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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觸蠻

        2020-05-11 06:06:00張軍
        啄木鳥 2020年5期
        關鍵詞:點子海洋

        張軍

        早上醒來摸開手機,范海洋心頭一顫——“神一樣的存在”和“潘小潘”深夜在朋友圈罵了娘。這樣的情緒表達在圈兒里,要么是真給氣著了,要么是給特定人看的。自己是不是特定人不知道,也許是,也許不是。別管出于什么目的,罵娘的事肯定不是啥好事。

        下面有政委對“神”的關心:你這是咋滴啦,生這么大氣?“神”附著一串大哭的表情:唉,一言難盡……

        政委之下,所內(nèi)幾個同事也在追問,兩人沒再說話?!吧褚粯拥拇嬖凇笔谴驌絷犼犻L孫洛,“潘小潘”是打擊隊民警潘爽。兩人同時罵娘,這事八成和昨晚的行動有關。范海洋一路想著,匆忙趕到了派出所。“嘀”的一聲,先刷開了一層辦案區(qū),鐵門里面空空如也。范海洋心生不妙。要擱往常,“神”在夜間發(fā)一個“奮斗”的表情,范海洋早上在辦案區(qū)至少能看到一對兒——滿眼打撈的嫖客和處變不驚的小姐。那些小姐都是一張標配的整容臉:掃帚苗一樣長的假睫毛,大而雙的眼皮,高挺的鼻梁,尖下頦,嘟嘟嘴,一臉玩世不恭。這是至少,點正了能逮回一窩。打擊隊一度因為掃黃戰(zhàn)績突出,被譽為“打雞隊”。壞小子孫洛才不是給自己加油呢。所內(nèi)規(guī)定,打擊隊管殺不管埋。嫌疑人帶回所,辦案區(qū)的鐵門咣當一響,訊問、報卷、送人……值班警區(qū)腳后跟打后腦勺得忙活到天亮。

        因為著急,上樓才走幾步,范海洋就顯得氣喘吁吁,他一邊爬樓梯一邊給孫洛打電話。幾分鐘后,孫洛就跑進了所長辦公室。

        “昨晚咋回事?”范海洋打遠兒聽到他的腳步聲,迫不及待地問。

        一抬眼,他愣住了。眼前的孫洛精氣神全散,右臉頰黑紅腫脹,上面泛著一層油光。范海洋上去扒拉著他的腦袋左瞧瞧右看看,倒吸了一口涼氣。孫洛像蚊子一樣嗡嗡著:“那個點子說,咱們再不動手就把線索給如意派出所了。讓他們從咱們轄區(qū)薅掉一個賭點兒,咱臉上無光。昨晚就行動了……”孫洛停了下來,范海洋目光往下追問。

        孫洛不得不接著嗡嗡:“失手了……”

        范海洋揶揄道:“嘻,這下臉上不就有光了嗎!”

        “這是燙傷藥,‘狗咬雞的爺們兒拿熱水澆的?!睂O洛的手不自覺要往臉上摸去,行到半路意識到傷處不可觸碰,抬起來的手和他的人一樣尷尬得沒有去處。

        范海洋點著他臉上的傷:“人有失手,馬有亂蹄。賭博的事暫且不論,這可是妨害公務??!人呢?”他已經(jīng)意識到出了紕漏,不然訊問室不會沒人。

        “還人呢,人家不告咱們,咱就念阿彌陀佛了。”孫洛委屈地撇了下嘴,竟然帶出了哭音。

        那個點兒窩在南街熊家胡同,一個獨門獨院的二層小樓。先是這家男的在網(wǎng)上玩六合彩,輸?shù)镁鄺l條。關鍵時刻上家給他指了條道:要想賺錢容易,你得攢場兒。他家的條件得天獨厚,大門對著一條二百多米長的胡同。裝探頭時師傅問:“你們是來個一夫當關呢,還是要個二鬼把門?”兩口子問:“此話怎講?”師傅說:“一夫當關,在胡同口架一個探頭就行了;二鬼把門呢,在家門口再加裝一個,雙保險?!迸魅水敿磁陌澹骸岸戆验T!”除了二鬼把門,樓頂四角還各安了一個探頭。裝了探頭他們心里還不踏實,又將顫悠悠的鐵皮門升級為甲級安全門。隨著保險系數(shù)一層層增加,這家夫妻作坊就悄悄開張了。兩口子分工明確,女的專盯監(jiān)控,男的管收錢、上分,退分、兌錢。

        如此防備讓前期偵查的孫洛直罵娘。點子為警察出主意:他家二層樓梯東側(cè)有一扇門,攀上鄰居家的墻能翻進去。兩家有宿怨,鄰居絕對配合。一天黑夜,孫洛爬上鄰居家的院墻,剛冒頭就看到樓檐下的探頭如一條狼狗哈哈地吐著舌頭,連忙貓下身去。盡管那晚月光慘淡,但是他還是看清了那個門已經(jīng)被砌死了。

        私下他向片警打聽這家情況,片警高度警覺:“咋?你讓‘狗咬雞給纏上了?”

        孫洛一臉不解:“啥叫‘狗咬雞?”

        片警一副少見多怪的模樣:“熊莉呀,他家女主人熊莉!你不知道‘狗咬雞?”

        “狗咬雞”在吉祥派出所是個著名的故事。還是幾年前呢,那時孫洛還沒到吉祥派出所。熊莉報警,她家的兩只雞仔被鄰居張富貴咬死了。當時出警的民警拿到接警單有點兒懵,到了現(xiàn)場,見鄰居家主人負氣,身邊的金毛也不甚友好地從喉嚨里發(fā)著嗚嗚聲,主人拍了拍它的腦袋,說,富貴別言聲兒。民警才知道咬死雞的是條狗,叫張富貴。熊莉瞪了眼張富貴,對警察說:“狗仗人勢!”轉(zhuǎn)向鄰居,“街里街坊的,也不朝你多要,就賠五千吧!”鄰居的眼珠子差點兒沒掉出來。熊莉說:“你還別瞪眼,這是少說著呢,這兩只小雞來自延慶大山里的‘滿山找,它們的母親是血統(tǒng)純正的土雞,要是小公雞也就罷了,關鍵它們是小母雞。”民警在邊上聽得差不多了,攔住問:“您橫不是要說雞生蛋,蛋生雞吧?”熊莉一拍大腿:“對呀!智慧的巴依老爺。”民警運了一口氣,客氣地回饋了她的恭維:“不敢當,您才堪稱智慧的巴依老爺,這事得請聰明的阿凡提來,我們警察的腦瓜兒不夠使?!闭f完要打道回府。熊莉胳膊往門框上一杵:“咱老百姓就認警察,不說好了就想走,沒門兒!”警察不得不又坐下,陪著雙方掰扯了一宿,熬得大家都迷眼不睜了,鄰居自認碰上這樣的鄰居倒了八輩子血霉,扔下一千塊錢,好說歹說才算了事。“狗咬雞”也就成了南街一個人物。

