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我躺在竹椅上,抬頭看天空上的云朵。我想我快要死了,或許過了不多久,我就會飄到天上,成為那些空空蕩蕩的云中的一朵。
我不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家人對我諱莫如深。他們將我隔離起來,好像我會在陰暗的角落里滋生出千萬個自己,并將全家人摧毀。他們常常將我放在陽光下晾曬,試圖驅(qū)散掉我體內(nèi)肆虐的細菌。
我剛剛七歲,讀一年級??墒沁@一年的初夏,因為這場病,我被迫休學在家。除了家人,沒有人來看我,好像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消失了。庭院里靜悄悄的,知了尚未開始蟬鳴,只有風一縷一縷地從梧桐的葉稍上靜寂地劃過??諝庖苍陲L里輕微地顫動著,發(fā)出清冷的聲響。一只麻雀撲棱棱飛過屋頂,消失在深藍的天空下。除此,世界便了無聲息。
一只野貓何時躡手躡腳地走到我的身旁,而后拉長四肢伸了一個懶腰,又冷漠地走開了。連貓都嫌棄我。我吃飯用的碗筷,都被單獨擱置在櫥柜一角。午飯的時候,姐姐蹙著眉將碗筷送到我面前。我坐在自己的小方桌上,低頭慢慢吃著香椿芽汁澆淋過的手搟面。我吃了好久,吃到一家人都要午休了,碗里還是剩下大半。我的身體輕飄飄的,不如一碗面條的重量。房間里的一切變得虛無起來,我的喘息也越來越遠。我覺得自己飛起來了,從綠色的紗窗里,塵埃一樣飛了出去。
昏沉沉醒來的時候,家里只剩下姐姐在院子里洗著一盆碗筷。我的碗筷自然是單獨被擱在旁邊洗的。姐姐將我的碗筷洗了又洗,洗了碗,她還認真地打著肥皂,一遍遍地仔細搓著手,要搓下一層皮一樣惡狠狠地搓。我屏著氣,不敢出聲,怕姐姐忽然注意到我,將我也一起給洗化在水盆里,而后又一股腦兒潑進陰溝里。
我想起外公。他去世的那一年,病重,舅媽對他嫌惡,百般苛責。母親心疼他,讓父親用平板車將他拉到我們家里,又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飯菜。飯后,父親便將他攙扶到南墻根下的馬扎上,曬太陽。我因為可以跟著外公每天吃一個蛋黃,而跟他格外親近。我像一只小狗依偎在他的身邊,還學他的樣子仰頭、微閉著眼睛,享受著自半空傾瀉而下的陽光。那是春天,一切都是暖的、新的。干枯的玉米秸上,麻雀的糞便閃爍著白色的光澤。墻頭上斜伸出一枝桃花,引來三兩只蜜蜂嗡嗡地叫著。云朵以亙古不變的白,在深邃的天空中飄蕩。它們要飄向哪兒去呢,我問外公。外公什么也沒有說。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像一條瘦弱的老狗,他已經(jīng)在這明媚的春光里睡過去了。
現(xiàn)在我也像外公一樣,每天都會被父母攆到躺椅上曬一會兒太陽。我覺得我離死亡一定也不遠了。盡管我的喉嚨里尚未發(fā)出沉重的喘息,我的膚色在蠟黃中也依然透著一抹淡淡的潮紅,可是我的身體卻輕得像一片羽毛,似乎一陣風就能將我從竹椅上吹起。風會將我吹到哪兒去呢,我并不知道,或許風會將我吹成一朵云吧。在浩闊無邊的天空上,與無數(shù)的云朵飄蕩在一起。那時我已失去了語言,在庭院里忙碌的家人再也聽不到我虛弱地呻吟,即便我在樹梢上向他們呼喊,也不會有人抬頭看我。他們當然會在忙碌的間隙看一會兒藍得快要滴落下來的天空,可是他們不知道哪一朵云是我。他們并不關(guān)心這一朵振翅飛翔的云跟另外一朵夢中酣睡的云有什么區(qū)別。他們只是仰頭看上一會兒,什么也不想,便重新低下頭,去做手中的活計了。而我,就這樣靜靜地游蕩在空中,俯視著這個我曾經(jīng)留下歡聲笑語的村莊。那時,我的心里一定溢滿了孤獨。
