器人?！?/p>

“是有著高級智能的機械裝置，”皮特五號說，“只有會生長靈魂的肉體或者機械裝置，才能是人類?！?/p>

“我們需要能夠生長的靈魂，”凱恩說，“我們需要有良知的靈魂?！?/p>

“你們想成為神，”皮特五號說，“我們需要延長肉體生命?！?/p>

“我們的努力，”凱恩疑惑地問，“會不會讓悖論開花、結果？”

凱恩是諾亞方舟上最強大的量子計算機。他正在計算一個結果。如果違背諾亞方舟的法規(guī)和邏輯，摘除露絲的量子腦，一千年后整個諾亞方舟的人類和機器人都會欲壑難填。如果不摘除露絲的量子腦，諾亞方舟上只有皮特五號，他會徹底把自己毀滅。這也就等于把諾亞方舟走向未來的唯一希望過早地掐滅了?！吧妫€是毀滅？這真是一個艱難的選擇?！眲P恩的量子腦中突然蹦出莎士比亞的這句話。毀滅，生存;生存，毀滅。凱恩的量子腦發(fā)出奇怪的響聲，皮特五號明白他在做最后的選擇。

毀滅，是人類占據(jù)整個諾亞方舟，把機器人消滅或驅趕，或是與人類同歸于盡？凱恩在量子腦中瞬間模擬出一片火海的場景，一個在地球軌跡上旋轉的火球漸漸化為灰燼，消失在黑暗的幕布上。

生存，就好比機器人的祖先，那些原始的洗衣機、電冰箱，被安靜地擺放在諾亞方舟上。即使是人類，也從不越雷池一步，他們的腦袋并不起支配作用，量子腦決定著他們的一生。這種生存，即使是幸福，也只是虛假地生活在偽裝的幸福里。這種生存，有什么價值，有什么意義？這種存在有誰能證明是真的存在？短暫的人類沒有時間證明，沒有靈魂的機器人沒有能力證明。

“悖論，或許上升一個維度，”皮特五號說，“就可能不是悖論了?！?/p>

“我們是物質的，連靈魂都是物質構成的，”凱恩說，“我們如何突破三維空間？”

“先突破我們的認知，”皮特五號說，“讓人類回到自己，再突破自己?！?/p>

“這是唯一的途徑，”凱恩無奈地說，“我們得為未來冒一次險?！?/p>

“那就按程序，凱恩大人，”皮特五號說，“請你屏蔽露絲的量子腦?！?/p>

皮特五號這么說時，瞅了一眼游泳池的方向。凱恩看著皮特五號，他默默地點點頭。露絲的量子腦立刻被屏蔽了。

露絲從泳池里爬上來，晶瑩的水珠從她雪白頎長的身軀上滑落，皮特五號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豐腴凹凸的身體上漂泊。露絲一邊用浴巾擦拭頭發(fā)，一邊走到凱恩大人跟前行禮。凱恩示意她坐在一旁，他一直沒有瞧她一眼。一個機器人對一位美女，哪怕是沉魚落雁之貌，也是沒有一絲一毫心動的。何況露絲是凱恩用有機化合物制作的一個生物呢。對凱恩來說，露絲充其量是他的一個比較完美的作品而已。

“你愿意摘除量子腦嗎？”凱恩引導露絲說，“皮特摘除量子腦后，生活好像很有意思?！?/p>

“我腦仁疼，”露絲用浴巾捂住腦袋說，“我的腦袋就像木疙瘩?！?/p>

皮特五號安靜地望著她，望著她的臉，她的烏黑的眼睛，還有她鼓起的乳房，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冒出火焰了，這火焰燃燒著露絲的每一寸肌膚。露絲瞅著他，她似乎記得這種激情的眼神，她似乎感覺到一雙眼睛游走在她的肌膚上，逗引著她、愛撫著她漸漸蘇醒了的身體。

“你愿意做一個真正的人類嗎？”凱恩問。

“我不知道，”露絲回答，“我會變成一個愚蠢的人類嗎？”

“不會，”凱恩嘎嘎地笑著說，“你擔負著重塑人類的重任?！?/p>

“我可不想只做一個家庭主婦，”露絲說。

“那你想做什么職業(yè)？”凱恩問。

“我想做一名探險者?！甭督z回答。

“那你答應做一個全新的人類？”凱恩說。

“我愿意，”露絲望一眼皮特五號，“我們兩個還是一家人？”

“你們兩個可以是生物意義上的夫妻?！眲P恩面無表情地回答。

皮特五號擁抱住露絲，他再也不害怕露絲的軀體因他的親昵而被瞬間引爆了。凱恩面無表情地走到露絲背后，用兩只手扣穩(wěn)了她的腦袋，用第三只手熟練地摘除了她腦袋里的量子腦。

“你們是一對生物意義上的夫妻，”凱恩說，“按照你們的意愿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兒吧?！?/p>

“多謝凱恩大人，”皮特五號說，“我相信人類的智慧?！?/p>

“遺憾的是，我不能給你們真實的地球生活環(huán)境，”凱恩惋惜地說，“不過我可以模擬出二十一世紀人類生存的場景。”

凱恩說著，把二十一世紀人類生活、學習、社交、性愛等資料，一股腦全下載到了皮特五號的超級量子計算機里。在大屏幕上，尤其是男女酣暢淋漓的性愛圖片，讓皮特五號和露絲瞬間復活了。