        說完了“狗咬雞”,片警關切地問:“兄弟,你沒事吧?”孫洛忙說:“哦,我沒事。有個朋友要租房,不知怎么打聽到了她家,讓我?guī)椭鴨枂?,要是這樣的話,我看就算了。”他扯了個謊。

        能摸到這個深藏的賭點兒不是警察有多高明,堡壘往往是從內(nèi)部攻破的。那個點子并非好鳥,本來是一名參與其中的賭徒,輸了錢就瞧東家不地道。別人按照百分之三抽頭,免費供應礦泉水、火腿腸、泡面。這家,充一萬塊錢就要被扣掉一千,飲食還自理。東家自有道理:“哪家有我家安全!玩不起別玩?!秉c子輸了錢就覺得這兩口子太黑,給他家暗中點了。

        范海洋將線索交給了打擊隊。網(wǎng)絡賭博在孫洛經(jīng)辦的案件中比較少見,這方面辦案經(jīng)驗不多,他準備聯(lián)合分局網(wǎng)安大隊將其中的道道兒摸清楚了再動手。警察的想法不可能跟點子交代,可是點子急著看熱鬧,又打電話給警察出招:“不行的話,我在里面給你們當內(nèi)應,裝作去街上的公廁,見我把院門拉開,你們就往里沖?!?/p>

        孫洛當即否定:“那二百米的距離咋解決?我們又不會玩空降,一只蒼蠅飛進胡同口都會被發(fā)現(xiàn),你這招不靈?!秉c子覺得此話有理,一時沒了主意,磨嘰半天,最后義正詞嚴地告誡警察:“反正你們不能留著這個禍害。”

        不用他說,這個禍害自然不能留。孫洛扣上一頂棒球帽在南街轉(zhuǎn)了三天,第三天傍晚終于從熊家胡同口的垃圾桶里翻出了幾個剛?cè)映鰜淼目爝f包裹。為了搶這幾個紙殼板,險些和一個拾荒漢干起來。天地之間,物各有主。他不知道自己進入了這個拾荒漢的領地。他仔細研究這幾個搶回來的戰(zhàn)利品,扔出來的人蠻有心的,也許怕泄露個人信息,快遞單上的地址、姓名和手機號碼都被扯去了??墒怯幸粡垱]扯凈,收件人一欄留下了半個“莉”字。有這半個字就夠了!熊莉男人是倒插門,這條胡同家家姓熊。原來“狗咬雞”和很多女人一樣,也是“買買買”。孫洛讓潘爽查了附近的快遞點,每個快遞點都調(diào)出了熊莉的送貨單。拿到長長的送貨單孫洛笑了,打算就在這上面做點文章。

        孫洛讓潘爽想法兒借一輛快遞小哥送貨用的電動三輪車,后面帶長車廂的那種,再借一套快遞小哥的行頭。潘爽心領神會,隊長是想騙門。很多家庭對穿著警服的警察都防意如城,對快遞小哥卻是“開放懷抱等你”。潘爽想著這個突破有些興奮,立馬跑去落實隊長意圖,可是出師就被人家卷了回來?;貋硐?qū)O洛反饋:“我下午再換一家,這家老板忒孫子?!?/p>

        孫洛立即來了氣:“我讓你想法兒去借!”潘爽氣惱地說:“咋想法兒?證件拍他桌上都不行?!睂O洛沒言聲,起身在警區(qū)辦公室轉(zhuǎn)圈子,轉(zhuǎn)了三圈后從柜子頂上捅下一個舊鞋盒,鼓搗鼓搗找膠條封好,讓潘爽領著找那家老板算賬。到了快遞公司門口,他示意潘爽留下,只身進去。拿到寄貨回執(zhí)后,讓前臺姑娘請老板說話。見到老板孫洛亮了身份:“我們剛剛完成一次對抗式檢查,看看吧?!彼噶艘幌滦?,老板感覺不妙,趕緊抖開鞋盒里層層包裹的報紙。圖窮匕首見,隨著最后一層報紙的抖落,“嘩楞”一聲掉在地上一把寒光閃閃的單刃屠宰刀。前臺姑娘像落地的那把刀子一樣跳了起來:“開什么玩笑你,剛才不是說寄的是旅游鞋嗎?”

        孫洛翻了她一眼:“你檢視了嗎?”

        姑娘撅咕了兩下嘴,啥也沒說出來。

        這把刀子能要了他們的小命,老板要掙扎一下。愣了片刻,欠身從吧臺底下抽屜摸出了一卷盒尺。孫洛嘴角一揚:“不必了,刀尖角度小于60度,刀身長度超過150毫米,完全符合管制刀具界定標準?!崩习宓淖彀秃退_的抽屜一樣,傻子似的張著。

        “違規(guī)寄遞,你們等著罰款就是了。”孫洛說完向外一招手,讓潘爽固定證據(jù)。潘爽進門,老板才醒過夢來,原來得罪了這路神仙。他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充分調(diào)動起來:“您看,您看,這話兒是怎么說的……”

        老板親自騎來的送貨車停在吉祥派出所的后院,相機而動。不承想時間一長,點子起了賊心,懷疑民警暗中做保,三番五次將“今晚有局”的短信發(fā)給孫洛,孫洛擔心這事早晚讓他弄炸,不得不將行動提前。那天他查了一下,恰好一個快遞點前天下午剛剛收到一個寄給熊莉的快件。

        入夜,一輛快遞車吱溜鉆進了熊家胡同,門開一隙,電動車的車頭頂著防盜門,“快遞小哥”一加電,車子咣當就撞進了院子。未待停穩(wěn),“嘭”的一聲,車倉門從里面被踹開,蹦出兩個小伙子。行動至此,完全順利,問題卡在了二道屋門上。出來開院門的“狗咬雞”在民警身后咋呼起來,里面的人驚了。院子里“警察!警察!”喊聲一片,屋門被擠出了一道巴掌寬的縫子。突破就在瞬間,誰也沒想到里面順著門縫澆出了一壺熱水。進不去門,幾個小伙子返身將亂喊亂叫的“狗咬雞”拖翻在地,挨了幾下警棍后這個女人徹底老實下來。再見屋門已經(jīng)洞開,屋內(nèi)戳著一個桿狼一樣的男人。眾人沖到二樓,那個砌死的門洞已經(jīng)被推開,空心泡沫磚散落在樓梯上?!澳棠痰模鴫ε芰?!”氣得孫洛下去質(zhì)問“狗咬雞”:“沒聽見是警察嗎?你們這是妨害公務,我法辦你!”

