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北京中軸線作為首都北京的空間規(guī)劃之軸和文化之軸，體現了千年古都的文化風貌，承載著中華文化中和思想的清風古韻。北京中軸線申遺離不開對中軸線文化內涵的深度挖掘和精準表述，這就需要梳理中和文脈，講好中和故事。注重從藝術層面揭示北京中軸線的中和之美，從人文層面闡釋中和思想的內涵與價值，從實踐層面呈現將深邃的中和思想寓于日常生活之中的中國智慧。

[關鍵詞] 北京中軸線申遺; "中和思想; "講好中和故事

[中圖分類號] D616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0529-1445（2020）07-0070-04

北京中軸線申遺，離不開對北京中軸線文化內涵和價值的深度挖掘與精準闡釋。梳理中和文脈，講好中和故事，對于北京中軸線申遺具有積極意義。

中和思想是中華文化的精神內核

“中和”是我國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當下仍然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思想概念。早在《尚書》中，就有對“中”“和”的深刻思考，其中《大禹謨》提出了被后人視為中國文化傳統(tǒng)“十六字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舜典》則指出了樂律和諧所依賴的必要條件與樂律和諧的重要意義：“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

西周末年，史伯又提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命題，認為和是多種不同事物的平衡協(xié)調，使萬物得到生長，同則是同一事物的相加和重復，最終導致萬物的衰竭。晏子也從五味、五聲的角度，進一步闡發(fā)了和的內涵與作用，認為和能夠“濟其不及，以泄其過”，而不同的事物甚至相反的事物都可以相成相濟，等等。這些對中、和的認識對中和概念的完整提出，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抖Y記·中庸》明確提出中和概念：“喜怒哀樂之未發(fā)， 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 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和概念是歷代思想家不斷思考的內容，從先秦時期的孔孟老莊，到漢代的董仲舒、王充，魏晉時期的何晏、王弼、阮籍、嵇康，隋唐時期的王通、孔穎達，再到宋代以后的張載、朱熹、王守仁、康有為，等等，無不有關于中和的論述。雖觀點有異，但都肯定中和的重要性。漢代大儒董仲舒說：“中者，天地之所終始也;而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是故能以中和理天下者，其德大盛;能以中和養(yǎng)其身者，其壽極命?！?

經過長期的發(fā)展積淀，“‘和’的內涵越來越深刻，越來越豐富，由一個日常詞語逐步升華為一個哲學概念、美學概念、倫理道德概念，日益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核心范疇和主導精神?！?大致而言，“中和”至少包含以下四個方面的觀念。

中和是中華民族的理想境界。這一理想境界表現為“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宇宙和諧。它不是一物或少數物的繁榮生長，而是“萬國咸寧”“品物咸亨”，是“萬類霜天競自由”。萬物育，從個體角度而言，是所有社會成員全面而有個性的生存發(fā)展;從人類社會的角度而言，是多種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兼容并包，平等相處;從自然界的角度而言，是人作為自然的一部分，與環(huán)境和諧共存，共生共榮。

致中和是中華民族的理想追求。中和作為理想境界難以達到，但又可以努力爭取?！爸轮泻汀?，就是努力追求達到中和的理想境界。這就肯定了人的能動性。人作為三才之一，要遵循自然規(guī)律，但又并非完全聽命于自然，而能夠“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

執(zhí)中尚和是致中和的保證。中具有不偏不倚、兼容兩端、合乎禮義、公平正義的意思，執(zhí)中，就是“允執(zhí)厥中”，真誠地堅守中道。和是多樣性的統(tǒng)一，也具有協(xié)調不同事物的含義。尚和，就是在承認“天地之大德曰生”的情況下，秉持“天地根于和”“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理念，尊重差異，包容多樣，承認萬事萬物、各類生命均有生存的權利，而且可以相補相濟、相輔相成，并努力促成其相補相濟、相輔相成。

成己成人是致中和的路徑?！昂B(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敝轮泻托枰獜奶嵘陨淼牡赖滦摒B(yǎng)和提高認識自然規(guī)律的能力做起，使自己達到身心和諧，并進一步推己及人，再到民胞物與，以致“保合太和”，也就是《中庸》所說的：“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北京中軸線是中和思想的重要載體

古都北京集中國歷代都城建設之大成，是中國古代都城智慧的結晶。它有一條長約7.8公里的中軸線，南起永定門，北至鐘鼓樓，串聯(lián)起紫禁城、皇城、內城、外城四重城池，是北京城的空間規(guī)劃之軸和文化之軸，承載著中華民族致中和的理想追求。這一理想追求集中體現在紫禁城的規(guī)劃設計中。

