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
《徒然草》畫卷。
★說日本人愛櫻花飄落,獨賞孤芳,也許是貴族或文人的賞法,猶如大雪里騎驢過小橋,獨探梅花瘦,別有雅興。但賞花,像茶湯、連歌一樣,基本是集體活動,正是這樣的集體活動培育了日本民族的團隊性。
日本的地形好像躺在掛圖上,從南向北開櫻花,沖繩1月就開了,一路開到北海道已經(jīng)是5月。沖繩和北海道兩地對櫻花不大熱心,賞櫻最熱鬧的是位于中心的東京、大阪等地。2019年5月改元為令和,所以今年(2020年)才是令和朝的第一場櫻花。孰料發(fā)生了疫災,連魯迅“望去確也象緋紅的輕云”的上野公園也禁止賞花,以防“三密”(密閉空間、密集場所、密切接觸)。人人與人為“敵”,呆在了家里,櫻花自顧自地開著,真?zhèn)€是寂寞開無主。
兼好法師推薦在房前屋后種松樹和櫻樹,可日本還有個說法:剪梅枝不剪櫻枝,原來櫻枝的斷面易腐爛,難以剪枝整形,很不好管理。忽喇喇開過,便長出并不比花還強的綠葉,秋風乍起又飄落滿地,然后整個冬天光禿禿,除非有老畫家畫上一片。小院通常不會栽櫻樹,走在東京的胡同里遇見誰家有櫻花出墻來,的確需要點緣分。四島遍植櫻與杉,實非善擇,看櫻花只快樂一時,杉樹的花粉使半數(shù)國民苦于過敏癥,這也是常見他們戴口罩的一個原因。
說日本人愛櫻花飄落,獨賞孤芳,也許是貴族或文人的賞法,猶如大雪天里騎驢過小橋,獨探梅花瘦,別有雅興。但賞花,像茶湯、連歌一樣,基本是集體活動。正是這些集體性活動培育了日本民族的團隊性。獨處、獨行、獨出心裁之類的個別行動,有孤狼之稱,往往是反抗集體或組織。
傳聞812年嵯峨天皇在神泉苑舉行賞花宴,賞的是遣隋使從中國帶回來的梅花。年號令和即取自730年大宰帥大伴旅人在宅邸舉辦梅花宴所作《梅花歌三十二首并序》:初春令月,氣淑風和,梅披鏡前之粉,蘭薰珮后之香。894年停止遣唐,大力發(fā)展本國文化,于是用櫻花取代了梅花。賞花作為文化從中國傳入日本,現(xiàn)而今日本的賞櫻傳入中國,簡直只是個熱鬧。
豐臣秀吉平定天下,并兩度出兵朝鮮半島,1598年招集一千三百名女性在醍醐寺舉行賞花宴,事先不僅修整庭園,植櫻七百株,而且給每個女性做三套新衣,極盡奢華。貴族的賞花文化始于嵯峨天皇的賞花宴,豐臣秀吉的賞花宴是群集的賞花活動之始。如今京都醍醐寺有櫻樹千余株,年年舉辦“豐太閣花見行列”(豐臣秀吉讓位后稱太閣)。
1690年芭蕉吟了一首俳句,意思是在樹下開宴,櫻花落在湯碗里,落在魚膾上,落了一地。詠落花,也是詠落花下酒宴之樂。大阪灣東岸有一個古墳群,2019年列為世界遺產(chǎn),其中一座古墳被認作履中天皇陵。這位天皇是中國史書所記朝貢中國的倭五王之一。據(jù)《日本書紀》記載:402年冬,履中天皇泛舟游宴,櫻花落于御盞,異之,曰“是花也非時而來,其何處之花矣”。命人去尋找,在山上找到了,天皇喜其稀有,給皇宮起名磐余稚櫻宮(傳說在奈良縣)。櫻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日本歷史上,而且與酒相伴。一千二百年后的江戶年間有人寫打油詩,已變成以酒為主:光看沒有酒,櫻花算個屁。
