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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洲的桃花

        2020-05-01 07:39:50陳世旭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陳志

        陳世旭

        上篇:桃花水

        江洲人把春汛叫做桃花水。今年的桃花水比往年來得早。灣子的水至少提前一個月就跟枯水前一樣平了。

        腋下開口的士林藍布大襟褂子,頭上包條白手巾,慧子的裝束跟當(dāng)?shù)嘏藳]有區(qū)別。但陳志還是一眼就能把她從滿船的女人中區(qū)別出來。第一次見到她,他一下懵了,以為初中的同班女生從夢里跑出來了。來江洲之后的幾乎每一個夜晚,那雙水靈靈的眼睛都會時不時在夢里閃過。

        那船女人一早去對面的扁擔(dān)洲搶收冬麥。那里沒有圩堤,頭年入冬把種子丟下去,來年春上有收沒收全憑運氣。今年汛期來得早,就只好在水里搶收,收一把是一把。

        洲上女人平日身上裹得嚴密。再熱的天,再毒的日頭底下,都長衣長褲,扣子扣到喉嚨眼。到了扁擔(dān)洲,隔了灣子,一船女人就放了羊。割了麥裝了船,把汗?jié)竦囊路撓缕?,晾到船上的麥堆上,就在水里裝瘋,互相羨慕和取笑??偹阆肫鹗展?,上了船,還鬧個不休。

        慧子是分場小學(xué)的赤腳老師,農(nóng)忙回隊勞動。

        船還沒有靠岸,女人們就一個個跳下,把灘上的淺水濺得老高。

        被臨時抽到場部先進典型寫作組的陳志,在碼頭采訪了幾個船工,被扁擔(dān)洲那幫女人惹得發(fā)呆,船近了,正要走開,從船上突然跳下的慧子剛好落在他面前。她眼里進了水,站下來揉眼睛。

        陳志一下慌了。眼睛剛從慧子臉上移開,卻撞上了她的胸脯。他是頭一次離慧子這么近,幾乎是逼近。她的臉白嫩得能彈出血來,透濕的藍布褂子緊貼在身上,像是多的一層皮膚。

        棉花地散發(fā)著肉感的氣息。在泥土和陽光之間,生命是一部打開的書:耕和種,男和女。人們對性的想象力天生豐富。開荒,播種,挖溝,打井,木匠的榫頭,鐵匠的風(fēng)箱,剃頭佬的掏耳朵,以至于上下兩扇磨子,乳白黏稠的漿水,往灶口塞柴,在鍋里貼餅……都可以用來調(diào)情。陳志總是會被弄得很不自在。

        這不自在反而惹得女伢兒喜歡。陳志的宿舍常有女伢兒進來,她們跟房里的其他人說笑,眼睛卻瞄著屋角看書的陳志;他去水塘洗衣服,邊上的女伢兒便笑他笨,她們是想他開口請她們幫忙。假使也愿放縱,他隨時可以把一個女伢兒帶進棉花地或是防浪林。

        但那時候的陳志不想那樣。他覺得應(yīng)該一心一意等一個人,那個人也一心一意在等他。那個人是誰,什么時候來,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應(yīng)該一心一意地等。一塊白布染皂了,就再也洗不白。

        如果可以說是初戀,那是在初中。

        開學(xué)沒有幾天,陳志就發(fā)現(xiàn)了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當(dāng)時他和她都分別站在一群男同學(xué)和女同學(xué)中間,可是他們一下就注意到了對方。一個學(xué)期接一個學(xué)期,上課,下課,值日,放學(xué),在安靜的或攢動的人頭之間,一抬眼就對上了。

        初二,學(xué)校詩歌朗誦會,陳志上臺朗誦:

        ……

        理智說:“不要理睬,不要理睬!”

        但愛情說:“向他說,你真可愛?!?/p>

        ……

        本來挑的是《漁夫和小金魚的故事》,天曉得為什么念出了《理智與愛情》,在聚光燈下還直瞄瞄地盯著臺下那雙水靈靈的眼睛,讓許多人都回頭去看她。

        很快有人在她的課本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名字,翻幾頁就一個,都是她的筆跡。

        初三,那個中午放學(xué),雨很大,陳志沒有傘,在教室門口站著。新來的班主任從后面拍拍他的肩膀,他們?nèi)チ松飳嶒炇?,一幢二層小樓。很早以前,上一層是解剖室,下一層是停尸間。

        有什么要告訴我的嗎?

        教生物的班主任微笑著,比不笑更讓人害怕。

        屋角有一個跟活人一樣高的教學(xué)人體模型,頭從中間劈去了一半,露著血紅的脈絡(luò)和白色的腦髓。

        班主任的眼睛像解剖刀,切開了他的身體。陳志相信,班主任甚至看見了他暑假做的那個夢:

        下鄉(xiāng)支農(nóng)的晚上,老師讓他去通知女生開會。推開門,她正站在澡盆中間。

        當(dāng)時他睡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夜半的月光穿過梧桐樹枝落在他身上。兩腿中間冰涼,這是第一次。院子里靜靜的,沒有人。他渾身發(fā)冷,說不出的惶恐。

        班主任特別求上進,對出身同樣不好的學(xué)生特別嚴厲。當(dāng)做受家庭影響的反面例子,全校大會點了陳志的名。

        差不多所有的同學(xué)都疏遠了他,像躲傳染病。陳志很害怕,想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沒有同學(xué),沒有水靈靈的眼睛,沒有班主任,沒有教學(xué)人體模型,一切重新開始。

        終于畢業(yè),家里沒錢供他升高中,他正好可以不去學(xué)校了。班主任卻找上了門:外地有個江洲農(nóng)場在省城招到了大批農(nóng)工,學(xué)校讓沒有升學(xué)的初高中生去參加歡送會。

        一個高中女生在會上突然提出要跟那批被歡送的人一塊兒下鄉(xiāng),當(dāng)場得到臺上省領(lǐng)導(dǎo)的批準。陳志迷糊中被班主任推醒,聽見臺上念他的名字。他一進那個會堂就睡著了。

        隔天,一早從省城坐火車,中午換成輪船,傍晚到了江洲。

        江洲農(nóng)場在長江中間的沙洲上,最早活動的是飛禽、野獸、四處漂泊的漁民。后來,政府把犯人送到這里改造。再后來,江北逃荒的農(nóng)民加入,圍起了堤壩,正式成為農(nóng)場。

        沒想到這里一樣有水靈靈的眼睛,只不過名字改成了“慧子”。

        劈面看到慧子的那個夜晚,陳志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向他飄來的船被風(fēng)暴掀翻了,醒來很興奮:夢是反的!

