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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愛遠去

        2020-05-11 06:06:00王媖
        啄木鳥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爸爸

        王媖

        很多年以后,當(dāng)陸子晗站在海岸咖啡樓下的海邊,看著那個腰間纏著漁網(wǎng)的溺亡者從海里被拉出來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父母靜臥在血泊中那靜止的一刻。正是傍晚時分,斜陽通過敞開著的玻璃門反射進室內(nèi),那血色便多了一些柔和。陸子晗沒有哭,她只是呆呆地站著,看著那極不真實的畫面。然后有人過來帶她離開。她似乎明白了一些,她想留下,便要推開那伸過來拉她的手,然后她就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醒來的時候她在陳淼的床上。陳淼是她爸爸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跟陸子晗同歲,來煙臺讀技校借住在她家里。此刻,陳淼正坐在床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那眼神有一層淡淡的清冷。陸子晗望著她,一時間不太明白自己身在哪里。然后就聽陳淼說:“醒了?要不要喝點兒水?”

        陸子晗沒由來地打了個寒噤。她想起正在上課的自己被老師帶出了教室,她想起校長的車在等著自己,她想起校長和班主任親自陪著自己回家,她想起家門口停著警車,有警察在進進出出,她想起映在玻璃門上的殘陽如血……她獨獨想不起來自己進家門后發(fā)生了什么。她問陳淼:“我在哪里?我爸媽呢?”

        陳淼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她,遞過一杯水:“先喝點兒水吧,喝完水再說?!?/p>

        陸子晗打掉了陳淼手中的水杯:“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他們是不是都死了?”

        陳淼望著陸子晗的雙眼,點了點頭:“是的,他們都死了?!?/p>

        陸子晗翻身坐起,崩潰大哭:“你胡說!你胡說!他們好好的怎么會死?你騙我……”

        陳淼俯下身子把這個哭得聲嘶力竭的女孩子抱在懷里,直到她再次暈了過去。

        那一年陸子晗十六歲,正在市里的一所國際學(xué)校讀高一。她的父母已經(jīng)替她做好了出國留學(xué)的準備。她不知道自己家多么有錢,只知道家里住著位于馬山寨的一棟三層獨棟別墅,爸爸有專職司機和秘書,媽媽不上班家里還有阿姨料理家務(wù)。然后有一天,無憂無慮的她忽然變成了孤兒。在那棟別墅的一樓客廳,她爸爸先是用刀捅死了她媽媽,然后又用同一把刀自殺。沒有人知道原因,這只是根據(jù)案發(fā)現(xiàn)場的證據(jù)得出的結(jié)論。陸子晗的少女時代戛然而止。

        陸子晗在醫(yī)院住了很長時間。在她可以與人正常交流之后,她跟著奶奶和叔叔來到了一間裝修考究的屋子。

        爸爸只有一個弟弟,小爸爸九歲,從他畢業(yè)就帶在身邊照顧和培養(yǎng),感覺對他就像對兒子一般。叔叔結(jié)婚后奶奶一直隨他生活。陸子晗從小跟奶奶接觸不多,感覺不親,倒是叔叔家的兒子很依賴奶奶。有一次陸子晗聽到奶奶說自己就是個賠錢貨,從那以后她就更不愿親近奶奶了。

        家里出事后奶奶天天哭,嗚嗚咽咽的話語里能聽出是埋怨媽媽沒有照顧好爸爸。不過那段時間陸子晗把自己鎖在一間屋子里躲避著外面的世界,并沒有真正去關(guān)注家人的想法。

        在那間屋子里,她見到了先到一步的陳淼。

        一個她曾在家里見過的男人對大家宣讀了她爸爸的遺囑,那是她爸爸的律師。按照遺囑,爸爸的公司由叔叔接手,但每年收益都有陸子晗的份兒。爸爸公司之外的所有資產(chǎn)除了指定的數(shù)額給奶奶和陳淼外都歸于陸子晗名下。她爸爸同時對資產(chǎn)做了安排,在陸子晗滿三十周歲前,無論婚否,每年都只能拿到十萬元的生活費。三十歲以后她才有權(quán)支配余下的資產(chǎn)。遺囑特別說明,希望陸子晗能夠出國留學(xué),除生活費外,其他所有費用都從總資產(chǎn)里出,公司每年所得收益也往總資產(chǎn)里入。資產(chǎn)監(jiān)護人為該律師。直到此時陸子晗才知道這個律師是爸爸的發(fā)小。奶奶說了一句“憑什么”,但被叔叔止住了。她不知道這句“憑什么”是對誰來的。其實她并不關(guān)心爸爸留了多少錢給她,在她看來,那只是個數(shù)字而已。她關(guān)心的是遺囑里為什么沒有媽媽的名字,再者就是,在她大學(xué)畢業(yè)前的生活陪護人為什么會指定為陳淼。對于第一個問題律師給予了解答。他說立遺囑那天陸子晗媽媽也在場,是她堅持不把自己寫進遺囑里的,她說有女兒的就有她的,有了女兒她啥也不要。陸子晗哽咽了一下,等著第二個問題被解答。但律師說了,這個沒什么好解釋的,是她爸爸的意思,媽媽也沒反對。這的確讓陸子晗很意外,但聽了律師的話她也只能接受。接下來陸子晗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對那棟別墅的支配權(quán)。她想借此留住關(guān)于父母的印記。大家默許了。也許誰也不想去那里居住,畢竟作為一個兇宅,它還是能讓人望而卻步的。

        離開那間屋子后,陸子晗讓叔叔陪自己去了二十公里外的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老舊的小區(qū),位于牟平區(qū)的東郊。樓道里很黑。爬上二樓,陸子晗敲了門,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陸子晗說:“阿姨,你收拾一下東西跟我走吧……”

        那個婦人愣了一下,看向陸子晗身后的叔叔。叔叔盡管也在發(fā)愣,但還是點了點頭,于是那婦人說:“我先跟你去看看吧,搬不搬過去以后再說?!?/p>

        陸子晗便拉住婦人說:“那這就走吧,不用耽擱了?!?/p>

        于是三個人下了樓,一路上都默不作聲。等上了車,叔叔忍不住問道:“子晗,能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嗎?”

        陸子晗扭頭看了一眼后排座上的婦人,難得地笑了一下。

        “爸媽出殯那天我在殯儀館見著這個阿姨了,她在哭她的丈夫。頭七去上墳時我又見著她了,居然在一個公墓。她說她只剩下自己了,我也是。我覺得我們倆都是可憐人,所以當(dāng)時就邀請她來別墅里住了。反正那房子不能空著不是?”

        叔叔點點頭。他隱約記起,頭七那天下山的時候子晗的確離開過一會兒。他從后視鏡里審視著后排座上的婦人,她跟自己對視了一下,然后躲開了視線。

        陸子晗休了一年學(xué)。這一年,她一直蟄居在別墅里,除了以前的阿姨,還有陳淼和那個婦人陪在她身邊。那個婦人也姓陳,陸子晗便管她叫陳姨。陳淼曾有過微詞,但看到陸子晗很依賴陳姨,也就不再說什么。在陸子晗的心中,比媽媽年長的陳姨給了她忽然間缺失的母愛。三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按照當(dāng)初的計劃,陸子晗順利出國,陳淼以伴讀的身份隨同前往。四年后,陸子晗在紐約州立大學(xué)完成了心理學(xué)專業(yè)的學(xué)習(xí),畢業(yè)回國。

        當(dāng)二十四歲的陸子晗重新踏上煙臺的土地的時候,她的心態(tài)與四年前離開的時候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四年來,她把自己固定在教室、圖書館與家這三點一線間,全身心投入到學(xué)習(xí)中。陳淼選擇了商科,用她自己的話說那是一門很水的學(xué)科,為了湊學(xué)分她甚至報了羽毛球課。長大后的陳淼蠻有姿色,身邊不乏追求者,但她聲稱自己是不婚主義者,拒絕了所有追求者。陸子晗曾問過她一次為什么,她說她覺得這樣陪在陸子晗身邊挺好的。陸子晗的表情不置可否,陳淼又補充道:“等你結(jié)了婚我再結(jié)婚,我不會負了你父母的重托?!标懽雨细艘痪洌骸澳俏乙遣唤Y(jié)婚呢?”陳淼毫不猶豫地說:“那我也一輩子不結(jié)婚?!?/p>

        陸子晗看了陳淼一眼,她有時很迷惑自己跟這個女人的關(guān)系。第一次見到陳淼是在自己家里。周末,陸子晗從學(xué)?;氐郊依铮愴底诳蛷d里,看起來有些拘謹。媽媽讓陸子晗喊她姐姐,說是爸爸遠房親戚的女兒,來煙臺讀技校,借住在家里,比陸子晗只大幾天。

        那時陸子晗看世界的顏色是暖色調(diào)的,看陳淼便也覺得很柔。后來接觸得多了,她有一種感覺,似乎陳淼很戒備自己。從陳淼出現(xiàn)到家里發(fā)生變故,有一年的時間。她一直不明白爸爸在遺囑里為什么會把陳淼指定為自己生活上的陪護人,她甚至想不明白爸爸正值壯年,卻為什么要早早地立下遺囑把她的生活都安排好,就好像他知道自己要早早死掉似的。警方得出的結(jié)論是爸爸先殺了媽媽又自殺,那么就是了,他是有預(yù)謀要死的,而且拉上媽媽一起死。問題是,為什么?他們看起來那么恩愛。媽媽比爸爸小很多,在陸子晗的印象里,爸爸一直很寵媽媽的。她會在無盡的長夜里一遍遍問自己為什么,卻始終沒有答案。她躲著近在咫尺的陳淼,不讓她看透自己的心事。出事后她從陳淼床上醒來的瞬間看到陳淼的眼神透著寒光,她覺得那是一種警醒,不讓她靠近。但這些年在國外的生活,她又習(xí)慣了一切都有陳淼打理,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她知道陳淼有自己的朋友,也不乏外國人。但陳淼從不在她面前提起,她便也裝作不知道。好在,她們都已習(xí)慣了彼此。陳淼有時會把自己想成一個貼身的老媽子,照顧陸子晗只是她的義務(wù),并無任何感情的成分在其中。而在陸子晗看來,陳淼拿錢辦事,辦得還挺稱職,總比一個人強。因此,這兩個被一紙遺囑捆綁在一起的女孩子,就這樣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相依相靠著,卻又若即若離著。

        回國后兩個人住進了別墅。陳姨老了很多。這些年,她一直靠著陸子晗生活,便也盡心盡力的,像個主人一樣,領(lǐng)著阿姨把家里打理得很好。陸子晗四年沒有回來過,進院門的那一刻,還是有了回家的感覺。她在院子里跟陳姨擁抱,陳姨說回來了就好,聲音有些哽咽。陸子晗覺得鼻子很酸,但她忍住了從鼻腔深處涌往眼底的熱流,拉著陳姨故作歡快地說趕緊給我們做點兒好吃的吧,饞死您包的餃子了!陳姨便也開心起來,趕緊拉著她進屋。進了客廳陸子晗站住了。她盯著沙發(fā)與茶幾之間的位置看。當(dāng)初她爸爸就靠著沙發(fā)坐在地上,而她媽媽倒臥在他的腿間。那天有陽光從玻璃門上反射進來,她記得那血色很柔和。陳姨沒見過現(xiàn)場,不知道陸子晗在看什么,就問她怎么了。陸子晗回過神趕緊說沒什么,她先回臥室放下東西。

        陸子晗上了樓,去她的臥室必須經(jīng)過爸媽的房間,她站在那扇門前遲遲未動。她太熟悉門后的擺設(shè)了,她也知道里面不會有任何變化。她曾經(jīng)幻想過如果這房子什么也不變,那么她回家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再看到他們。是的,那是幻想。最終她把幻想變成了心結(jié)。她覺得只要這棟樓還在,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他們就不會遠去。

        她站在那扇門前,嘗試著伸出手去。她握住了門把手,試著擰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剛想推開門,就聽樓梯上傳來陳淼的聲音:“子晗,別愣著了,趕緊回屋收拾一下,下樓吃飯。”

        陸子晗嘆了口氣,松開手回身沖樓梯口笑著說:“好的,我先洗個澡,就來!”