德川幕府第八代將軍吉宗為重建財政進行改革,史稱江戶時代三大改革之一。當時江戶賞櫻處只有上野的寬永寺,1720年吉宗下令在飛鳥山、隅田川堤等處種植櫻木,供民眾行樂,賞花更普及民間。游人徜徉,還可以踏實土堤,有版筑之功。賞花的吃食是“花見團子”,由此產(chǎn)生了一個諺語:團子勝過花。好看不如好吃,要的是實惠,賞花活動脫離了文化本義,越來越意在經(jīng)濟效益。剛來日本時,租屋離飛鳥山公園不遠,在那里初見櫻花,園內(nèi)有日本資本主義之父澀澤榮一故居曖依村莊(陶淵明有詩: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用作澀澤史料館。2011年發(fā)生東日本大地震,也時值花開,賞不賞議論紛紛。有人說,喝酒悼故人是日本文化,況且喝東北的酒就是個支援。遭逢疫災卻只好窩在家里喝悶酒。太宰治說:“我向往純粹,不要報酬的行為,完全沒有利己之心的生活,可那是至難之業(yè)。我光是喝悶酒。我最憎惡的是偽善?!?/p>
自12世紀末皇權(quán)旁落,武家設幕府執(zhí)政,也附庸風雅,學貴族賞花。大概現(xiàn)場逐漸變得如明人張岱在《西湖七月半》里描寫的,有“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有“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有“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有“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這種俗氣讓當過后二條天皇左兵衛(wèi)府次官的兼好法師不可耐,14世紀前半在隨筆《徒然草》里寫道:鄉(xiāng)下人對什么都著迷,擠到樹下,湊上去看花,喝酒作連歌,最后肆意折一大枝而去。夏天把手腳浸到泉水里,冬天踏雪留足跡,任何東西都不能靜觀。
《西湖七月半》里第五類人看月可算雅:“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不過,雅往往是一種偽善。與兼好法師的賞法相比,西湖賞月實在不夠看。他寫道:只有櫻花盛開、圓月朗照值得看嗎?對雨思月,垂簾關在家里不知春歸何處,也富有情趣。含苞待放的枝頭,花瓣散落的院子,都有可看之處。不解風情的人才會說:花都落了,沒什么看頭。難道花月只能用眼睛看嗎? 非也。櫻花盛開,即使不出門,滿月當空,即使坐在鋪蓋上,也可以想象,其樂無窮。
這樣的審美真有點匪夷所思,倘若日本人果然承了法師賞櫻法,眼下又何須政府聲嘶力竭地勸阻國民出門呢?逞刻薄之舌,道破人心,《徒然草》似勝過《西湖七月半》,但我們讀《西湖七月半》只當是文學,也不必因為他是遠來的和尚,就把《徒然草》當真。
賞花最有季節(jié)感,終歸是人為的附會。過去櫻樹多種在墳地,忽地開了,忽地落了,很令人晦氣,所以櫻花時節(jié)不結(jié)婚。趕在櫻花時節(jié)搞各種活動,例如開學、就職等,是故意用季節(jié)當陪襯,拿季節(jié)說事,時間一久,竟好似季節(jié)特意來配合世間行事。日本一直有呼聲,把入學改為9月,反對者的說辭之一是4月和櫻花一起入學才有氣氛。最近有很多縣知事提議,借此疫災造成的混亂之機,改為9月入學制,和世界接軌。東京一帶開得早的有河津櫻,開得晚的有八重櫻,大批量上市的是染井吉野櫻。樓前的境川流進東京灣,退潮時有人下河撈蛤仔。蛤仔和櫻花知時節(jié),人也知,但自然界倒霉就倒在人也知上。日本人期待花開,更像是期待花落,似乎落了才可以說說閑寂之感,也就放下心來。
櫻花是七日之花,張揚花期的短暫是戰(zhàn)爭年代,給年輕人洗腦,為國捐軀。而今年輕人唱道:櫻花瓣紛紛散落,閉上眼總是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