        陳志就在那天上午走近了慧子。

        慧子在三隊,是六九屆初中生。二隊和三隊的宿舍緊挨著。不開工的時候,宿舍吵翻了天。男男女女鬧成一團,時不時就有一個女伢兒的胸罩被扯出來,旗幟似地從一個人手上飄揚到另一個人手上,但這類事從來沒有在慧子屋里發(fā)生過。

        慧子屋里住了三個人,那兩個已經(jīng)有主兒,一有空就各自找地方貓膩去了。剩下慧子跟老職工女兒學(xué)針線。她喜歡笑,而且笑得特別響,笑得渾身亂顫。但不知為什么就是讓人多少有些怯著,很少有男的進她宿舍的門,進了也不敢碰她一指頭,狗樣地轉(zhuǎn)了兩圈就悻悻地出來。

        唯一敢在慧子屋里坐下的男人是石磙。但不是因為膽量,是因為憨。

        石磙是跟娘老子逃荒到洲上來的江北佬。莽長莽大,一身衣服到處顯短,到處是掙開的縫。巴掌伸開像蒲扇,兩只腳像船,蘿卜樣的腳趾頭伸在鞋子外面。走路一搭一搭,像石磙碾麥。他喜歡城里下放人員的宿舍,見門就推,也不管里面的人讓不讓,進去就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不跟任何人答話,眼睛看著腳前,屋里哪怕吵翻了天,他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等人家吵過了,他卻莫名其妙地“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坐了一陣又自己站起來走出去,再去推另一扇門,又不聲不響坐一陣。次數(shù)多了,大家也習(xí)慣了,任他來去,只當(dāng)沒他??烊?,還沒有訂親。他老在城里人的宿舍轉(zhuǎn),看樣子是想打城里學(xué)生的主意。有人就挑事:有種你抓一把慧子的胸口。他不答,臉僵著,把慧子晾在走廊上的胸罩捏在手心,齜出一口白牙,“呵呵”地笑。

        誰都以為慧子會發(fā)惡,沒想到她照樣大笑,讓人摸不著頭腦。陳志后來問她,她說下鄉(xiāng)前,父親再三叮囑:父母不能保護你了,你要自己保護好自己。衣食住行要跟大家一樣,不要讓人當(dāng)你是城市小姐。別人開玩笑只要沒有傷害到身體,你就要笑。笑也是一種保護。

        機會真是為有心人準備的。那天上午,陳志在水塘洗衣服,聽幾個女伢兒說,慧子一個月的飯菜票失手掉到深水塘子里了。午飯后,看看正好沒人,陳志跟著慧子進了她的宿舍,把一卷濕漉漉的飯菜票交給她:

        你的飯菜票。我在水塘里撈起的。

        慧子很驚訝:

        是嗎?

        這之前兩個人從來沒有說過話。

        陳志低著頭,不看慧子。靜默了一會兒,悶聲問:今晚場部有電影,你去嗎?

        去呀,大家不是都要去的嗎?

        晚上,陳志早早吃了飯,蹲在壩頭,看著壩下的宿舍,慧子熄燈,關(guān)門,跟著幾個女伢兒一起上了壩頭。他站起來,默默地跟上。

        幾個女伢兒鬼頭鬼腦地笑,加快了步子,把慧子留在后面。

        慧子放慢了步子,等陳志跟上來:

        你喜歡看電影?

        嗯。

        哦。

        陳志忽然意識到慧子有話沒有說出口,又趕緊說:

        也不一定。

        慧子在黑暗中笑起來。

        陳志突然說:

        我們回去吧。

        說“我們”的時候,陳志的臉發(fā)燒。

        好。

        慧子的聲音很小,卻清楚。

        陳志心里歡呼。往回走的路上他很小心地同慧子保持著距離。手偶爾碰到她,馬上就縮回來?;圩由砩嫌幸还傻娜橄?,他不時吞咽一下。他想,無論如何要把持住自己,不能像條餓狗。

        去你宿舍?

        陳志說。他不敢貿(mào)然邀慧子去他的宿舍,更不敢提議去壩外或是棉花地。他們離那一步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慧子一進門就拉開了系在床頭的燈繩,隨后進來的陳志也就不敢關(guān)門,讓它半開著。

        謝謝你幫我撈起飯菜票。

        慧子在自己床上坐下。

        那有什么。

        坐在慧子對面床上的陳志干笑。

        你的水性一定很好。

        還可以吧。

        那個塘子很深呢。

        無所謂。

        說出的都是沒意思的話,有意思的話卻說不出。

        心擂鼓似的響。

        半開的門忽然被完全推開,門口被一個龐然大物堵?。?/p>

        沒有看電影啊。

        是石磙悶悶的聲音,接著就不由分說地走進來。

        陳志又惱火又尷尬。坐下來的石磙面無表情地看看他們兩個,然后就專心地看自己的腳尖。陳志恨不得踢他一腳,馬上就收斂了這個愚蠢的念頭。有一次犁地,一頭牯牛翻身,不肯上軛頭,石磙抓住它的角,生生把它按到了地上。

        三個人就那樣土堆樣地干坐著?;圩右恢痹谕敌?,不時幸災(zāi)樂禍地瞟一眼陳志。

        直到看電影的人回來。

        陳志回到宿舍,打著手電,在被窩里給慧子寫了一封長信。下鄉(xiāng)之后他幫許多人寫過情書,現(xiàn)在輪到自己,洋洋灑灑寫了一個通宵,把口里說不出的都稀里嘩啦傾瀉到紙上。信的最后說他明天晚上在分場小學(xué)的操場等她,會一直等到天亮。

        匆匆扒了幾口飯,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陳志就早早動了身。明曉得慧子不可能這么早來,甚至不能保證她一定會來?;圩幼蛞共豢措娪笆菫榱烁兄x他,并不等于她是那種輕浮女伢,一卷飯菜票就可以跟你上床。

        操場被一片桑林包圍。陳志靠在一個隱蔽的墻角,眼睛盯著桑林里那條看不見的路。就像是一個重罪犯在等判決:要么是死,要么是活。

        今天的約會跟昨天有實質(zhì)性的不同。他在信里把該說的都說了,慧子應(yīng)約,就是接受;不應(yīng)約,就是拒絕。

        尖起的耳朵里響起“沙沙”的腳步聲,陳志一下屏住呼吸?;圩幼叩讲賵鲋虚g的時候他迎了出去:

        你真……真的來了?

        陳志結(jié)結(jié)巴巴。

        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不不……是是,你看到我的信了?

        看了呀。沒看懂。

        為什么?

        好多字不認得。

        慧子說的是實話。陳志心里暗暗叫苦。他太喜歡賣弄了。又不甘心:

        真的沒看懂?