        “狗咬雞”梗著脖子:“深更半夜的,我還以為是搶劫呢!”

        孫洛大吼:“不怕你賴賬,執(zhí)法記錄儀全錄著呢?!闭f完拍了一下肩頭,瞬間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肩頭空空如也。要是穿著警服,左肩襻帶留有執(zhí)法記錄儀的位置。便衣行動,執(zhí)法記錄儀只能持在手里,本想沖進屋里打開,固定賭資、賭具,沒想到進門受阻,往下的程序就短路了。匆忙間掃了一下同事,他的心徹底涼了,他們手里的執(zhí)法記錄儀都沒睜眼。

        沒有影像證據(jù),這次行動是徹頭徹尾的失??!

        瞬間,孫洛沮喪到了極點。但他絕不能讓對方發(fā)覺警方的失誤,他聽到自己氣急敗壞的聲音在吼:“再說,你家也裝著探頭,是你紅嘴白牙就能顛倒黑白的嗎?”事后證明,將希望寄托于對方是一個多么愚蠢的想法。院子里外諸多的探頭立場堅定地站在了自己主子的一邊。因為朝向、距離和功能問題,沒有一個探頭清楚收進現(xiàn)場的聲音。一只對著院子的探頭將警察打人的鏡頭拍得清清楚楚,近在咫尺,民警被熱水澆淋的場面卻干凈利落地切在了畫面之外。

        最后,扣押了四臺涉案電腦主機和監(jiān)控主機。好在那壺熱水不是現(xiàn)開的,當年對付鬼子也不過如此吧?和他們掰扯的時候?qū)O洛覺得右半邊臉是麻的,這個跟頭栽得真他媽窩囊。要是“第三只眼”睜著,犯得著跟你廢話!

        這就是孫洛說的“一言難盡”。

        聽他講完,范海洋唉聲長嘆:“你讓我怎么夸你,你說,讓我怎么夸你!”

        孫洛說:“過后兒我覺得不對勁,他們就跟演練過了似的?!?/p>

        “當然!”范海洋撫桌而起,“告訴你,那壺開水都是給你們預備好的。你們呢,赤膊上陣……”

        行動前孫洛和點子聯(lián)系得很緊密,卻從沒見過點子。當時范所只是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兩人通過電話聯(lián)系。事后點子打來電話,尖細的聲音,輕佻還帶有懷疑的語氣讓孫洛很不舒服:“您這事就算完了?”當時點子就混在賭徒中間,為了不暴露自己,說不定參與了頂門和澆水。按說,群眾向警察提供線索,警察咋干活與你就沒關系了。點子明顯對此事有預期,所以追問不止。孫洛受此質(zhì)問大為不悅,壓著火說:“當然不算完?!睊炝穗娫挘瑢O洛想,不完又能怎樣?

        樹欲靜而風不止。

        一個星期后,分局信訪辦打來電話,周三局長信訪接待日,一個叫熊莉的訪民點名掛了大局長的專家號。范海洋一下從椅子上躥了起來,喊來孫洛問話:“你不是說現(xiàn)場給丫噴服了嗎?”孫洛也有點兒發(fā)懵:“是啊,不應該呀?!敝芏衔纾鞴苄旁L工作的耿副局長組織信訪辦、督察大隊、法制支隊、吉祥派出所先聽了一次匯報,孫洛詳細匯報了當天晚上的情況。

        聽完,耿副局長沉著臉問:“人跑了,這個案子你們就沒往下辦?”范海洋愣了一下,沒接上茬,別人分明看出他想說:往下還咋弄?孫洛低頭,心里也是這樣想的。

        “糊涂!”耿副局長說,“不往下弄,就等于沒給自己留后手。對參加賭博的嫌疑人逐個傳訊呀,問不下來再放人!扣那幾臺電腦是留著就飯吃的?交給網(wǎng)安查上網(wǎng)記錄??幢O(jiān)控,查參賭人員出入頻次。證據(jù)不足?檢察院不批準逮捕再說,在自己權(quán)限內(nèi)把法律手段和法律時限用足。你們倒好!開設賭場罪和妨害公務罪合并起來最少得多少年刑期?”法制支隊參會的一個老法制員接過話說:“他們這個情節(jié),估計至少得十年吧。”耿副局長拍了一下桌子:“就往這個方向努!”

        耿副局長的一番話像拉開了緊閉的兩片窗簾,整個會議室霍地亮堂了。大家達成共識,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老法制建議:鑒于此案涉嫌妨害公務,吉祥派出所回避,由相鄰的如意派出所接手此案。耿副局長同意,最后補充:“等周三局長出診完畢再向如意派出所移交此案,別再落一個打擊信訪群眾的‘罪名?!?/p>

        范海洋在會上作了檢討,孫洛見他主動為自己攬責心里五味雜陳。散了會,范海洋跑過去給耿副局敬煙。耿副局深吸一口,拉過來一個煙灰缸彈掉煙灰說:“你別美,還有你這個小伙,”他指了一下孫洛,“這件事這么被動,根源在于你們執(zhí)法不規(guī)范?!彼白偺鹌ü梢叩亩讲齑箨牭耐荆案銈兇箨犻L說,督察介入,派出所配合,徹查此事,報局長?!狈逗Q筮B聲說好好好,暗自卻叫苦不迭。這事只要督察一介入,民警領回一個處分妥妥的。

        周三,孫洛再次見到了“狗咬雞”兩口子,在分局信訪接待室他們目光挑釁地和在座的每個人碰撞、交鋒。熊莉似乎手握真理,越說越氣,說說的忽地一下站起來,撩開衣服,不惜大尺度地露出鑲著蕾絲邊的紫色文胸,向一局之長展示他下屬的罪惡。誰也沒料到會有這一出,撞擊得眾人目光紛亂回避,她身上到底有沒有傷誰都沒看清。她的這個動作機關槍一樣掃倒了一片人,警方陣腳就此大亂。開設賭場熊莉不認,反誣民警兩條罪狀:一是夜闖民宅;二是毆打他人。鬧了歸齊,要警方賠償五萬塊錢的醫(y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得虧耿副局提前做了功課,最后攤牌時局長是這樣說的:案子接著辦,民警涉嫌違紀也要查。熊莉兩口子聲調(diào)高亢:“隨你們便,隨你們大小便!”