我不需要上學,也無須做任何事,我成了一個閑人。除了按時吃藥打針,我就跟貓貓狗狗一樣,沿著墻根,從巷口走到巷尾,再從巷尾折回巷口。陽光穿過云朵、塵埃和闊大的梧桐樹葉落在我的肩頭。我很想跟誰說一些什么,可是,每個人都在忙著。羊在忙著吃草,豬在忙著睡覺,牛在忙著拉糞,狗在忙著追逐,就連雞也在柴堆中忙著刨食,柴堆中的蟲子呢,自然在忙著逃過雞的啄食。
這是初夏,整個村莊都在熱烘烘的忙碌之中。除了我——還有阿桑。
阿桑比我年長,他在即將前往鎮(zhèn)上讀初中的暑假生了一場怪病。他的鼻子不停地流血,于是他便時時仰頭朝向天空。村里人都說,當血流光時,他就會從村莊里消失。誰也不知道這一天究竟何時到來,但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阿桑身上。他走到哪兒,哪兒就會有一片云,陰郁著一張臉,將陽光嘩啦一下驅(qū)散。路人嘆著氣,注視著這個可憐的即將消失的男孩,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
死亡是什么呢?我不清楚,但也絲毫不覺得奇怪。每年村莊里都會有一兩個人死掉,我倚在門框上,看著披麻戴孝的大人們,猶如迎接某個節(jié)日一樣,步履輕松地穿梭來往。即便是哭泣,他們的臉上也沒有多少哀傷。哀傷早已消耗在那些與日常對抗的瑣碎生活之中。迎生送死,與日出日落一樣,被村人視為平常。一個人的死亡,不管是德高望重的老人,還是不幸早夭的嬰兒,都只是一陣風起,翻轉(zhuǎn)著樹葉發(fā)出窸窣的響聲,隨即一切平復(fù)如初。
我總是想象某一天,坐在陽光下的阿桑仰頭看天的時候,會有一片陰云將他的魂魄瞬間吸走。于是,他就像一只金蟬,將干枯的軀殼隨意地留在嘎吱作響的竹椅上,便從庭院里消失不見。他的父母從田間干活回來,看到阿桑枯萎的軀殼,一定不會放聲大哭。他的母親或許會走上前去,將舊衣一樣的軀殼收起,細心疊好,放入有著樟腦香味的木箱里,而后啪嗒一聲落鎖,走出門去,抓一把小米,咕咕喚著雛雞前來啄食。陰云已經(jīng)散去,風吹動樹葉,篩下萬千的金子,并送來隔墻海棠的香氣。一切都是靜寂的。
此刻,阿桑還在街巷里游蕩,依然虛弱地活在這個世上。阿桑瘦瘦高高的,有一張好看俊秀的臉,眼睛細長,鼻子高挺。我懷疑因他總是仰頭捏著鼻子的緣故,于是鼻翼始終保持一種向著天空的姿態(tài)。有時,那里還會有細細密密的汗珠浸潤著,陽光照射下來便亮閃閃的。他頂著這些閃亮的珍寶,微仰著頭,行走在大道上。他跟誰都會瞇眼微笑示好,就是一只小狗,他也會站住了逗引幾句,或者干脆蹲下身去撫摸,悄無聲息地陪伴一會兒。那時,他的眼睛里干干凈凈的,猶如秋天澄澈的溪水。
女人們見了阿桑就問,今天又吃桑葚了沒?不要吃啊,再吃你的血就流光了。
阿桑就羞澀地點頭,說,好。
老太太們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拍拍阿桑的肩膀,嘆一口氣說,多吃一些,你太瘦了。
阿桑依然微微笑著點頭,說,嗯。
男人們扛著鋤頭下地干活,從阿桑身邊經(jīng)過,便扯著粗粗拉拉的嗓子沖他嚷,等身體好了,掄大錘去地里干點活,保管你能積攢下使不完的勁!
