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雨
張曉風說,愛一個人就是在他的頭銜、地位、學歷、經歷、善行、劣跡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孩子——好孩子或壞孩子——所以疼了他。
何潔對流沙河的愛就是從疼惜開始的。
那年夏天,驪山腳下華清池畔,微風輕拂荷花正好,一個面貌清秀、形容消瘦的青年正在痛苦地徘徊,發(fā)表在《星星》創(chuàng)刊號上的一篇不足五百字的《草木篇》,被當作“大毒草”來批判,他是跑到西安來“避風”的。
“看,那個勾著腦殼散步的就是流沙河!”不遠處,有人驚呼。她們是成都川劇團的女演員,是來西安演出的。
一雙雙驚異的目光錐子一樣刺向流沙河,只有她,心中一顫,默無一語。流沙河的詩,她很早就喜歡,卻沒想到他并沒有想像中的三頭六臂,竟然是位清癯儒雅的文弱書生!她看他的目光頓時充滿了同情。
這個漂亮的女演員就是何潔,當時只有15歲。
不久,流沙河被勒令回成都接受批判,從此戴上“右派”的帽子,時年25歲。何潔開始牽掛他,從流沙河的朋友丘原的妻子處,她了解到流河沙的為人,更為他的冤屈感到心痛。她默默關注他,設法接近他,從同情到愛情,不知不覺中,她竟然想與他共赴一個命運,這在人人避“右派”唯恐不及的年代,該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然而,沒有勇氣,不去犯傻,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又怎么配稱愛情?
“文革”開始,流河沙被押送回老家金堂縣城廂鎮(zhèn),送別的,惟有何潔。車站旁,闊大的法國梧桐樹下,他們握手道別,在兩個押送的人面前,努力保持著矜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從何潔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里,流沙河讀到了憐惜、倔強和深深的愛戀。
迎著冷眼、鄙視,不顧陰云密合,何潔去鄉(xiāng)下看望流沙河。夏夜,在明月清風的陪伴下,他們依偎在故園的臺階上,淺吟低唱。月影婆娑,蟲兒酣睡,愛情的幸福讓他們暫時拋開了苦難,一切多么美好啊!
回到成都后,很快,她收到流沙河寄來的信,信中追溯了他們的相逢相識,還有感動、期待,他說“我只是一粒松脂,是你的愛使我變成了琥珀,有了存在的價值?!薄拔抑幌胗心愫臀以谝黄?,勞碌終日,自食其力,謝繁華,絕交游,樂淡泊,甘寂寞,學那拙技的鷦鷯,營巢蓬蒿之間,寄跡桑榆之上,棲不過一枝,飛不過半里,啾啾唧唧,唱完我們的一生?!毙胖?,他稱她“我的潔”,落款是“永遠是你的河”。
“你是一株喬松,而我只是一莖松蘿,攀緣著你,托身于你?!痹诶淇岬沫h(huán)境中,來自另一個生命的溫暖讓跌入底谷的流沙河有了生存的勇氣,生活的信心。是何潔,飛蛾撲火般,一次次用愛燃亮了那盞將滅的心燈。
短短一個月,7只情雁飛到何潔的枕邊,“潔”“我的好潔”“我的喬松”,熱辣辣的呼喊也讓愛情迅速升溫。
1966年七夕節(jié),收到第七封信的第二天,何潔義無反顧離家出走。
“何潔瘋了!”親友的話,她充耳不聞,母親的苦口婆心,不聽了;省川劇院的工作,不要了;她要把自己小小的賭本跟他合起來,向生命的大輪盤去下一番賭注。只要和至愛的人在一起,輸贏又有什么關系呢?
