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勇
在火德紅的小鎮(zhèn)上,有個旅館叫永宏旅社。
永宏旅社,一聽這名字,就總讓人想起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小城。那時住人的地方,就清一色叫旅社。而現(xiàn)在卻流行叫賓館、酒店。因此,看見永宏旅社四個字,就能嗅到一種久違的時光流逝的氣息。
永宏旅社,讓我忽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學生生活。我和幾位比較年輕的文友住一個八人間的房間。都中年了,身體發(fā)胖,要爬到上鋪都有些困難了,于是就選了一個下鋪的床位。被子已經(jīng)陳舊,透著時光暗黃的顏色,但卻干凈,散發(fā)出洗衣粉和陽光的香味。雖然同住的弟兄平時都很熟悉,但那種熟悉是局限于衣著光鮮的在一起吃飯聊天工作。除了學生時代,這種集體睡覺還是第一次。還在路上的時候,我對這種大通鋪的睡覺方式還是有些期待的,這是對過去歲月的一種懷念和向往。但事實是,我們的心境回不到過去了。
那時的我們,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的,常常在炎熱的夏季晚上,穿著一條粗布縫制的小褲衩,一臉陽光一身青春的自由自在地活動。趴在床上看書的,仰在床上發(fā)呆的,盤腿坐著吹牛的,光著膀子相互摟肩搭脖在一起分享秘密的……那時我們的內(nèi)心,是一池清水,即便有風,也是透底透面的波光粼粼。那時總有說不完的話,即便熄燈了,學生會的來檢查了,都還在意猶未盡。那時說話的主題是單一的,除了與學習有關的,大都是與姑娘有關的。即便談起姑娘,大都是只可遠觀而不褻玩的清粼粼的欣賞和贊嘆。比如某個青澀男生口若懸河眉飛色舞地說,今天我看見某個某個姑娘,長得太漂亮了,我跟在她的身后看了好長好長時間。那時的我們,形容姑娘用得最多的詞是漂亮和好看,很少用清純、韻味之類的詞語。原因是漂亮和好看是感官的,肉眼直接看見的,那時年輕的我們本來就清純,因此反而忽略了清純,就像我們每天都在呼吸著氧氣,因而就忽略了氧氣的存在。當我們一再強調(diào)氧氣重要的時候,恰是缺少氧氣的時候。清純并不因為你忽略了,它就不存在了。它依然存在著?,F(xiàn)在,我們談女人總是在乎清純和韻味,那是因為這個時代缺少清純和韻味,而我們的靈魂也顯得空前的渾濁和直白。在這里,我之所以說的是姑娘而不是女人,是因為我總有些偏執(zhí)地認為,姑娘是清純透明的,沒有半點雜質(zhì)的,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而女人是盛開的花朵,經(jīng)過了風雨的侵蝕和洗禮,是成年人的話題。
我們同住的這群人,全都娶妻生子生為人父了,雖然早進不惑之年,但人生依然迷茫混沌。俗事早已湮沒了理想的旗幟。
我們也說話,也交流,在功名利祿的泥沼里也偶爾談談女人。我們渴望靈魂的清純,我們渴望生活的韻味,但我們越來越遠離清純和韻味。生活讓我們變得那么實際,那么庸俗,甚至無聊。談的話題,大都是一些隔鞋搔癢插科打諢逗人取樂的話題,每個人的內(nèi)心,也許都是只有自己才知道密碼的嚴實的城堡,城堡的外面開滿了取悅世俗的艷麗的花朵,那種表面的艷麗和繁華總是遮蔽了抵達內(nèi)心的路途。很多時候,我們在心田里栽下坦蕩和輕松的種子,可往往收獲的卻是事與愿違的荒蕪和沉重。
有人肆無忌憚地打屁,有人在夢中笑醒,有人在鐵床上輾轉(zhuǎn)反轍,任憑酸澀的目光拴住窗外孤寂的月亮。多少往事隨風飄散啊!一晃,清澈的目光爬滿了密密麻麻的滄桑。
原以為可以尋到昔日的美夢,可結(jié)果卻再也回不到我們的從前。
如今的我們,都已習慣了寬敞的大床,寧靜的環(huán)境。面對眼下這種群體過夜的場景,還是有些無所適從。我不知道我們?nèi)遮叞l(fā)福的身子,是不是變得愈來愈嬌貴了,還是我們的心喪失了當初的本真和純粹?躺在這樣的床上,總是難以入眠。
也許因為飲食的緣故,有兩位朋友鬧肚子,一晚上三四次的跑外面不分男女的公廁,盡管他們格外小心,但起床的聲音,穿鞋的聲音,走路的聲音,開門的聲音,關門的聲音,好不容易提心吊膽方便完,又是開門的聲音,關門的聲音,踮著腳尖走路的聲音,上床的聲音。這些聲音,在深夜里,是那樣的清晰。剛剛才有點兒睡意,其中一個鬧肚子的朋友又像前一個朋友一樣,把上面的細節(jié)復制一遍。有個朋友的呼嚕聲渾厚有力,一浪高過一浪;另一個朋友的呼嚕聲有時像拉風箱,有時像拉警報。如此難眠之夜,如此局促的空間,如此狹窄的床鋪,總讓你的肉體無所適從。
我在想,我們曾經(jīng)青春的肉體是多么的隨意而安??!想起小時候,坐在火塘邊,看寒燈如豆,冒著濃煙的木柴漸漸冷卻,靠著濃煙熏黑的土墻,睡得又香又甜。想起跟著父親去護秋的夜晚,一床薄薄的補丁摞補丁的布毯墊在稻草上,扯一把稻草做枕頭,依然能睡個香甜覺。早上起來,頭發(fā)都被露水打濕了。到了十六七歲或者十七八歲,不管環(huán)境怎樣喧囂,床鋪怎樣簡陋,倒下去就可以做一個美夢。現(xiàn)在,是什么讓我們的肉體無所適從呢?我想,一定不是肉體本身,而是我們的靈魂。物質(zhì)時代嬌慣了我們的靈魂,同時也嬌慣了我們的肉體。我們適應外部世界的免疫力下降了,而我們的虛榮心卻增強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肉體雖然躺下了,但心卻沒有躺下。在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吃不飽,穿不暖,連一張簡單的床鋪都沒有,可他們依然以他們特有的方式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告訴自己,躺下去吧!肉體是什么?不就是一個承載靈魂的皮囊嗎?佛家說,心靜自然涼。靈魂平靜了,肉體也就平靜了。于是我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也曾想,隔壁的八個女作者,平時看上去也是穿金戴銀過著富足生活的嬌貴模樣,這種環(huán)境于她們的身體來說,應該是有些格格不入的。我不知道她們是否睡得安穩(wěn)?還是也像我一樣心情復雜難以入睡?但第二天起床,我看見她們都早早起床了,她們把有些陳舊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坐在小床上,打開梳妝盒,慢慢描眉,打口紅,愛美的天性在逼窄的空間里依然像鮮花一樣盛開。
我記住了這個永宏旅社。它讓我用一個難眠之夜來回望人生。它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只要安放好我們的靈魂,何處都能安放我們的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