        陸子晗回了自己臥室,關(guān)上門,她的笑凝結(jié)在了眉宇間。她把自己摔倒在床上,床上有一種紫外線的味道。她知道陳姨幫她晾曬過被褥了,那是太陽的味道,很熟悉,像以前她每次回家的味道。那是媽媽的味道。

        陸子晗把頭埋進松軟的被子,悄悄地哭了。

        回家后半月有余,陳淼跟陸子晗有了一次談話。陳淼說這次談話她經(jīng)過了律師的允許。陳淼對陸子晗生活上的陪護到她大學(xué)畢業(yè)就結(jié)束了,陳淼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很顯然,這個問題陸子晗從來沒有想過,所以她有些不知所措。

        陳淼說:“沒關(guān)系的,如果你沒有想好,就慢慢想。我只是覺得我不能再無緣無故住在這里了,我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法律上的約束力了。當(dāng)然,以后我還是會經(jīng)常過來陪你?!?/p>

        陸子晗望著她:“你有地方???”

        陳淼老實回答:“暫時沒有。不過買套小房子,我還是買得起?!?/p>

        陸子晗繼續(xù)追問:“你不是說只要我不結(jié)婚你就一輩子不結(jié)婚嗎?”

        陳淼并不退讓:“我只說我可以買套房子,沒說要結(jié)婚。你要結(jié)婚嗎?”

        陸子晗愣了一下:“我?結(jié)婚?你開什么玩笑?我連戀愛都沒談過!”

        陳淼撇撇嘴:“好像我談過似的。”

        這句話說完,兩個人相互看看,忽然笑了。

        陸子晗說:“你有過喜歡的人嗎?”

        陳淼頓了一下說:“有過?!?/p>

        陸子晗說:“其實你可以跟你喜歡的人談戀愛甚至結(jié)婚的,我從來就沒想過要約束你。”

        陳淼說:“不是因為你,我只是覺得我還沒到想要嫁人的地步。”

        陸子晗說:“那么以后還是會嫁人咯!”

        陳淼說:“看情況了。你呢?打算什么時候把自己嫁掉?”

        陸子晗忽然變得很不自然:“我……看看吧。要結(jié)婚首先得有喜歡的對象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愛上一個陌生人。我害怕愛上的人將來會取我性命……”她忽然打住了。這句無意識間說出的話暴露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那道傷疤。傷看似愈合了,可那道傷疤永遠都在。

        陳淼一時也沒說話。

        她們放在桌上的咖啡已經(jīng)涼了。良久,陳淼試探著說:“你也不能老在家窩著。以前你還在上學(xué),尤其在國外,所以我一直陪著你。不過現(xiàn)在回國了,我們也都是大人了,不能跟社會脫節(jié)。要不你試著自己出去走走?”

        陸子晗說:“我自己?你呢?”

        陳淼說:“我得找份工作。盡管你爸爸給我留了錢,我也不能坐吃山空,得自己養(yǎng)活自己?!?/p>

        陸子晗說:“你的意思是我也得找份工作?”

        陳淼說:“那就看你自己的意愿了,暫時沒必要吧,咱倆情況畢竟不一樣。要知道,等你滿三十歲后……”

        陸子晗打斷她:“出去走走?你有好的建議嗎?以前我都是跟著爸媽跑國外了,國內(nèi)還真沒走多少地方……”

        陳淼想了想,說:“要不去云南?都說麗江是發(fā)生艷遇的好地方,你去看看,能不能遇到喜歡的人?!?/p>

        陸子晗望著她,感覺她臉上洋溢著壞笑。

        “云南……”陸子晗用手下意識地摩挲著咖啡杯,感覺到陳淼的臉越來越模糊,她的聲音越來越遠。

        那就去云南吧。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她并不是為了去邂逅艷遇,她只是覺得自己長大了,也許該一個人去看看這個世界了。

        所有的攻略都是陳淼做的。

        等她從昆明機場打車趕往昆明火車站去搭乘前往麗江的動車的時候,她開始后悔聽了陳淼的話。坐什么動車啊,直接飛過去不更省事?但陳淼說從昆明到麗江的沿線風(fēng)景非常宜人,尤其會在傍晚時分途經(jīng)洱海,看夕陽在洱海上泛著碎金,很美。她剛坐定,電話就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地域顯示是麗江的號段。陸子晗接了。一個女孩子歡快的聲音:“是陸子晗嗎?我是負責(zé)您行程的花花姐,您已經(jīng)上車了吧……我會在麗江車站等您……一會兒見……旅途愉快!”

        陸子晗掛斷電話,把視線轉(zhuǎn)向車窗外。這趟旅行對她而言是被動的。陳淼把行程發(fā)給她了,但她只是粗略地看了看,知道自己會在麗江待三天,再去大理待兩天,然后回昆明。她知道自己每到一站都會有人接送安排相關(guān)事宜,便也懶得操心。一開始她只是無意識地望著窗外,慢慢地,她開始被眼前不斷掠過的景致所吸引。尤其懸掛在湖泊上的那輪遠離了云朵的太陽,光暈在水面上的波光粼粼里無限延伸,好像去了宇宙的盡頭。是了,這就是洱海吧!這時,她聽到頭頂上傳來一個富有磁性的男聲:“這真的很美,不是嗎?”

        陸子晗循聲望去,原來是個身材修長、手里拿著一個水杯、年約三十幾歲的男人站在她的座位旁,正望著車窗外。他并沒有看陸子晗,因此陸子晗把這看作是他的自言自語,便沒搭腔,收回視線繼續(xù)望著窗外。

        洱海上空的太陽一直在追著列車跑。那個男人再次開口,不過這次陸子晗知道他是在對自己說話了。他說:“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陸子晗旁邊的座位空著,她看了男人一眼,沒說話,只是把身子往里挪了挪。

        “謝謝?!蹦腥俗铝恕j懽雨下劦搅艘还傻呐疵椎南銡?,她忽然覺得自己餓了。

        “看你不像本地人,去麗江玩?”男人搭訕得挺直接。

        陸子晗再次往車窗邊縮了縮身子。她的肢體語言分明在說,她很戒備這個男人。

        陸子晗“嗯”了一聲。男人看了她一眼,大概也讀懂了她不想進一步交流的潛臺詞,便不再說話,專注地盯著窗外的風(fēng)景。

        陸子晗看風(fēng)景的心情完全沒有了。這個男人從哪兒冒出來的?車廂很空,還有其他靠窗的座位,他為什么要到自己這邊來?這糯米香從哪兒來的?真好聞……

        不過陸子晗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想多了。

        有人出了衛(wèi)生間,男人把自己的水杯放在小桌板上,丟下一句“勞駕”就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

        陸子晗距離衛(wèi)生間有兩排座位,前面的都坐著人,在這排等著里面的人出來是最近的距離了。陸子晗搖搖頭,覺得自己神經(jīng)有點兒太過緊張。

        男人離去了,但那股糯米香還在,以一種甜甜的軟糯刺激著她的嗅覺。男人很快回來了。他稍作停留,拿起自己的杯子,往半空輕輕舉了一下說聲“謝謝”后就往后面去了。

        陸子晗很想回頭看看他坐在哪里,但她忍住了。那股糯米香漸漸地散了。再回首窗外,洱海已經(jīng)不見了。然后就聽廣播在播出到站信息。

        麗江到了。

        總的說來麗江一游陸子晗還是蠻享受的。那個花花姐陪著她走了兩個古城,一晃就在麗江轉(zhuǎn)悠了三天。讓她覺得不平淡的是第四天的大理游?;ɑń惆阉蕉_叄退狭擞屋?,告訴她自己會在下船的碼頭等她。她一個人上了船,在甲板上找了個位置坐下,就聽旁邊有人說:“這么巧,又遇著了!”

        陸子晗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糯米香,于是忽然想起了動車上那個等衛(wèi)生間的男人。

        “是很巧。”陸子晗訕訕地回了句。她看到男人穿著厚厚的外套。

        中午時分的洱海還是蠻熱的,陸子晗只穿了一件衛(wèi)衣。花花姐曾建議她帶著厚外套,她拒絕了。男人似乎讀懂了她的眼神,脫下自己的外套說她穿得太少了,一會兒返程的時候該冷了。洱海的氣候就是這樣,一天之內(nèi)過四季呢。

        陸子晗不置可否地笑笑。

        后來證明男人說對了。她伏在船舷上看著那些從云縫里遺漏下來的霞光,好像來自天堂。的確很冷,她不由得抱住了胳膊。然后她感到有人幫她披了件外套,這次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男人叫郜林波,三十二歲了,未婚。他想加陸子晗微信,被陸子晗淡淡地回絕了。她說自己手機沒電了,沒法兒加。

        她沒完全撒謊。為了拍那些霞光,她把手機電池耗到只剩下了一格,她得留點兒電跟接她的花花姐聯(lián)系。好在郜林波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他說沒關(guān)系,有緣以后還會再遇到的。兩個人在下了船的舷梯旁告別。陸子晗的腦海里忽然蹦出了《海上鋼琴師》的一個場景:1900送女孩兒下船,他們被人流擠散,他未能送出那張唱片。那首歌叫《playing love》吧,多少個午夜夢回,她枕邊單曲循環(huán)的都是這首歌。等陸子晗回過神來,郜林波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后來當(dāng)她跟陳淼說起郜林波的時候,陳淼怪她為什么不加微信,也許這就是她的艷遇呢!陸子晗輕蔑地哼了一句:“艷遇?我對老男人不感興趣!”這句話讓陳淼愣了一下,似乎“老男人”三個字刺激到了她。但陸子晗沒看到陳淼的表情,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心里嘀咕著:艷遇?哪兒有這么多巧合?下次能遇到再說吧!

        陳淼已經(jīng)搬離了別墅,對于陸子晗,她法律上的義務(wù)已經(jīng)盡完了,拿錢走人開始她新的生活才是正軌。不過她會時?;貋砜纯?,對于陳姨她卻一直愛答不理的,陸子晗也不知她為啥。陸子晗把二樓的小客廳改造成了一個小多功能廳,大多時間會待在那里看書聽歌看電影。平時除了去叔叔家看望奶奶,更多的時候會跟陳姨待在一起。她會賴在陳姨床上曬太陽,問陳姨她老公是個什么樣的人,怎么死的。陳姨說她老公是個壯實的老實人,一身的蠻勁兒,跟著朋友在工地上打拼,可是出了意外,從空中掉下來了。再問她有孩子沒,陳姨說有個女兒,可是小時候走丟了,再也沒找見。每每說到這里陳姨都會別過臉去。她每每問,陳姨每每答,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說起這話題,但每次的感受都不一樣。陸子晗知道自己不該這樣一遍遍地問,這更像在一次次揭陳姨的傷疤,但似乎只有這樣問,她才能確定自己不是這個世上最不幸的人。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問到如果女兒找到了會怎樣,陳姨當(dāng)時正在用一些碎布片做玩偶,聽到她的話后手里的針忽然扎了手??粗嵌湟蠹t的血綻放在指尖,陳姨喃喃道:“找到了又能怎樣?是她能認我,還是我能認她?”陸子晗忽然想不起來自己跟媽媽是否有過這樣的閑聊,她甚至有些記不起來爸爸媽媽說話的語調(diào)了。為什么?曾經(jīng)整夜糾纏著她的這三個字再次從水底探出了頭。是啊,為什么會這樣?這么多年了,沒有人想到那個當(dāng)初被嚇蒙的女孩子會長大,她會想為那個為什么找到一個答案,她會想要給自己一個交代。從此陸子晗再也沒問過陳姨這些問題,她一頭扎進了父母的臥室,還有三樓爸爸的書房。那個地方,在爸爸還活著的時候她是被禁足的。

        沒有人知道她找到了什么抑或沒找到什么,她只是越來越沉默。這天中午陳淼過來看她的時候,她正在二樓的多功能廳里看《海上鋼琴師》。陳淼站在她與屏幕之間,說:“又是1900!你都看了多少遍了,煩不煩?”