        如意派出所對“狗咬雞”夫婦辦的是刑拘手續(xù),他們主要涉嫌兩項罪名。一項是開設賭場罪。網(wǎng)安提取的頻繁上網(wǎng)記錄算是線索,但是算不上證據(jù)。網(wǎng)上玩六合彩只見“分”,這個“分”如果不在線下兌成錢,官司就是打到火星上去也是娛樂。那些頻繁出入其家的賭徒被他們稱之為“茶友”。辦案人員追問:“誰家通宵喝茶?”逼得兩口子直胡說八道。辦案人員想了起來,賭徒中不是有一個點子嗎?想讓孫洛做做他的工作,讓他把好事進行到底。電話里點子沒等孫洛說完就叫了起來:“大哥,你是不是在搞笑?我挖個坑兒我自己跳進去,我再埋我自個兒嗎?”說到此立馬警覺起來,“你沒錄音吧?我可啥都沒說,對了,我補充一下,我和熊莉是朋友,我去她家是喝茶,就是喝茶?!闭f完忙不迭地掛了電話。孫洛對著黑了屏的手機罵了句:“我去——”

        開設賭場罪坐不實,更別指望什么妨害公務了。僅有的幾份證詞全部來自警察,自說自話,這東西拿到檢察院人家都要笑話。有點兒說服力的就是孫洛臉上的傷了,雖然做了傷情鑒定,“狗咬雞”眼皮一翻,一句話把辦案民警的鼻子都氣歪了:“誰知道他是涮鍋子燙的還是吃熱湯兒面燙的?挺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加點兒小心。”

        督察大隊卻很給力。以暴力方法抗拒或阻礙人民警察依法履行職責的以及襲擊人民警察的,可以使用警械。問題是,抗拒、阻礙、襲擊是躲在門后的一撥人,不是“狗咬雞”!“狗咬雞”嚷唬幾句,大半夜的,你說你是警察,我沒聽清,我就以為搶劫了,怎么了?就值得你們警察沒腦袋沒屁股的一頓胖揍?也就是說,這人沒打?qū)?。退一步講,即使使用警械,民警在使用前應當進行警告,警告無效才可以使用。督察大隊的同志說:“你們把這步給省了,你們以為警告就是說給嫌疑人聽的?”他向左肩歪了一下嘴,通常警服上那個位置睜著“第三只眼”,“更多的時候是說給它聽的,也可以理解是說給我們聽的,哎,別說了,你們連開都沒開……”他一副有勁幫不上的表情。

        案子在法律時限內(nèi)向檢察院提捕,檢察院退回補充偵查,補充偵查期間公安局無所作為。事實就在那里擺著,可是他們沒有能力讓事實說話。到了法律時限卷宗原樣再呈,再退。最后夫妻雙雙把家還。

        這兩口子要是明白撿了一個“十年以上”的便宜,應該偷著樂才對。但是,這個世界上偏有不識相的。娘老子毫發(fā)無損地從號子里出來了!帶著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豪邁,他們趁勢而上,頻繁信訪。

        一起刑事案件都給辦砸了,民警的執(zhí)法過錯不謂不嚴重,可是民警受一次打擊,幾年都緩不上芽兒來。此前據(jù)派出所班子集體推薦,孫洛準備在年前提拔使用的。這事就有點兒鬧心。范海洋和政委一商量,兩人決定和分局耍點兒小聰明。他們主動找到紀委魏書記,范海洋一開口就讓魏書記攔了:“你小子尾巴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小算盤打得不錯呀,派出所給孫洛研究一個行政告誡,就想蒙混過關啦?”

        范海洋的心思被點破,干巴巴笑了:“您老圣明?!?/p>

        誰都知道,行政告誡是批評教育手段,不是行政處分,不入檔案。對民警的影響,包括心理影響要小得多。

        政委遮羞道:“據(jù)我們了解,這個管理手段出臺以來各派出所還沒有用的,我們是想開個先河,有效管理隊伍,教育同志。”

        魏書記敲著桌子說:“規(guī)范執(zhí)法強調(diào)多年,你們這個能算典型案例了,先讓督察大隊做個片兒,好好剖析剖析?!?/p>

        看來此事不好蒙混過關,兩人鎩羽而歸。

        政委決定找孫洛談一次,談話的目的是先鋪墊一下,免得處分下來一棒子給打懵。一進門孫洛就說:“不用做我工作,給啥處分我都甘領甘受。”本來不知怎么開口,政委給感動得一塌糊涂,趕緊起身給孫洛敬了一支煙,點燃說:“好兄弟,真是好兄弟!”還說啥,沒啥可說的了。

        他不知道,此前,孫洛心懷愧疚已經(jīng)狠狠地懲罰了自己。

        在廁所剛剛小便完畢,還占著手,點子的電話來了,看見那個號碼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點子直截了當:“聽說你們公安局對提供線索人員有專項獎勵經(jīng)費,對吧?”孫洛不置可否,壓住氣問:“怎么啦?”

        “我的呢?幫你們盯這么長時間,不能白了我吧?”

        孫洛深吸一口氣,平復下情緒才說:“怎么會呢?這個得走報批程序,你給我發(fā)過來一個卡號。”真是應了一句老話:啞巴讓狗入了。息事寧人,這筆錢孫洛打算自己出,下樓他就向馬路對過的工商銀行走去。在自動柜員機上他轉(zhuǎn)了兩千塊錢。按“確定”鍵前看到了貼在旁邊的一個警示貼,警方提示:請不要貿(mào)然給陌生賬號匯款,謹防不法分子詐騙云云……轉(zhuǎn)完款,柜員機上彈出“是否退出”,他點擊“否”,隨后又向“不法分子”轉(zhuǎn)了一個兩千。這兩筆款轉(zhuǎn)走,他考慮是不是再懲罰一下自己。愣了片刻,他的心疼了一下,知道“罰款”已經(jīng)起作用了,再添點兒就夠一個月的工資了。算了,給你小子留點兒口糧吧,已經(jīng)輸上的兩千從后往前逐個數(shù)字消除盡了,他靠在柜員機上松了一口氣。點子隨后發(fā)來一條短信:夠哥們兒!透過那幾個字,他仿佛看到了點子浮浪的笑臉。

        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政委說,想找他聊聊。

        打擊隊受了打擊,這場“潑水劫”如同初冬的一場流感在派出所傳播蔓延,整個派出所從上到下都病了。轉(zhuǎn)眼十一月已經(jīng)到了二十幾號,吉祥派出所的排名直線摔到最后。全所會上范海洋惱火地拍了桌子,他直接點了一名蔫頭耷腦的民警:“我剛才說什么來著,你給我重復一遍?!?/p>

        民警說:“我沒聽清?!?/p>

        范海洋直接杵了過去:“沒聽清你干什么來了!”