阿桑還是一臉的溫順,回一句,知道了。
可是,等他一走,人們就搖著頭嘆息。唉,可惜了,這么好的孩子。
每個人都知道阿桑就要死了,包括我。只是那一天什么時候到來,沒有人知曉。人們只是看著阿桑行走在村莊里,就像看著一朵云在天空上游蕩。只要云在那里,人們就不會去想,明天它是否還會經(jīng)過。
桑葚快熟的時候,小孩子們穿行在桑樹林里,驚喜地尋找那些隱匿在桑葉中紫得發(fā)亮的桑葚。婆娑跳躍的桑葉中,它們像一只只鳥雀,時而閃現(xiàn),時而消失。桑樹高高地向半空伸展,小孩子走進去,很快便不見了蹤影。只聽到布谷鳥的叫聲,穿越大地,遠遠傳來。風撫過重重疊疊的桑葉,卷起一條深綠色的河流。我會在閃爍的河流中,瞥見阿桑的影子。他的眼睛黑得發(fā)亮,像一只夜晚尋找獵物的機警的野貓。他的身體也不再孱弱,大地深處不斷向上蒸騰著的生命熱力,氤氳環(huán)繞著他,讓他瞬間有了動人的光澤。一只瓢蟲搖搖晃晃地爬上高高伸向半空的樹葉,并在一陣一陣的風中努力地找尋著平衡。蜜蜂被桑葚的清甜誘惑著,從遙遠的野花叢中飛來。就連螞蟻,也從大樹下浩浩蕩蕩地列隊抵達桑林,向著高高的樹梢爬去。
阿桑并不去采摘那些甜蜜的誘惑,更不會品嘗,他只癡迷于尋找。他的敏銳的嗅覺指引著他,朝那些閃閃發(fā)光的紫色的誘惑一步步靠近。最后,他在某一粒飽滿的若隱若現(xiàn)的桑葚前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微閉雙眼,深深地嗅著。
那時,大人們總是警告小孩子,不要吃太多的桑葚,否則就會跟阿桑一樣鼻子流血不止。小孩子聽了便驚恐地睜大眼睛,緊咬著被桑葚染成紫紅色的嘴唇,茫然地發(fā)一會兒呆,忽然想起嘴里還有兩枚嚼著的桑葚,便忙忙地吐掉,又跑到井沿邊,拿起葫蘆瓢子,裝半勺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喝完了又用袖子一擦,將唇邊的紫紅色印記,抹到腮幫子上去,這才晃晃悠悠地走開。
我還是喜歡偷偷地吃,一粒一粒地放進嘴里,慢慢嚼著,讓那甜美的汁液充分浸潤每一顆牙齒,讓它們在飽含著欲望的蓬勃的身體里流淌。想象中,那些紫色或者紅色的汁液,在我的五臟六腑中匯聚成了河流,動蕩不安地流淌,最終侵入我的血肉,并與每個細胞融為一體。
我想起阿桑再也不能享用這樣的美味。過不了多久,他就像一株麥子或者一棵玉米一樣,一鐮刀砍下去,便從我們村莊永遠地消失掉了。如果我是阿桑,知道自己即將死掉,或許會將村莊里所有熟透了的桑葚都吃掉的吧。這樣當我離開這個世界,便不會遺憾。即便桑葚將我整個身體都染成了紫色,又有什么呢?我已經(jīng)盡享了枝頭萬千美味,可以放棄這沉重的肉身,振翅而飛。
可是阿桑,他依然迷戀流光溢彩的生命,他渴望活著,哪怕小心翼翼地活著。像一只羸弱的大鳥愛惜身體上僅存的一根羽毛一樣,阿桑愛惜著自己的身體。每一天,他不是在庭院里靜坐,就是在大街小巷游蕩。他的身體藏匿在肥大的衣服里,似乎永遠地消失了。只有風吹過來,掀起衣服的一角,露出微弱起伏的肌膚,才知道底下蜷縮著一個尚有氣息的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阿桑的病,他家的院子里總是暮氣沉沉,就連雞鴨奔跑起來也悄無聲息,似怕打擾了陽光下沉睡的阿桑。墻頭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起來,落在不遠處的玉米秸上,細瘦的腳趾碰到干枯的葉子便傳出簌簌的響聲。于是那麻雀便急急地剎了腳,又驚慌地回頭張望一眼,看到阿桑這張人皮依然沉寂地搭在老式搖椅上,便稍稍放了心,慢慢蹲下身去,微閉眼睛,陷進陽光里。
