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世界"/>
☉錢理群
錢理群先生不是攝影行家,也從未接受過攝影的任何訓練,只是拎個不入流的相機,“很不專業(yè)”地拍了一大堆“不怎么藝術”的照片。那么為何要編輯出版他的攝影畫冊呢?這跟他是錢理群有很大的關系。接下來的問題是:難道一個思想文化名人隨意拍的照片就值得出版嗎?這是不是一種流俗的“名人效應”呢?
編輯錢理群先生影冊的想法,源于1995我與他的第一次偶遇。
當時幾個年輕人剛剛出版了各自的雜文集,邀請錢先生、王富仁先生等開個小座談會。座談、吃飯都在一個飯館的小包間,很不正規(guī)的樣子。我的現場感覺是,兩位老先生事先都做了較充分的準備,發(fā)言犀利、厚重、邏輯清晰。
閑聊中,錢先生說他拍過一張照片——人在荒漠中,就是一個小黑點兒。他想以此表現人與大自然的關系。我猜想,這很可能是一張形式平淡卻很有意味的照片,與我看膩了的那些內涵空洞、形式花哨的照片完全不是一碼事,并引發(fā)我對于一個資深思想者的照片心生好奇。我說有機會看看您的照片吧,他連忙微笑搖頭說,他的那些照片只是自己拍著玩兒的,實在拿不出手給別人看。
與錢先生真正熟絡起來是十多年后的事情,直到2017年,我才翻看了他裝了小半個大衣柜的影集,并且被他的一組“怪臉照片”所深深地打動——這位嚴肅的學者原來還有如此調皮的一面!錢老說他的照片和他的文字的內容是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世界,還說他更看重自己的這個世界,這是他從不視人的自己的另一部分。
對于這個有點出乎我意料的說法,我的理解是,已經嘮叨了大半輩子的歷史、社會、魯迅……并已經出版了四千余萬字,他可能就此有些疲倦了;還可能是,他那絕望之中的希望的燭光,就要隨著他生命的衰亡而衰弱而熄滅了,所以心生了隱隱的惆悵及復歸生命本真的欲望。錢老常說自己是“五四之子”,但更是“自然之子”。他不愿示人的這部分,很可能是更接近其生命本真的部分。
基于這樣的思考,錢先生的這本攝影集子的“藝術質量”如何,就變得不很重要了。他的作品好,我們就多一回審美享受;不好,就當個藝術的失敗案例罷了。然而我相信,不管它好與不好,不妨礙它會啟發(fā)我們的一些思索。
錢先生多次說自己在寫作之外是個缺乏愛好、毫無生活趣味、極其枯燥乏味的人。這讓我想到了不走出柯尼斯堡小鎮(zhèn)的康德,他可能比錢老還要乏味??墒牵档抡娴姆ξ秵??我對錢先生去過哪兒、拍了什么并不怎么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他于自己發(fā)表的那些文字之外還想了些什么。(竇海軍)
錢理群
每次旅游,我都沒有文字留下,我從不寫游記。最初以為是自己文字功力不足,但細想起來,這只是一個表面的原因。更深層次的問題是,自然,包括自然風景,恐怕不是語言文字所能描述的。語言文字只是人的思維和表達的工具,在自然面前,就顯得無能為力。
坦白地說,面對大自然,我常有人的自卑感。那些大自然的奇觀,使你感到心靈的震撼,而無以言說。
正是這一點,顯示了攝影(包括電影攝影)的力量和作用。所謂攝影,本質上是人和自然發(fā)生心靈感應的那瞬間的一個定格,是我經常喜歡說的“瞬間永恒”。它所表達的是一種直覺的、本能的感應(因此我堅持用傻瓜機照相,而反對攝影技術的介入),不僅有極強的直觀性,也就保留了原生態(tài)的豐富性和難以言說性。這正是語言文字所達不到的。攝影所傳達的是人與自然的一種緣分;攝影者經常為抓不住稍縱即逝的瞬間而感到遺憾。這實際上意味著失去了,或本來就沒有緣分。
于是,我的自我表達,也就有了這樣的分工:用文字寫出來的文章、著作,表達的是我與社會、人生,與人的關系;而自我與自然的關系,則用攝影作品來表達。
我經常在學生與友人中強調攝影作品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甚至說我的攝影作品勝過我的學術著作的價值。這其實并非完全是戲言。對于我來說,與自然的關系是更重要的:我本性上是更親近大自然的。只有在大自然中,我才感到自由、自在和自適,而處在人群中,則經常有格格不入之感,越到老年越是如此。即使是旅游,我對所謂人文景觀始終沒有興趣,我覺得其中虛假的成分太多。真正讓我動心的,永遠是那本真的大自然。這樣的類似自然崇拜的心理 ,還有相關的小兒崇拜,其實都是來自“五四”——我承認,自己本質上是“五四”之子。
我直到今天住進養(yǎng)老院,也還努力保持這樣的習慣:每天早上散步,都以“重新看一切”的好奇心,觀察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并且都有新的發(fā)現,散步回來,就有一種“新生”的感覺。
院子里的同一個地方,我一年四季不斷地拍,這樣我就有活在自然中的感覺了。
“風景”,不是風景區(qū)才有,關鍵是有沒有發(fā)現風景的眼睛,而平凡中的風景往往更有意思。自然是要人去發(fā)現的。
獨自讀書中,突然發(fā)現(或感覺到)“寂靜”。它無聲,卻并非停滯,在無聲中有生命的流動:樹葉在微風中伸展,花蕊在吸取陽光,草叢間飛蟲在舞動,更有人的思想的跳躍、飛翔。這就構成了“寂靜之美”。
這個鳥巢讓我想到了家??赡苁墙逃刮疫^于社會化了,導致我的家庭觀念不強,退休以后,我要回到家庭,它是我最后的歸宿。家,有溫馨感,但對人也有束縛,還會形成“愛的壓迫”。
我始終是一個觀看者,對于動物也是這樣。我喜歡動物,但不會去養(yǎng)動物。我喜歡動物,但是不能整天和它們混在一起,不能整天圍著它轉,這樣又會干擾到我的自由與獨立。我是個極端的個人主義者。從另一個角度說,這也是我的弱點。
在我的生命的深處,一直保留著“如何發(fā)現貴州大自然的美”的記憶:清晨,我常常登上學校對面的山,去迎接黎明第一線曙光,一面吟詩,一面畫畫。為了體驗山區(qū)月夜的美感,我半夜起床,跑到附近的水庫,讓月光下的山影、水波,一起瀉在我的畫紙上。下雨了,我沖出去,就著雨滴,涂抹色彩,竟然成了一幅幅水墨畫。當然,我還真的寫詩,有的就題在我的畫上,有的寫在彩色的本子上,稱為“藍色的詩”“紅色的詩”“綠色的詩”等等。可惜這些畫和詩在“文化大革命”中已付之一炬,但看過的朋友都說有種童趣,那其實就是我努力保存的赤子之心的外化??梢哉f,是貴州的真山真水養(yǎng)育了我的赤子之心。
這個小水庫的對面,就是我當年任教的安順師范學校。
坐林中長椅上閉目靜聽鳥鳴,試圖用各種擬聲詞將其記錄下來,卻不能;遂拍下照片,于畫面外聽鳥音,也是饒有興味。
老伴帶兩個孩子來,與他們談話。我端坐其間,一邊是人類的聲音,一邊是鳥類的鳴叫,有一種奇妙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