        陸子晗一邊擺手讓她走開,一邊說:“你還天天吃飯睡覺呢,煩不煩?”

        陳淼走到窗子前,拉開了窗簾:“不吃飯不睡覺會死人的,不看電影會嗎?不重復(fù)看同一部電影會嗎?”

        陸子晗用手擋著照進屋里的陽光,關(guān)掉了電腦:“你厲害!我正等著你呢,問你點兒事?!标懽雨项D了頓,好像在想自己該如何開口,“當(dāng)年出事后因為你住在我家里,辦案警察找過你吧?你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嗎?”

        “這么多年了,哪里記得住,看見了可能還能想起來。你要干嗎?”

        陸子晗想了想說:“你說我要是去公安局要求看當(dāng)初的案卷,他們會不會給我?”

        陳淼忽然很警覺:“你要干嗎?翻案?”

        陸子晗看了她一眼:“不是不可以啊,當(dāng)初我啥都不知道,要個交代總可以吧?”

        陳淼有些急了:“你可別亂來哈,這種話不好亂說的。當(dāng)初的結(jié)案書我記得你叔叔有拿到,我聽他們說經(jīng)過尸檢確認都是刀傷,刀口也跟現(xiàn)場情況相吻合……”

        “就這些?再沒有別的了?”

        陳淼有些茫然:“還能有啥?”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都太簡單……你下午有事沒?陪我去看看我奶奶吧?!?/p>

        “你自己去吧,我下午有約了?!?/p>

        陸子晗饒有興趣地望著她,問:“約會?有男朋友了?你也的確該把自己嫁出去了……你爸媽早該急了……不對啊,從沒聽你提起你爸媽,難道你沒家人……”

        陳淼不屑地說:“誰會沒有家人?我爸媽都在老家呢,等有空兒領(lǐng)你去大山里看看。我走了!”

        等陳淼的身影從樓梯口一消失,陸子晗便馬上從沙發(fā)上彈起,快速來到窗邊,把自己隱在窗簾后向院子里望著。陳姨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聽到陳淼出來的聲音便抬頭望著她。陳淼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打聲招呼,但最終啥也沒說就走了。陸子晗盯著陳姨的臉,隔著一層玻璃,她覺得那張臉有點兒變形了。

        這段時間陸子晗經(jīng)常去叔叔家看望奶奶得歸功于陳姨。陳姨一直在給陸子晗灌輸一種思想:既然對她這樣一個陌生人都能給予關(guān)愛,那為什么不試著去愛奶奶呢?當(dāng)然陸子晗還有著別的想法,只是她不愿承認罷了。她想通過與奶奶接觸,多了解一些爸爸媽媽的信息。也許是年齡大了,很多事都想開了,奶奶似乎也沒以前那么難以接近了。這天,陸子晗坐在奶奶身邊,奶奶拉著她的手,她忽然有種久違的被疼愛的感覺。奶奶說:“這丫頭,越長越像你媽媽了,你媽媽第一次來家里時就你這模樣……”

        陸子晗很想接著話茬兒說下去,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就聽嬸嬸接著道:“是啊,一轉(zhuǎn)眼孩子都這么大了?!?/p>

        奶奶好像沒聽到嬸嬸的話,她拉著陸子晗的手似乎沉在記憶中:“可惜了那閨女??!我不讓她走的,你說她帶個孩子,能往哪里去……”

        陸子晗聽得云里霧里,正想問,就見嬸嬸走過來搖了搖奶奶:“媽,您說什么呢?糊涂了?嚇著子晗啦!”

        奶奶一下子清醒了:“看我,老糊涂了,說到我嬸子家的妹妹身上去了。子晗,你別怪奶奶哈?!?/p>

        陸子晗忙沖奶奶笑笑。接下來三個人坐在電視機前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陸子晗老覺得很別扭,終于找個理由告辭了。不知為什么,她一說要走,感覺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出了奶奶家陸子晗看天色還早,就臨時起意坐公交車回去。低碳環(huán)保,全程一元錢的票價何樂而不為呢?所以她只要不趕時間,都是坐公交。等她晃悠到站點,天色已經(jīng)有點兒暗了,她聽到耳邊有靠過來的聲音低聲道:“咱們還真是有緣啊,這次可以加個微信了吧?”

        陸子晗回頭看到了郜林波的笑臉。好吧,現(xiàn)在看真的是有緣了。如果說在云南她擔(dān)心有人泄露她的行程的話,那么這會兒她臨時起意坐公交是不可能提前設(shè)計的。那就加個微信吧。至此,那個總喜歡把自己與他人隔離開來的陸子晗近封閉的世界終于有了縫隙,有來自男人的光從那縫隙里透了進來。

        這段時間陸子晗一直躲在爸爸位于三樓的書房。

        她設(shè)想著里面會有暗室什么的,或者至少該有個保險柜吧,電影里不都這樣嗎?但是令她失望的是,里面的陳設(shè)一目了然。書桌、書柜、相框和一些類似紀念冊的擺設(shè)。相框里都是他們一家三口在世界各地游玩的照片,時間不同而已。陸子晗坐進爸爸的椅子,想象著他坐在這里的時候會以怎樣的視線看向周圍。沒有感覺,甚至連一點兒暗示都沒有。陸子晗只好采取笨辦法:一點點翻看書房里所有的東西,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她翻了三天,在書柜里沒發(fā)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這天翻書實在是翻夠了,她把視線轉(zhuǎn)到了書柜最里面那組的下層。那里面放了一些用盒子裝了堆起來的雜物。

        壓在最下面的似乎是個鞋盒,她抽出來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照片的底片。她把鞋盒里所有的底片都倒了出來,在盒子的底部,露出一個白色的小紙袋,上面有“虹光照相館”的字樣,已經(jīng)有些褪色了。她把紙袋打開,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卻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那照片上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半身照,扎著兩個辮子,正嬌羞地笑著。

        陸子晗反復(fù)地看著這張照片,她想不明白這個女子會是誰。這時電話響了,她一邊接聽電話一邊把照片裝回紙袋。

        電話是郜林波打來的。他問陸子晗在干嗎,想不想去影院看電影。陸子晗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出于尊重,她從沒問過郜林波是做什么的,接觸了幾次,她總覺得他好像很閑,不像是這個年齡段的男人該有的狀態(tài)。她也從不提自己的任何事,更不會邀請他來自己家。好在這個郜林波從沒問過她任何私事,所以兩個人的關(guān)系便止步于普通交往。

        對于郜林波的邀約,陸子晗選擇了回避。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問他認不認識沖洗照片的人,那種有底片的照片,好像放了很久。

        郜林波想了一會兒后說他有個朋友一直玩膠片,自己有暗房,他可以幫忙問問。

        在等待郜林波回話的過程中,陸子晗把那些底片裝進一個袋子,又把那張女子的照片拿去自己臥室放進包里。書房被她弄得有點兒亂,剛想收拾一下,郜林波的電話打進來了。他問陸子晗在哪兒,他可以過來接她。他朋友正好有時間,不過一會兒要外出,他們得盡快趕過去。

        陸子晗猶豫了一下,說了家里的地址。郜林波說他十分鐘后到,一會兒見。

        陸子晗簡單收拾了一下,拎了裝著底片的袋子下樓。不知為啥,她有些緊張,心里好像沒有著落。

        陳姨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看到陸子晗后站了起來。快四天了,陳姨沒見她出去過。兩個人正說著話,就聽見外面?zhèn)鱽砹死嚷暋?/p>

        陸子晗便抬腿向外,陳姨一路跟著,兩個人穿過院子,往大門口走去。

        臺階下的路邊,郜林波戴著頭盔斜跨在一輛哈雷摩托車上,正等著陸子晗??吹剿齻兂鰜?,他便摘了頭盔,陸子晗剛想招呼他,就聽身邊的陳姨輕微地“咦”了一聲。她回頭,看到陳姨望著郜林波審視的目光。

        陸子晗忽然很不安:“怎么了,陳姨?”

        陳姨的回答有些迅速:“沒事兒,我就是覺得騎摩托車太不安全了吧。”

        陸子晗轉(zhuǎn)向郜林波:“說的也是,你怎么騎著摩托車來了?對了,這是陳姨。”

        郜林波很有禮貌,他下車半鞠了一下躬說:“這不是趕時間嘛,開車太堵了,騎這個方便。放心吧,我駕駛技術(shù)好著呢?!彼呎f邊從車把上摘下另一個頭盔遞給陸子晗,“戴上!咱可不能違反交通規(guī)則?!?/p>

        至此,陸子晗已經(jīng)沒有了拒絕的余地,便轉(zhuǎn)身對陳姨說:“放心吧,我讓他騎慢些,您回去吧?!?/p>

        陳姨嘴上答應(yīng)著,卻有些心不在焉。陸子晗從她的眼里看到了一抹擔(dān)憂,但陸子晗并沒有多想,直接跨上了車。

        之后陸子晗躺在急診室的診床上等待醫(yī)生檢查的時候想,電影里有了這樣的鋪墊一般都會出事的,怪自己太過心急。郜林波的哈雷怎么進的隔離帶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飛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摔在路邊。幸好當(dāng)時馬路上沒有車輛駛過,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郜林波給她的頭盔救了她一命,她沒有懷疑郜林波故意害她就是因為這個頭盔。如果他真有歹意,換個劣質(zhì)的不就得了。陸子晗躺在診床上胡思亂想。她好幾個晚上沒好好睡覺了,她覺得頭疼欲裂。她忽然想剛才如果摔死了也許會更好。

        醫(yī)生給她做了全身檢查,然后告訴她,很幸運,她只是手腕上有點兒皮膚擦傷,其他都好。醫(yī)生寫完病歷合上病歷本,看到封面上的名字,不禁重復(fù)了一遍:“陸子晗?”然后抬頭望著她。

        醫(yī)生不年輕了,大概有四十多歲。他繼續(xù)問道:“你叫陸子晗?你爸爸叫陸怡春?”

        很多年沒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爸爸的名字了,如今冷不丁從一個陌生人口中聽到,陸子晗嚇了一跳:“怎么,您認識我爸爸?”

        醫(yī)生把病歷本遞給她:“是啊,當(dāng)初你爸爸的病就是我們主任看的,我一直在跟蹤他的病情??上О ?/p>

        陸子晗急忙問:“病情?什么病情?”

        醫(yī)生很驚訝:“你不知道?難怪,你那時還小,還在上學(xué)吧?我聽說你后來出國了……當(dāng)初警察還找過我,因為在尸檢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你爸爸已是腸癌晚期,來醫(yī)院核對過病歷……你沒事吧?怎么臉色這么難看,快躺下……”

        陸子晗搖搖頭:“我沒事兒,只是有點兒累。我爸爸是腸癌晚期?他自己知道嗎?”

        醫(yī)生不放心地望著陸子晗:“你們?nèi)叶贾?,包括你叔叔。你叔叔和你媽媽一直陪著你爸爸做治療,估計就你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保護你吧,不過現(xiàn)在知道也沒什么了……”

        陸子晗覺得頭暈?zāi)垦?。她掙扎著想看清醫(yī)生胸前的銘牌,她想日后自己還要來找這個醫(yī)生。他怎么會知道自己的名字?看來那事當(dāng)年很轟動,自己早就是坊間名人了吧?她覺得自己想吐,恰好這時又來了急診病人,她便踉蹌著出來了。她癱倒在一把候診椅上,她覺得渾身發(fā)冷。郜林波沒受傷,他叫了救護車把陸子晗送來醫(yī)院,幫她辦了急診手續(xù)?,F(xiàn)在陸子晗很需要他,他在哪里?