        真的呀。

        慧子噗嗤一笑。

        你騙我。

        陳志忽然明白,身子向慧子傾過去。

        慧子一下背過身子,一只手碰到陳志堅挺的下身。

        好長時間,兩個人都不做聲。彼此聽著心跳。陳志垂著兩只手,再不敢靠近慧子半步。慧子背對著他,也不敢回頭。

        桑林外,一輛拖拉機遠遠地從機耕道上開過來,“突突”的聲音越來越響,燈光也越來越亮。雖然肯定照不到他們,他們還是心驚肉跳。

        我們走吧?

        陳志試探著說。

        好。

        慧子走的是回宿舍的路。

        陳志并沒有回去的意思,只不過是想換個更隱蔽的位置。但慧子走在前面,他只好跟著,心里悵悵的。

        我明天回去?;圩油蝗徽f。我媽上午來電話,我爸摔斷了腿,從鄉(xiāng)下回市里住院。

        是嗎?我陪你去。

        那不好吧。

        慧子猶豫著。陳志心里一熱。

        穿過桑林的時候,陳志小心地牽住了慧子的手,慧子讓自己的手軟軟地留在陳志滾燙的手心。這是兩個身體的第一次相互給予。上面的桑葉和腳下的草在黑暗中“簌簌”作響,上坎下坎不時一個踉蹌,兩個人的手一下握緊。

        陳志一早跑去場部,把整理好的采訪記錄交給寫作組,趕回宿舍,聽說慧子已經(jīng)走了,又趕去四五里外的班船碼頭,只見班船在江心冒出的一縷青煙。

        只好坐下午的班船。

        在市里的碼頭上岸,一街的燈已經(jīng)亮了。下著雨,雨絲在燈光里一根根發(fā)亮。陳志一路打聽,找到小喬巷。

        小喬巷!

        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小喬巷兩頭是這個小城的兩條主要馬路,兩邊都是老房子,頂頭的這一棟最高大,只是一樣的灰暗破落。

        一幢“回”字形的老屋,外面四面磚墻到頂,從大門進去,才發(fā)現(xiàn)有兩層樓。中間是天井,四面是房間。這幢屋子是慧子家的產(chǎn)業(yè),先前很少有人敢踏門檻。后來慧子父親將它連同一個工廠交給了政府。慧子由學(xué)校分配到江洲插隊的頭一年,他帶著慧子的母親和弟弟下放到偏遠山區(qū)。這幢屋子已經(jīng)沒有他們家的房間,老保姆讓慧子跟她擠一床。

        老保姆踮著小腳把陳志帶到醫(yī)院。跟慧子一起圍著病床的還有她母親和掛著紅領(lǐng)巾的弟弟?;圩拥母赣H服了安眠藥,正睡著。

        見到陳志,慧子的臉“刷”地緋紅:

        你來了。

        慧子母親看看慧子,又看看陳志,輕輕說:

        你好。

        她有些浮腫,神情疲倦,隱隱透出往日的雍容,有一種氣質(zhì)上的壓迫。陳志抓著衣角,吶吶說:

        您好。

        一邊的老保姆嘟噥:

        幾好的伢。

        慧子母親說:

        今天我和你弟弟守夜。你回去,晚上就不要來了。

        看看慧子遲疑,又說:

        去吧。

        還是你和弟弟回去。

        慧子看了一眼陳志,很堅決地說。

        陳志心里涌起一種熱熱的有些辛酸的感覺:慧子一家,連同他們的老保姆,都對他表示了充分的好意。

        這是一個契機,一下子拉近了他與慧子的距離?;圩痈改赶路诺哪莻€大山溝,沒有公路,沒有電,到最近的集鎮(zhèn)要走一天。母親去了以后才有人教書,一間破爛的祠堂,一群臟兮兮的小孩,高低年級不分,沒有桌椅黑板。因為高血壓,母親時常在課堂上暈倒。弟弟不到十歲,父親連自己也照顧不了。

        護士不允許兩個人陪護,也不允許陳志在醫(yī)院里過夜。陳志在走廊長椅坐下,護士趕了幾次,趕不走,只好算了。慧子不時出來看他,夜深人靜,你看我,我看你。那一刻,他們知道了什么叫做相依為命。

        走廊上的日光燈雪亮。

        我給你回過信。

        是嗎?

        你想看嗎?

        想看。

        不給你看。

        慧子把已經(jīng)拿出的信抽回去,背到身后。

        為什么?

        陳志逼過去。

        想干什么?

        慧子的眼睛亮亮地看著陳志,臉通紅。

        如果我非要看呢?

        非不給你看。

        如果我搶呢?

        你不敢。

        這是鼓勵。

        陳志心一橫,撲過去,兩只手從兩邊插到慧子腰后。

        慧子扭動著,掙扎著,等陳志總算抓住她的手,忽然停了。

        陳志也忽然停了,靜靜地對著一張像是迷惘卻又像是恐懼的臉。這張奶汁一樣的臉上,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出熱氣。睫毛不由自主地顫抖,嘴唇因為喘息而張開。

        年輕的身體被轟然點著。陳志極力控制著火勢,小心翼翼地向慧子激烈起伏的胸脯俯下去。

        夜班護士的白色影子忽然出現(xiàn)。

        陳志搭第二天一早的班船回江洲。來前他只請了一天假。

        慧子卻坐下午的班船回來了。

        這次是慧子約陳志。

        還是那個操場,還是那片桑林,還是月光照著。

        父親的原單位知道了他回市里住院的事,讓他立即返回鄉(xiāng)下。

        慧子咬緊發(fā)抖的嘴唇。

        陳志想抱住她,但忍住了,怕慧子覺得他乘人之危:

        你來個電話就行了,我會趕去。

        我慌了,只想到跑來找你。

        月下,慧子淚光閃閃:

        跟我來。

        這一次他們走的是跟上次相反的方向。

        橫過機耕道,便是棉花地。

        慧子走在前面,陳志跟著。

        一整天的好日頭把棉花地曬得像一張溫暖的床。在洲上,孤男寡女進入棉花地,多半就是相好。

        你真的喜歡我?

        陳志在后面沒頭沒腦地問。

        慧子站住并且轉(zhuǎn)身:

        為什么不喜歡?許多女伢兒喜歡你,你看上了我,我很高興。那天看了你的信,我很幸福。

        慧子……

        陳志一把把慧子擁在懷里。

        慧子感覺到了什么,沒有回避:

        上午母親談過我們的事,她讓我自己決定。她只是擔(dān)心兩家的老人會影響我們的前途。

        我們會有自己的生活。

        陳志更緊地摟住慧子。他們從此將共著命運。

        我也是這樣說的。我想好了,我們一起遷到他們那里去。

        陳志的手突然松了:

        你說什么?