紫禁城是宮城，在中軸線上處于核心地位，其中前三殿和后三宮作為封建國家最高統(tǒng)治者處理政事、舉行盛典和日常生活起居的前朝與后廷，又是核心中的核心。

前三殿是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及其相關區(qū)域的總稱。三大殿均位于中軸線上，均以“和”字命名，再清晰不過地反映了對和的追求。而三大殿的匾額分別為“建極綏猷”“允執(zhí)厥中”“皇建有極”，則彰顯了對“中”的期許?！敖O”“皇建有極”出自《尚書·洪范》“皇建其有極”，孔穎達疏：“皇，大也。極，中也。施政教，治下民，當使大得其中，無有邪僻?！薄霸蕡?zhí)厥中”語出《尚書·大禹謨》，強調君主要“執(zhí)中”，即言行不偏不倚，符合中正之道。將三大殿的殿名與匾額聯(lián)系起來看，可以說，它們所表達的就是“中和”。此外，三大殿區(qū)域還有協(xié)和門和熙和門，也以“和”字命名。

后三宮是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三宮及其相關區(qū)域的總稱。三宮的名稱都源于《周易》。其中，《乾》云：“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雷兓髡悦?。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乾代表天，蓬勃盛大的乾元之氣是萬物創(chuàng)始化生的動力源泉，天道大化流行，使萬物各得其正，各盡本性，即可達到太和之境，萬物得以順利發(fā)展?！独ぁ吩疲骸爸猎绽ぴ?，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坤代表大地，坤元之氣是萬物受到滋養(yǎng)的本源。深厚的大地載育萬物，使其都能茁壯成長，各得其所?！短吩疲骸疤?，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2天地之氣相交，雙向互動，有利于萬事萬物的發(fā)展。

乾清宮是皇帝的正寢宮殿，代表乾元之氣，代表天，位于南邊;坤寧宮是皇后的正寢宮殿，代表坤元之氣，代表地，位于北邊;交泰殿代表天地二氣相交而“萬物通”。如此，后三宮所傳達的正是中和理想境界的具體表現，即“天地位，萬物育”。此外，乾清宮院落東門稱為日精，西門稱為月華，日東月西的安排，也是天地位的表現。

可以說，前三殿與后三宮，用中華民族特有的方式和特殊的語言承載了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形成并在后世不斷得以傳承強調的中和思想。

當然，北京中軸線對中和思想的表達并不局限于此，比如中國人重視禮樂制度，強調“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3，在舉行祭祀天地、太廟、社稷等最重要的國家禮儀時，多要奏中和韶樂。中和韶樂包括多個樂章，如始平之章、咸平之章、永平之章、太平之章等。樂徑直以“中和”命名，章均以與中、和意義相通的“平”字來命名，都清晰地顯示了對中和的期許與運用。

用好申遺良機 挖掘和講好中和故事

2012年北京中軸線列入中國申報世界遺產預備清單，目前，申遺工作正在全面推進。北京中軸線申遺，離不開對文化內涵的深度挖掘和精準闡釋，這就需要講好中和故事。講好中和故事，既需要理清中和思想的發(fā)展脈絡、豐富內涵、歷史影響和普遍價值，也需要注意話語體系的轉變，從而使北京中軸線蘊含的中和思想——中華文化的精神內核——能夠為他者所理解和認同，使北京中軸線作為“一種獨特的藝術成就，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天才杰作”為他者所認知和欣賞，進而使北京中軸線的價值得到認可。

從藝術角度揭示北京中軸線的中和之美。北京中軸線是中國古人對于都城的理想圖式與北京自然環(huán)境完美結合的產物，重要建筑都位于中軸線上，或沿中軸線對稱分布，有的氣勢雄偉，含陽剛之氣，有的布局嚴謹，有陰柔之美，反映了中國建筑藝術的高超水平和民族特色。不僅如此，它們還主次分明，疏密相間，高低起伏，錯落有致，裝飾美觀，色彩協(xié)調，營造了整個北京城“獨有的壯美秩序”。英國著名科學家李約瑟曾高度評價北京城的規(guī)劃“達到了中國城市在一切方面所可能達到的最完善的水平”，并引用墨菲的話說：“這條軸線在今天世界上是最偉大的”，“這個建筑群的布局整齊的組合并不是用生硬的對稱來標志的，而是采用標準的平衡感，這正是所有中國藝術的特征。”4北京中軸線申遺應格外注意從藝術的角度闡釋它的中和之美，突出審美方面的獨特價值。

