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個秋天,一位朋友迫不及待地要告訴我整片山林樹葉變紅的景象。他在信里描述形容多次,還是不滿意。最后他傳信來說:“你自己來看吧!”
他居住的那個城市我是去過的。大江環(huán)繞,古城門高聳雄偉,使我想起許多故事。只是我去的時候是夏天,沒有遇到他贊嘆的層林盡染的秋景。一日隨興亂走,無意間到了城郊,看到農家田地里兀立著幾尊高大石雕辟邪,像獅子,又像飛馬,昂首闊步,向著蒼茫云天。我當然認出是大約一千五百年前南朝蕭梁王朝皇陵舊物,不知為什么心中酸楚。一陣灰煙卷過,是農民在辟邪旁用瓦灶小鍋煮炊。魚干豆豉,辛辣咸苦,熱騰騰氣味撲來,遠近呼叫開飯,現(xiàn)世一片歡喜,其實沒有什么故事滄桑。
我離開的時候夕陽滿天,同行的人指著瞬息萬變的霞彩,告訴我說:“附近有山名叫‘棲霞’,山中有寺廟,也叫‘棲霞’?!?/p>
“棲霞”或許并不專指夕陽彩霞,許多文學里的“棲霞”更多是有關秋林經(jīng)霜染成紅,絢爛變幻,令人心醉的記憶。
旋子,我很同情那個努力搜索字句要形容美景最終卻陷于沮喪的朋友。我答應他:下一次會選一個秋天去看一看“棲霞”。
我可以想象無邊無際的林木,幾日里,颯颯秋風走過,顫動飛揚起千千萬萬張葉片。整片山林,從靛綠變青,變橙,變黃,變紫褐,變絳赭,變成一片糾纏的金赤艷紅;一片迷離,一片光的閃爍明滅,如琉璃琥珀,如霞彩瞬息萬變,層層疊疊,交錯搖曳,變成難以捉摸難以形容的光與色彩的重疊變幻……
旋子,我們都無言以對,不是嗎?我們或者沮喪,或者無奈,或者毫無緣由地熱淚盈眶,只是因為剎那間心里什么久未開啟的地方忽然被觸動了。我們剎那間懂了什么,卻說不清楚。
我們同時看到了生與死,看到了盛旺與凋零,看到了繁華與幻滅,看到了洪荒到劫毀,看到了終始因果,如此就在眼前。
“美”如此來臨,我們心中悸動,卻無以名狀。
旋子,如果秋天在“棲霞”,你想,我會比那位朋友找到更多形容色彩的詞匯字句嗎?如果秋天在“棲霞”,我們帶去寫生的顏料足夠描繪渲染樹葉被霜染以后富麗燦爛的層次嗎?
或者,我們也一樣,只是沮喪站立,無言以對。
“美”,使我們沉默,“美”使我們謙卑,“美”使我們知道生命同時存在的辛苦與甘甜,艱難與莊嚴。通過“美”,我們再一次誕生,也再一次死亡。
下一個秋天,我們約定向深山走去吧。讓自己在滿山紅艷前發(fā)呆,讓自己詞窮,讓自己畫不出一筆,讓自己沮喪頹唐,但是,也讓自己領悟:我們看到的,其實不是色彩與光的變化,我們是在一彈指的頃刻,看到了千千萬萬生死變滅,剎那間我們聽到了洪荒以來自己每一次重來與離去的哭聲。
旋子,當千千萬萬枯葉從萬山中飛起,當所有媲美繁花、媲美霞彩的顏色全都一一褪去,瑟瑟颯颯,漫天飛舞如春日蝴蝶的枯葉,在已經(jīng)寒涼空寂的山里靜靜回旋,山路上仍然有最后一個走向秋山的人,不想寫詩,不想畫畫,他對著萬山長嘯,聽到山鳴谷應,都是回聲,不禁喜極而泣。
(摘自《此時眾生》,湖南文藝出版社,桃amp; 桃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