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
還是驚蟄節(jié)氣時,就有人在朋友圈里曬青團了,自家做的青團,拍了照發(fā)上來,仿佛冒著裊裊的熱氣。離清明還隔了一個雜花生樹的春分,她們就迫不及待地吃上了,這也忒性急了些吧。
可是,在江南,關(guān)于舌尖上的一切,永遠是那么急不可耐。薺菜剛長出嫩頭,就被掐了芽,做了薺菜春卷、薺菜餛飩;馬蘭頭正肥嫩水靈,一道馬蘭頭香干就上桌了;初春的韭菜撲鼻鮮香,立即就有了綠白相間的韭菜炒千張。對春天的熱愛,似乎只有從吃上,才能真切地體現(xiàn)出來,否則說什么熱愛春天之類的話,總好像隔靴搔癢。
到了清明,青團就成了最應(yīng)景的食物。早春,吹面而來的風稍微柔和一些,溝渠里流水嘩嘩,田間地頭長滿了鼠曲草。鼠曲草有很多小名,鼠耳、無心、鼠耳草、香茅、蚍蜉酒草、黃花白艾、佛耳草、茸母、軟蕎、棉菜、秋菊草、菠菠草等,這些名字,帶著鄉(xiāng)野的氣息,在家鄉(xiāng),人們叫它為青。青的綠葉微泛著點白,帶有細細的絨毛,開出的花朵,像是一粒一粒的黃色小米,開黃花時,它已芳華老去,是遲暮的美人,性急的人們通常不會等到它開花,在它豆蔻年華時,就早早地拎著籃子到田野上,把它采回家。
采青就跟《詩經(jīng)》里的采薇一樣,有活潑潑的自然氣息。采青是赴一場春的約會。每年的春天,總要有那么幾次與自然的親密接觸,植物總是應(yīng)季而來,好像小寒時節(jié)的梅花白、谷雨時的楝花紫、夏至?xí)r的楊梅紅。青也是一個節(jié)氣鮮明的印記,只是說到采青,就知道,清明快要到了。
在江南,清明節(jié)家家戶戶要吃青團。如果按照《山林清供》里食物的起名法,青團應(yīng)該叫作碧玉團、春風圓,甚至可以叫成翡翠包。清代著名的吃貨袁枚在《隨園食單》也說過:“青糕、青團。搗青草為汁,和粉作糕團。色如碧玉”。起名為碧玉團,一點也不唐突,可是真這么起名,雅是雅矣,到底少了一些刪繁就簡的天然。青團這二字,已自帶顏色與味道,那是青綠的色、青草的香。一個個青團,整齊地擺在竹編的蒸籠或匾上,每個青團下,墊著一張青碧的粽葉,舉目皆綠,不待舉箸,色香味已從眼底飄入口中。
青團雖然沒有被叫成碧玉團、春風圓、翡翠包,但它的藝名著實不少。在廣東,它叫黑色雞屎藤餅,廣東的青團不是用艾草做的,而是用雞屎藤葉做的。在“天府之國”成都 ,它叫葉兒粑或者豬兒粑、鴨兒粑,這些重口味的名字,讓人沒法想到青草的氣息,卻似乎嗅到別的味道。江西老俵把青團叫作清明粿,安徽人叫清明粑粑、蒿子粑粑,福建人稱它為菠菠粿。在我的家鄉(xiāng),它被叫成“青餣”,我跟朋友開玩笑道,這是個多么富有文化底蘊的名字啊。從“青餣”這個名字中,我就能感受到淵源流傳的文化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在古代,糕餅類的食物就叫“餣”,而青團,就是青色的糕餅,一聲“青餣”,古氣盎然。
家鄉(xiāng)的青團是青碧色的。青碧真是種好顏色,山色、煙色、天色等,都可以用青碧來形容,《紅樓夢》第四十八回道:“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云?!痹诮系霓r(nóng)村,至今還有不少人家用那種傳統(tǒng)的大灶臺,蒸青團時,煙氣破窗而去,而蒸籠上面,氤氳著青草的香氣,不一會,如翡翠般的青團就出鍋了。家鄉(xiāng)的青團,青色偏深,如城深草木深的那般深綠。同在江南,我吃過蘇州的青團卻是淡綠色,那顏色如一杯明前茶。蘇州青團是用漿麥草打磨青汁做成的,剛出籠時,顏色是淡淡的綠色,嫩嫩的,怯怯的,慢慢的,顏色也會變深。除了鼠曲草、漿麥草,還有一些地方,是用苧麻葉、艾蒿、菠菜葉擠了汁做的青團。
從采青、做青團、吃青團,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仿佛自帶儀式感,哪一個生在江南的兒女,對青團不是心心念念、牽掛到老的呢?這一個青碧色的米粉團子,外表如清新的小家碧玉,而內(nèi)里豐富多樣,有各種各樣的餡料。咸的是咸菜春筍肉餡、雪菜豆干筍絲,甜的是芝麻餡、豆沙餡,在江南,甚至還能吃到什錦青團、三鮮青團、牛蛙青團、酸菜魚青團、爆珠流沙青團、榴蓮芝心青團、紫薯青團、香芋青團、烤青團之類。江南人家在吃上的創(chuàng)造力,真是無窮無盡。
家鄉(xiāng)的青團有三種,一種是叫青團,圓月狀,一種叫青餃,如彎月,還有一種扁平的,叫青餅。除了青團、青餅和青餃,還有青麻糍,是放在鄰居家的搗臼上搗出來的。青餃和青餅,可以印成各種圖案。家里有一個做青餃的模子,是金魚形狀的,還是婆婆留下來的,把餃子壓在金魚模子上,倒出來后,就是魚形的青餃。前年,我從網(wǎng)上買了幾個桃木模子,有玫瑰圖案的,有福壽圖案的,把青色的糯米團揉成小團,放進刻有玫瑰圖案的模子里,出來后,青餅上就有了漂亮玫瑰花,咬上一口,舌尖上是滿滿的清香。
水軟風輕的江南,可以品嘗到春天的各種氣息。在南方,吃青團是一年一度的約會,已綿延了千年。春日里萬物生長,春色無邊,借著一道道的美食,可以把春色移到唇間。誠如汪曾祺所謂——一箸入口,三春不忘。在江南,哪一個春天都不能沒有青團,否則,這個春天就仿佛不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