        ……

        遷到他們那里去?

        陳志松開摟著慧子的兩只手,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這一步后退只在瞬間,卻錯過了一生。

        慧子輕輕地但是堅決地把陳志留在她肩上的手推下去,也后退了一步:

        我懂了。

        很遠的地頭那邊,看不清的屋場上響起幾聲狗叫,隨后四下里更加沉寂。

        慧子。

        ……

        慧子你聽我說……你讓我想想……

        慧子加快步子,跑起來。

        慧子!

        陳志腿發(fā)軟,眼前漆黑。

        慧子第二天上午走的時候不是一個人,跟在她后面的石磙挑著她的行李。她好像很快活,見人打招呼,不時大笑。

        幾天后,石磙返回來幫慧子辦了隨父母落戶那個山區(qū)的手續(xù)。石磙同時也遷走了自己的戶口。

        離開江洲前,石磙找到陳志,把慧子的信交給他。

        慧子的字很工整,一看就是從小練的。信寫得斷斷續(xù)續(xù):

        ……我當(dāng)時就知道那么小的飯菜票卷兒不可能從水塘里撈出來,是你泡濕了給我的,我收下了,因為那是你的心意……我歡喜你的聰明,你比我認得的所有男孩兒都出色,會有出息的……我一開始就應(yīng)該知道不能連累你……我父母也這樣說過……請你原諒……忘了我……

        二隊人說:石磙有桃花運,陳志有緣無分。

        下篇:一只羊兩棵菜

        上午,二隊勞力剛在地頭一字排開,就見林晨出現(xiàn)在場部后面的機耕道上。差不多所有人都停下鋤子,直眉瞪眼地看她。

        快活的老鼠嘴說:嚯,天仙下了凡塵。

        二隊的人路過一溜平房的場部,偶然在敞開的走廊上見到這位喜歡穿白色衣服的播音員,多數(shù)時候就只在高音喇叭里聽她清亮軟甜的聲音,騷男人根本不聽她說些什么,只說:出鬼,腳骨子發(fā)軟。

        那么多雙眼睛盯著,林晨一點事也沒有。她是來找陳志的,讓他去場辦:

        走吧。

        陳志說:

        你先走,我……就來。

        林晨說:

        那你快點,領(lǐng)導(dǎo)等著。

        陳志把鋤子交給老鼠嘴,說,我去去就回。

        快去吧,還磨嘰什么!

        老鼠嘴跟著就唱:

        二月過了是陽春,

        蝴蝶蜜蜂采花心。

        昨日從姐門口過,

        看見小姐掉了魂。

        生得不高也不矮,

        不胖不瘦真害人。

        行走風(fēng)吹楊柳動,

        好比仙女下凡塵。

        ……

        這個上午,陳志和林晨成了二隊的話題,人們?yōu)榇藸巶€不休。

        老鼠嘴說:你們莫小看了陳志,終非池中物,眼見得就是場部干部了。

        多數(shù)人都說:“場部干部”?你信???這伢兒人能命不能,難出頭的。哪個仙女會看上他?做夢。

        這兩年,知青大返城,全場幾百號先先后后從城里下放來的人差不多走光了,二隊剩下的幾個,謝宜修早就嫁了當(dāng)?shù)厝?,孤兒張丙因為成了好勞力,給二隊大戶余家要去做了上門女婿。先前幾十號人的城里下放人員宿舍,只剩陳志獨守老營。老職工很納悶,不曉得為什么就是輪不到陳志。

        陳志到農(nóng)場后染上了血吸蟲病,瘦得像枯樹葉。每天拿根草索系住爛棉襖,在一堆空屋里飄進飄出。冬夜收工回來,摸黑翻過堤壩,穿過江灘的樹林,下幾十丈深的江坎挑水,常常連人帶桶滾下江坎。一個人燒一口先前幾十口人煮飯的鍋,一鍋飯吃幾天,餿到發(fā)臭。

        二隊的老職工可憐陳志,卻幫不上忙:你連捉只雞的力氣都沒有,哪個敢把女兒嫁你!

        縣里的熊組長在農(nóng)場蹲點,偶然發(fā)現(xiàn)了陳志:床頭一只齊腰高的棉花簍子里裝滿了到處摸來的書,還寫詩,眉眼鼻子給煤油燈熏得墨黑。

        二隊就在場部旁邊。熊組長每次下去走動,夜里回場部路過,見到陳志的房門有亮,總會進去坐坐,也不多話,就是問問陳志是不是又寫詩了,寄出去沒有。有時候什么也不問,點支煙,一口一口抽著,抽完了,用腳把煙蒂在泥巴地上捻熄,說,早點休息。就走了。

        農(nóng)場還有一個女知青沒回城,她下鄉(xiāng)第二年就當(dāng)了全省勞模,現(xiàn)在是農(nóng)場的書記。據(jù)說那女知青來了月經(jīng)也在毒日頭底下鋤草,一站一整天,直到大出血暈倒;積肥,因為夜黑,被溝坎絆倒,一頭栽在一大泡新鮮牛屎上,先是吃了一驚,繼而就喜出望外,顧不上把嘴里的牛屎吐干凈,先把那泡牛屎捧進糞筐……當(dāng)?shù)乩下毠び锌渌模灿斜澈蠛八昂┌钡?。她那時在二隊,鋤草、積肥那些事跡陳志親眼見過,對她從心里服氣。雖然他也從不偷懶,但嘴巴里進了牛屎也不趕緊吐出來,他肯定做不到。更不說他出工就只是為了賺工分,毫無遠大理想,不可能像她那樣站在家門口望到天安門。

        省領(lǐng)導(dǎo)看到相關(guān)報道,下令成立省、地、縣三級聯(lián)合寫作組去農(nóng)場采訪報道。正在場里蹲點的縣宣傳組熊組長負責(zé)聯(lián)絡(luò)協(xié)調(diào)。為了配合寫作組,農(nóng)場出人收集素材。

        熊組長點了陳志的名。

        陳志收集的素材,不光文字通順,還蠻生動有趣,比如那個積肥的故事,他最初寫的題目是《一泡牛屎》,反復(fù)推敲改成了《大吃一驚》,聽上去像“大吃一斤”,有了喜劇效果。寫作組個個叫好,直接就剪貼進大稿。那報道后來在國家大報頭版整版刊登,陳志提供的文字改動極少。

        寫作組從省、地、縣來的一幫干部要離開江洲了,看著又要孤苦伶仃回生產(chǎn)隊的陳志,不知說什么好。相處了三個月,就是一只小貓小狗也有點難舍了。

        寫作組里的縣宣傳組干部陳一民沒話找話,說,去年我來江洲招工,怎么沒見過你?

