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守仁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開鎖”,是我學生時代各家都有的儀式。13歲那年,要吃一個大圐圙,似近些年過生日要吃蛋糕。圐圙是用發(fā)面蒸的大棗饃,上面點綴了一些小動物,這種饃叫棗山。兩個象形字聯(lián)用,長相怪怪地。細看,方格里一個“四方”,一個“八面”,本意是講一個圍起來的場地。棗林,叫棗圐圙;拆掉房的舊基地,叫房圐圙。過生日時,圐圙戴在孩子脖頸上,似乎表示一個大鎖,保護孩子,不允許受到傷害。
這個詞,據分析是元代蒙古人入侵內地后,學漢話未學成留下的半生不熟的詞。至今,這個詞還在內蒙古多處使用,寫作“庫侖”,也算是保留了一段歷史印跡。
人生來就要戴上鎖,想想也挺有象征性。落地1個月,孩子經歷了初生的危險期之后,做滿月,這是孩子即將正式進家族,家庭得為其舉行慶典。滿月酒斟上,孩子的姥姥要送鎖,俗稱長命鎖。五色線系了,掛在脖頸。長命鎖有金鎖、銀鎖、銅鎖及玉鎖。以銅鎖為最多。一些男孩子的名字也由此而起。
最出名的當數《紅樓夢》里寶玉的鎖,寄托了金玉良緣的美好祝愿。賈寶玉銜玉而生,這當然是曹雪芹為了渲染富貴氣氛而使用的浪漫手法。到現代,稱為“含著金湯匙出生”,是“富二代”的表述。其實口里含著金,那是很危險的事,吞金是致死的一種沉生手法。
古代的鎖比較碩大,在表現大家庭的鏡頭里,常常少不了院門上的一把大鎖。鑰匙也同樣大,前邊一個彎頭,開鎖時穿進去,打開時亦可聽見洞徹之聲,所以引申出能解開心里疙瘩的舉動與話語也叫鑰匙。俗話說,一把鑰匙打開一把鎖,這是對癥而為。
山西有個古來全國聞名的地方,那便是洪洞。洪洞大槐樹前有一處景點,名為蘇三開枷鎖處。玉堂春(又名蘇三)受了冤屈被身鎖木枷,押往省城太原去會審,弱女子案情未明,卻先得受此刑罰,幾百里地沒走到也得先累死。解差“祟公道”自稱“充公道”,是個衙門里少見的和藹老頭,知道玉堂春的冤情,自做主張給她去了刑具。這可不只是肩頭扛的行枷,而是朝廷的王法。解差來了個瞞上不瞞下,人性戰(zhàn)勝了王法。那段著名的“蘇三離了洪洞縣”,就是在此處起板開唱的。鎖與人性,很多時候是對立的。鎖是理性的,而人性原本是不受拘束的。毫厘之間,在于執(zhí)行。所謂“槍口抬高一寸”是也。
鎖問世以來,最早為木制,畢竟便宜。木鎖大多從里邊鎖,比如木閂。最多用于城門堡門等處,是集體使用的鎖,只供約定的人打開。這樣的門栓并非插入門窠就萬事大吉,它里邊會自動落下一個小木榫,是為了防備有人從門縫伸入刀片別開門閂而設置的暗鎖?!痘茨献印た姺Q》中所謂:“匠人斫戶,無一尺之楗不可以閉藏?!币虼斯糯崎T必制楗。
至于結構更為復雜的魯班鎖,則是修造建筑物時,防止木結構松垮而特制的,不用釘子等鐵器,就可使木建構咬為一體,而且越受力,越牢固,這是中國古代匠人的智慧體現。
人類進入社會之后,有了私產,更是要與形形色色的鎖打交道,如同寶玉鎖上的那幾個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與它們對應的,也有這層意思——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不管是仙壽,還是芳齡,都離不開、丟不掉。
曹雪芹先生厲害處就在這些不顯山不露水之地,隨便落幾筆,入骨三分。人生真是離不開鎖,直到駕鶴西游,還被鎖定。過去打棺材,棺蓋與棺幫要先鑿4分長的卯,里邊布置暗8吊,入斂后,蓋棺論定,榫入卯,便合起來成為一體,無法脫離。也似一只等身大鎖,其實它的秘密也是一套暗鎖,匠人稱之為“三簧鎖”。
精神上的鎖
鎖的另一個種類,是精神的,這主要為百姓所設。從古時的三綱五常,到現代的宣誓、誓言及職工手則、入職合同等,雖然無形可見,卻深鎖著人們的思想及言談舉止。有著強大的束縛力與管束力。
無論是孫悟空頭頂上的緊箍咒,還是康乾盛世,都有精神枷鎖的痕跡存在。瓦特蒸汽機問世,英國開始朝氣篷勃的工業(yè)革命,為了開拓市場,1793年他們派出幾百人的大使團、大船隊,帶著包括蒸汽機在內的工業(yè)革命成果來中國開辟通商口岸。乾隆帝以為是夷邦來朝,命令使團船上插起“貢”字樣旗。而英國人帶來的紡織機、織布機、榴彈炮、戰(zhàn)艦模型等新型工業(yè)機械,則被扔在庫房,乾隆帝再不多看一眼,大言回復:“我地大物博,物產豐盈,無所不有,不藉外物一通有無?!边@些標志著歐州新生產力的物件,便被鎖在庫房,如破銅爛鐵無人問津。大家伙譏笑完洋人的腿打不了彎,不會下跪,只陶醉在中國人彩畫的鼻煙壺中。庫房那把大鐵鎖,鎖住的是18世紀的文明與生產力。直到1840年,庫房的那些鐵鎖頭已經銹跡斑斑,冒著黑煙的洋輪船開進廣州,他們才如夢方醒,原來風從西邊來,夷人有堅船利炮難以阻擋。
這就是帝王之鎖,鎖的是科學技術,是社會文明。改革開放以后,國人打開枷鎖,放眼世界,觀察大洋那邊的風浪,原來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并不像以前所說困在水深火熱中,他們正沖擊“第三次浪潮”。
我們不必再考慮解放別人,而是解放自己的頭腦,這才意識到我們也有一大批聰明者科學家與藝術家,被一把鎖鎖在門外。那便是藍印,上面赫然刻著“不宜錄取”或“不宜重用”,這鎖就像《西游記》里收納人的羊脂玉凈瓶,多少人被它消魂蝕骨。
近些年很多旅游景點掛滿各式各樣的鎖頭,游客把他們對愛情、對朋友、對戀人的祝福祈愿鎖在了山高云深處,然后把鑰匙扔進萬丈深淵,意即永遠無解。若干年后,旅人們再來,也許會找到自己手掛的鎖頭仍在,只是銹跡斑斑,可是自己的人生充滿了風云變幻,哪里能如誓言一般鐵定?人生又豈是一把鎖能鎖定的?
山西有一風俗,老人去世,女兒要送紙扎的院子陪葬。不管你現世買得起還是買不起住宅,陪葬的紙扎還是拿得出手的。到陰間享用的住宅,名為“連當”。那串院子做得多精致,須用鑰匙打開鎖頭,大門才能展開,里邊應有盡有:看院的狗,鳴叫的雞,家宅六畜、家宅六神各就各位、各司其責,鎖著陽間的一番天地。人生從戴上長命鎖開始啟程,沒想到陪伴的還有各式各樣的“鎖具”,直到最后被鎖于“連當”。
如今制鎖工藝不斷提高,智能鎖大勢普及,人們丟掉了一把把鑰匙,愈發(fā)自由,但象征約束的鎖,卻在人與社會中無形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