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龍門農(nóng)場本是蹲勞改犯的,勞改犯刑滿后繼續(xù)留場就業(yè),被稱為“二勞改”。知青來了,與“二勞改”混編在一起,知青的師傅多是“二勞改”。
我被分到牛圈管牛。因為味道濃烈,牛圈遠離住人區(qū),是世外桃源,扯破嗓子唱《紅莓花兒開》 《喀秋莎》《鴿子》這些“黃色歌曲”也沒人管。隊里開會、學習,也懶得大老遠來喊我。而且,這里還有師傅老楊頭兒,可與之耍嘴玩。日子不是一般的美。
現(xiàn)在算來,老楊頭兒不到五十歲,那年月人過四十即可稱老頭兒,他又跛腳又駝背,是實實在在的老頭兒。龍門農(nóng)場關的多是南方人,老國民黨老反革命,偷摸耍流氓、打架斗毆的沒資格進來。聽說,老楊頭兒是國民黨軍官,讓解放軍活捉當了俘虜,后來又亂說話,蹲進了龍門。
知青們最愛打聽“二勞改”干過哪些壞事,又是怎么進監(jiān)獄的??墒牵蠗铑^兒一天到晚也就吆喝牛算是說了人話,他不回答問題。老楊頭兒喊牛,極其威武,極其嚴肅,四川口音,穿透力甚強。但是與人說話,他就一個兩個地往外蹦字,只看自個兒腳尖不看人臉。我唱“黃色歌曲”,他就從墻上拿下那把“板二胡”,吱吱嘎嘎拉起來。世上哪有“板二胡”?是我氣他故意這么叫的。那本是把二胡,琴筒不是蒙蛇皮的竹板,而是用骨膠粘上的三合板。加上拉琴者的手藝差,吱嘎嗚呀,能把活狼招來。
我引蛇出洞、圍點打援、敲山震虎,但老楊頭兒就是不說正事,就是顧左右而言他——哪個歷史反革命者愿意說自己的歷史?不說拉倒。
怪的是洗澡。
老楊頭兒特愛光膀子,開春,他頭一個光;秋后,他最末一個穿。
光膀子的老楊頭兒,特別特別難看,那皮膚應稱之為革,讓骨頭支得里出外進的。我說:“割了皮子做鞭梢,一定賊響,抽馬賊疼?!比绻?,老楊頭兒身上也割不出整張皮子,左一大刀疤瘌,右一大槍眼子,肚皮上一塊“粉紅地圖”,有山有水。在龍門農(nóng)場,身有“花彩”者多的是,這不特別。老楊頭兒總撫摸那刀傷槍傷,還獨自稀罕著,像識字人看書一樣。
說牛圈是世外桃源,更是因為有水。一條窄條小溪,流到這兒突然寬得有葦子有野鴨。這是干活兒人最親的地兒,比上炕頭都得勁兒。讓日頭與臭汗欺負一天了,脫個精光,撲通,一個猛子,舒爽!舒爽!
老楊頭兒也是人,他跳水里,喊著“巴適”,可是,這人不脫褲子。這水塘子,八百年不來一頭老母豬,你老楊頭兒裝個屁文明客!
老楊頭兒上得岸,水哩哩啦啦順褲腿而下,褲子亮亮的,緊貼在腿上,看著都難受。
我忍不住了,說:“老楊頭兒,你是穿著褲子游泳——硬裝老濕(老師)!你那褲襠是不是讓子彈打過,不敢見人?”
“龜兒子!你曉得個卵球!”這回,老楊頭兒可真急眼了,上眼皮壓了半個黑眼仁,眉毛眼睛聚到一起,像只鷹。
一回這樣,兩回這樣,我發(fā)現(xiàn)他睡覺也不脫那破褲子。我下定決心,要偵破此案。
天熱得邪乎,掛著的衣裳都出汗。我謊稱去五分場,卻半道折回。到老楊頭兒的西下屋,人不在,鐵絲上的黑手巾也不在,這人是上水塘泡水了。
我貓兒悄兒摸到水塘邊,撥開葦子稈,水里正正泡著個老楊頭兒。我正想戲他一戲,他出水了——光著屁股,光著兩腿。跟別人一樣呀,沒有兩樣呀!
我大喝一聲:“不許動!舉起手來!”
老楊頭兒忽地臥倒,一看是我,他慌慌張張去抓褲子。我上前一步踩死褲子,喝道:“老楊頭兒,這回非得給我說個清楚!”
“我我我……”
“我什么我!你這褲子到底怎么回事?說!”
“我我我……我不說?!?/p>
“不說?不說你就是狗特務!特務才有秘密!”
老楊頭兒彎腰一直,直腰一擰,手摁大腿后根——那里有個紅紫槍傷眼兒。
“這不是槍打的嗎?這有什么?”
老楊頭兒一屁股坐在水坑里,摁著那槍眼兒,哭喪著臉說:“這槍眼兒見不得人喲——這是逃跑時,讓日本人,從后邊打的。見不得人喲!見不得人喲!”
“誰能分得出是逃跑時打的?”
“你是分不出,這么大的龍門農(nóng)場,戰(zhàn)場下來的人可是不少!”
“咦,老楊,不對呀!那你上身那刀傷那槍傷,咋總晾著曬著?”
“那個呀,那是打沖鋒,從前邊挨的刀槍?!?/p>
“誰打的?”
“日本人呀!日本人。還能是誰!”
到了一九七七年,我上大學了。我前腳走,咳,他老楊跟著離開龍門,到省政協(xié)了。等我娶上媳婦,聽說他也找到了老家的媳婦。巧了。
[責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