每個人走進阿桑家塌了一半院墻的庭院,都會屏聲息氣,似乎呼吸稍重一些,就會將阿桑這片羽毛吹走。鄰家女人跟阿桑娘談著今年麥子的長勢,地里野草快要長瘋了,再不趁早挖掉,一場雨落下來,麥子就被侵吞掉了。說話的間隙,女人會看向搖椅上的阿桑,他的身體正在光影里搖來晃去,于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陽光便在他的臉上金晃晃地閃爍著。女人看上一會兒,被那陽光晃得眼暈,便扭過頭來,嘆口氣,將聲音壓低下去,近乎竊竊私語般地打探道,最近阿桑怎樣,似乎又少了一些血色……
阿桑娘早已習慣了人們用貌似關(guān)愛的語氣給予阿桑的同情,就像人們也習慣了阿桑家的門口每天都有一小罐中藥渣倒在地上一樣。況且阿桑娘的肚子,開始微微地隆起,又一個小小的孩子將在這個家誕生,接替或許明天就會飄到云上去的阿桑。女人們還將手放在阿桑娘的肚子上,摸上片刻,而后毫不猶豫地說,放心吧,肯定是個男孩。
是個男孩又怎樣呢?說的人沒有繼續(xù),但每一個聽的人都默默地松了口氣。就連阿桑娘臉上的陰郁,也像被掃帚掃去了一層浮塵一樣,有了些許明亮。阿桑爹還會興奮起來,一副殺豬宰羊要款待人的熱情模樣,搓著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給送吉祥話的人。
小孩子們也不喜歡找阿桑玩,盡管阿桑娘總是帶著一絲懇求,讓我們進院子里來,陪阿桑說說話。她還拿閃閃發(fā)光的水果糖誘惑我們??傆行┫裎疫@樣立場不堅定的孩子,被一枚甜美的糖果吸引著,邁進院子里去,在離阿桑兩三米遠的馬扎上坐下來??墒菦]有人知道該說些什么,小孩子們嘴里嚼著糖果,咯吱咯吱的,仿佛一群老鼠默默啃噬著床腿。天上的云朵飄來蕩去的,有一朵被風吹到了梧桐樹上,于是掛在那兒,也像被阿桑娘的糖果給引誘住了,想要掙脫卻搖搖晃晃地始終脫不了身,于是便下傾著身體,與上揚著小小腦袋的孩子枯燥地對視著,惴惴不安地琢磨著,吃完了這塊糖果應(yīng)該如何跟阿桑告別。
在我沒有生病以前,我是為了糖果而去找阿桑的孩子之一。有時候,這樣的糖果也不能將我吸進暮氣沉沉的庭院里去。在蔭涼中坐上半個晌午,陪阿桑說些什么?;蛘呤裁匆膊徽f,只是干枯地坐著,我會有受刑一樣的痛苦。我怕一不小心,自己也會變成一具干癟的人皮,最后在陽光里蒸發(fā)。
可是現(xiàn)在,我自己也快要死了。我躺在涼席上,仰望著從沒重復(fù)出現(xiàn)過的云朵從天空飄過,便想到了阿桑。我想我需要去見見阿桑,跟他說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陪他坐上一會兒。他很快就要走了,離開我們的村莊。我知道他還會回來,化成一朵云,每日從村莊的上空飄過。他會跟布谷鳥的叫聲一起,會跟悄然墜落的桑葚一起,在這個初夏的午后,留下一些印記。盡管除了一個不肯午睡的孩子,沒有人會注意到他落在一片梧桐樹葉上的陰影,或者路過自家庭院時發(fā)出的一聲細微的嘆息。即便他化成一只鳥,在院子里覓食,偶爾輕輕啄一下母親的腳趾,他的家人也不會想起那是阿?;貋硖酵麄?。人們像迎接春種秋收一樣,一茬茬地收割著莊稼,并將昨天埋葬在無數(shù)個昨天的泥土里。
