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超

1

爺爺轉(zhuǎn)過身，警惕地朝山下看。

大路像一條無頭無尾的灰蛇。它從古鎮(zhèn)的鐵匠鋪和馬店中間大搖大擺地走過，在壩子里那些黃色的油菜花、綠色的麥浪中優(yōu)雅地穿行。有時，它潛入密林中悄無聲息地爬行，有時又從林子里鉆出來，順著山溝往上攀。爺爺瞇了眼，對著那條灰蛇使勁看，似乎要把每一片細(xì)小的鱗片都看得一清二楚。

淡黃的陽光有些虛弱，一部分浮在空蕩蕩的大路上，一部分有氣無力地趴在樹梢上。樹林里傳來幾只山鳥嘰嘰喳喳的吵鬧聲。沒有人追來！爺爺終于松了一口氣。前面是一個門洞形的古關(guān)口，上邊鑲著幾塊大理石。古關(guān)口的頂上覆滿了雜草，右邊塌了一角，露出幾塊黑色的瓦片。走近一看，大理石上刻著“覺路遙”三個字，根據(jù)位置推斷，后面應(yīng)該還有一個字。四個字一起從某個時空出發(fā)，三個字走到了現(xiàn)在。誰也猜不出，走失的到底是什么字。其實，在時間長河中走失的又豈止一個字呢？爺爺嘆了口氣。過了關(guān)口，爺爺忽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膝蓋隱隱作痛。歇下吧，爺爺說著就自己找了塊平緩的路面，放下了擔(dān)子，順勢坐在一塊黑色的石頭上。

爺爺從腰帶上取出煙斗，裝上煙絲，點上火后使勁吸了起來。過足了煙癮，爺爺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腹腔內(nèi)的一股氣流被擠出來，喉嚨里發(fā)出一串怪異的聲音，像老鼠。爺爺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看到女人牽著孩子，對著江水發(fā)呆。對于女人，爺爺?shù)男睦锸冀K懷著些愧疚。女人是他搶回來的?？蓱z的女人。

那一年，爺爺和幾個同伴到離家二十多公里的古鎮(zhèn)趕集。街上到處擠滿了人，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匯成了一股洪流，洪流的巨大力量裹著爺爺往前挪動。賣東西的人占據(jù)了街道兩旁，兩條凳子和一塊籬笆，就成了貨架。衣服、糖果，或者書籍之類的就擺在貨架上。有些貨物放在竹籃里，擺在路邊，多數(shù)是洋芋、青菜什么的。有的貨物直接擺在了地上，比如鋤頭、鐮刀、砍刀等用具。街道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人手里攥著草繩，繩子的另一頭拴著羊，或者是一頭豬。

爺爺跟著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往前移動，一根長長的辮子在眼前晃來晃去?？隙ㄊ莻€好看的女人，爺爺想。他不買東西了，只跟著女人走，看女人買鏡子、買手帕，看女人和賣東西的老頭講價。那女人的聲音軟綿綿的，又輕又快，帶著明顯的江那邊的口音。爺爺覺得有根看不見的草繩拴住了自己，繩子的另一頭繞在長辮子女人手里。

長辮子的女人正在小攤上吃涼粉。爺爺帶著幾個人沖過去，把女人扛在肩上就跑。幾分鐘后，古鎮(zhèn)的保長就領(lǐng)著一隊人馬追了過來，一邊喊一邊開槍。爺爺肩上扛著女人，不要命地跑。跑出好幾里之后，爺爺終于甩開了后面追著的人。后來，長辮子女人就成了爺爺?shù)呐恕?/p>

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幾年前把她搶來，現(xiàn)在卻要跟著她回家。一想到將要面對從未謀面的岳父、岳母，爺爺心里就發(fā)怵。那天，假如他動作再快一些，用鞭子分開那兩只爭斗的羊，隊上的那只花母羊就不會被擠到路下，那只花母羊就不會掉窩（流產(chǎn)），別人就不會有批斗他的理由，他也就不用到處避難了。有些東西是命中注定的，爺爺想，也許，即便沒有母羊事件，也會有其他事件發(fā)生。這一生注定要走上這么一趟。就像欠了某個人債，不管到什么時候，只要人還活著，總是要還的。就當(dāng)是去還債。

