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銘
金圣嘆曾把雪夜讀書視為人生的一大快事。
雪夜讀書的美妙之處,我認為在一個“靜”字。漫天的大雪拭去了白天的骯臟和喧囂,“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凈”,雪的純凈容易使夜讀的人返回一種“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心境。耳聽雪落的天籟,而看在眼里的是另一種文字的“交響”,更兼身旁的一個紅泥小火爐將溫暖蕩向每一個毛孔,這種感受大概也是“妙處難與君說”。
書中的思想散發(fā)陽光的熱量和火眼的光芒,溫暖著那顆裹在寒涼與寂寞的心,夜讀人在凜冽的冬天也常如坐春風。法國的女作家喬治·桑也曾說在漫長的冬夜,時間似乎都可以聽從我們使喚,由于人們能夠沉下心來思索,精神生活變得異常豐富。
夜其實最適合讀書人,白天為生計奔忙的勞累、困窘甚至焦頭爛額,都被夜色平復了;
白天不得不見的人,不得不說的話,甚至不得不戴上的面具,都可以掩藏在夜的黑色之后。
夜特別寵愛讀書人,白天給富翁更多的黃金,夜晚給貧困的書生充裕的時間和天馬行空的空間。
夜色是一扇寬大的門,將白天的繁忙和喧囂都拒之門外。窗外唯有自由的風聲和草蟲的輕輕鳴唱,房內(nèi)人泰然靜坐,任憑風聲葉聲聲聲入耳。
讀書人讓心靈馳騁富足寬闊的書中世界,獲得比千鐘粟還要豐富的精神財富。北朝的李謐說“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
讀書人一般都是夜晚這塊黑土地上的耕者,以心為犁,文字為種子,收獲生命的價值。
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尤袤曾說:
“饑讀之可以當肉,
寒讀之可以當裘,
孤寂而讀之可以當友朋,
幽憂而讀之可以當金石琴瑟也?!?/p>
夜讀,可充饑,可取暖,可友朋,可錚錚奏樂。
夜有助于心境的沉靜,窗外的夜色一點點沉積下來,夜越來越黑,心越來越靜,當月亮升起,如水的月光溶溶泄泄,讀書人的心境也隨之亮堂皎潔起來。
人聲漸杳,遠處偶爾有一、二輛汽車駛過,將寂靜象貨物一樣運來。古人讀書有“紅袖添香”之說,我們現(xiàn)在夜讀,似也有這樣的情調(diào)。
香是遠處渺茫的歌聲,歌聲來自高檔的賓館酒樓,“紅袖”們正熱鬧著呢,我們鬧中取靜,自有一種超然。
靜夜里,心境淡然,甚至能有參禪面壁的枯寂。讀一本書,恍然若有所悟,這悟出來的有時接近玄機妙理。
夜是平民化的,與知識分子最親近。它隨和,寬容,閑適。美的極致就在于隨意。梁遇春認為“讀書是要在床上、爐旁、霧煙中、酒瓶邊才行,這樣才能讀出味道來。”床、爐、酒都與夜相關。
張潮在《幽夢影》更是把人生各個階段讀書比作夜里觀月,“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p>
我以為夜讀最似臺上玩月。人在臺上,月隨手可摘;月在手中,可賞玩、玩味,甚至象兒童的玩具一樣可以把玩,這種閑適和隨意不是一般人可以達到的。
夜讀有助于思索,心境澄明,思想的飛鳥更能翱翔,情感的游魚更優(yōu)游。
近代學者王國維先生的為學三境界都跟夜有關。
“為伊消得人憔悴”,是夜里的輾轉反側;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層樓,望盡天涯路”,白天的凝神遠眺也是由于夜晚而觸動情思;
至于最后一重“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更直接地道出做學問與夜的魚水關系———思緒的豁然開朗一般都在夜里得以實現(xiàn)。
夜讀,可借別人的書籍,澆心內(nèi)塊壘;
可以以書中的思想為契機,引發(fā)自己的思考,從而有所得,這是夜讀的理趣;
可隨作者或書中任務一道歡歌悲哭,一起愛與恨,這是夜讀的情趣。
有了一些想法,順手寫在書的空白處,與他們作“無聲的交談”,此種樂趣,大概不亞于促膝而談吧。
選自《閱讀與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