        急診室外的走廊呈L形。陸子晗癱坐在長走廊的最頭上,她身后不遠的拐角處,有一男一女兩個人正壓低聲音在理論。女的說:“我警告過你她三十歲以前你必須照顧好她,并討得她的歡心,這次不出事還好,出了事我饒不了你!”

        那隱隱約約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但陸子晗還沉浸在醫(yī)生剛才帶給她的震驚里,根本無暇顧及其他?;蛘呒幢闼牭搅耸裁矗丝桃埠雎赃^去了。

        似乎過了很久,陸子晗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了。她到急診室門口隔著玻璃望了望里面,醫(yī)生很忙。她決定先離開,這時,郜林波急匆匆地跑了進來。看到站在門口的陸子晗,他松了一口氣:“檢查完了?沒事吧?嚇死我了……”

        陸子晗望著他,沒吱聲,但也沒什么表情。

        郜林波連忙解釋:“我把你送過來后,醫(yī)生說要做檢查,得有一會兒,我就回去處理交通事故了……沒事兒就好,我還想著過來問問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呢……”

        陸子晗依舊沉默,她率先往門外走去,郜林波急忙趕上:“醫(yī)生說可以走了嗎?我來叫車?!?/p>

        陸子晗站住,說:“那些底片呢?”

        郜林波恍然道:“哦,我送到朋友那里去了。我不是看你著急嗎,來醫(yī)院的途中經(jīng)過那里,就先給他了。不過他有事出去了,說是等回來就幫你沖洗。只是那些底片時間太久遠了,他不知道能不能沖洗好……”

        陸子晗似乎不再關(guān)心這個問題,她好像已經(jīng)知道了她從此丟失了那些底片。而此后,她也再沒有提起過那些底片。

        陳姨等在別墅門口。郜林波先下了出租車,很紳士地繞過來幫陸子晗開了車門。

        陳姨已經(jīng)知道她摔著了,趕緊過來問她傷著哪里沒有。兩個人相扶著進了門,誰也沒有邀請郜林波進來坐會兒的意思,就好像他不存在似的。其實在陸子晗內(nèi)心,她是有些感激郜林波的。如果沒有這場事故,她怎么會知道爸爸出事前已是癌癥晚期。這也許說明不了什么,但至少對于她在苦苦尋求的答案,已經(jīng)有了開始。此刻她不想再跟郜林波說什么,不是因為車禍的事,而是她忽然心里覺得很不安。她不知道為什么不安,好像她回國后湊巧的事情太多。生活不是劇本,不該有這么多巧合。她需要時間和空間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該怎么做。

        郜林波看著別墅大門在自己面前關(guān)閉,就好像命運在他面前關(guān)閉上了一扇通往理想生活的大門。他忽然變得很沮喪,緊接著憤怒。他狠狠地踢了一腳后輪胎,惹得師傅相當(dāng)不滿:“干嗎呢你?還走不走了?不走把車費付了!”

        郜林波一反往常的紳士風(fēng)度,罵罵咧咧地上了車。車子掉了個頭,絕塵而去。

        別墅的大門后,回身關(guān)門的陳姨在那兒停頓了一會兒。她從門縫里看著郜林波離去,眼里滿是不安。

        兩天后的一個下午,陽光挺好,陸子晗跟陳姨坐在門廊的椅子上曬太陽。

        陳姨顯然有話要說。在這個家里她的存在很特殊,不是主人卻勝似主人。對于陸子晗,她投入了全部的愛。她把陸子晗的右手拉在掌心摩挲著,一切都顯得很自然。

        最近陸子晗很沉默,她很擔(dān)心。

        她聽陸子晗的叔叔叮囑過,家里出事后,子晗患過抑郁癥。好在治療及時,加上后來她和陳淼的陪伴,子晗已經(jīng)痊愈了。但最近子晗的沉默很反常,陳姨怕她舊病再犯,所以格外上心。

        陸子晗并不拒絕陳姨的愛撫。在她的心目中,陳姨的存在更像是一種母愛的替代。所以當(dāng)陳姨委婉地提到郜林波的時候,盡管她并不想談,但也沒有抗拒。

        陳姨說不希望看到陸子晗跟郜林波走得太近,因為她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就覺得他不是善茬兒。

        陸子晗望著窗外想著自己第一眼看到郜林波的樣子。他站在車窗前,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而且,他帶著一股淡淡的糯米香。那不是體香,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她想自己也許是被這種香味所吸引吧。她并沒有想過要跟郜林波有艷遇,她好像從來就沒想過要嫁人。

        她忽然笑了,轉(zhuǎn)頭望著陳姨:“我不知道您還會看相呢陳姨??墒撬皇菈娜税?,車禍是個意外?!?/p>

        陳姨很固執(zhí):“我不是說他壞,只是覺得他不是個單純的人,并不適合你。我害怕你們在一起會對你不利?!?/p>

        陸子晗坐直身子:“您覺得我單純嗎?”

        陳姨沒有回答,只是用溺愛的眼神看著她,就好像看著自己的女兒。陸子晗躲過那眼神。她起身離開,回到三樓書房。她沒有答應(yīng)陳姨離郜林波遠點兒,但她也沒有說會跟他在一起。

        陳姨望著陸子晗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

        馬山寨坐落在煙臺去往威海的海邊,毗鄰那條美麗的濱海路,面對著一望無際的渤海灣,以其高端住宅區(qū)而聞名。出了馬山寨沿著海岸線一路向東,會抵達煙臺最東邊的一個區(qū)——牟平。該區(qū)有一個面積為十平方公里的海島,島上海水清澈,自然風(fēng)光旖旎。在這座島的向陽坡上,自東向西一字排開八個村莊,村莊向北延伸的山坡平地包括近海都屬于該村莊的領(lǐng)地,山與海相輝映,世世代代養(yǎng)育了這里的漁民,滋養(yǎng)出淳樸的民風(fēng)。而陳姨的老家,就在這八個村莊之中,位于島的最西端的陳家莊。

        怕沒人住的房子荒廢了,陳姨每年春秋兩季都會回村里住幾天。

        這些年搞旅游開發(fā),養(yǎng)馬島忽然涌進了大批游客,很多人找不到住的地方,于是催生了很多民宿與漁家樂。有人看上了陳姨的空房子,想租了搞民宿。陳姨拒絕了,但她想趁此機會回去一趟,買點兒海參。他們村后海的淺灘被她一個遠房本家承包了養(yǎng)海參,絕對野生,還不貴。眼見著子晗一天天瘦下去,她想買點兒海參給子晗補補身子。但她沒有跟子晗細說,只說有人想租房子,她回去看看,一并住幾天。陸子晗沒多想,就答應(yīng)了。她也顧不得想其他,她有自己的事情需要操心。

        后來她又去了兩次急診室,找到了那個醫(yī)生。她等到醫(yī)生換班,兩個人在院子里聊了一會兒?,F(xiàn)在情況很明了了。爸爸腸胃一直不好,他并沒在意,后來開始便血,媽媽催他看醫(yī)生,但他總是忙。有一天爸爸坐在衛(wèi)生間里起不來了,媽媽喊了叔叔強行把他送到醫(yī)院,一查,已是腸癌晚期。因為病灶距離肛門不足十公分,醫(yī)生決定為他實施肛門造瘺手術(shù)。爸爸拒絕了,他決定保守治療,活到哪天算哪天。也就是那之后他找律師立了遺囑。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陸子晗又問到了警察的事。

        醫(yī)生說得很籠統(tǒng)。因為尸檢發(fā)現(xiàn)了她爸爸已是腸癌晚期,于是警察找到醫(yī)院核實病情。他和警察聊過,根據(jù)現(xiàn)場勘查和尸檢結(jié)果,先他殺后自殺的結(jié)論沒有異議。警方考慮可能與她爸爸的病情有關(guān)系。

        再次沉默,然后陸子晗問道:“我媽媽對我爸爸的病持何態(tài)度?”

        醫(yī)生緩緩地說:“我最不明白的就是你爸爸怎么會傷害你媽媽,看得出來他們感情很好。你媽媽很堅強。一開始她堅持手術(shù),甚至求你爸爸同意。后來看你爸爸主意已定,她就再也沒提這事。你爸爸住院期間她每時每刻都陪在他身邊,除了周末,你叔叔會來替她?!?/p>

        是了,周末我回家,她回家照顧我,騙我說爸爸出差了。陸子晗在心里暗暗說。

        “我的確沒想到你爸爸會傷害她?!贬t(yī)生接著說,“他們看起來很恩愛。”

        是啊,很恩愛,我也這么覺得。但他還是殺了她。陸子晗對自己說。

        第三次沉默。醫(yī)生不知該說什么了。

        “那個……”陸子晗忽然開了口,“當(dāng)時如果不做手術(shù),我爸爸還可以活多長時間?”

        醫(yī)生頓了頓,說:“不足三個月?!?/p>

        陸子晗點點頭說:“不足三個月!”

        氣氛有些尷尬,醫(yī)生看看表,示意自己要離開了。

        “最后問您一個問題。我媽媽把她自己從遺囑里排除掉了,您知道嗎?”

        醫(yī)生搖了搖頭。

        陸子晗再次點點頭:“是的,我媽媽自己把自己從遺囑里排除掉了。爸爸的遺囑里沒有她的名字。您覺得她當(dāng)初是不是有打算隨著爸爸一起走?”

        這句話說出口后連陸子晗自己都嚇了一跳,這完全是下意識說的,她之前從沒有這樣想過。

        醫(yī)生愣了一會兒,好像在回想是否有這種可能性。最后他放棄了:“說實話,我沒往這方面想過。你媽媽看起來對未來有無限期待,何況,她還有你……”

        陸子晗勉強笑了笑。她跟醫(yī)生揮別,然后一個人繼續(xù)坐在那里。她低下頭吐出一口氣:“是啊,她還有我,他們都有我。可是他們一起走了,不要我了?!?/p>

        她的淚順著臉頰緩緩地流下。這對她來說是好事,至少在他們剛離開那會兒她是不會哭的,她只會在無盡的長夜里對著黑暗無聲地嘶喊:為什么?為什么?你們告訴我為什么!