七夕的夜,漫天烏云,星月無光,一個苦澀而又甜蜜的婚禮正在舉行,花燭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一只新枕頭,一碗紅燒肉,唯一的賓客是流沙河的老母親。窗外,兩名荷槍實彈監(jiān)視流沙河行動的民兵正為一對新人“巡邏放哨”。拜堂剛一結束,流沙河就被民兵帶走了,“洞房花燭夜”就這樣劃上了凄清的句號。
“歡樂的貧困是美事”,婚后,何潔以“大右派”妻子的身份,和流沙河一起,在故園扎了根。白天,流沙河“赤腳裸身鋸大木”,何潔則替人縫洗衣服做保姆,荷鋤擔糞植樹種菜。為了不被欺負,還學會了大著聲音、紅著臉和小販討價還價。演員出身的她,成了小鎮(zhèn)上粗聲大氣的平凡農婦。晚上,她為他“偎熱冰冷的腳,扇涼汗浹的身”,她和他一起研究契訶夫,捧讀普希金,藝術見解常令流沙河驚嘆不已。
暗無天日的生活,有她共患難,他于愿足矣。
批斗、抄家是家常便飯,已有身孕的何潔大著肚子和流沙河并排站在一起接受“造反派”的批斗。浩劫十年,小小的家被抄十二次,何潔想盡一切辦法保護著七封情書,那是她最心愛的珍品。為生存身心俱疲的同時,流沙河苦中作樂,創(chuàng)作了《故園九詠》《情詩六首》。他用喜劇的筆墨把一切痛苦不動聲色地溶于白描之中,尺幅斗方間,既有時代的痛苦,又不乏賢妻小兒帶來的歡樂。
書籍文稿、生活用品被抄的抄,燒的燒,只有何潔東躲西藏、托親靠友保存下來的情書幸免于難。后來,何潔把七封信和情詩的手稿一頁一頁整理出來,捧起那些用筆記本散頁寫就的書信,流沙河一邊讀一邊顫抖著聲音自言自語:“這是我寫的嗎?這是我寫的嗎?”激動之情無言可表。
“文革”結束,隨著流沙河復職,為了縮短和他的距離,何潔也走上了創(chuàng)作的道路。為了安靜寫作,她上了青城山外的普照寺,《落花時節(jié)》《山里山外》《空門不空》《山月寮記事》等佳作就是在這里完成的。中篇紀實小說《落花時節(jié)》還榮獲“十月文藝獎”,并被收入《當代中國文學名作鑒賞辭典》,作品也屢受巴金和老作家車幅的高度贊揚。
這段時間,流沙河的長篇敘事詩《妻頌》《鋸齒嚙痕錄》也相繼脫稿,“愛你給我準備專治打傷的藥酒,愛你瘋狂地撲向打我的人”“愛你不顧面子給人當保姆,愛你不讓我知道錢已用盡”,詩行里,兩人相濡以沫的一幕幕令人感動不已。
然而,愛情充滿變數,它不可能有計算機般精準的軌跡,22年屈辱磨難,他們攜手共度,天亮了,愛情卻戛然而止。
“一個屋檐下容不得兩個天才”,流沙河提出了離婚。“只有愛情,永遠不會變節(jié)”“此生一息尚存,終不負君”,言猶在耳,然而,已成過往。
帶著對流沙河的眷戀,帶著愛情受挫的心境,何潔遠赴云南。跪拜于觀音廟前,她終于了悟:“人生聚散無常,緣盡即散,這其中本無是非可言。”
平靜地結束了與流沙河25年的風雨同舟,何潔再上青城山,并開始規(guī)劃青峰書院。如今,《我與青山共白頭》就刻在書院的照壁上,青城山上,直沁心脾的靜謐的綠讓她感到對天地的眷戀,對眾生的博愛。曾經滄海已化作滔滔江水,喧囂濾盡,只剩如水的寧靜?!靶膶幨莾敉?,心安是歸宿”,白居易的詩成了她一生的向往。
2008年,《七只情雁》被收入《世界上最美的情書》一書,何潔說,她希望年輕的讀者都有愛的光明,都有光明的愛。然而有些愛,就算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也將同青春的烙印一同深藏于內心,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