路有關(guān)口，人也有關(guān)口。過了關(guān)口，就是另一番風(fēng)景。爺爺看著古關(guān)口，覺得身上的力氣又恢復(fù)了一些。走吧，爺爺對著還在發(fā)呆的女人說。

2

奶奶在低頭擺放竹籃的時候，看到了瀾滄江。

江水像一條細(xì)長的帶子，在悠長的峽谷中無聲無息地伸展，江面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霧。沒有被晨霧遮蓋的江面，有白亮的光在跳躍。奶奶的目光從幾條黑線一樣的霽虹橋開始，順著江邊跑，跑過幾條山溝，在江水轉(zhuǎn)彎的地方，依稀看到了幾間茅草房，那里升起幾縷若有若無的熟悉的炊煙。七年了，終于回來了！奶奶的眼里像江水一樣，有光在閃爍。

奶奶回過頭，看到陽光爬滿了男人的脊背。男人的臉躲在陽光背后，青色的煙霧升起來，一股嗆人的煙草味擊中了奶奶的嗅覺。男人微微佝僂的背影顯出些猥瑣。奶奶的心被貓撓了一下，說不清什么滋味。七年前的一幕，奶奶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天在小攤前，奶奶的眼前忽然就黑了，一雙粗魯?shù)氖止孔×怂?，腳離開地面，身體被放橫，接著就是劇烈的顛簸，像被人按在了奔跑的馬背上一樣，身子硌得生疼。奶奶懵了，竟然想不起喊救命。尖叫聲、腳步聲，很多人的喊叫聲，頭上套著的袋子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摩擦聲，甚至還有巨大的鞭炮聲，各種各樣的聲音不斷地鉆進來，又跑出去。到后來，好些聲音遠了，消失了，最后只剩下噼里啪啦的幾個腳步聲，伴隨著沉重的喘息。難道遇到強盜了？奶奶回過神來?？謶窒裆咭粯?，順著奶奶的腳踝往上爬，周圍的溫度低下來。奶奶身體一陣哆嗦，拼命扭動身體，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在漁農(nóng)手里掙扎，嘴里發(fā)出動物一樣的嚎叫聲?！袄蠈嶞c！不然把你丟下山崖！”有人惡狠狠地說。奶奶不敢動了，就連嚎叫聲也被扯成了兩截，一截消散在空氣中，另一截縮回肚子里。

奶奶的雙腳終于落到了地上，頭上套著的麻袋被拿開了。奶奶驚恐地四處打量。這是一片林間空地，三個男人站在旁邊，不說話，用鞭子一樣的目光抽著她。奶奶渾身不自在，像被烈日罩著的水珠一樣慢慢收縮自己，喉嚨又干又癢，像鉆進了蟲子，雙腿軟綿綿的，仿佛抽去了骨頭。

太陽“哐”地一聲掉到了山背后，觸動了藏在某處的機關(guān)，黑色的液體從林子深處淌出來，周圍的一切慢慢模糊起來，山路成了灰白的一道，像虛幻的影子。奶奶夾在幾個男人中間，高一腳低一腳，上山，下山，走過一片樹林，接著又是一片樹林。奶奶從小就被裹過的小腳火辣辣的疼起來，她覺得自己一直在樹林和山路組成的迷宮里轉(zhuǎn)圈。終于，前面出現(xiàn)了燈光。山坳里，幾間茅屋影影綽綽，像等著獵物的野獸。一個男人領(lǐng)著奶奶，走進了其中一間茅屋。

后來，奶奶才弄清楚，這個地方叫廠街，聽別人說，這兒離她老家有上百里路呢。奶奶想家，想回那個叫洼子田的地方，那里有她的父母，還有她的兒子。兒子還那么小，她想。想著想著眼淚就管不住了，先是小聲地抽泣，接著是嗚嗚地哭，再后來是號啕大哭。領(lǐng)著她回家的男人不說話，叼著煙斗守在門口，不讓她出門。有人來了，探頭探腦地看，叼煙斗的男人吼了一聲，看熱鬧的人散了。沒有人理睬奶奶，奶奶哭了一陣，累了，靠在床邊睡著了。醒來后的奶奶不哭了。男人端來了洗臉?biāo)?，立在一邊，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男人的母親、兩個妹妹，幾個人輪番上陣，勸奶奶留下來。奶奶絕望地發(fā)現(xiàn)，無論什么時候，都有人看著她。每個人的目光就是一條繩索。奶奶覺得，自己就是一只掉進蜘蛛網(wǎng)里的小蟲。