        民警委屈地說:“我昨晚就睡了兩個小時?!?/p>

        “你可以不來,來了就給我?guī)е?!”范海洋的咆哮讓每個人都覺得不近人情。滿會場回蕩著他氣急敗壞的聲音,所有民警耷拉著眼皮,如同一場集體默哀。范海洋掃視眾人,正好和孫洛碰個滿懷,孫洛沒接住他裹挾著怒氣的目光。他知道,所長的無名火并不是針對那個精神渙散的民警。

        這當口兒,范海洋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煩躁地接了。一個尖細的嗓音讓坐在第一排的孫洛模模糊糊聽到一句:“……您還不給我湊個整兒?”可能是那個點子。范海洋摔了手機,朝著那個碎了的殼子喊:“無賴!純粹他媽無賴!”正在氣頭上的范海洋可能并未領會點子說的“湊個整兒”是什么意思,可是孫洛知道,逮住蛤蟆攥出尿,點子想從所長這里再搞一筆犒賞,他開的數(shù)額可能是六千。

        孫洛已經(jīng)無地自容,他騰地站了起來,在全所民警驚異的目光下離席而去?!皩O洛,你給我回來!”范海洋沒喊住他,政委起身追了出去。噔噔噔,一直走到二樓樓梯口孫洛才停下來,轉(zhuǎn)身對政委說:“我不是對范所,是我自己想靜靜?!闭瘬е募绨?qū)⑺搅俗约旱霓k公室。

        從政委辦公室出來已近中午。在那間屋子里孫洛哭了,抽抽搭搭委屈得像個孩子。政委一張一張抽著紙巾,遞上去說:“哭吧,難過你就哭出來。”奇怪的是,流了幾滴金疙瘩心里竟然輕快多了。難道這么多天的辛酸都化成了眼淚?難怪有辛酸淚一說。政委還在極力動員他的眼淚,擱他的意思讓孫洛再哭一會兒才好。孫洛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雙手用力搓了搓臉,破涕為笑。政委把紙巾擩給他,說:“生活應該真實,笑不出來就別笑了,我不贊成用微笑面對一切,我們都不是演員。”孫洛眨巴眨巴眼,剛才源源不斷的眼淚被截流了一般,再難扭搜出一顆。政委拍了拍他的臉,確認掛在上面的笑是鮮活的,又說:“算了,哭不出來就算了。”

        孫洛想好,自己一沖動給所長咸魚一樣晾在了臺上,這事得找所長賠個不是。從政委屋出來正撞上范海洋去食堂,孫洛叫了聲:“范所……”范海洋一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吃飯去?!本透衔缟妒露紱]發(fā)生過一樣。孫洛喉頭一緊,落在后面竟然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到了飯廳范海洋才想起什么似的,甩頭問:“那孫子跟我說湊個整兒,是啥意思?”

        晚上值班,內(nèi)勤在群里喊大家上分局民警身心健康網(wǎng)參加網(wǎng)上答題。很快有同事張著大嘴傻樂,在群里曬慘。有焦慮的,有抑郁的,有抑郁前期的。

        孫洛也打開網(wǎng)頁開始答題:

        1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事情似乎要比原先想象得好?答否。

        2現(xiàn)在是我一生中最沉悶的時期?答是。

        3與我所認識的多數(shù)人相比,我更好地把握了生活中的機遇?答否。

        4我現(xiàn)在和以前一樣幸福?答否。

        5我所做的事多半是令人心煩和單調(diào)乏味的?答是。

        6我感到自己比以前老了,感覺有些累了?答是。

        ……

        最后一道:我估計最近能遇到一些有趣和令人愉快的事?

        勾完“否”后,他想起了最近買的《我的人生解答書》。這本書簡直就是一個神奇的女巫。幾百頁的書,每頁只有一句話。使用方法是,把書放在桌上,閉上眼睛,用五至十秒鐘的時間集中思考自己的問題,一只手放在這本書的封面上,從后往前翻動書頁的邊緣。在自己感覺時間正確的時候,打開書,要尋找的答案就在打開的書頁上。初見此書他滿是懷疑,腦子里突然就跳出了自己少年時暗戀的那個女孩兒,她看他的眼神也是定定的,也許是自我感覺良好吧,他一直不知道她對自己的真實感覺。他以游戲的心態(tài)設想了一個問題:她喜歡我嗎?翻開的一瞬他撞見了答案:自我欣賞。他自嘲地笑了。盡管這個答案讓他嚴重失望,但是與自己的問題驚人地暗合。這種暗合產(chǎn)生了一股強大的信服力量,難道它真知道自己的想法?這個世界上哪兒有神仙!細想起來,那些答案全是開放性的,換一個問題也完全應景兒。即使一時對不上,你就想去吧,想想的就對了——還真是那么回事——其實那本書就是一個煙波浩渺的湖泊,你的苦惱狹小如網(wǎng)眼,將生活這張破網(wǎng)撒下去,總歸會罩到一方水。即使明白這番道理,此后每當糾結(jié)、困惑或無奈時,他都想翻翻這本書,因為受傷的、疲憊的、干枯的心靈需要雞湯來營養(yǎng)。

        閉上眼,指尖下書頁沙沙作響,如同雪地踏行,指肚觸到一頁,停了下來。翻開,撞進眼四個字:停止悲傷!

        似乎是巫師對自己耳語,多么貼心貼肺的一句話。他毫不猶豫地將之前勾選的“否”改成了“是”,點擊提交。僅憑一道題換取的可憐分數(shù)改變不了一個差生的命運,彈出的測試結(jié)果竟然是:您處于重度抑郁狀態(tài),建議去專業(yè)機構(gòu)做進一步檢查。孫洛大笑不止,一抹眼角竟然濕了。測試結(jié)果發(fā)到了單位工作群,得到同事一片盛贊??磥磉@伙人都病得不輕,他艾特政委,提議把群名改成“吉祥瘋?cè)嗽骸?。政委回:洗洗睡吧?/p>

        關上測試網(wǎng)頁,無意間進了政工網(wǎng),見有新的公告彈出來,全局二十一名基層警長擬提拔任用公示,剛剛發(fā)布一個小時,點擊次數(shù)已經(jīng)過千。孫洛沒有點開,吧嗒一聲直接斷了電源??粗诹说钠聊唬嘈?,這就是剛才調(diào)查問卷所指的“有趣和令人愉快的事”嗎?生活,有時候真他娘的搞笑。又想,停止悲傷!先知就是先知,提前勸慰過你了。所謂停止悲傷,原來如此。沒有洗洗,他直接把自己摔在床上睡了。

        半夜時分孫洛被電話鈴吵醒,手機屏幕閃現(xiàn)的是值班室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號碼,值班員急促地說:“孫哥,魚市胡同一居民家中起火,馬上出警!”孫洛騰地坐了起來,扣上帽子,抓起裝備跑下樓去。

        幾天后,孫洛沒想到和“狗咬雞”再次遭遇。

        打擊隊編入警區(qū)值班,多人打架的警情照例是警長以上三級出警。剛到現(xiàn)場,就聽一個尖細的嗓音說:“呦呵,警察叔叔來了!”這個聲音聽著那么耳熟。面前的這張臉和自己想象的不完全一樣,一雙金魚眼突兀著,白凈的面皮沒有一根胡須,一臉戾氣。這人難道就是那個點子?接著,孫洛就見到了“狗咬雞”兩口子。