        三天后陳姨回來了。陸子晗問她房子租出去沒有,她說沒有,考慮了一下還是不租了,等明年夏天帶子晗去那里避暑。她說:“半年沒回去,我們村后面的海邊新開了一家咖啡館,叫海岸咖啡,環(huán)境挺好。你不是喜歡喝咖啡嗎,改天叫上陳淼去坐坐唄,一并散散心?!?/p>

        “我很久沒見陳淼了,也不知她在忙些什么。我改天找找她,咱們?nèi)齻€一起去?!?/p>

        “我可不去,這把年紀了還進咖啡館,讓人笑話。再說了,我也不愛喝那玩意兒,苦不拉幾的?!?/p>

        “苦不拉幾?牟平方言嗎?”陸子晗吃吃地笑,難得。

        “你去吧,去了能聽到更多方言呢!我今天買了海參,明天煲海參湯給你補補?!?/p>

        “我可不吃那玩意兒,太惡心了!”這句話她只是在嘴里嘟囔著,沒說出來。

        她的電話響了,是陳淼打來的。

        陳淼談戀愛了,難怪。

        陳淼很關(guān)心陸子晗跟她的艷遇進行得怎么樣了,好像陸子晗沒男朋友她不好意思談戀愛似的。

        陸子晗含含糊糊,沒正面回答。其實她很久沒跟郜林波聯(lián)系了。也不是刻意躲避,只是這段時間她真的有許多事情需要了解,需要慢慢消化,自然就冷落了郜林波。所以當(dāng)陳淼說要不約上郜林波,她再約上自己的男友,四個人一起聚聚的時候,陸子晗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

        下午他們?nèi)チ撕0犊Х取?/p>

        陳淼的男友是個理工男,不太善于言談,不過看起來很嚴謹。

        郜林波大概因為這段時間被冷落,也有些漠然。當(dāng)陸子晗為他和陳淼做介紹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有些冷淡。

        他們點了四杯美式咖啡,然后上到二樓,坐在臨海的落地窗前。環(huán)境的確很好,咖啡很好喝。有書,有音樂,有窗外那片海。陸子晗確信這個地方她以后會常來。

        桌子上有盤跳棋。理工男坐下就開始整理棋子,陳淼跟了上去,兩個人下起了跳棋。郜林波與陸子晗并排坐在一起望著窗外。

        海面上風(fēng)平浪靜,海水在陽光與云影的映照下,由近及遠依次以淺綠、深綠、墨綠不等的顏色有規(guī)律地呈現(xiàn)著,看起來很美。陸地延伸探及到海面,與海面形成了一個夾角,在那夾角后面,又是一汪碧水了。

        郜林波看著陸子晗望著那個夾角出神,不知道她在想啥,也許是為了調(diào)節(jié)氣氛,也許是想吸引她的注意,便指著那個夾角說:“那塊巖石后面有一塊平灘,那平灘的巖石深處藏著一個地下泉眼,冒出來的水可甜了,以前的漁民趕海累了渴了都會去那里喝水?!?/p>

        陸子晗很驚訝地轉(zhuǎn)頭望他,不知他何以知道這些,同時她用余光看到了下跳棋的陳淼正在盯著郜林波,一臉的警覺,或者說戒備。

        陸子晗漫不經(jīng)心地忽略掉她看到的,問郜林波:“真的假的?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郜林波剛要說話,就聽陳淼干咳了一聲,對理工男命令道:“去給我倒點兒水,嗓子太干了?!?/p>

        陸子晗接口道:“給我也倒一杯吧,謝謝?!鞭D(zhuǎn)而滿懷期待地對著郜林波,“說啊,真的假的,你怎么會知道?”

        陳淼不屑地哼了一聲:“聽他胡說,海邊能冒甜水?故意忽悠你呢?!?/p>

        陸子晗故意隱去臉上的笑:“真的?只是忽悠我?”

        郜林波尷尬地笑笑:“這不看你盯著那里發(fā)呆,故意逗你呢!即便有,我也不會知道啊?!?/p>

        陸子晗說了句討厭,然后接過理工男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要不咱們四個人下棋?”

        這句話解了彼此的圍,四個人很快玩在一起,不亦樂乎。直到郜林波接到一個電話。

        沒有稱呼。他起身走到旁邊去了。

        陸子晗漫不經(jīng)心地盯著棋盤,隱隱約約聽到他說我在養(yǎng)馬島的海岸咖啡呢……那就明天吧。

        這時已是傍晚時分,他們決定離開這里去城里吃燒烤。抬眼時只見一輪夕陽恬淡地懸在那個夾角上,襯著繽紛的晚霞,海岸咖啡的窗外美出了天際。

        出門前,陸子晗回頭看了一眼那輪夕陽,她再次確定自己以后會經(jīng)常過來,不僅僅是為了咖啡。

        當(dāng)晚回家后陸子晗告訴阿姨明早不要準備她的早餐了,她約了人一起去吃早茶。阿姨便問陸子晗能不能臨時休個班,她的孫女明天有節(jié)古箏課,本來是孩子媽媽帶孩子去,但孩子媽媽臨時有事,想讓她請半天假。

        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一般都是忙完了家務(wù)跟陳姨說一聲快去快回即可。陸子晗當(dāng)然不會難為阿姨,正好自己明天一天不在家,便對阿姨說:“明天您休班吧,好好陪陪孩子,陳姨自己做點兒飯吃就好?;仡^陳姨那里我說。”

        陳姨隔著臥室門說:“我聽到了,你們各忙各的就好,我明天留守看門?!?/p>

        陸子晗笑著說:“陳姨,您有事也忙去,這個家不需要看門哈?!?/p>

        三個人便都笑了,陸子晗徑直去了三樓。

        書房里的工作基本干完了。她把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把所有寫了字的紙片都匯總在一起。今天她找到了一個整理這些紙片的好地方。

        她來到二樓的多功能廳,打開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了1900彈鋼琴的身影。

        她把咖啡壺拿開,找來一個水杯,又從包里拿出一個紙包,里面包著一些豆粒般黑色的顆粒。她把那些顆粒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沒什么味道?!八殂y子?”她自言自語著。

        今晚去吃燒烤,陳淼嫌飯店里的茶不好喝,就從包里拿出一包茶葉讓理工男泡上。

        本來陸子晗對陳淼這種有些矯情的所謂的小資是很不以為然的,但等理工男把泡好的茶倒進陳淼面前的杯子時,陸子晗的表情卻變得很怪異。因為她聽到陳淼得意的聲音:“怎么樣?好聞吧?這是我剛發(fā)現(xiàn)的一款好茶,云南的普洱,叫碎銀子,它因為這獨特的糯米香而成了茶界新寵。不要小瞧這香味啊,這可不是什么添加劑。這是因為茶樹旁邊長了其他的樹,兩種葉子在生長過程中互相交匯而自然形成的香味。嘗嘗看,很香呢!”

        糯米香!

        第一次見到郜林波就聞到過這糯米香,后來吸引著她的,似乎也是這糯米香。是的,聞到香味的幾次都是他帶著杯子,這么說來他也在喝這款茶了。陸子晗很想說郜林波也喝這款茶呢,但看他對著那杯普洱贊賞有加仿佛第一次臨幸般的甘之如飴,她又把話咽了回去。也許他只是想成就陳淼的那份虛榮,那自己也成人之美吧。于是大家一起吃著燒烤品著好茶,很開心地度過了一個晚上。臨別時,陸子晗說美味應(yīng)該分享的,便討要點兒碎銀子,陳淼給她包了一些,大方地說:“趕明兒我給你送一斤過去?!标懽雨馅s緊謝絕:“我就要點兒今晚回家嘗個鮮,對于飲品,我還是首選咖啡?!?/p>

        此刻,她把那討要來的碎銀子丟進杯子注上水。對于泡茶她并不在行,好在她也喝不出好賴,便只是抱著那杯子聞著香味兒,思緒早就跑了,視線落在了剛才打開翻找茶葉的包包上。

        那敞開著的包包夾層里露出一個紙袋的一角。那是什么東西來著?她使勁兒想。那天在書房,她找到了一些底片,后來出了車禍。

        不對,出車禍是之后的事。找到底片之后呢?她找到了一張年輕女子的半身照片,她把那照片放進包包的夾層。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她就把那張照片忘掉了。她放下茶杯,把那個紙袋取了出來。照片上的女子還在嬌羞地笑著。她拿出了手機。她想起網(wǎng)上有一款軟件,上傳照片就能推測出人年輕或者年老后的模樣。

        她用手機翻拍了照片然后上傳,不一會兒,新的照片就生成了。她翻看那些新生成的照片,只覺得自己頭皮發(fā)麻。

        第二天一早,陸子晗準備出門,臨走前她告訴陳姨她吃完早茶要跟朋友去海岸咖啡,得晚上才能回來,不用等她吃飯。等車駛出了馬山寨的大門,她忽然想起自己沒拿那張照片,于是讓司機掉頭回去。車過了馬山寨會所,還沒進入別墅區(qū),她又接了一個電話,約了吃早茶的朋友有事爽約了。陸子晗很掃興,自己一個人去吃啥早茶啊!不過她自始至終沒說那朋友是誰,估計最不可能的就是郜林波。她下了車,拐進園林般的林間小路,往家里步行而去。

        這條小路通往她家后院。后院的墻上開了一個小門,掩映在茂密的樹木間,并不起眼。當(dāng)初留這扇門是為了打理后院進出方便,媽媽說為了不辜負這扇門要把后院變成美麗的花園。出事后,后院的花就開始了自生自滅的生命輪回,阿姨只是偶爾幫陳姨除除雜草使這棟樓看起來不像是荒廢了,所以后門便沒人用了。如今陸子晗沿著小路無意間晃悠到這兒,看到那扇門不禁有了新的想法。她想如果她從后門悄悄溜回家,等吃午飯的時候再忽然出現(xiàn)在陳姨面前會不會嚇著陳姨?這樣想著,她就到包里去找鑰匙。她依稀記得那把鑰匙,爸爸當(dāng)初給她的時候故作嚴肅地說:“這把鑰匙你可得保管好了,它維系著咱家的安全呢!”她一直把那把鑰匙帶在身邊,好好保管著,但從沒用過。如今鑰匙還在,當(dāng)初給她鑰匙和用過鑰匙的人卻早已不見了,陸子晗不禁一陣唏噓。

        她把手伸進柵欄門找到鎖,把鑰匙插進鎖孔。她聽到一聲輕微的咔嗒聲。她拿開鎖,輕輕推開柵欄門。她關(guān)上門再把門鎖上。她的所有動作都很輕。她就像個剛剛放學(xué)的孩子,她知道媽媽正在廚房里忙碌而爸爸正在書房里工作。她輕輕地甚至可以說是偷偷地進門,只為了聽爸爸和媽媽驚喜的叫聲。她知道她聽不到那驚喜的叫聲了,但她知道她回家了。時隔多年,她從后門偷偷地溜進家門。時隔多年,她第一次意識到她回了家。

        而家里,靜悄悄地,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那天的晚些時候,一直躲在樓上書房里整理那些紙片的陸子晗沒敢嚇唬陳姨,倒是因為一些她不能讓陳姨知道的原因,趁著陳姨跟剛回來的阿姨在廚房做飯的工夫,她悄悄溜出了家門,隨身帶著那些紙片。

        她一直沒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咕叫,卻一點兒食欲都沒有。她找到了一些東西,好像是爸爸的字跡,記著一些人名和電話,還有一些不明就里的數(shù)字。她想再跟叔叔確認一下這些字跡。除了爸爸的簽名,她對他的筆跡已經(jīng)開始模糊了。

        但在見叔叔前,她還是想先填飽肚子,她不想讓叔叔聽到她的腸鳴音。于是她主動打了電話找郜林波。她今天不想一個人吃晚餐。

        兩個人約好了去佳世客吃韓國料理,那里離叔叔家比較近。只是郜林波說他要晚會兒到,因為他在牟平,距離有點兒遠。

        又在牟平!她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也不想問。她在路邊等車的時候想,也許今天可以一并問叔叔要輛車。

        她會開車,但是家里沒車。剛回國時叔叔要給她一部車,她說她不太會在國內(nèi)開車。她寧愿打車,比養(yǎng)車合算。但今天她忽然覺得還是有輛車方便些,說走就走,省了等車的時間。

        她去了佳世客,吃了韓國料理。一個人。直到她離開也沒見到郜林波。她打他電話,關(guān)機。郜林波失約了。

        后來她想起來,之前那個約飯的電話,是她最后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這幾天陸子晗每天都到海岸咖啡報到,帶著她的那些紙片。

        叔叔說她無意間找到的一些借款記錄,都是她爸爸親自經(jīng)手的。財務(wù)那里有相應(yīng)的登記和提款人的簽名,但就是找不到人。很大一筆借款呢,叔叔本來以為成了死賬討不回來了,沒想到被陸子晗找到了。叔叔嬸嬸包括奶奶都很高興,但陸子晗卻有些失望。

        她坐在海岸咖啡里繼續(xù)整理那些紙片,咖啡館里的員工已經(jīng)把她視為自家人了。

        這天她正在記錄著東西,忽然覺得店里有些騷動,然后就看到有警車穿過院子去了海邊。

        她問店員怎么了,那小姑娘有些緊張地說好像海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死人,報警了呢。

        “死人了?”陸子晗把自己的東西收起來,起身來到窗前。

        遠處的礁石上站著一些警察,離警察不遠處坐著一個穿著類似于皮衣皮褲的人,正抱著頭縮作一團。離礁石遠一些靠近咖啡館這邊的平灘上,有幾個漁民和游客樣子的人聚在一起說著什么。

        陸子晗關(guān)照店員不要收她的桌子,她下樓徑直去了礁石那邊。

        那個縮作一團的人是當(dāng)?shù)氐臐O婦,今天看天氣好到海里趕海。漁婦在這片海域找到了很多波婁,便潛入水下埋頭勞作,根本沒注意周圍環(huán)境,后來透過水鏡看到礁石縫里有一個類似于人的腳的東西,奇怪之余抬頭一看,只見自己眼前赫然立著一個男人。那男人直直地站在水中,兩只手向上舉著,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視著面前的漁婦。漁婦在水底愣了一秒鐘,瞬間感受到巨大的危險,本能呼救,吐掉了嘴里用來換氣的呼吸器,冷不丁灌了一口海水,等浮上海面時已是魂飛魄散。好在海里不是她一個人,其他人也感到了異樣,連忙相扶著上岸,然后打電話報了警。而這,已是兩個小時以前發(fā)生的事了。只是那個漁婦還沒有從驚嚇中恢復(fù)過來,她坐在那里瑟瑟發(fā)抖,陸子晗覺得她這輩子都不會再下海了。

        婦人受了驚嚇,壓根兒說不清自己在哪個區(qū)域看到了那個人。被警察臨時征用的漁民在周圍水底找尋了好幾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天色漸漸暗了,潮水開始上漲,他們原先站立的礁石已經(jīng)被海水淹沒了。

        退到更高處的警察顯得很無奈,水里的漁民探出了身子,沖岸上喊道:“不能再找了,啥也看不見,海底的浪很大,不安全。明天找專業(yè)潛水員來找吧,我們實在是幫不上忙了!”