總有一天,人們也會像忘記阿桑一樣將我忘記的。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悲傷。于是我便想見一見阿桑,陪他在院子里說些什么。
我拖著虛弱的身體走出門,慢慢穿過幽深的巷子。巷子里有幾只雞在陽光里靜靜地刨食,柴堆里騰起細微的塵灰。一只狗臥在鄰家門口,長久地扭頭看向巷口虛無縹緲的空。那里正有明亮耀眼的光芒,傾瀉而下。長滿青苔的墻上,泥灰已經(jīng)脫落,一只去年的蝸牛死在它灰撲撲的殼里。那殼掛在老舊的墻上,搖搖欲墜,但很多次大風經(jīng)過巷子,都沒有將它吹落。死去的蝸牛還有軀殼,提醒著路過的人,它曾經(jīng)生機勃勃地活在這個世上??墒前⑸T诓痪玫哪骋惶焖懒?,被埋進泥土,或許就連他的父母都會很快將他忘記。他的活潑朝氣的弟弟將取代他,重新將小小的庭院盛滿。
走出巷子,便是村莊的大道。初夏的正午,人們都在沉睡。大道上只有一兩個人一閃而過。趕著毛驢叫賣瓜果菜蔬的商販,似乎也怕打擾了村莊的睡眠,便噤了聲,倚在一棵大槐樹下,縮在草帽里瞇眼打盹。那頭無所事事的干瘦的毛驢,站在那里默默地發(fā)呆,時不時地跺一下腳,晃一晃腦袋,驅(qū)趕蚊蠅的騷擾。
我走得有些氣喘,就連地上的影子看上去也虛弱無力。我想我的臉一定跟阿桑的一樣,泛著虛浮慘白的光。讓我一點點向前移動的,不是我的雙腳,而是試圖從軀殼掙脫的魂魄。它一定跟我一樣,厭倦透了這具疲憊不堪的外殼,破敗,陳舊,有氣無力。它并不眷戀這個殘喘的軀體,它只想跟另外一個即將消失的軀殼去說一些什么。
我好像走了很久才穿過那條長長的大道,抵達跟我家門口的巷子幾乎一模一樣的另外一條小巷。走過三戶敞開著的庭院,便是阿桑的家。隔著低矮的院墻,我看到了阿桑。他一如既往地縮在竹椅里,仰頭注視著天空。天空上什么也沒有,連一朵云也沒有,似乎云朵也隱匿在某個地方睡過去了,于是那里便只剩下讓人想要嘆息的無邊無際的藍。那藍如此深邃,又那樣飽滿,總讓人擔心,會有那么一滴從天空上墜落下來。
阿桑并沒有看到我。他的嘴唇微微張著,似乎想要接住天空上那即將墜落的濃郁的藍。他單薄的身體,隨著呼吸有節(jié)奏地一起一伏,像有一只氣息微弱的青蛙安靜地蹲踞在空曠的院子里。我很想以同樣的姿態(tài)與阿桑并排躺在一起,穿越重重的樹葉,看向深藍的天空。那里是阿桑即將抵達的地方,也是另外一個替代他活在這個世上的嬰兒即將降落的地方,但我卻什么也沒有做。我靜靜地站在院墻旁邊,注視著氣若游絲的阿桑。風吹過來,掀起他薄薄的襯衫,露出像他吃下的無數(shù)桑葚一樣青紫色的肌膚。
一聲輕微的咳嗽將我嚇了一跳。阿桑娘挺著圓潤的肚子,拿著一條薄毯,笨拙地搖擺著身體,從堂屋里走出來。我立刻貓下腰,只留兩只眼睛,透過矮墻看向庭院。阿桑娘將薄毯搭在阿桑的身上,又細心地在邊角處掖了掖。阿桑微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好像已經(jīng)睡過去了。阿桑娘低頭靜靜地看著。樹葉婆娑搖動,篩下萬千閃爍的金子,落在她的臉上和隆起的肚子上。她的衣服已經(jīng)遮不住腰身,于是便露出掙裂了一般的肌膚。她的肚子里藏著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股巨大的、能摧毀房屋甚至村莊的風。這風從肚子里掙脫的那一刻,也會將阿桑席卷而去。我半蹲在矮墻下,這樣想著,心里忽然充滿了驚懼。