        縣里新辦的工廠都來江洲招過工,陳一民是招工小組的成員。

        當(dāng)初我們就是不小心走錯路碰了個頭也好啊。我要見你這個造孽樣,肯定把你帶走了。

        陳一民一臉絡(luò)腮胡子刮得鐵青,雙目炯炯,像電影里的游擊隊長。

        熊組長低著頭,默默抽煙,抽完了,用腳把煙蒂在泥巴地上捻熄,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

        陳志在寫作組幫工的這些日子,人五人六地在場部進進出出,差點忘記自己是個土里刨食的了。就像《漁夫和小金魚的故事》里那家窮漁民,小金魚一走,先前的一切又還了原:鋤子、扁擔(dān)、糞桶、棉花地、大柴灶、大鐵鍋、大水缸,五更鐘聲響,兩頭不見光。

        正是一年春光好,血吸蟲排卵期,很活躍,陳志的肝痛得像針扎。聽到上工鐘響,還是硬撐著爬起來下地。

        熊組長臨走前,建議讓陳志到場廣播站工作。一來廣播站需要一個采編;二來他可以到場部食堂用餐。場領(lǐng)導(dǎo)當(dāng)時沒有反對。

        場廣播站總共三個人:一個男的,趙志高,管設(shè)備;兩個漂亮女兒,播音,一個余莉莉,一個林晨,聲音都好聽,不同的是,余莉莉爽快,林晨綿軟。

        場里人都說趙志高那狗日的真有福,一只羊兩棵菜,而且都百里挑一,想啃哪棵是哪棵。

        場廣播站本來就是個讓人眼紅的地方,肩不挑,背不馱,日曬不到,雨淋不到,三個人一天到黑你看我我看你,看得心里蜜糯了。

        趙志高父親是船工,解放軍渡江時立了功,成為地方干部。起先管江洲勞改農(nóng)場,后來是江洲農(nóng)場首任場長。趙志高初中畢業(yè)沒有課上了,父親就讓他進了農(nóng)場廣播站。他高高挑挑,白白削削,喜眉笑眼,很討人喜歡。聽寫作組的人說陳志的稿寫得好,他崇拜得不得了。說,你有空教教我,我寫封信都梗梗巴巴。

        是想請人家?guī)湍銓懬闀桑?/p>

        余莉莉譏笑。

        趙志高臉紅了。

        外面?zhèn)鞯梅蟹袚P揚,其實廣播站三個人成天膩在一起,許多話反而開不了口。

        晚上,趙志高帶著一疊稿紙,找到依舊住在二隊宿舍的陳志說:

        老兄,余莉莉說得不錯,我是真要請你幫個忙。

        陳志自己沒戲,幫人寫的情書倒是成全了幾樁好事。

        寫給哪個?余莉莉?林晨?

        各寫一封。

        陳志盯了趙志高一眼,微笑說:

        好吧,明天一早給你。

        我……想今晚上就……

        這么急?那你等等。

        煤油燈的火苗昏昏地晃動,余莉莉和林晨兩張漂亮臉蛋在稿紙上一會兒重疊,一會兒分開。

        兩封情書,分別寫給兩個關(guān)系密切的女孩,都不輕不重、真真假假、有心無心地說到了另一個女孩不如她的地方。

        你真行!趙志高由衷說。教教我,這里面有什么秘訣?

        陳志說:

        沒有秘訣,只需要讓人家覺得你是最懂她的人。

        第二天,趙志高在廣播站工具間用電爐燉了一鍋熟狗肉,報答陳志。

        場里的流浪狗成群,每天場部周圍鬧得最兇。趙志高抓雞逮狗比陳志靈光多了,昨夜從陳志宿舍回去,就去場部食堂撿出塊肉骨頭,綁上細鐵絲,從工具間窗戶拋出去,還沒有落地,好幾只狗就撲了上來,窗戶里的趙志高隨即按下開關(guān)。死狗拖到食堂給大師傅處理,燒好后給趙志高裝了一大鍋。

        那天酒喝得多,兩個人都有點把持不住。

        可惜甘蔗沒得兩頭甜。要是允許一夫多妻就好了,我把林晨和余莉莉都娶上,一個大家閨秀,一個小家碧玉,各有各的味兒。

        趙志高全不顧陳志的感受。

        陳志也有些暈了:趙志高你能這樣待我,我很感激。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在娘胎里就是祖國的花朵,我生下來就是一坨雞屎,活著就是福分,別的都是妄想。

        趙志高直點頭:

        那是,那是。

        陳志很少呆在場部,廣播站也沒有他坐的地方。如果場辦沒有指定任務(wù),他就去下面的分場采訪,把寫好的報道稿交給場辦審查,就到場部大院前的壩頭坐下,等審查結(jié)果,通過了,就站起來,拍拍屁股,回二隊宿舍。

        碼頭還是那個碼頭,灣子還是那個灣子。只是沒有了那一船女人,沒有了慧子——羊脂一樣的大笑的慧子。

        她指望過他,他遲疑了。

        知識分子在這里發(fā)呆??!

        忽然響起一陣笑聲。林晨不知什么時候到了壩頭上。

        因為荷包里老是揣本書,一有空就寫寫畫畫,還向外面投稿,陳志落了個“雞屎(知識)分子”的雅號,洲巴佬覺得“分子”多余,直接就叫“雞屎”。

        林晨從來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喊陳志“雞屎”,只喊原意“知識分子”。

        陳志慌了,趕緊站起。

        別別別,我也想坐一會兒。

        林晨雙手從后面一抹裙子,在陳志身邊的草棵上坐下。

        你就是在這里看上慧子了,對嗎?

        林晨看著前面的灣子。

        你怎么知道的?

        陳志憨了。

        她給我看過你的信,我們同班同學(xué)。

        ……

        你那封信寫得真好,是個女孩兒都會動心。那么誠實,那么深情,我能想得出,慧子離開你會難過死。你們后來就再沒有聯(lián)系了?

        沒有,她沒有給我地址。

        也沒有給我。別看她老是笑,骨子里還是小姐脾氣。要不,我找她?

        不要。

        陳志很堅決地搖搖頭,站起來:

        謝謝你。

        ……

        理智說:“不要理睬,不要理睬!”

        但愛情說:“向他說,你真可愛?!?/p>

        ……

        不是中學(xué)生了,應(yīng)該懂得服從理智,而不是放縱感情。

        陳志極力控制著自己,大步離開壩頭,沒有注意林晨對他的凝視和她眼睛里滾動的淚水。

        蹲點結(jié)束,熊組長離開農(nóng)場。幾天后,場辦梅主任對陳志說,你也回二隊吧。又壓低聲音說:不是我要你走,是桂書記定的。她說熊組長立場有問題,說你跟那些從城里發(fā)配下來的內(nèi)控分子一個樣,喜歡看書,喜歡看書的人腦子就活,腦子活就靠不住。廣播站屬于機要部門,不可以用你這種人!