        帶隊的警察看看周圍,海水已經(jīng)變成了黑色。他打了個電話請示上級,然后說撤吧,明天再說。于是礁石上的人開始撤離。

        那個警察最后一個離開,他轉(zhuǎn)身看到陸子晗還站在那里,便拉了她一把說走吧,別看了,這里不安全。陸子晗便隨著他一起跳下了礁石。

        “你們明天幾點過來?”陸子晗等警察站穩(wěn)后問道。

        “問這個干嗎?”警察很警覺。

        “想過來看看?!?/p>

        “有什么好看的?”警察可能覺得自己不太友好,緩和了一下語氣,“你是咖啡館的客人?”

        “嗯吶?!?/p>

        “快回去吧,咖啡早涼了!”天色已暗,但陸子晗能感覺到他的笑意。

        陸子晗最后望了一眼海面,忽然很疼惜海底的那個人。還得再泡一晚上,一定很痛苦吧?她轉(zhuǎn)頭再看岸上,海岸咖啡已經(jīng)亮起了燈,在夜色里像一個鉆石,熠熠發(fā)光。

        第二天一大早陸子晗就來到了海岸咖啡。

        吃韓國料理那天晚上她跟叔叔說了想要部車,叔叔問她想要啥車,她想了一下說mini就不錯。她在美國上學(xué)的時候曾買過一輛二手車,就是mini。第二天,叔叔給她送了輛藍色的mini。叔叔畢竟還是疼她的,知道她喜歡藍色。

        海岸咖啡的員工還沒上班,可能看門的大叔覺得她眼熟,就把她讓了進去,但專門說明,咖啡師還沒上班,他只能幫她倒杯白開水。

        陸子晗謝過大叔,徑直去了二樓。她在臨窗的沙發(fā)上坐下,向外望去,空曠的海邊一個人也沒有。已經(jīng)退潮了。昨天被淹沒的礁石又露了出來,任海浪輕輕敲打著。昨晚只有這些礁石在守護著那個人吧。她覺得自己的心有點兒像這清晨的海邊,透著涼意。

        咖啡師來了,她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她喝完了第一杯,準備點第二杯的時候,警車從咖啡館門前呼嘯而過,直接去了海邊。陸子晗告訴咖啡師第二杯等她回來再做,說完就跑了出去。

        海面很平緩,這給海底搜尋提供了便利條件。

        還在昨天的礁石上,還是昨天那個警察帶隊,二十分鐘后,就見潛水員在遠處一個露出一點兒尖頭的礁石旁探出了頭。他嘴里咬著呼吸器,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了指下面,大家明白,找到了。難怪昨天找不到,根本就不在一個方位。

        潛水員再次潛入水中。警察打了一個電話,就見平灘那邊的海里有一艘船往這邊開來。潛水員過了很久才探出頭來。這時船已經(jīng)靠近了。潛水員指揮著船靠近,然后從水里撈起一根繩子遞給船上的人,他們把繩子拴牢,船又開動起來。

        潛水員上岸后,警察問:“怎么個情況?”

        潛水員褪掉身上的潛水服,深吸一口氣:“年齡不是很大。我覺得是自殺的,因為他的腰間纏著一圈漁網(wǎng),在腰前打了結(jié),漁網(wǎng)里裝著石頭。他壓根兒沒想著自救。還有,他的一條腿被巖縫卡住了,如果不是被人發(fā)現(xiàn),他永遠不會浮出水面?!?/p>

        警察嘆口氣:“先送到法醫(yī)那里吧,得盡快找到家屬啊。真是的,有啥想不開的!”

        那邊的船馬上就要靠岸了,兩個人急忙離開,他們都沒注意或者說注意到了卻沒理會站在他們身后的陸子晗。

        陸子晗緊跟著他們回到了平灘處,這時船已經(jīng)靠近岸邊,但還有一段需要涉水。岸邊不知何時聚集了很多漁民,陸子晗就站在那里,眼看著那個溺亡者被人從海里拉了出來,并拖到了岸邊。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父母靜臥在血泊中那靜止的一刻。海邊的人群漸漸隱去,她站在了自家的客廳。爸爸倚著沙發(fā)坐在地上,媽媽倒臥在他的腿間。爸爸手里有一把刀,還在滴著血的刀。她看不清媽媽的臉,但是爸爸的臉上有淚痕。這么多年了,她一直不愿想起這一幕,卻在此刻,在這個溺亡者殞命的現(xiàn)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抹血色。

        陸子晗打了個踉蹌。好在人們的注意力都在那個溺亡者身上,沒人注意到她。她沒有靠得太近,她看到那人趴在水里,警察走過去彎腰看了看他的臉,又檢查了一下他的衣兜,什么也沒有。有綠色網(wǎng)兜樣的東西堆在那人身邊。警察拉起網(wǎng)兜,是一截漁網(wǎng),沉甸甸的,里面裝著石頭。

        剛檢查完,就來了一輛靈車。司機把車開到平灘前,大家把那人挪到一塊板子上,然后用黃布蓋上,抬上了車。陸子晗看到那人的一只手耷拉在板子邊,被水泡得已經(jīng)腫脹發(fā)白了。她使勁兒往后躲了躲,看著靈車關(guān)上后門,開走了。

        警察們開始撤離。那個帶隊的警察經(jīng)過陸子晗身邊時,饒有興趣地看了她一眼。他覺得她的眼神很茫然,估計被嚇著了。他暗暗想。

        陸子晗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海岸咖啡。她坐回到二樓的窗前,端起一杯咖啡,看到上面漂浮著的油脂環(huán)繞杯口形成了一個花環(huán),上面的泡沫散開后,像一個個淚滴,一個掛著淚滴的花環(huán)。再看窗外,海岸邊除了輕輕涌動的海浪,什么都沒有。一切都很安靜,安靜得好像先前的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十一

        最先發(fā)現(xiàn)異常的是陳姨,她問陸子晗最近有沒有跟郜林波聯(lián)系。

        那是陸子晗去海岸咖啡看命案現(xiàn)場的第二天,陸子晗跑到了陳姨房間曬太陽。陳姨問陸子晗最近有沒有跟郜林波聯(lián)系。陸子晗照舊瞇縫著眼看著窗外,懶洋洋地說:“沒有啊,您不是不讓我跟他走得太近嘛。”陳姨便打住了話題。

        當(dāng)天下午陳淼給陸子晗打電話,兩個人東拉西扯,最后說到了郜林波身上。陳淼漫不經(jīng)心地問:“怎么樣,最近跟你那艷遇還熱乎不?”

        陸子晗正在二樓的多功能廳看《拯救大兵瑞恩》。每次看到那個被米勒上尉放了的德國軍官又回來殺了他戰(zhàn)友的時候她就會想,對于惡的縱容是不是就是對善的傷害?

        她把電影的音量調(diào)低,對陳淼糾正道:“首先,我們不是艷遇;其次,我們只是普通朋友;第三,從他上次放了我鴿子后就再也沒見過他了。你還有別的事嗎?”

        陳淼顯然不想就這樣掛斷電話:“放你鴿子?他還敢放你鴿子?這是哪天的事?”

        陸子晗慵懶地說:“我想想看哈,今天、昨天、前天、大前天……有四五天了吧,說不準了,你要找他?”

        陳淼不屑地說:“我找他干嗎,關(guān)心一下你唄。晚上在家嗎?我去找你玩?!?/p>

        “明晚吧。我今晚要去叔叔家,奶奶想我了。”

        “你奶奶會想你?你說笑話吧!”

        “你可以當(dāng)作笑話聽,但她打電話就是這么說的?!?/p>

        兩個人有點兒話不投機。放下電話后陸子晗繼續(xù)想,對惡的縱容是不是就是對善的傷害?

        她沒想要答案。

        十二

        次日下午,陸子晗正在廚房跟阿姨說晚上多做點兒飯,陳淼會過來一起吃的時候,家里來了陌生客人。

        陳姨把客人讓進客廳,陸子晗從廚房出來一看,居然認識,原來是那個警察。

        警察的反應(yīng)更為吃驚。

        已經(jīng)確定了死者身份,他叫郜林波。初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死者的社會關(guān)系很復(fù)雜,現(xiàn)場沒有找到任何私人物品,法醫(yī)進行了尸檢,在死者體內(nèi)發(fā)現(xiàn)了鎮(zhèn)靜劑。如此,該案被作為兇殺案正式立案,并通過調(diào)查查到了陸子晗。通話記錄顯示死者的最后一個電話是陸子晗打過去的,時間正是法醫(yī)推斷死者死亡時間當(dāng)天。警察的吃驚已經(jīng)轉(zhuǎn)為懷疑,他似乎已經(jīng)鎖定了犯罪嫌疑人。

        陸子晗原本還挺開心,但立馬就意識到不對了。她注意到警察身后的陳姨在聽到“郜林波”三個字后一下子坐在了沙發(fā)上。

        她覺得自己沒什么好隱瞞的,她從去云南與郜林波的偶遇開始說起,一直說到她約他吃晚飯但他爽約為止。那個電話就是約他吃飯的。她到了韓國料理店等他不來再打電話就打不通了。

        哪家店,大約幾點到的,幾點離開的,遇到熟人沒等等。警察公事公辦。

        陸子晗一一作答。沒有遇到熟人。你們可以去店里調(diào)查,我沒什么好隱瞞的。那天吃完飯我去了叔叔家,后來是叔叔開車送我回來的等等。也是公事公辦。

        好像沒什么可問的了。臨走前警察忽然又問:“你跟郜林波在談戀愛嗎?”

        陸子晗否認了:“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也許他有心,但我無意。我對老男人不感興趣?!?/p>

        “老男人!”警察重復(fù)了一下,“這么說,你對他的社會關(guān)系并不了解?”

        “是,我連他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p>

        “我記得那天在現(xiàn)場你很積極,兩天都在是吧?”

        “是,我對從海里打撈尸體這事的確很感興趣,想親眼看到?!?/p>

        “那么,你在岸邊看到他的時候,居然一點兒都沒懷疑?”

        “我壓根兒沒往前湊,再說了,即便我靠前了也未必認得出。我記得他是臉朝下趴著的吧,誰沒事兒會把一具無名尸體往自己朋友身上想呢?”