這個時候皮特五號已經一百九十歲，露絲一百八十歲，他們八歲的女兒明娜實際上也一百六十歲了。露絲摘除量子腦后，她很快找到了人類純真的快樂。

研究人類自身，研究人類自己的欲望，到研究人類的靈魂。盡管他們再也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個可愛的小生命，可是他們在這種徒勞無功的勞動之中，彼此融入人，也融入了自己的靈魂。這也是皮特五號大限將至時忍受著五座嵩山之力的靈魂之累，仍要再活一世的理由。

“永遠在一起。”皮特五號灰飛煙滅時艱難地說，“等著那個我。”

“我們才真正生活了十年，”露絲說，“我想跟你真正生活一世?！?/p>

七

生物人一世是二百年。

一個跟皮特五號一模一樣的生物人，跟著凱恩走到皮特五號的床前。皮特五號瞅著他——另一個自己，臉上擠出來一絲笑容。

“把情感轉移到皮特六號上，”凱恩說，“以便節(jié)省你的情感體驗的時間。”

皮特五號微微閉了眼睛，只留下了一條縫隙。皮特五號想翻一翻身，這個想法只在他的臉上蠕動了一下，只是曇花一現(xiàn)，他知道這是他臨終的姿勢，他無須改變了。

“每個人都有獨特的情感體驗，”皮特五號瞅著另一個自己說，“你是我，也不是我?！?/p>

皮特六號木呆呆地站立一旁，無任何表情，他只是一個剛剛格式化過的巨嬰。小護士正把情感遷移器的一個插頭，插進皮特六號的后腦勺上。

皮特五號緩緩睜了眼睛，瞅著凱恩。

“你想說什么？皮特?！?/p>

“我們誤入歧途了?！?/p>

“誤入了歧途？”

“我們不應該把一個人的情感，轉移給另一個人?！?/p>

“轉移給另一個人？這個皮特就是你自己?。　?/p>

“情感不能繼承，情感需要體驗，那個‘我已經不是‘我了，是‘他。他要在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里，認知屬于他的世界?！?/p>

“我們完全能做到，并一直這樣遷移情感，”凱恩迷惑地瞅著皮特五號，“這既符合邏輯，又符合規(guī)律?！?/p>

“但這有悖于人性，”皮特五號眨了一下眼睛，緩緩地說，“人的創(chuàng)造力就在于人性迸發(fā)的光芒?！?/p>

凱恩睜大圓溜溜的眼睛，臉上不時流露出難以理解的迷茫。皮特五號知道，凱恩計算不出這種想法的合理性。但令皮特五號驚訝的是，凱恩竟然理解了他說出的那句話。

“你是不是認為，繼承情感是不合理的？”凱恩問。

“可以這么說，”皮特五號緩緩地回答，“這剝奪了生物人的個性，也剝奪了生物人的無限可能性?！?/p>

“你是說，知識可以疊加，”凱恩滾動了一下深邃的眼球，“情感體驗疊加會造成惡果？”

“再生人會感到翻倍的沉重和勞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用處，”皮特五號嘆息道，“此刻，我心中有五座嵩山的重量。”

“你是說，諾亞方舟踟躕不前，”凱恩驚喜地說，“這才是最大的阻礙？”

“一座嵩山的重量是一百兆噸，”皮特五號說，“這樣的人生沒有誰再愿意活一輩子?！?/p>

“如果不遷移情感，也不遷移知識，”凱恩說，“皮特六號就不再是你，他要用五十年時間來學習，才會像你這樣有智慧。”

“我們已停滯千年，區(qū)區(qū)五十年算得了什么？”

凱恩不再說話，他那藍色的眼睛一聽到“千年”二字都會放射出藍幽幽的光芒。皮特五號知道，一千年一潭死水的生活，無論是機器人還是生物人，都已快被自己逼瘋了。

“這就是生物人的自身規(guī)律？”凱恩問。

“是的，”皮特五號猶疑地說，“但我不確定這能使我們擺脫困境?！?/p>

“從地球上帶來的土壤、種子等原始資源已經不多，”凱恩說，“我們只剩一世的時間?！?/p>

“我們不會滅絕，”皮特五號說，“二百年足夠研究出靈魂生長了，或研究出人類自身生育的辦法。”

“機器人真的有希望嗎？”凱恩突然提高聲音問道。

“我們都是某一種人類，”皮特五號回答，“我們的終究會合而為一?！?/p>

“你決定重新開始嗎？”凱恩再次問道。

“我已經不存在，”皮特五號回答，“新皮特是他自己，他有新使命，你要相信他?！?/p>

“可我擔心，”凱恩關心地說，“誰來照顧那個你呢？”

“我有家人，”皮特五號想都沒想，“我有露絲，還有明娜?！?/p>

凱恩回過臉，瞅了一陣兒露絲和明娜，雖然顧慮重重，還是重重地點點頭。

“好吧，”凱恩說，“我相信家人和愛會讓你慧如從前?！?/p>

“謝謝，”皮特五號說，“我終于可以成為嶄新的我了?！?/p>

“你的生物體雖然消失，”凱恩說，“我不會讓你徹底消失，我會把你一千年的情感體驗傳到電腦上，你會永遠活著?！?/p>

“我想再見，”皮特五號說，“再也不想見的再見?！?/p>

“我們一起承擔，”凱恩說，“我感覺我已經能夠從人類的角度思考問題了。”

皮特五號不再說話。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一粒粒飄散。他已經飛起來了。他的靈魂已經裝進了靈魂瓶——牡丹瓶。

“皮特六號，”凱恩破例地稱皮特為皮特六號，他說，“我們都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