        桂書記之前是農(nóng)場婦女主任,那個先進典型調(diào)省后,向縣委提議她接替自己擔(dān)任農(nóng)場書記。

        陳志沒有聽完就走出了場辦,他只能接受,沒有任何爭取的余地。

        宿舍長長的一排空平房,像一口活棺材。陳志癱在床上,高燒出了一嘴水泡,聽著風(fēng)在屋瓦上刮出的尖叫,壩外江水拍岸的悶響,翻來覆去。眼前一片漆黑。

        場辦梅主任有些話沒有說出來:在場領(lǐng)導(dǎo)的眼里,他其實就是內(nèi)控分子?;爻堑南路湃藛T中出身不好的多的是,他們只是“出身不好”,還不到“內(nèi)控”的程度。害得他被“內(nèi)控”的,是荷包里老是揣本書,一有空就寫寫畫畫,還向外面投稿,還被人叫做“雞屎(知識)分子”。在他,不過是打發(fā)日子,但在洲上,是一種危險。因為“喜歡看書的人腦子就活,腦子活就靠不住”。

        迷迷糊糊中,陳志覺得枯樹葉一樣的自己,打著旋,向黑咕隆咚的陰曹地府墜落。他嚇得用盡氣力喊叫,卻喊不出聲音。

        不知道是第幾天,陳志在一身透濕的冷汗中,突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這之前,沒有人打攪過他。二隊的人不曉得他已經(jīng)不是“場部干部”了,倘若他死在了床上,也不曉得什么時候會有人收尸。

        喊他的是陳一民。他夜里搭船一大早就到了農(nóng)場,熊組長派他來借調(diào)陳志。陳一民跟桂書記磨了一上午嘴皮子。他們那個寫作組在場里住一個月,當(dāng)時還是婦女主任的桂書記對他們蠻客氣,想不到當(dāng)了一把手就這么抹面無情。她說我就不懂了,江洲這么大,你們?yōu)槭裁淳椭挥浀靡粋€陳志?

        陳一民急得臉色煞白:

        回去怎么向熊組長交待!

        陳志暈暈乎乎說:

        我跟你走。

        除了身上的衣服,陳志什么也沒有帶。

        陳一民說,要得,缺什么回頭去我家拿,離開這里再說。

        陳志忍住眼淚,雞啄米一樣點頭。

        上級發(fā)了紅頭文件下來,要求培養(yǎng)基層宣傳員,方式是直接參與新聞報道。

        先讓江洲的那位陳志同志到縣里來吧。

        熊組長總是一臉苦相,從不開玩笑,喊誰都是全名加“同志”。他不知道陳志回生產(chǎn)隊了,他的這個決定,不只是“培養(yǎng)”了一個“基層宣傳員”,而是救了一條命。

        陳志住進了縣機關(guān)大院里的單身宿舍,在宣傳組辦公室加了一套與其他干部同樣的桌椅。陳一民讓陳志的桌子跟自己挨著。

        從一個洲巴佬忽然成了機關(guān)干部,剛開始幾天,陳志走進辦公樓,總有點鬼鬼祟祟,不敢看人。說話、走路,包括咳嗽,都提心吊膽,生怕讓人覺得放肆。

        縣報道組一共三個人:

        正牌大學(xué)生李甫維。光跟天才李白同姓還不夠,還要加上地才杜甫、人才王維。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縣里,理所當(dāng)然是寫文章的王牌。

        文厚德。之前在姑塘公社當(dāng)文書,有一首歌頌姑塘的詩《鄱湖晨曲》在省報副刊發(fā)表,成為全縣最有成就的詩人,為了加強宣傳報道,又調(diào)來縣報道組。他很樸實,灰色中山裝里是布扣對襟衫,所有扣子都扣得很緊。圓頭布鞋和土布襪子,黑白分明。一身板正,跟儀仗隊的一樣。誰跟他說話他都彎著腰,眼睛看著腳尖,繃緊臉,不管聽清沒聽清,都“哦哦”點頭。只有獨自站在二樓走廊上憑欄吟誦詩歌時,才會昂首挺胸。

        第三個是陳志。一個假干部。他曉得,這是他改變命運的最后機會。

        對姑塘公社的報道讓陳志在縣里一舉成名。

        姑塘是縣里的老典型,陳志來報道組之前,縣里一連好幾年,年年派一個寫作組下去總結(jié),稿子油印出來,堆成上尺高,可以編一本厚書,就是上不了省報,差不多成了縣里歷任領(lǐng)導(dǎo)的一塊心病。

        也許真到了時來運轉(zhuǎn)的時候。那次陳志獨自蹬了一輛破單車,早上從縣機關(guān)出發(fā),晚上到了姑塘。當(dāng)夜就開座談會、看材料——材料都是現(xiàn)成的,把文字稍作調(diào)整潤色,加進一些新詞和新數(shù)據(jù),天亮就寫出了初稿。吃過早飯,姑塘的領(lǐng)導(dǎo)到公路上攔了一輛附近工廠進城的貨車,請司機把陳志捎到市里坐火車,去省報送稿。

        就要開全國農(nóng)業(yè)大會,省報正在組織宣傳,具體負責(zé)的老羅也是上次去江洲的那個寫作組成員,當(dāng)時就很為陳志惋惜,覺得埋沒了人才。他對姑塘也是知道的,看過陳志送來的稿子,說:

        稿子放這兒,你回去,好好睡一覺,眼圈都黑了!

        半個月后,那個稿子在省報頭版發(fā)出,占了大半個版。

        縣機關(guān)一下炸了鍋,各個辦公室都在爭看那天的報紙,重要的不是內(nèi)容,是篇幅。縣里的報道有史以來最多是豆腐塊,從來沒有這么風(fēng)光過。文厚德羨慕得不得了,他在姑塘當(dāng)文書的時候,多次接待寫作組,結(jié)果都是無用功。

        從此,除了報道組的任務(wù),縣里各單位各部門的工作總結(jié)、會議報告、情況調(diào)查、開幕詞、閉幕詞,都去找陳志。陳志隨叫隨到,而且出手極快。人家少說要一個禮拜,他最多一天一夜就完成了??h里四級干部會,一個月前就成立材料組,從各單位抽筆桿子,集中住進招待所,討論、起草、送審、修改,再討論、再修改、再送審,熬夜熬得眼睛腫了血壓高了,抽煙抽得牙齒松了指頭黑了,臨開會前,領(lǐng)導(dǎo)不批準也不行了,一塊石頭才好歹落地,有人出招待所直接就住進了醫(yī)院。陳志來了,材料組照樣成立,不過,其他人差不多就是打一個月?lián)淇?,陳志也在一邊觀戰(zhàn),離開會還有幾天了,他一個人熬兩個通宵就把稿子寫了,到了領(lǐng)導(dǎo)手上,一遍過。省報上只要有段時間見不到有關(guān)縣里的報道,一把手涂書記就會問:報道組那個陳伢兒哪去了?