        “狗咬雞”指縫夾著一根纖細的藍桿女煙,晃悠到孫洛跟前,滿嘴酒氣:“咋又是你?你們派出所沒人了嗎?”孫洛皺了一下眉,他最煩涉酒的警情,一句話不妥就得在外邊飛著半天,輕易沒敢接招。轉(zhuǎn)向?qū)Ψ剿膫€人問情況。這四個人進了正清園酒家,準備坐他們的鄰座,桌邊只有三把椅子,“狗咬雞”這邊恰好空著一把,沒過話就抄了過來。雙方就此起了爭執(zhí)。一邊不摘鞍,一邊不下馬??礃幼舆@場架早晚得打起來,老板就報了警。聲音尖細的男人湊上來,問孫洛:“你咋就聽他們一面之詞,不問問我們?你偏聽偏信,辦案不公,小心我投訴你?!?/p>

        “狗咬雞”往上吐出一團煙霧,她的頭上裊裊騰起一束蓮花。煙頭從嘴里射在地上,緊接著朝孫洛的腳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那口痰正濺在孫洛的腳邊。孫洛瞥了一眼肩頭,“第三只眼”亮著。聲音尖細的男人歪著身子說:“莉姐,你在罵啞巴吧?不是這種玩法,你知道我們小時候怎么玩嗎?畫一個圈,吐一口痰,站在里面跳高高兒。”他挑釁地看著這個面色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跳的警察,嘎嘎嘎大笑起來。孫洛盯著他:“你是不是從別人身上賺過錢???”男人狂妄的笑聲戛然而止,臉色一點點僵了下來,“我要是溜了嘴可咋整?”接著厲聲道,“要是沒你事,邊兒上待著去!”男人知道了面前這個警察是誰,不覺向后退了兩步。看樣子很難纏,孫洛將現(xiàn)場的情況向指揮中心報告了一下。

        又有一根手指戳進了他的嘴里,孫洛用舌頭將那根臟手指頂了出去

        “狗咬雞”上場了,她指著孫洛問對方:“你們還有啥能耐接著使出來?問問他,敢把姑奶奶咋樣!”孫洛看著她,努力將自己降至冰點。

        事情的突然變化,是因為一個人的闖入,進來的人高喊:“誰呀?誰呀?活膩了吧!”“狗咬雞”來了神兒,向?qū)Ψ揭粨P下巴頦,一把椅子就飛了過去?!肮芬щu”跟著怪叫一聲撲了上去。如果沒有警察在場,這也許就是一場嘴架。警察到場,老百姓篤信的是警察不會坐視不管。果不其然,兩名警察是不自覺沖上去的。他們就像夾裹在漩渦中的兩片樹葉,先是帽子飛了,警服又被扯了,孫洛的背上挨了幾拳。潘爽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混亂中孫洛暗中扯了他一把,兩人一蹲身從漩渦中鉆了出來。找不到警察,這場架好像突然失去了目標,激烈程度可笑地降低了。

        孫洛抽出催淚噴射器,持在手中。他想起了那位督察大哥的話,頭偏向左肩,法言法語大聲警告。一次、兩次、三次過后,一股白煙噴出,隨之響起了一片劇烈的咳嗽聲。派出所支援警力趕來了,帶人上警車時,“狗咬雞”扒著車門,扯著脖子喊:“你又敢打人,我今天非得扒了你這身狗皮!”沒有上次那么好商量了,孫洛去掰她的手,“狗咬雞”騰出一只手,涂著綠色蔻丹的手指伸了過來,落在孫洛右臉頰上,狠狠地向下帶了一把,一股疼痛鉆心而來。又有一根手指戳進了他的嘴里,孫洛用舌頭將那根臟手指頂了出去,留在嘴里咸膩膩的味道讓他佝僂成了一只大蝦干嘔起來。這時有人從后身襲來一腳,孫洛上身猛然撲地,臉戧在地面上。倒地時他聽到雜沓的腳步聲圍攏上來,他焦急地喊:“別動手!千萬別動手!”襲擊者被控制了,是“狗咬雞”的增援部隊,她的弟弟,最先綽起椅子的那個人。

        爬起來的孫洛右臉頰出現(xiàn)了三條血道子,傷口上沾著土,半邊臉腫了起來。舊傷添新痕,他不停地向外吐著唾沫,一時想把晦氣吐盡似的。

        人還沒帶到派出所,處警視頻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風傳,分局高度緊張,嚴密監(jiān)控輿情動態(tài)。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引來網(wǎng)民一片叫好之聲,更有外省市同行盛贊為“教科書式”執(zhí)法。督察大隊第一時間拷走了現(xiàn)場視頻,以判真?zhèn)巍?h3>六

        按辦案單位要求,孫洛第二天即去法醫(yī)事務所做臨時傷檢。那個戴眼鏡的年輕法醫(yī)見到孫洛張圓了嘴:“大哥,咋又是你?”孫洛不知如何回答,笑了一下。這次右臉頰挫傷8平方厘米,口腔黏膜受損,這些在輕微傷范圍。法醫(yī)量完臉上三道抓傷痕,搖頭說:“可惜,差那么一點點?!庇终f,“現(xiàn)在基層不好干啊,得了學了法醫(yī),要是學了治安專業(yè)……”他話含僥幸,留了半句能讓同行咂摸半天?!艾F(xiàn)在的執(zhí)法環(huán)境,你說是法治的進步還是倒退?”他漫不經(jīng)心問。

        孫洛沒想過這個問題,回答不出來。法醫(yī)也沒有和他探究的意思,接著氣憤地說:“說是進步吧,襲警辱警的案件這么多,今天你是第三個。我覺得這不是警察的個人臉面,是國家法律的臉面?!闭f著將涂著碘伏的廢棉簽投進垃圾桶,讓孫洛去外邊排椅上休息。

        沒拿到鑒定書,孫洛想法醫(yī)手頭一定有要緊的事,處理完了會喊自己的,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動靜。他走到診室門口向里探頭,見法醫(yī)將頭埋在一本厚厚的專業(yè)書里。孫洛進去問:“同志,你看——”法醫(yī)再次看了傷口,嘖了一聲,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你在基層干時間不長吧?”孫洛不知此話怎講,問:“怎么了?”法醫(yī)說:“沒啥,按說你們一線的腦瓜兒都比較靈活?!蓖蝗晦D(zhuǎn)換了話題,“你到修理廠修過車吧?”孫洛沒反應過來,不知道傷情鑒定和修車有什么關系。法醫(yī)接著說:“我剛從修理廠回來,我那車后保險杠蹭了兩處,修理廠的師傅說,你這一看就不是一次碰的,要想走保險就得想辦法。我問他怎么想辦法?他說簡單,找一根電線桿子撞一下,剩下的事交給修理廠就行了。自己的車撞著心疼,就把鑰匙交給他們,人家?guī)煾稻瓦旬斠幌拢莿蓬^不大不小。真是隔行如隔山啊?!?/p>