天上的云朵日漸濃密。地上的暑氣也日日蒸騰著,與炊煙纏繞在一起,沿村莊緩慢流動。夏天的風使著勁,憋著氣,老牛一樣,悶頭沖撞著腰身肥胖的村莊。濃重的暑氣中,風最終還是懈怠下來,化成一小股,細細地沿著巷子流進流出。
阿桑娘就要生了,母親自然也忙碌起來。她將接生用的鉗子鑷子剪子酒精棉球之類的東西,一樣一樣備好了,放在小小的鐵皮箱里,以待某天深夜我們家的房門被忽然砸響。院子里的豬也在忙著生,兔子拖著肥胖的肚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連鄰居家的狗,不知什么時候,也有了一個野種,每天愧疚地躲在角落里,覷著人出出進進。它們都不需要接生,哪天早晨起來,猛不丁就能在院子里看到一窩活蹦亂跳的豬仔,熱乎乎地拱著母豬的乳房。
阿桑爹卻是緊張的。他緊張這個孩子是男是女。如果是個男孩,當然皆大歡喜,就連因阿桑的病而整日陰郁的院子似乎也可以更明亮一些??扇绻莻€女孩,或許村里每一個人都會像他一樣,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嘆息,他會因為這樣的嘆息而覺得羞恥。阿桑是貼在整個家族門楣上的晦暗印記,這位父親需要一個新的孩子,而且一定是男孩,來清洗這不知何時會消失的印記。
整個村莊的人都被阿桑娘的肚子牽引著,卷入興奮的漩渦。阿桑已經(jīng)虛弱到出不了門,人們因此更加惦記他,見阿桑娘扶著墻走出來,就一只眼覷著她快要拱破了的肚子,一只眼落在她的臉上,試探著問,好久沒看到阿桑了,他身體怎樣了?
阿桑娘紅潤的臉上便浮起一抹塵灰,還是那樣。
問的人有些失望。他們或許更希望聽到阿桑娘說一句“怕是熬不過孩子出生了”。阿桑的死像懸在半空的一把錘子,人人都想聽到錘子落地時發(fā)出的沉悶聲響。人們還需要看到田間新堆起的一座墳頭,那墳小小的,也沒有花圈矗立在那里,在風里應(yīng)景似的發(fā)出嗚咽的哭聲。每個人都在等著這未完的一道程序,以至于等得有些心焦、煩亂,到最后終于失去了耐心。
我忽然有些怕,夜里睡不著,便問母親,我會不會跟阿桑一樣死掉?
母親用蒲扇啪地打我屁股,訓斥道,半夜三更的,不說吉利話,小心鬼上門!
我還是怕,大著膽子刨根問底。我到底會不會死?
母親翻身起來,惡狠狠瞪著我。暗夜中,她的眼睛里射出狼一樣兇狠的光。我當然沒見過狼,但我知道狼吃人。我怕母親被狼附了體,便用毯子蒙了頭,假裝睡去。
母親重新躺下,重重地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她究竟是為阿桑嘆息還是為我嘆息。我的心,又被迷霧籠罩住了。
總有一天,人們也會追著母親問我會不會死掉,我閉上眼睛,打著哈欠,在慢慢襲來的睡意中這樣想。
阿桑娘就要生了。她扶著腰,挺著肚子,一步一步走進我家院子。母親正在攪拌雞食,看她進來,立刻放下勺子,站起身來。雞們一哄而上,將食槽啄得啪啪直響。
母親拍拍手,笑著迎上去,干嗎親自來,讓阿桑爹說一聲,我過去就是了。
阿桑娘扶著母親拉過來的椅子,并沒有坐下的意思。她看著蔫蔫的我,臉上的愁緒更多了一層。
母親知道阿桑娘的意思,便輕聲安慰,別擔心,阿桑是順產(chǎn),這個也不會有什么問題。況且有我守著呢。
阿桑娘勉強擠出一絲笑來,看向我。二閨女好一些了吧?