        苦了拿“天、地、人”三才起名的李甫維。全縣性的會議,起先也派過他和文厚德去材料組。他去了,除了寫稿,什么雜事都不沾手。不像文厚德,一筆一畫、一遍一遍給別人謄抄稿子。后來干脆就不喊他了。平時嘔心瀝血寫出的報道或總結(jié),交給領(lǐng)導(dǎo)過目,不管哪個部門或單位的頭都先問,給你們那里的陳志看了嗎?他說行就行,他說不行就照他說的改。認定了藥不過獐鼠不靈。

        正等著賞識的李甫維的臉一下就綠了。他堂堂一個正牌大學(xué)生,沒想到讓一個初中生農(nóng)工壓一頭,不由得懷才不遇,滿腔悲憤。

        李甫維自然不會對陳志屈尊,陳志也不會憨到真敢拜讀他的杰作,只是心里有點為他著急:不論寫什么文章,不管合不合適,他都要拿唐詩宋詞開頭,報道春耕就寫“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報道筑壩就寫“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報道計劃生育,就抓住結(jié)扎縫針的一個“縫”字,寫“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怎么也沒法讓領(lǐng)導(dǎo)滿意。他自己又認識不到,只把一腔怨氣發(fā)泄到陳志頭上。

        縣領(lǐng)導(dǎo)中,政治部王主任特別講原則,跟他的面相一樣有棱有角。在機關(guān)里多年熬下來,臉面煞白,像個骨頭架子。對熊組長把陳志弄進縣報道組,李甫維本來就不理解,而陳志居然一直賴著不走。按照文件,培訓(xùn)是三個月?lián)Q一批人,但三個月早已過去,熊組長并沒有換人的意思。李甫維背后去王主任那里提過多次意見,說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應(yīng)該有起碼的純潔性,怎么可以有陳志這種出身的人?

        無奈熊組長職務(wù)雖然在王主任之下,資格卻老得多,王主任不好擅自決定。縣領(lǐng)導(dǎo)班子年終開會,王主任轉(zhuǎn)達了李甫維的意見。涂書記說,這事熊組長他們定了就行,不消在這里討論吧?

        新縣城建在十里河兩岸。

        十里河是條山洪沖出來的季節(jié)河,平常日子,清亮得透明的河水淺淺地洗著一溝卵石,從廬山腳下彎彎曲曲流到十里埠。

        縣機關(guān)原來在市里,前幾年才搬到城外的十里埠來。

        機關(guān)大院圈了很大一片地,除了辦公樓、單身宿舍樓、家屬區(qū),剩下的一大半都種了菜,每周有半天,機關(guān)各部門干部輪流盤菜地。菜地一年四季花花綠綠:春天,油菜花黃,蠶豆花紫;夏天,圍墻上爬滿了冬瓜、南瓜、絲瓜,竹架上掛滿了番茄、黃瓜、豆角;秋天,辣椒、茄子、扒荷;冬天,霜打的芽白、雪里的蘿卜苗翠嫩細碎。越過菜地,圍墻外的遠處,廬山隱隱約約。

        陳志沒事就在宿舍樓上憑欄。一年三節(jié),大院差不多是空的。這是陳志最暢快的時候,就像一頭騷牯卸了軛頭、斷了索子,整個人現(xiàn)了原形。在江洲他孤單慣了,不曉得什么叫寂寞。一個人,想幾點睡就幾點睡,想幾點起就幾點起;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想穿衣服就穿,不想穿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想女伢兒就盡管想,想得撐旗子就盡管撐,想得要叫就死命叫。他的“叫”,不是瞎叫,是唱歌。沒有人聽正好,可以捺著屁眼扯開喉嚨唱,橫直是唱給自己聽。他喜歡聽自己唱歌。

        跟平時上班,全然是兩個人。

        唱歌歸唱歌,心里空落落。陳志想起自己離開江洲幾年,在此處一沒戶口,二沒編制,什么時候人家讓走就還得回去面朝黃土背朝天,一陣陣揪心。

        最饑渴難耐的自然是想女伢兒。在縣里,像他這個年紀的人早都生兒育女了,結(jié)婚對他來說卻是遙不可及的事。天上的云團千變?nèi)f化,一會兒是含情脈脈的水靈靈的眼睛,一會兒是響亮大笑的慧子,都是老天對他的捉弄:挑逗,誘惑,神魂顛倒,走火入魔,轉(zhuǎn)眼無影蹤。

        他跟母親說起過與慧子的分手,母親說:你做得對!再三叮囑,沒有正式工作,絕不要想結(jié)婚的事,苦了自己不要緊,莫害了人家女孩子。陳志每天在縣里各處跑,接觸面比在江洲不曉得大到哪里了,但不管在哪兒,他都盡量不跟女孩子多說話,公事公辦,辦完走人,絕不牽藤絆葉,拖泥帶水。

        陳志以為自己漸漸麻木,再不敢妄想,其實,是假象。

        那回外出采訪,在那個單位吃過晚飯,回到宿舍,一直眼巴巴地等著他回來的文厚德神神秘秘地跟他說:

        江洲有個叫林晨的女伢兒下午到辦公室來找過你,你不在,她明天上午要有時間還會再來。

        “好比仙女下凡塵?!?/p>

        陳志心里“轟”地一響:

        她沒講她在縣里的住處嗎?

        應(yīng)該就在招待所,去找就是了。

        文厚德一腳跳到門口,只等陳志點頭。

        還是……等明天吧。

        陳志轉(zhuǎn)眼就冷靜下來:

        他們不過就是認識而已,說是“同事”他都夠不上,更沒有個人性質(zhì)的交往。決不可以胡思亂想,你沒有資格!