        見孫洛愣磕磕的呆樣,法醫(yī)將書翻到人體輕傷鑒定標準章節(jié),用手里的尺子當書簽別住,熒光筆畫出了一句話:肢體皮膚及皮下組織單個創(chuàng)口長度達10厘米或者創(chuàng)口累計總長度達15厘米。這段文字在黃色熒光的襯托下十分醒目。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微小的距離,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尺子是客觀的,它不會說謊?!迸聦O洛沒聽懂,他彎起一根手指做了一個微小的動作,隨之丟給他一個向外的眼神。

        孫洛心情復雜地出了門,托著半邊臉坐在長椅上想事情。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佛,同時也有一個魔,一念成佛,一念成魔?,F(xiàn)在傷痛將心里的魔和佛都呼喚了出來,他們爭相斗法。想了半日,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樣的事情他委實做不來,這口氣像為這場爭斗畫上了一個句號,佛魔隱遁,他起伏的心情逐漸平復下來,站起身的瞬間,他看到另外一個自己已飄然出了廊門。

        再次回到那間診室,年輕的法醫(yī)站起來歪著頭看了半天,又嘖了一聲,沒再言語,坐下來安靜出臨時傷情鑒定書。孫洛看到他寫的是輕微傷。法醫(yī)簽完字囑咐他回去先上醫(yī)院打一針破傷風,還遞給他一瓶氯已定含漱液,詳細告訴他使用方法。孫洛比劃了一下右臉,問用不用包扎。說實話他不想包扎,能夠想見,半邊臉被裹起來是什么熊樣。

        法醫(yī)說得意味深長:“別包了,有的傷得晾著?!?/p>

        傷口處理不在法醫(yī)的職責范圍,告別時孫洛向惺惺相惜的法醫(yī)敬了一個禮,年輕的法醫(yī)起身和他握手,囑咐:“你們在一線,一定保重!”

        孫洛心中悸動,淚水一下充滿了眼眶,險些沒墜落下來。

        孫洛想不到還會接到那個點子的電話。尖細的聲音讓人心麻,點子說“想和孫哥坐坐”。那天孫洛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攪和到一塊兒的。他想,出賣朋友的事點子肯定瞞著,就拿話逼退了點子,使他沒卷進來?!肮芬щu”的桿狼丈夫沒敢動手,自然得以保全。天狂有雨,人狂有禍?!肮芬щu”和她弟弟因涉嫌妨害公務罪被刑事拘留。孫洛一時猜不透點子的意思,他決然不想和這種上躥下跳的人打交道,但還是表現(xiàn)出了高度涵養(yǎng):“有什么事在電話里不能說?”

        點子說:“是這樣,那天的沖突是個誤會,就是個誤會,熊莉的家屬深表歉意,要登門拜訪,看您時間……”

        “要是這個就免了吧?!睂O洛沒等他說完。

        “別,別介呀,您聽我說,熊莉和她弟弟的刑拘延期了。分局法制那邊我們找過了,他們說,只要能取得當事人的諒解,刑拘結(jié)束后可以辦理取保候?qū)?,現(xiàn)在家屬需要您出具一份諒解書,交法制備案?!?/p>

        孫洛明白了,不置可否,反問:“你覺得有可能嗎?”

        點子干笑起來:“當然,不會白著您,熊莉的家屬會考慮一定數(shù)額的賠償,上次那五萬的賠償就不要了,再加五萬。一張紙換五萬,不,加起來是十萬!您可想好嘍?!?/p>

        孫洛顫著聲笑了起來。

        點子馬上說:“要不,加十萬,十萬行了吧?”電話里笑聲沒停,點子虛了,“二十萬……三十萬總成了吧?五十萬呢?要不,您說個數(shù)!這不是您自個兒的事,要不,您和那個哥們兒商量一下,我等您信兒……”

        笑聲停了,話筒里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我和誰商量?我和誰都不用商量。我管不著別人,我能管我自己,我沒權(quán)和你做這個交易。拜拜!”

        同樣的請托在范海洋那里得到了婉拒。他接到的是耿副局長的電話,說是區(qū)領導和大局長打過招呼。范海洋暗嘆,這個社會誰都手眼通天。他嘴上沒敢打喯兒:“是!馬上落實?!睊炝穗娫捛浦c兒,一個小時后才回過去:“對不起啊,領導,和他講了一個小時,這小子是頭犟驢……”就聽那邊“吧唧”撂了電話。隨后魏書記來電,魏書記與耿副局長不同,沒拿大領導壓人,開誠布公說是一個“大哥”墊話,這個社會“大哥”一搬出來就成了私情,似乎比大領導更具威力。范海洋聽到魏書記提“大哥”一詞,心里悠然一樂,他以為人混到了分局班子成員這個分兒上已然免俗,想不到也有“大哥”。別管是誰,他憋定主意,照著前方抓藥。魏書記自然不快,不快就不快吧,你快了我就不快,弟兄們更覺不快。不知還會驚動哪路神仙,范海洋索性將手機設置為免打擾。

        兩人碰面,彼此未提所遇之事,這些破事是真正的不值一提。孫洛倒是從范海洋嘴里知道了一個情況:“狗咬雞”的弟弟竟然是政府部門的一個中層干部,那天和朋友在別的場合喝酒,被姐姐的一個電話叫了過去。拿不到諒解書自然辦不成取保候?qū)?,辦不成取保候?qū)?,他將會被判處實刑。那樣的話,他會被單位開除公職。

        怨不得他們肯下這么大本兒!

        孫洛推開警區(qū)辦公室的門,見潘爽正在鼓搗手機,他手指的動作和表情不像是在打“絕地求生”,瞬間孫洛捕捉到了一絲慌亂。是草有根,是話有因。他猛然想到了點子對他的引導。難道?不覺心頭猛地一沉。

        “哎——”他威嚴地喊了一聲這個朝夕相處的同事。

        潘爽抬頭,目光躲閃。

        孫洛走到他跟前,看著他,那目光似一把劍直抵人心。潘爽的手指和身子開始抖動。

        “你是不是窮瘋了?”冰冷的聲音猶有萬斤壓來,“嗯?”