        陸子晗的回答變得毫不客氣,這讓警察覺察到了她的抵觸情緒。為了不影響下一步的調(diào)查,他決定先到此為止。

        送走了警察,陸子晗看到陳姨還癱坐在沙發(fā)上。她有些驚慌:“陳姨?您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被嚇著了。他們說……郜林波死了?你還在現(xiàn)場?”

        于是她把那兩天在海岸咖啡遇到的事都說了。陳姨聽完后臉色變得很蒼白,她回了房間,再也沒有出來。

        那天晚上沒有露面的還有陳淼。

        陸子晗給陳淼打電話想一并告訴她郜林波的事,但語音提示陸子晗所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

        家里的氣氛忽然變得很沉悶。她獨自一人坐在二樓的多功能廳看電影,直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

        盡管不甘心,但警察也不得不放棄對陸子晗的調(diào)查。換言之,她確實沒有作案動機與作案時間,所以已經(jīng)被排除嫌疑。他們的偵查方向轉(zhuǎn)向了郜林波的其他社會關(guān)系,很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在配合調(diào)查的過程中,陸子晗知道了郜林波這個人原來劣跡斑斑。作為一個進過班房的慣犯,曾經(jīng)的他吃喝嫖賭坑蒙拐騙樣樣俱全。明明人渣一個,卻憑了一副好皮囊和一張好嘴,把自己裝扮得文質(zhì)彬彬。最關(guān)鍵的是,原來他就是養(yǎng)馬島人。我說呢陳姨不讓我跟他走得太近,原來陳姨了解他。我說呢陳姨也會關(guān)心起他,原來是認識。我說呢他怎么會說起海邊那個泉眼,原來他是那里長大的。如此說來那眼泉水應(yīng)該是真的了,改天我要去看看……陸子晗聽任自己的思維跑偏,她似乎沒聽到警察的下一句話:“你也認識陳淼吧?那你知不知道她跟郜林波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她選擇屏蔽掉這句話,她在心里想的是,改天去海岸咖啡,我要去那礁石后面看看是否有一塊平灘,那平灘的巖石深處有沒有藏著一個泉眼,那里面的水是不是很甜……

        十三

        陸子晗選擇屏蔽的那條信息在兩天之后自己找上了門。

        幾天不見,陳淼像是換了個人。她瘦了很多,眼窩發(fā)青,兩只眼睛露著兇光。她進了門就對阿姨說你回家照顧孫女吧,今天放你一天假。帶薪!

        阿姨不知所措地望著陸子晗,陸子晗輕輕點了點頭。阿姨走了以后,陳淼把門鎖好,然后回到客廳扯著嗓子喊:“陳妙真,你給我出來!”

        陳姨打開臥室門走了出來。她也瘦了,而且也是眼窩發(fā)青。兩個人如出一轍。

        陸子晗坐在爸爸去世時靠過的沙發(fā)上,冷眼看著這一切。她似乎已經(jīng)能面對當(dāng)年的一切了。

        陳淼指著陸子晗旁邊的沙發(fā)對陳姨說道:“你,過去坐下!”

        陳姨過去坐下了,她的眼里滿是哀傷。

        陳淼在兩人對面坐下,輪流看著她倆,然后有些精疲力竭地說:“說吧,你倆誰殺了他?”

        沒有人回答。陳淼忽然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說,你們誰殺了郜林波?警察已經(jīng)確定是他殺了,我知道是你倆中的一個。說,到底是誰殺了他?”

        陸子晗依舊冷眼看著,不作聲。

        陳姨痛惜地叫道:“阿淼,你糊涂了……”

        “別叫我阿淼,叫我閨女!”陳淼轉(zhuǎn)向陸子晗,“你還不知道吧?這是我媽!生了我卻把我送人,等我長大了又把我要回,然后再送走的親媽!不過或許你早就知道了吧。她對你可比對我好多了……她不喜歡我,不喜歡我的一切,包括我愛的男人!是你殺了他吧我親愛的媽媽?因為你看不上的那個男人看上了這個富家小姐!難道你對于你自己收養(yǎng)的孩子就一點兒疼愛之心都沒有?”她把臉貼近了陳姨,說得聲情并茂,好像在演舞臺劇。陸子晗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不正常了。

        陳姨試圖躲過陳淼的咄咄逼人,她還在想著安撫陳淼:“阿淼……”

        陸子晗拉住陳姨,等陳淼把凌亂的視線轉(zhuǎn)過來面對自己的時候才開口說道:“你剛才說陳姨是你媽媽?郜林波是陳姨的養(yǎng)子?這是怎么回事?從頭說來聽聽?!?/p>

        陳淼的眼神忽然很茫然,似乎忘了自己剛才說過什么。

        陸子晗站起來把她按到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然后柔聲說道:“那么,你聽我說好嗎?我有說得不對的地方你再糾正?!庇洲D(zhuǎn)向陳姨,“還有您,陳姨,如果我有說錯的地方您來糾正好嗎?”

        陳姨非常不安地望著陸子晗,又望了望陳淼。陳淼似乎從剛才的癲狂中恢復(fù)過來了,她眼里泛著淚光:“我只想知道是誰殺了郜林波……”

        陸子晗點點頭:“我們都想知道。那么現(xiàn)在,咱們把這事從頭捋一遍如何?”

        陳淼只顧抹眼淚,而陳姨則表現(xiàn)得非常勉強,但也沒有反對。于是三個女人坐在當(dāng)年喋血的客廳里,啟開了一扇封閉了多年的記憶的大門。

        那扇門里所有的印記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一觸碰,就揚起了一片塵埃。等那塵埃散去,昨日開始重現(xiàn)。

        十四

        下面是陸子晗說的。

        你們知道我在美國學(xué)的是心理學(xué)吧?我發(fā)現(xiàn)心理學(xué)有個最大的好處,能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整合信息然后得出自己下意識的結(jié)論。這結(jié)論也許沒有理論支撐,卻往往很準確。就拿郜林波來說,如果第一次的相遇是巧合的話,那么就不會有后來的機緣。而它發(fā)生了,說明什么?刻意安排。既然要費盡心思地刻意安排,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么是什么呢?這是我要在郜林波和陳淼身上找出來的。為什么會是陳淼?很簡單,我去云南是陳淼建議的,我的行程是陳淼安排的,包括那次我要去奶奶家陳淼也知道。所以,你倆肯定是一伙的。為什么?當(dāng)然是錢。還記得那次車禍吧?我不懷疑郜林波是故意的。后來我無意中聽到了一句話,那應(yīng)該是陳淼趕到醫(yī)院后對郜林波說的,當(dāng)時你倆以為我還在里面做檢查,但我已經(jīng)出來了,我隱隱約約聽到了一句三十歲以前好好照顧她之類的話。說實話當(dāng)時我并沒有在意,這句話也沒引起我的懷疑,但這句話卻印在了我的記憶中。后來,當(dāng)陳淼拿出那些碎銀子的時候,我就確定你們還在一起。因為郜林波一直在喝碎銀子,還很濃,他隨身帶杯子的時候身上會有那股糯米香。陳淼說了,那款茶是新寵,不是人人都知道的。結(jié)合那句三十歲以前照顧好她的話,那就是針對我了。三十歲以后我才有權(quán)支配我的巨額財產(chǎn)不是?陳淼,你們的計劃是不是讓我愛上郜林波,然后嫁給他,等我拿到財產(chǎn)后再想辦法除掉我?我是不是應(yīng)該謝謝我的爸爸,他要不立那個遺囑,我是不是早就沒命了?

        “但現(xiàn)在沒命了的是郜林波!”陳妙真忽然哀哀地插了句話。

        是的,郜林波沒了命。

        陸子晗繼續(xù)說下去。

        我一直搞不清楚陳淼為什么那么不待見陳姨,而陳姨對她的態(tài)度似乎也從不計較。因為郜林波的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信任陳淼了,那么對于陳姨,我也開始持懷疑態(tài)度。你們之間的對立太過明顯了。我要接陳姨來家里住,叔叔居然沒有反對,這很反常。有段時間我天天躲在三樓,我在爸爸的書房里找到了一些東西,包括一張年輕女子的半身照。你們知道我用照片編輯軟件系統(tǒng)在那張照片上看到了誰的臉?是您,陳姨!我拿著照片去找了叔叔和奶奶。后來他們給我講述了那段往事。陳姨,您是我爸爸的第一任妻子是吧?您為什么要和我爸爸離婚?是因為那時我爸爸只是個普通工人,而您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您背叛了他去投奔的男人對您不好吧?否則多年后,當(dāng)我的媽媽已經(jīng)嫁給了我爸爸以后您又回來找他。我無法想象您用了什么計謀,但您顯然成功了,您幾乎跟我媽媽同時懷了我爸爸的孩子,當(dāng)時您沒告訴他,等孩子出生后才跟他說,而那時我爸爸已經(jīng)開始有錢了。不是嗎,陳姨?

        陳妙真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但她什么也沒有說。

        那個孩子就是陳淼。家里人都知道爸爸在外面有個女兒。奶奶有一次說話說漏嘴了,她說到了帶個孩子什么的。我一直不明白爸爸為什么要把陳淼指定為我生活的陪護人,但是陳淼作為他的另一個女兒就說得通了。陳淼,在他的心目中,你這個女兒各方面肯定都比我強,所以他才把我托付給你照顧。他私下里一定找你談過話吧?如果真是這樣,那你要比我幸福得多,姐姐。因為爸爸從來沒把我當(dāng)成大人那樣平等對待,在他眼里,我一直就是個只需要送洋娃娃就可以了的孩子。

        爸爸沒少給你錢吧?但跟我比肯定太少。都是女兒,你心里肯定不平衡,所以你設(shè)計讓你的男人接觸我。你的男人,你們從小就認識吧?你剛才說收養(yǎng),那就可以理解陳姨為什么不反對你們結(jié)婚了。一回國你們就結(jié)婚了吧?是為了我離的婚吧?你還是太沖動,短暫的婚史。你要不跟他結(jié)婚,警察就不會找到你……陳姨肯定不敢告訴家里人你的來歷,把你送回了老家?老家在哪兒?臨沂,還是菏澤?那是陳姨為了他不惜背叛我爸爸的男人的老家吧?你跟郜林波一起在老家長大?等你在老家長到十幾歲,她又把你帶到了這邊,并把你送回到爸爸身邊。對吧陳姨,也還是為了錢,不是嗎?郜林波就是那會兒一起過來的吧?

        陳妙真和陳淼都不說話。顯然,她們沒想到陸子晗知道這么多。

        那段時間我天天晚上睡不著覺。巧合的事情太多了,這是不對的。陳姨的丈夫跟我爸爸一天出殯,他們又埋在一個公墓,我們?nèi)ド蠅灴偰苡鲋?。是不是太巧合了?可我爸爸早就是您前夫了陳姨。奶奶和叔叔不反對您住進來,是覺得您也是這家的媳婦兒,兩個女兒在一起,您能幫著關(guān)照也挺好……如果沒有錢的事是挺好。如果沒有郜林波的死,我真的覺得我已經(jīng)接受你們倆成為我的家人了。我有錢不就是你們也有錢了嗎?可是為什么偏偏要扯出郜林波的死呢?

        直到這時,陳淼才冷冷地說了一句:“你說了半天就是在表明郜林波不是你殺的?”

