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奔跑的靈鹿、蔓生的花草、圓睜的獸眼，以混沌的形態(tài)凝定在石礎(chǔ)上。它們位于闊大廳堂的低處，承受著柱體、屋脊、翹檐和時光的重，青黃色的苔蘚在它們身下蔓延又枯萎。闊大的廳堂樓閣繚繞著咿咿呀呀的戲音，輕重緩急、柔軟鏗鏘、沉郁頓挫，年復(fù)一年，仿佛包漿柔軟了它們的表情。一代代、一茬茬撫州人在它們面前川流來去，身影彼此疊映，和廳堂里隨日月流轉(zhuǎn)的光影，戲臺上幻進幻出的人物與聲色，構(gòu)成一個巨大的夢境。

己亥年小暑日，盛夏的雨水盡情沖刷著撫州，我們穿過七重門樓的古樸幕布，一步跌入這個夢境，心神一震。

玉隆萬壽宮內(nèi)，五縱八仙桌貫穿一進廳堂，二進廳堂也擺滿了條凳，一直鋪排到“旌陽殿”三字牌匾下。桌前凳上，坐滿了戲外人，卻是清一色入戲的表情。

戲臺上，剛開始上演采茶戲《方卿戲姑》。那個演了數(shù)百年的故事浸透人情冷暖，終以窮書生方卿衣錦還鄉(xiāng)、戲言羞辱嫌貧愛富的姑姑后，抵至大團圓結(jié)局。戲臺在二樓，看戲人即使坐在最尾也能看見戲臺上的悲歡離合。座中多是老人，舉著滿頭銀絲。也有幾歲大的孩子耐不住戲文的冗長，跑到一旁玩耍，嬉戲，悶聲奔跑。還有抱在懷中的嬰兒，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含一根手指在口中。戲曲透明的種子，會否在他身體里種下？

看戲人仰起頭，一張張臉上的表情隨劇情變換。剛剛安葬母親前來投親的方卿，被姑姑拒之門外……坐在最前排一張條凳上的三位老人，表情嚴峻，微微下撇的嘴角仿佛在表達對戲中人的憤憤不平。

看起來三位老人的生活都不優(yōu)裕，隨意挽起的褲腳，蜷曲在小腿上的襪筒，擱在拖鞋上的赤腳，臉上落滿歲月粗糙率性的刻痕。最右邊的老嫗身后，一位穿黑色外套的老漢，一只手畸形地蜷曲在腿上，嘴角突兀地向一邊眉角歪去。他頗像我寫過的一位因工傷致殘的老者。顯然，生活的艱辛沒有饒過他們。但他們是有福的，這一刻他們聚攏在此，在一個盛大的夢境里，戲音婉轉(zhuǎn)如柔指，撫慰著他們的耳朵、眼睛，乃至心魂……

我在夢境的邊緣，轉(zhuǎn)圜。

從二樓觀戲臺看去，由數(shù)百人構(gòu)成的觀戲陣容散溢著濃濃的煙火氣息，人們或倚或靠或佝僂了腰背或端直了身子，八仙桌上擱著濕漉漉的雨傘，脹得鼓鼓的塑料袋，顏色鮮艷的紙質(zhì)提袋……它們和主人一樣散發(fā)著自然不拘的氣息。

這一幕即是日常。

生活是日常，戲是日常，只不過前者是現(xiàn)實，后者是夢境，撫州人早已習慣了將兩者無隙無礙地糅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夢境由來已久。撫州這片厚土以青山秀水滋養(yǎng)了才子湯顯祖，湯顯祖以妙筆回報故土以“臨川四夢”。夢境的維度得以確立。戲臺上，“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極人物之萬途，攢古今之千變。一勾欄之上，幾色目之中，無不紆徐煥眩，頓挫徘徊?；腥蝗缫娗镏?，發(fā)夢中之事……”（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一代代撫州人自愿成為夢境的享有者和營造者，戲曲的包漿緩慢地滋養(yǎng)撫州，撫州成為唱戲人的福地，也是聽戲人的天堂。共同對戲的癡迷，將唱戲人與聽戲人緊密關(guān)聯(lián)，相互成全，相互撫慰，于日常中攜手向夢境深處沉溺，沉溺，沉溺。