        “退了……退了……我退了,你看——”他聲音顫著,話不成串,向?qū)O洛晃了一下手機屏。一時把持不穩(wěn),手機“吧唧”滑落在地上。

        孫洛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我想讓事實說話,可是有人想讓錢說話,當錢一說話,事實就閉上了嘴。兄弟,咱有點兒骨氣好不?”那聲音滿是無奈,又含有請求的意味。潘爽渾身遭針錐一般,屈身在地上摸著手機,順勢從椅子上出溜下來,蹭過孫洛,奪門而逃。

        三個月后的一天,孫洛開車行進在山間公路上,灌進車廂的風已經(jīng)飽含了春的訊息,手機響了一下,是“潘小潘”發(fā)來的一條微信。他最終選擇了辭職,說要去的那家網(wǎng)絡公司更適合發(fā)揮自己的專業(yè)特長。孫洛將車停在路邊一寬綽處,捏著手機一時不知怎樣回復,想發(fā)個表情,難過,抓狂,流淚,驚訝,心碎,無語……挑來撿去,似乎哪個表情符都對應不上自己的心情。想了半天,簡單回了四個字:一別兩寬。發(fā)完之后一陣心酸。

        讓他欣慰的是,潘爽的電話隨后就追了過來。

        潘爽說想請他晚上吃個飯。孫洛知道是散伙飯,不好吃,也不想吃,當時就回絕了,說:“吃什么飯!俗!你過來,我請你爬山。”潘爽孩子般連說:“好啊,好啊!”

        掛了電話,孫洛發(fā)過去一個位置。一個小時后,潘爽趕來會合。兩輛車一前一后往深山扎去。孫洛領他去的是東指壺山,這個地方他一個人常來。東指壺峰處于燕山南麓,號稱方圓百里最高峰,不要以為平原地區(qū)的“最高峰”有多高,不過海拔一千多米。整個山體巖石卻是北方少見的赭紅色,這種山色少了凝重,多了一份輕盈和靈秀。沿柏油路行至山腳就無路了,他們將車停在路邊,沿小路一步步往上攀登。轉(zhuǎn)到山陰處,見一塊巨大山石,這塊石頭猶如矗立在路上的一道石門,過了巨石峰回路轉(zhuǎn),山路懸空。走在前面的潘爽“咦——”了一聲,他在潮濕的石壁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蝸牛。這只蝸牛也許在石縫里憋久了,不顧這個季節(jié)并不適合它的出行,迫不及待行走于早春的時光里,潘爽說:“看見它,我就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雨后我們在瓦塊底下發(fā)現(xiàn)一只蝸牛就像見到了寶,小伙伴對著它成半天地傻唱‘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頭兒——我們就是那樣唱啊唱啊,在我們賣力的歌聲中蝸牛小心翼翼探出粉嫩的觸角,”潘爽說著嗤嗤笑出聲來,“現(xiàn)在一想啊,小孩子對什么事都特認真,其實我們不唱,它該爬還是要爬出來的,你等在一旁就是了。”他將蝸牛放在掌心,兩只手攏在一起。

        孫洛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只蝸牛?!?/p>

        潘爽不知此話該當何講。

        孫洛接著說:“最近看《莊子》,提到了這個小家伙,蝸牛的左角上有一個國家,叫觸氏;右角上有一個國家叫蠻氏。觸氏和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人的頭上也長著兩只角,它們植根于人心,每天爭斗不休,搞得人紛擾不寧,憂患纏身?!?/p>

        說過一段話后兩人沉默下來,荒草覆徑的一線山路上回蕩著他們粗重的喘息聲。新芽待發(fā),去冬遺落在枝上的樹葉蜷縮著瑟瑟抖動,時有一兩片被他們空曠的腳步聲驚擾下來,簌簌落在肩上。

        潘爽停下來問:“您為什么喜歡爬山?”

        孫洛接著往前走,悶悶地回答:“愛好,愛好沒有理由?!?/p>

        孫洛走在前面,不時停一下向山下瞭望,剛才在山腳還需要仰視的山峰,隨著每登高一步,就在自己面前矮下去一分,現(xiàn)在已經(jīng)踩在腳下了。他跳上一塊石頭,掏出手機自拍了一張照片,暮冬的黃昏給了照片一個溫暖柔和的色調(diào),他的輪廓被鍍上了一圈童話般的光芒?!班弧弧秽弧鄙桔种芯o跟著回響起“嗷——嗷——嗷嗷——”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爬山,好像從來沒想過。成年人的世界沒有那么多“為什么”了,也沒有耐心解釋世界上那么多“為什么”了。爬到山頂,一輪墜在群山之巔的巨大的夕陽猛然撞入眼中。他驚呆了。巖石拱衛(wèi)山頂,狀若蓮花,他們?nèi)缏浠ㄈ?。眼前落日熔金,周邊群山上獵獵燃燒著一大片金色的晚霞,霞光里的山巒、村莊、河流、道路影影綽綽,沉浸在落日的余暉中。這一刻,山風拂面,眼前的一切安謐而祥和。他們悉心感受著自然的愛撫和親近。

        面對巨大的落日,他找到了剛才問題的答案:山給不了你一個足夠的高度,它能給你一個角度。從這個視角觀世就是上帝的眼光。人有了上帝的眼光才知道什么叫若有若無,什么叫微不足道。

        這時,電話鈴聲在靜寂的山頂很突兀地響了,撲啦啦從樹窠子里驚起一只山雞向遠處飛去。孫洛摸出手機貼在耳朵上,是范海洋的聲音。山上的手機信號不好,這個電話他可能一直在打,趁著信號時強時弱的縫隙趕腳鉆了進來。電話里的語音時斷時續(xù),孫洛“喂,喂”了半天才明白了大概,是說局里給他的處分下來了。該來的總歸要來,該去的必然要去。孫洛說了句我知道了,就掛了電話。小潘望向他,孫洛不語,兩人坐在一塊兒狀如磨盤的巨石上,來自天際的最后一道微弱的光線打在他們沉寂的臉上,映出薄薄的一層金色光芒。

        天邊的云燃燒掉了自己絢麗的熱情,變成了一縷縷淺色的灰燼。天色又暗了一層,近樹遠山被夜色收攏到無邊的懷抱中,天際映出了一輪淡淡的月影。孫洛拍了一下潘爽的肩膀,他們起身踏著腳下的亂石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經(jīng)過那塊巨大凸起的山石時,潘爽將合十的雙手攤開,將蝸牛放在了原先發(fā)現(xiàn)它的那處石棱上。下山的這一路他一直合掌踽行,像個為什么而祈禱的虔誠信徒。蝸牛半晌才探出頭,兩只觸角在暮風中左搖右擺舞動起來。經(jīng)過一段歡樂的前奏,蝸牛拖動沉重的軀殼移動了起來,它的身后,赭紅色的山石上閃現(xiàn)著一道彎彎曲曲的亮晶晶的絲線。

        責任編輯/張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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