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來了,老趙說,要上班,娃放假沒辦法,只好鎖起來,讓她一人在家。
鎖起來? 好熟悉的感覺,我童年的假期基本都跟鎖起來有關。
第一次被鎖起來是我五歲的時候,爺爺生病,我爸把我從幼兒園接回來,要把我暫時送去姑姑家,但我不想去。我爸只能威脅我,不去姑姑家就只好鎖起來一個人在家了。沒想到,我點頭同意了。我媽反對,但我爸決定試一天看看。
為了確保娃在家的安全,一般家長會把危險的東西收起來,我爸不一樣,他的做法是把危險降級,在不傷害我又足夠讓我引以為戒的范圍內(nèi)讓我全部經(jīng)歷一次,就是俗稱的肉體記憶法。
那天下午,我爸帶著我模擬了各種我可能會遇到的危險。例如他怕我去動電插板,就用電池當電源弄了一個簡易的電插板,把我的手揣進去,讓我知道被電的滋味;怕我從陽臺的鐵欄桿縫隙里掉下去,所以用我的頭挨個測試了一下鐵欄桿的縫隙寬度,確定我鉆不過去。一系列測試后,我被正式鎖在家里了。
早上爸媽離開后, 我就起床了。那種突然而來的空曠感很奇妙,整個房間好像連空氣都不一樣了,平時熟悉的房間突然有點陌生,但并不令人恐懼,反而讓我覺得很歡喜,我一點點地探索只有我一個人時房子是什么樣的,就像探索一個新的世界——我的世界。
廚房是肯定要上鎖的,畢竟我爸沒有辦法讓我嘗試菜刀和煤氣罐帶給我的傷害。不過沒關系,衣柜是向我敞開的,我拽出我媽那條我向往已久的裙子松松垮垮地套上,再穿上我媽的高跟鞋在家里來回走,覺得自己美得冒泡。
還有我媽的化妝品,平時大人不讓我做的事情,這時候就都可以做起來了。
我假裝是一個公主,給自己扎了兩個小辮子,再抹上我媽的雪花膏,涂上粉,用口紅在額頭點個紅點,再把嘴滿滿地抹上紅色,然后學著電視里的古裝美女,把紗巾裹在頭上, 床單披在身上,優(yōu)雅地坐在沙發(fā)上翹起腳, 小口小口地吃著包子,突然巫婆出現(xiàn),我驚慌失措地鉆進衣柜里瑟瑟發(fā)抖, 然后被自己編的故事笑得從衣柜里滾到地上。
等玩夠了笑夠了,我搬著小凳子坐在陽臺上,透過鐵欄桿的縫隙看外面的世界。我看著遠處馬路上跑的汽車,每輛汽車都有表情。有的公交車像電視里的比干丞相,不緊不慢。雙節(jié)電車拖著兩個大辮子搖頭擺尾,每次停車靠站的時候都小心翼翼面露驚慌,好像怕踩到什么。小汽車太快了,我來不及細看,只覺得他們像我看到的螞蟻,木木呆呆又很兇的樣子。
對面樓下有同院子的小伙伴們彼此呼喚著出去玩,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很有些優(yōu)越感,覺得他們是一群跟我之前一樣幼稚的小屁孩。
再往近看,我看到了樓下花園的兩棵樹,這兩棵白楊樹一直長到了四層樓的高度,枝繁葉茂。
我發(fā)現(xiàn)它們的樹葉隨風擺動時會變換不一樣的顏色,風吹過樹葉向一面擺過去,一片碧綠,風再吹過,樹葉向另一面擺過來,一片銀白中帶著淡綠,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興奮,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風吹著樹葉嘩嘩地響著,我就坐在小凳子上靜靜地聽著,世界上所有其他的聲音都遠離了,只有大楊樹不緊不慢的聲音陪著我,像訴說,也像撫慰。一整個下午,我就這樣跟這兩棵大楊樹在一起,看著,聽著,什么也沒干,什么也沒想,但心里滿滿的,很舒服。
晚上我爸下班,我坐在陽臺上看著他沖進來抱我,滿眼的焦慮,我興奮地拉著他,跟他講我今天發(fā)現(xiàn)的世界,我講我早上編的故事,講我看見的有情緒的汽車,講我看了一下午的大楊樹,跟他說我明天也要這樣過,他漸漸放松了下來,笑起來了。
后來我爸跟我說,那一刻他看到的我,花著一張小臉,明明只隔了幾米遠,卻像離他很遠似
的,但我拉著他跟他說話,眼睛亮得驚人,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一個孩子的世界原來可以這么奇妙。他決定尊重我的想法,這一整個暑假都讓我這么過。
只鎖幾天變成了一個假期,之后的三四個暑假也一樣如此對待,直到我大到不需要被鎖起來的時候。即使是不被鎖起來,我一個人的暑假白天也很少出門。
我就一個人在家里,編我的故事,看我的世界一點點地變得豐富,和那兩棵大楊樹吹一下午的風。
被鎖起來過的暑假,絕對是我童年最好的回憶之一。
老趙說他家娃鎖起來一個人在家好像還挺自得其樂。我說,那當然,她一個人的時候看到的世界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精彩。
(摘自《視野》2020 年第18 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