家是回不去了，奶奶想。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一個女人終歸要選擇一個男人的。況且，現(xiàn)在的情形也由不得她選。那個叼煙斗的男人看起來也不錯。奶奶安慰自己。這樣寬慰自己的時候，奶奶臉上的冰霜就慢慢地化掉了。男人一家在奶奶臉上看到了喜人的變化，但他們依然沒有放松對奶奶的看護。誰知道這是不是女人的緩兵之計呢？上廁所出來，奶奶總會發(fā)現(xiàn)不遠處男人瘦削的身影，或者是男人母親探詢的目光，依然像繩索一樣。

女兒的降臨徹底改變了奶奶。像所有的母親一樣，奶奶把愛毫無保留地給了孩子。至于那個男人，奶奶心里依然有著隱隱約約的仇恨，一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當(dāng)然，有時候，奶奶偶爾也會關(guān)心一下那個男人，在男人干活累了不想動彈的時候，或者是生了病眼巴巴地看著她的時候。生病的男人就是一個孩子，生病的男人和孩子一樣，需要人照顧。況且，他還是孩子的爹。有時，奶奶又在內(nèi)心鄙視自己。要不是這個挨千刀的男人，自己怎么會離開從小長大的家，跑到這個四面是山的鬼地方？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女兒，仿佛和男人一個模子印出的小臉，奶奶想，認(rèn)命吧，就這樣過下去算了。奶奶搖了搖頭，努力把洼子田的一切甩到了山那邊。

后來發(fā)生的那件事，讓奶奶的心又波動起來。那天，奶奶起床后就心神不寧，總覺得會有重要的事情發(fā)生。剛出門，奶奶就看到大椿樹上的烏鴉不懷好意地盯著她，“嘎，嘎”地叫了兩聲，劃了一個詭異的弧線飛走了，像是某種暗示。奶奶的心里沒來由的慌，對著烏鴉“呸！呸！”地啐了兩口。太陽落山時，給生產(chǎn)隊放羊的男人回家了，臉色有些不正常。有人來到家里，把男人拉到屋外，嘀嘀咕咕地說話。奶奶只聽見什么“母羊……掉窩……批斗……坐牢……”幾個詞。奶奶問男人，男人端著煙斗，悶著頭吸煙，不說話。沉默了一陣，男人拿著煙斗在土地皮上磕了幾下，收起來，別在腰帶上出門了。男人再次回來的時候，臉色更加難看了，對奶奶說，我們搬家去洼子田吧。奶奶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看著男人，男人似乎不經(jīng)意地瞟了一眼，眼里竟然含著一絲詢問的意味。洼子田！奶奶的心歡快地跳起來，像一只奔跑的兔子。

七年了，家里的一切還好吧？奶奶站在古關(guān)口旁，望著不遠處的家鄉(xiāng)，心里悲喜交集。男人說，走吧。奶奶背上竹籃，牽著女兒，默默地跟在男人身后。

3

太陽剛升起不久，躺在靠椅上的她又睡著了。

她在暖和的陽光下做著夢。淡黃色的陽光從天宇上灑下來，許多樹葉變成了嫩綠色。她走過一個門洞，站在山梁上，身上感到一陣陣的暖意。父親坐在一塊黑色的石頭上，背對著她，一口接一口的吸著煙斗，一團煙霧升起來，然后被風(fēng)吹散。母親站在一旁，對著一條大江在發(fā)呆。她順著母親的目光看過去，遠處云霧彌漫，除了江水，就是莽莽蒼蒼的大山，她什么也沒能看清。她回過頭，卻看到母親的眼里閃過的光。

父親說，走吧。

父親的話音剛落，她就醒來了。她靠在椅子上回味剛才的夢。那不是夢，她對自己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天夜里，她迷迷糊糊中被母親喚醒了，在半睡半醒之間，她跟著母親走了很長很長的山路。天亮的時候，他們走過了她夢中出現(xiàn)的那道山梁。