母親皺眉。好一些了吧。左邊屁股都被針管扎硬了,只好改扎右邊。
阿桑娘帶著一些羨慕,那二閨女很快就可以去上學了。
母親丟下我,走向豬圈,一邊探身看著哼哼直叫的小豬,一邊回道,估摸是吧。
我沒吱聲,知道母親在撒謊。
兩天后的黃昏,母親放下糞箕子就急急地朝父親喊,記得給老二打針,玉米粥先燜在鍋里,我回來再喝!
父親還沒來得及回話,母親就快步出了門。
我從椅子里探一下身,扭過頭,透過豬圈口看到母親在院墻外一閃而過。父親將糞箕子里的草抱著扔進豬圈,然后自言自語道,總算生了。
我的小腿忽然抽筋起來,于是哎喲叫了一聲。但我不想讓父親聽到,便強忍著痛,讓那千萬根針扎著一樣的疼慢慢擴散開去,一直到最后,小腿僵硬的那一塊肉重新跟其他肉融混在一起。
我聽到女人的哭聲,穿過幾條巷子,穿過重重的楝樹、梧桐、槐樹、香椿,還有青瓦、白墻、紅磚,以及厚重渾濁的熱浪,蜿蜒向前的風,抵達我的耳邊。我像一條狗機警地豎起耳朵,捕捉著漸漸響亮起來的哭聲。
很快,哭聲從單調(diào)的女高音變成遼闊的男女大合唱。間或,那浩蕩的水域上,還會夾雜著小孩子受了驚嚇般的一兩聲哭喊,但隨即就噤了聲。
父親很快地走出門去。我聽見他在門口跟胖嬸說話。怎么了?
胖嬸晃著一身的肥肉,停也沒停,急忙回復(fù),阿桑不行了。
我的小腿又有抽筋的跡象,我立刻站起來,我想出去走走。也或許,我根本就不是想要活動,我只想跟胖嬸一起,朝阿桑家奔去。我想要看阿桑最后一眼,這樣我就能知道,等我死的時候人們將會怎樣為我忙著哭泣。
我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被父親給訓斥住。干什么去?
我囁嚅著,不知道該如何回復(fù)。
父親早就看穿了我。小孩子不要去,不吉利!
到底是小孩子去了不吉利呢,還是阿桑死了他家院子里不吉利的氣息會細菌一樣傳染給我呢,父親并不說清,我也不想問清,只怯怯地回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朝我的躺椅走去?;秀敝校宜坪蹩吹?,那張椅子上,躺著阿桑,他已經(jīng)成了一張空蕩的人皮,像一張墻上的舊畫,卷起的時候啪嗒作響,又有灰塵撲簌簌地落下來,在陽光下飛舞。
我沖著阿桑綻開笑臉。他也笑。
陽光鋪滿了庭院。
我們依然什么都沒有說,好像我們的心里隱藏著許多光彩熠熠的秘密。
天上的云朵變得稀了,一朵一朵四散開來。似乎它們簇擁得有些長久,需要離遠一些,喘一口氣。也或許,是風將它們吹開的。風將大地上的玉米吹熟、大豆吹黃、棉花吹白、高粱吹紅。風也將墳頭上的草吹到干枯。風當然也將我的病吹得很遠。
只是風再沒有將阿桑吹回昔日的庭院。他的新家坐落在日漸荒涼起來的曠野里。黃昏,我在放學后路過,總是忽然間害怕,怕那小小的土堆里會有一團氣體徐徐飄出,并在我的身后不緊不慢地一路跟著。我向前,它也向前。我站住,它也站住,我回頭,它并不回頭,卻會在虛空中現(xiàn)出似笑非笑的一張臉來。那是阿桑的臉,蒼白的、紙一樣一戳就破的臉。
而遠遠的,一個嬰兒的哭聲從某個炊煙裊裊的庭院里傳過來。那哭聲如此地有力、飽滿、有著勃勃的生機。那哭聲能喚醒沉睡的大地,并讓整個家族的人歡快地聚攏過去。
我繞開小小的墳?zāi)梗涌炝四_步,朝著快樂的哭聲跑去。
大片大片的云朵正在我的身后,燃燒著整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