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某些詞匯似乎具有無限豐富的內涵,因而人若想領會它的全部意思并非一件簡單的事情。
比如宇宙。比如時間。不是專家,不太能說清楚。即使聽專家講解,沒有一定常識的人,也不太容易真的聽明白。但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卻仿佛誰都知道宇宙是怎么回事,時間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呢?
因為宇宙和時間作為一種現(xiàn)象,或作為一種概念,已經被人們極其尋常化地納入一般認識范疇了。大氣層以外是宇宙空間。一年十二個月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小時六十分鐘每分鐘六十秒。
這些基本的認識,使我們確信我們生存于怎樣的一種空間,以及怎樣的一種時間流程中。
這些基本的認識對于我們很重要,使我們明白作為單位的一個人其實很渺小,“飆乎若微塵”。也使我們明白,“人生易老天難老”,時間即上帝,人類應敬畏時間對人類所做種種之事的考驗。由是,我們的人生觀價值觀大受影響。對于我們普通的人們,我們具有如上的基本認識,足矣。
“文明”也是一個類似的詞。東西方都有關于“文明”的簡史,每一本都比霍金的《時間簡史》厚得多。世界各國,也都有一批研究文明的專家。
一種人類的認識現(xiàn)象是有趣也發(fā)人深省的——人類對宇宙的認識首先是從對它的誤解開始的;人類對時間的概念首先是從應用的方面來界定的。
而人類對于文明的認識,首先源于情緒上,心理上,進而是思想上,精神上對于不文明現(xiàn)象的嫌惡和強烈反對。當普遍的人類宣布某現(xiàn)象為第一種“不文明”現(xiàn)象時,真正的文明即從那時開始。正如霍金詮釋時間的概念是從宇宙大爆炸開始。
文明之意識究竟從多大程度上改變了并且還將繼續(xù)改變著我們人類的思想方法和行為方式,這是我根本說不清的。但是我知道它確實使別人變得比我們自己可愛得多。
我想,文明一定不是要刻意做給別人看的一件事情。它應該首先成為使自己愉快并且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所以,我們不能對于我們的同胞在文明方面有太脫離實際的要求。無論我們的動機多么良好,我們的期待都應擱置在文明底線上。而即使在文明的底線上,我們中國人一定要改變一下自己的方面也是很多的。比如袖手圍觀溺水者的掙扎,其樂無窮,這是我們的某些同胞一向并不心里“別扭”的事,我們要想法子使他們以后覺得僅僅圍觀而毫無營救之念是“心里很別扭”的事。比如隨地吐痰,當街對罵,從前并不想到旁邊有孩子,以后人人應該想到一下的。我們聽到了太多太多堂而皇之天經地義的理論。當并不真的是天經地義的事被說成仿佛真的是天經地義的事時,上公共汽車時也就少有謙讓現(xiàn)象,隨地吐痰也就往往是一件大痛其快的事了。
中國不能回避一個關于所謂文明的深層問題,那就是——文明概念在高準則的方面的林林總總的“心安理得”,怎樣抵消了人們寄托于文明底線方面的良好愿望?
我們幾乎天天離不開肥皂,但肥皂反而是我們說得最少的一個詞;“文明”這個詞我們已說得太多,乃因為它還沒成為我們生活內容里自然而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