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有些模糊了，哪些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往事？哪些是夢里出現(xiàn)的事物？更讓她惱火的是，許多往事頻繁的跑到夢里——醒來后，往事和夢的界限更加模糊了。難道夢也成了往事的一部分？或者說，所有的往事都只是一場夢而已？是不是所有的人老了都會這樣？幸運的是，有些事她記得非常清晰，永遠都不會模糊。比如，六歲那年，她和母親一起回到了洼子田。她依然記得外公外婆，他們總是對著她笑。雖然眉眼記不清了，但她記得他們的笑，她喜歡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的笑容。

她記得到洼子田幾年后的秋天，弟弟剛滿兩歲的時候，父親病了。那一場病來得那么突然，來得那么兇猛，高大強壯的父親一下子虛弱下來。有幾次，父親安靜地站在院場邊，盯著江對面的大山看。后來，父親起不來了，拉著她的手說，你們記住，一定要搬回廠街，只有你們回到老家，我才放心呀。父親說完這句話就走了。想到這些，她的心里充滿了悲傷，好像父親剛剛離她遠去。

最近怎么了，老是回憶那些往事？她躺在靠椅上，對自己的多愁善感有些不滿。都已經(jīng)七老八十的人了，什么樣的事情沒經(jīng)歷過，難道越活越小，變成林黛玉了？

也許和前幾天兒子說的那些話有關(guān)吧，她想。兒子說要去洼子田看望爺爺，等過段時間，要重新給爺爺立塊碑。她很想跟著去。自從跟著母親搬回廠街后，她已經(jīng)幾十年沒回洼子田了，可看看自己的身體，只能放棄了。唉，老嘍，有些事，只能讓年輕人去做了。

她繼續(xù)躺著靠椅上。似睡似醒之間，她覺得今天的陽光很熟悉，像很多年前，那道山梁上的那些陽光。淡黃色的，暖暖的，還飄著些煙草的味道。

【文后絮語】4月的一天，我開著轎車，上高速，下高速，穿杉陽古鎮(zhèn)，然后沿著公路爬到了江頂寺?？讨坝X路遙”的古關(guān)口還在，到處寫滿了滄桑。一條現(xiàn)代化的公路從古關(guān)口旁經(jīng)過，有時空交錯的感覺。站在山梁上遠望，對面的懸崖峭壁間，一條白練般的瀑布噴涌而出，激流從半空中跌到山腳，匯入瀾滄江。瀑布旁邊是正在施工的瀾滄江特大橋，像正在化形的巨龍。不久之后，巨龍將騰空而起，一展雄踞群峰、傲睨江河的英姿。

順著公路，我們下到了江邊。幾分鐘的路程，卻是古道馬幫們心悸不已的“九轉(zhuǎn)十八彎”。若干年前，許多倒霉的馬匹在此失足，和身上馱著的貨物一起墜入江中，失去蹤跡。霽虹橋在1986年的時候被洪水沖毀，原址旁新建的橋可以通過轎車。過了橋，沿著水泥鋪成的公路，沒用多長時間，我們就趕到了洼子田。遙想當(dāng)年，爺爺懷著被人發(fā)現(xiàn)的恐懼和對胞衣之地的依戀，翻山越嶺，歷盡艱辛才走到了洼子田。和爺爺相比，我們的行程無比輕松，像旅游一樣。

停了車，順著山脊往上爬。出了幾身汗之后，一塊剛犁過不久的山地出現(xiàn)在眼前，地的西邊散落著幾堆墳。領(lǐng)路的表哥指著一個石堆說，喏，那就是你爺爺?shù)膲?。幾塊石頭砌成的墳頭，恰好對著廠街方向。茂盛的灌木砍倒了，半人高的野草鏟掉了，我坐在爺爺?shù)膲炁?，想象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

爺爺當(dāng)年肯定沒有想到，走出那個關(guān)口之后，他就永遠離開了家鄉(xiāng)。假如能預(yù)料到結(jié)局，爺爺還會義無反顧地走過那個關(guān)口嗎？也許，爺爺更加想不到的是，后來，他當(dāng)年搶去的那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心甘情愿地回到了廠街。

下山的時候，我還在想著爺爺?shù)脑庥?。爺爺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其實，仔細(xì)想來，我們同樣如此，將來會有什么樣的境遇，誰也無法預(yù)料。

我們和爺爺一樣，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我們依然會選擇前行，穿過一個又一個的關(guān)口。就像爺爺所認(rèn)為的那樣，過了關(guān)口，就是另一番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