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理念相通，闡釋中和思想的內涵與價值。中和是中華文化中一個土生土長的概念，雖然其價值得到一些有識之士的高度評價，但若獲得他者的普遍理解和認同，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需要轉換話語體系，有效傳遞中和思想的內容及其對于解決當下全球性難題、構建世界美好未來的重要價值?？沙掷m(xù)發(fā)展理念以人權、平等和可持續(xù)為核心價值觀，以經濟、社會、環(huán)境為可持續(xù)發(fā)展三大支柱，以包容性社會、包容性經濟、環(huán)境可持續(xù)發(fā)展、和平與安全四個相互依存的方面為關鍵目標，為可持續(xù)世界的共同繁榮提供了藍圖。正如聯(lián)合國發(fā)布的《2019年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報告》所講：“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在健康的星球上過上富有成效、充滿活力和和平的生活?！边@一理念與立足“和實生物”，強調“和而不同”“允執(zhí)厥中”，追求“天地位，萬物育”，以人為本，天地人和諧共存的中和思想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隨著可持續(xù)發(fā)展理念影響力的增強，文化遺產保護和可持續(xù)發(fā)展之間的關系也日益得到重視。比如，2012年，世界遺產委員會就把慶祝通過《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40周年活動的主題確定為“世界遺產與可持續(xù)發(fā)展：地方社區(qū)的作用”，反映出遺產保護理念和保護范式的重大變化。這意味著，在北京中軸線申遺過程中，北京中軸線作為文化遺產助力可持續(xù)發(fā)展，將是一項富有意義的工作。

闡釋將中和思想寓于日常生活之中的中國智慧。深邃的思想不僅存在于歷代思想家的著述中，而且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通過日常生活，將深邃的思想內化于心、外踐于行，是寶貴的中國智慧。體現在北京中軸線上，主要是將致中和的理想追求寓于相關建筑（群）的名與形上。中國人十分重視名實相符，名不僅僅是用來區(qū)分和標記人、物的指示符號，更與其指示的人、物的本質直接關聯(lián)，因此，命名本身是性質認知，是功能確定，是價值判斷，也是意義賦予。北京中軸線所具有的中和內涵，首先就是通過建筑物（群）的名稱來體現的。名稱不僅被寫在匾額上，鮮明地標示在外，使人可以目睹;而且經常被稱呼，使人可以耳聞。在耳聞目睹之間，名稱所承載的意義不斷深入人心，并不斷發(fā)揮令人踐行的提示作用。北京中軸線所具有的中和內涵，也通過北京中軸線、相關建筑物（群）的形（如空間布局、方位、朝向、形狀、體量、顏色、圖案、裝飾等）以及與周邊環(huán)境的關系來體現。最能體現中和思想的前三殿和后三宮，坐落在北京中軸線上，就是明證。這種用空間布局上的“中”象征中和理想的“中”;“允執(zhí)厥中”的“中”，是典型的中國做法。它使最高統(tǒng)治者能夠在日常行走于這些“居中”的建筑時來體會“中”的要義與精神，并應用于對各種關系的處理。如果更進一步地將北京城及相關建筑（群）的名與形作為一個整體看待，可以發(fā)現，它們既共同構建了一個中國人心目中理想的宇宙，即一個“天地位、萬物育”的秩序井然、兼容并包而又繁榮發(fā)展的宇宙，也彰顯了最高統(tǒng)治者及其所代表的人在達致這一宇宙理想過程中的擔當與責任，還通過“正大光明”“中正仁和”“勤政親賢”“養(yǎng)心”“無為”“知止”等建筑裝飾（匾額）等，揭示了達致這一宇宙理想所應遵循的原則與路徑。這種將深邃的思想寓于日常生活之中的中國智慧，在北京中軸線申遺中值得好好書寫。

[參考文獻]

[1]周易，十三經（全一冊）[M].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

[2]尚書，十三經（全一冊）[M].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

[3]禮記，十三經（全一冊）[M].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

[4]中共北京市委關于新時代繁榮興盛首都文化的意見（2020年2月14日）[N].北京日報，2020-04-10.

（作者簡介：張勃，北京聯(lián)合大學北京學研究所研究員、北京學研究基地副主任，兼任中國民俗學會常務理事、副秘書長）

責任編輯 / 王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