世上自有癡戲而不愿出戲之人，也自有迷夢而不愿夢醒之人。愛看戲的人，想來是耽溺于夢境的人，縱使歷盡滄桑，心中還有天真的一隅，眷念戲，相信夢，推崇善，向往美。

以戲為核心的夢境，在戲文婉轉(zhuǎn)曲折處，不知收容了多少人的脆弱、善感、羞怯、無助、不舍、執(zhí)念。那個寫戲造夢的才子，在一個個以戲為殼的夢中，逾越生死阻隔，逾越人間悲涼，逾越人情殘酷，逾越人世不公。而那些看戲人，看多了戲中的生死輪回、愛恨情仇、大喜巨慟、沉浮跌宕，勝景轉(zhuǎn)瞬成頹垣，繁華如霧終消散，會否對人世間的道阻且難多一分忍耐之力，對莫測災(zāi)厄多一分從容之態(tài)，對因果成空多一些頓悟勘透？

丁酉年正月十六日，十三枚儺面具和八位儺伯攪起的渦旋，在石郵村激蕩而起。

千余人聚集在這個小小的村落，觀看徹夜“搜儺”。擠在人叢中的我，竭力將搖晃不已的鏡頭對準供桌前匍匐的儺班八伯。供臺上高聳的一尺高紅燭，火焰躍動，跳漾，在十三枚面具的細節(jié)彎轉(zhuǎn)處烙下點狀或片狀的光耀，也將每一張凡俗的面孔涂抹上暖色調(diào)的油彩，皺褶處更加深厲，圓潤處滿布光澤。

前排居中的儺伯挺直身子念誦《儺神太子鳴詞》。這是撫州留存的一種更古老的戲，起源于殷商時期方相氏驅(qū)儺儀式。

神秘、古樸、粗獷、磅礴，石郵儺舞于默聲中演繹，僅靠面具界定角色身份，靠舞者的動作、鼓點的節(jié)奏變化闡釋角色的不同情緒。與儺面具合二為一、化身為諸神的儺伯們，腳走禹步，手拈香火訣，隨著鏗鏘的鼓點舞動，舞動。

開山舞姿大開大闔、頓挫有力，這位驅(qū)鬼逐疫的“開路先鋒”勇猛進取，無畏前行。

雷公動作炸烈剛猛，時有頑劣之舉，在云層間奔走翻滾，施雷布雨，潤澤人間。

彎眉喜目的儺公、儺婆，松快的舞步間洋溢著喜得子嗣、香火延續(xù)的天倫之樂。

俊眉朗目、持刀矛對舞的楊戩和哪吒，孩子般玩耍的紙錢，頓挫有力磨刀的紅臉關(guān)公，還有鐘馗與大神、小鬼，怒責、討酒、劃拳、貪杯、嘔吐、瞌睡、酒醒、氣憤……

石郵儺事每年從臘月起首，正月收束，一個月時間圓融為一個夢境，將石郵村人環(huán)護其中。

在這個夢境里，石郵村人是演戲人與看戲人。他們相信經(jīng)由儺面與儺伯結(jié)合一體的媒介，各位神靈來到了他們身邊，聆聽他們對來年風雨調(diào)和、平安順遂的祈愿，并給予庇護。

戲中自有癡絕處，夢中自有癡絕人。因信而敬畏，因敬畏而虔誠的石郵村人，自有儺舞始，便以忠誠、嚴謹?shù)膽B(tài)度將儺舞代代相傳，燈燈相續(xù)，越六百年，終讓一個素樸的夢境散發(fā)出熠熠光華。保留了完整傳統(tǒng)儺舞形態(tài)的南豐儺舞，其古拙的形態(tài)中混雜有宗教、禮制、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gòu)、天地人倫、生死觀等復(fù)雜因子，埋藏有自歷史深處延伸而來的線索，從中或可探觸到當代人精神和生活的內(nèi)在依據(jù)。名列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南豐儺舞，這些年也走出了國門，讓法國人、韓國人、日本人為之震撼，癡迷。

一生癡絕處，有夢到撫州。在撫州，這個戲中有夢、夢中有戲的城市，夢是日常，也是逾越;夢是虛空，也是滿盈;夢是遠行，也是抵達。如同在戲中，潛隱有聯(lián)通現(xiàn)實的通道，夢境中也潛隱有秘密的通道，溯流而上，我們可以接通遠古，順流而下，我們可以抵達內(nèi)心……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