        第二天天剛亮,文厚德就跳下床,不由分說地把陳志也轟起來,打掃房間,整理床鋪,到處弄得一抹光。還跑去院子摘了一大捧花,插進一個毛竹筒,放在陳志的書桌上。

        看著文厚德忙得一頭大汗,陳志很感動,又很辛酸。文厚德是把林晨當(dāng)做他的女朋友了,但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真要出現(xiàn)奇跡,他也不會接受:連一個正式編制也沒有,他不可能害林晨。

        在江洲場部,對他最尊重的是林晨,只有她喊陳志“知識分子”沒有一絲嘲諷的意思。林晨在廣播里念他的稿子,從不出錯。不像余莉莉,老是卡殼,要不就念白字。至于林晨的聲音里比準確的表達還有更多的意味,他有感覺,但不敢多想。

        一上午過去,林晨沒有出現(xiàn)。

        文厚德很是惋惜昨天陳志沒碰上林晨,長吁短嘆:那么好的一個女兒。

        陳志反而一陣輕松。

        沒有鐵飯碗,一切都只有免談。

        熊組長有一回專門跟王主任談到陳志的前途,王主任說:農(nóng)工不是前途?

        陳志終于爬上人生最要緊的那個臺階,是涂書記一錘定音。

        進縣機關(guān)幾年,陳志只偶爾在院子里遠遠看到過涂書記。

        涂書記多數(shù)時候在鄉(xiāng)下轉(zhuǎn),附近公社就蹬單車去,遠的公社才坐機關(guān)唯一的那臺老舊吉普。他的樣子像小人書上的李逵,大個子,濃眉,豹眼,高顴骨。院子里一群伢兒玩著,見他來了,四散奔逃,他就跟在后面“哇哇”追趕。早年剿匪受過傷,一條腿到現(xiàn)在還有點瘸。他面相惡,心比豆腐軟。

        縣辦國營企業(yè)職工自然減員頂替。不光是報道組,機關(guān)各部門的多數(shù)干部只要見到王主任,都幫陳志說話,希望王主任這回高抬貴手。

        李甫維急了,連一點跟領(lǐng)導(dǎo)講話的起碼分寸也不講,漲頸斗眼地對王主任說:你必須堅持原則!

        但這一次,王主任的態(tài)度很曖昧:

        要不你直接跟涂書記講講。

        已經(jīng)上了吉普要下鄉(xiāng)的涂書記聽李甫維的小嘴吧唧了好久,沒搞明白他到底想說什么:

        小李同志請你簡單些,你說的那個陳伢兒到底有什么問題?

        他父親有問題。

        他本人呢?

        那倒……沒有……

        開車。

        涂書記對司機說。對這個頭梳得溜光的小白臉,他多少有點看法。之前有好幾次,李甫維越過報道組、政治部,直接把稿子送他審閱,那些稿子標題大都是我們的“帶頭人”“火車頭”“好班長”之類。他起先蠻客氣地說,我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更不懂寫文章。你還是給王主任、熊組長他們看。我只提一點:除非批評,絕對不要寫我。我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上級看得起,讓我擔(dān)了一個縣的責(zé)任,做牛做馬、累死累活是應(yīng)該的。何況工作是大家做的,不是我一個人做的。不要把功勞記到我一個人頭上。我就是一身鐵,又能打幾顆釘?李甫維以為他是謙虛,下次又把這樣的稿子送去,他只有黑下臉:

        我說你個后生家,做人要端正,莫討好賣乖。跟你說多少次了,怎么就是不聽!

        拿到縣勞動局國營工人編制表格的那天,陳志趴在陳一民家的飯桌上,大哭了一場。

        陳一民說,莫哭!你這輩子要做的事還多的是。先不講別的,老大不小了,趕緊成個家??瓷狭四膫€女伢兒只管說,機關(guān)這么多人,大家?guī)湍阕龉ぷ鳌?/p>

        一臉絡(luò)腮胡子的陳一民是個勞碌命,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的苦都吃不完,還誰的事都操心:

        一定要找個人品好又比李甫維對象漂亮的!最重要的是不能像她那樣給男人帶綠帽子。

        林晨在腦子里一閃而過,陳志立刻就掐斷了念頭。

        這時候的林晨已經(jīng)在剛恢復(fù)的高考中考進了京城的高校。

        陳志后來知道,林晨那年來縣城,是因為江洲廣播站三個人都是推薦上大學(xué)的人選,到縣里來參加初選。江洲有兩個錄取名額。老場長的寶貝兒子趙志高是鐵定的,桂書記讓趙志高在廣播站的兩個女伢中挑一個。

        趙志高挑了余莉莉。

        各自接到趙志高讓陳志代寫的情書,林晨嫣然一笑,卻沒有下文;余莉莉一直就在起跑線上等著發(fā)令槍響,信還沒有看完就撲到了趙志高懷里。

        林晨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在學(xué)校的一個文學(xué)講座上遠遠看到陳志。

        那時正是文學(xué)的黃金時期。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前面,陳志在燈光通明的臺上講他最近發(fā)表的一篇愛情小說:

        初中班的水靈靈的眼睛,詩歌朗誦會,生物實驗室,長江中的沙洲,漲滿灣子的桃花水,月光下的桑樹林,屋場,小學(xué),操場,機耕道,沒有盡頭的棉花地,還有小喬巷和醫(yī)院的走廊,以及農(nóng)場廣播站的一只羊兩棵菜以及一個落寞無望的男孩。

        最早走進陳志生命的幾個女孩,就像一個又一個桃色的夢,除非一直睡著,一旦醒來,便可望不可及。

        好多年后,已經(jīng)在省城專業(yè)寫作的陳志打聽過她們的下落:水靈靈的眼睛早已跟隨丈夫去了國外。

        慧子父親恢復(fù)了原來的待遇,一家人跟著回城?;圩雍髞砑蘖怂麄兗依媳D吩谑袔煂=虝膬鹤?。石磙并沒有跟慧子結(jié)婚,他借住的那家有個女兒死心塌地喜歡上了他的憨包個兒?;圩右患易吡耍粼谀抢?,包了一片山種茶葉,他老家是大別山有名的茶葉產(chǎn)區(qū)。因為是深山大嶺,生態(tài)好,茶葉銷路不錯。

        至于林晨,杳無音信。

        刻骨銘心的愛情,有時候不是擁有,反而是不曾擁有。

        陳志最后幽幽地說。

        禮堂鴉雀無聲。

        倚在禮堂進口的林晨悄然離開。

        多年前的那天上午,林晨再次去縣機關(guān)找陳志,在大門口遇見上班的李甫維。他是江洲農(nóng)場桂書記的未婚女婿,時常跟未婚妻桂霞一塊兒去江洲看母親。在縣機關(guān)的人中,林晨見得最多的除了陳志就是這個李甫維:

        昨天你走后,陳志來過電話,他在外地的采訪還要幾天。另外,我不知道你們什么關(guān)系,但要負責(zé)任地告訴你,他在縣里已經(jīng)有愛人了。

        林晨知道李維甫當(dāng)時說的不是事實的時候,陳志已經(jīng)有了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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