        “本來就不是我殺的,警察都已經(jīng)還我清白了?!?/p>

        “當(dāng)然也不是我殺的。我沒有要殺他的理由,盡管我不喜歡他。”陳妙真的哀傷里有些賭氣。

        “那你為什么要私下告訴陸子晗不要跟他走得太近?當(dāng)初我就不讓你來這里,就怕她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你偏不聽!你來就是怕我們傷害陸子晗吧?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你女兒,你為什么要對她更好?”陳淼的話里滿是對母親的責(zé)備。

        陳妙真嘆了口氣:“我是怕你們傷害子晗,可是更怕的是你們傷害自己啊。這不,林波已經(jīng)沒命了!罷罷罷,人死不能復(fù)生。今天你這一鬧也好,咱們就把這事兒都說開了,林波死了,咱就等警察查吧,以后咱們?nèi)齻€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陳淼忽然滂沱:“你說得輕巧,郜林波就這么死了?我那么愛他,我多么希望熬過這五六年讓他得到一大筆錢,愛干啥干啥,去過富人的生活??伤裁匆矝]享受到就死了,還死得不明不白!是我害死了他,早知道這樣就不離婚了,我的錢也足夠我們花的了……”

        陸子晗坐在那里聽她倆絮絮叨叨地說著,思緒又跑偏了。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被釋放的德國軍官用刀刺死那個美軍的場景。

        她再一次在心里默念:對惡的縱容是不是就是對善的傷害?

        十五

        第二天阿姨回來上班,表情仍是惴惴的。陸子晗寬慰她不要在意,昨天陳淼只是心情不好,與她無關(guān)。

        陸子晗去了陳淼以前住在這里的臥室。陳淼還在睡覺,好像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個好覺了。

        陸子晗坐在床邊等著她醒來,一如當(dāng)年自己暈倒后她等在床邊一樣。

        然后陸子晗看到陳淼睜開了眼。

        “你怎么在這里?怎么了?”陳淼很迷惑。

        “沒怎么,我只是在等著你醒了問你件事。當(dāng)初我住校,一直是你住在家里的,我爸爸和我媽媽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應(yīng)該清楚的,告訴我好嗎?我媽媽知不知道你的身世?”

        陳淼猶豫了一下,這一下沒有逃過陸子晗的眼睛。

        “阿姨知道我的身世,我出生后就做過親子鑒定了。她接受了我,對我也很好。可是,我告訴爸爸她對我不好。對不起,我就是見不得爸爸對她好。我希望他倆吵架。那天她收到了一封郵件,不知為啥就跟爸爸吵起來了。我聽她喊還我孩子還是還有孩子什么的,又說你要死?反正你也活不多久了,我干脆也不活了什么的。我偷偷打開門看,就見爸爸手里拿著刀,而她,握著爸爸的手,把刀刺進自己身體……爸爸喊她,她倒下了,爸爸撲過去,看她不行了,就自己刺自己……”

        陸子晗閉上眼:“你看到了,居然不出去攔住他們?”

        “我當(dāng)時都嚇傻了。我那會兒也是個孩子啊,哪里見過這陣勢?”

        “那你后來為什么不告訴我?讓我這么多年如鯁在喉?!?/p>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讓你早點兒釋懷?我從來就沒希望過你幸福,保證你的安全是為了我自己的以后,這就是我真實的想法,現(xiàn)在你滿意了?”

        陳淼的聲音冷得不能再冷,好像在一瞬間凍住了陸子晗先前還有些溫度的心。陸子晗忽然笑了,很陰郁:“你這樣想?那好吧,我把昨晚沒說完的話告訴你。你不是說你跟爸爸做過親子鑒定嗎,我跟爸爸也做過。兩份親子鑒定我都找到了。我是根據(jù)那個確定你是爸爸的孩子的。但你知道嗎,親子鑒定顯示,我不是爸爸的孩子。”

        “你說什么?”陳淼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不是爸爸的孩子。”

        陳淼有些茫然了。

        “我在我媽媽的一個大衣兜里找到了一份材料——我媽媽的東西我沒讓任何人動——那估計就是你說的媽媽收到的郵件。我的那份親子鑒定就跟那封信在一起,被她急忙間揣進大衣兜的。現(xiàn)在想來她讓爸爸還她孩子是有原因的。那封信上說她的孩子當(dāng)初在醫(yī)院被人替換了。我后來對過筆跡,是陳姨的。所以我現(xiàn)在覺得,你才是他們的孩子,而陳姨說她懷了爸爸的孩子根本就是在訛爸爸。咱倆只差幾天,陳姨那么有心,選在同一個醫(yī)院生產(chǎn),然后趁機把孩子換了,誰會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她的女兒,所以這就解釋通了,她為什么要過來,她為什么對我那么好,她……”

        陳淼的眼神開始離散:“你的意思是我在自己的爸爸面前詆毀自己的媽媽,然后親眼看著自己的爸媽先后自殺死去?”

        “不然呢?”

        “鳩占鵲巢!陳妙真這么狠毒……”

        這次是陳淼暈了過去。

        十六

        陳淼離開的時候問陳妙真要了養(yǎng)馬島老宅子的鑰匙。她說要回去給郜林波設(shè)個牌位、燒點兒紙錢什么的。他活著的時候為了錢就不體面,到了那邊她得讓他過得輕松些。

        陳妙真沒有任何異議地把鑰匙交了出來。

        當(dāng)天晚上六點多鐘,陳淼給陸子晗發(fā)了一條信息。她說自己算計了半天,把父母丈夫都算計進去了,唯獨沒算計出幸福,思來想去,已經(jīng)沒有活著的意義了。

        陸子晗很理解這種心情。當(dāng)初她也曾覺得活著沒有意思了,不過當(dāng)時有家人和醫(yī)生拉了自己一把。

        陸子晗看著那條信息良久,她沒有要拉陳淼一把的意思。如果陳淼做了選擇,就由她去吧。

        三個小時以后,陸子晗拿著手機急匆匆地敲開了陳妙真的房門。她給陳妙真看了信息,自責(zé)自己在看電影,沒注意到有信息。

        陳妙真立馬想到了老宅子。

        兩個人急忙出門開車往養(yǎng)馬島趕,留下從睡夢中驚醒的阿姨一臉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這家人最近怎么了,老發(fā)神經(jīng)。

        已經(jīng)夜里十點多了,整個村莊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兩個人把車停在村后的馬路邊,然后繞胡同進入老宅。

        院子里漆黑一片,不像有人在里面的樣子。這讓人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摸黑進了屋,陳妙真打開了燈。

        堂屋正中有張老式八仙桌,八仙桌上擺著郜林波的牌位,但是香火已經(jīng)燃盡了。而陳淼就跪在桌子前,頭抵在桌腿上,一動不動。

        陸子晗用手推了陳淼一下,晃了晃,沒反應(yīng)。陸子晗趕緊扳過她的頭,見她雙眼緊閉,脖子上吊了根纏在八仙桌上的繩子。

        陳淼在郜林波的牌位前自縊身亡了。

        站在陸子晗身后的陳妙真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發(fā)悶,她扶著陸子晗的肩膀,覺得喉嚨間被什么東西死死卡住,一時間無法呼吸,只能一口口地往里吸氣。就在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的最后一刻,陸子晗回身抱住她,使勁兒拍她的后背并扶她坐下,她才開始慢慢緩解。

        然后就聽她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哭泣:“我的兒啊……”

        陸子晗退后一步望著她。靈牌在側(cè),讓她覺得室內(nèi)陰森森的,跟地獄一般。

        “為什么啊傻孩子?這是為什么啊……”陳妙真壓抑的哭聲很凄慘。

        “為什么?她以為自己是我爸媽的孩子,她以為自己一手造成了父母的死,她是在以死謝罪!”

        陸子晗的聲音很冷酷,這讓陳妙真覺得異樣,她不禁停止了哭泣。

        “她是你爸媽的女兒?什么意思?”

        “我如果不騙她說她才是我爸媽的女兒,她怎么會崩潰自殺呢?”

        “你居然這么惡毒!以這種方式逼死我的女兒!”

        “她真的是你的女兒?那你怎么會讓她跟你兒子在一起?”

        “我兒子?你說什么?你胡說些什么!”

        “我胡不胡說你自己知道。你給郜林波打電話那天我們都在海岸咖啡,你們約了第二天見面不是嗎?第二天阿姨請假我也外出了記得嗎?我是為了給你們創(chuàng)造在家里見面的機會。但我中途又回來了,從后門進去的,你不知道吧?郜林波來后你倆說的啥我都聽到了。你訛了我爸爸,你根本沒有懷他的孩子!陳淼是你從外地收養(yǎng)的吧?你卻對她說郜林波是被收養(yǎng)的。陳淼的親子鑒定用了我的頭發(fā)。你抱著孩子去奶奶家,一是要告訴奶奶你給她生了個孫女,再就是為了偷我的頭發(fā)!我問過奶奶了,她說我滿月在她那里剪的頭發(fā)明明放在桌子上,準備去做胎毛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有了。你下了一盤好大的棋,不是嗎陳姨?怎么,離開我爸爸后悔了?郜林波他爸爸給不了你想要的幸福是吧?你才會領(lǐng)著一雙兒女回到這兒了。但是很可惜,等你想回頭的時候我爸爸已經(jīng)有了我媽媽了。”

        “林波是你殺的!”陳妙真忽然明白了一切。

        “是的,是我殺的。他跟你分開后我就偷偷離開家并約了他。我們?nèi)チ四菈K巖石后面,他無意中說過那里有個泉眼,但是陳淼幫他擋了過去,以掩蓋他在島上生活過的事實。你一定很慶幸自己的養(yǎng)女會愛上你這個走了歪路的兒子吧?我騙他說問過你了,你也說那里有泉眼,他就帶我去了。我給他準備了放了鎮(zhèn)靜劑的可樂,我們坐在礁石上喝著可樂聊著天,他以為這樣做就會有機會得到我。等他昏迷過去后我把裝了石頭的漁網(wǎng)系在他腰上,讓他躺在礁石上我就離開了。你看陳姨,都不用我動手,上漲的潮水自然就會帶走他。當(dāng)然我拿走了他的手機。我得確保他的通話記錄上有我的電話,那是證明我沒有作案時間的最好證明。人人都會以為那會兒他還活著,其實他已經(jīng)死了!”

        “你太狠了,陸子晗!”陳妙真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我沒你狠,陳姨。你不僅要取代我媽媽,還要攫取我爸爸遺留的家產(chǎn)。我本想放過你和陳淼的,可是你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提議,而陳淼則親眼看著我爸媽死去,什么都不做也不說。我不能原諒你們。對惡的放縱就是對善的傷害。放過你們總有一天你們還會害別人,包括我在內(nèi)?!?/p>

        “我要去告發(fā)你,你是個殺人犯。你不僅直接殺了我兒子,還間接殺了我女兒!我要跟你拼了!”

        陳妙真站起來直接朝陸子晗撲去,陸子晗早有防備,她躲了過去,陳妙真沒收住身子,一頭撞在了八仙桌的角上,頓時血流如注。

        陸子晗趕忙抱住她,然后拿出電話撥打了120和110。在120和110來之前,陳妙真在她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陸子晗給120和110講述了同一個故事:因為郜林波的死讓陳淼心灰意冷,她留了言自殺而亡,看到信息后趕來的陳妙真當(dāng)著陸子晗的面把自己撞死了。兒女雙亡,她心已死。

        這個故事很凄慘,但也很可信,根本無懈可擊,就連陸子晗自己都相信了。她覺得故事的結(jié)尾能以這種方式呈現(xiàn),堪稱完美。

        一定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在天佑之!

        一年后,陸子晗再次登上了去往美國的航班。她覺得心理學(xué)是個好東西。她沒打算從事心理學(xué)方面的工作,她知道自己幫不了任何人,但她可以幫自己。

        她決定繼續(xù)深造這個專業(yè)。她申請了波士頓大學(xué)心理學(xué)專業(yè)的研究生,她還打算讀博。

        她從來不去想一年前發(fā)生的事情。這一年來,是她滿十六歲后過得最為沉靜的一年。她能跟家人自如地談起父母,她每個晚上都睡得很踏實。

        她覺得她將來可以愛上某個人,她不再擔(dān)心會被所愛的人取了性命。

        她相信媽媽說的那句話不是還我孩子,她說的是還有孩子。他們不是不要她了,他們只是太相愛了。他們的死的確是個悲劇,但她覺得安慰的是,他們是因為愛才一起死的。

        他們一起,隨愛遠去。

        責(zé)任編輯/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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