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從門到窗子是七步,從窗子到門是七步。
——伏契克
一、回鄉(xiāng)
吸取以往的教訓,元旦前就給兒子交代,讓他注意買過年回家的車票。
只有住在武漢,才知道武漢這個城市“特大”的含義。對于天天要上下班,節(jié)假日要返回老家的人,“特大”含義就是人多。據(jù)網(wǎng)上數(shù)字公布,二〇一九年武漢市人口總數(shù)為一千〇九十一萬,這個數(shù)字落實到日常生活中,便是公交車那永遠載不完的乘客。數(shù)分鐘一趟的公交車,還沒進站,一大群人便跑步迎了上去,一片人頭密密麻麻圍著車門移動,似是一大群螞蟻把一輛公交車抬進了站,車門哐啷一聲打開,人們爭先恐后朝上擠,這個被踩了腳跟,那個被扯斷了包帶,驚叫聲,哎喲聲,咒罵聲,大家已經(jīng)司空聽慣,只要自己沒踩沒撞,便沉默著奮力往車上擠。禮讓,這個正在提倡的文明詞被擁擠的人流踩成了齏粉,坐公交叫擠公交。到了節(jié)假日,提前十天半月,以為還早,可一打開網(wǎng)站,所要乘的火車票位一片灰白。不得已,又輾轉去買汽車票。節(jié)假日的公汽時間上也無保障,提著行李到了長途客運站,一片人海已從站內(nèi)漫延到站外,一片人頭像車站外突然鋪上的一大片草坪,融進那片草坪里,等著從進站口被慢慢吸進去,坐的都是流水票,根本不是車票上標的那個時間。常常要比預定時間晚一兩個小時甚至更長,算好的日落前可到家的,華燈初上還沒進家門。所以,在武漢乘車買票,也不叫買,叫搶。
年輕人常在網(wǎng)上泡,對網(wǎng)絡也更熟悉,吃了幾年買不到回家過年的票的苦頭,早早地就把買票的任務交給了上大學的孩子。果然不負所望,到了預售票的時間,孩子發(fā)來買到車票的截圖,心想今年回老家過年要順利多了。
年底的事情是特別多,臨近回家的那幾天,忙得是焦頭爛額,也很少有時間去看網(wǎng)上的新聞,年前關于武漢肺炎的事,得到的消息和絕大多數(shù)武漢人一樣,是“可防可控”,“不存在人傳人”,總之是件無關痛癢的社會新聞。
到了元月二十日,老家的親人發(fā)來消息,說武漢肺炎疫情比較嚴重,潛伏期十四天,得了沒有特效藥,問我們春節(jié)是否可以不回去,老娘那里由在老家的幾姊妹去照顧,陪老娘過年。
發(fā)來信息的親人在衛(wèi)生部門工作,消息自然靈通一些,還說,總書記都做了批示了,我們不能小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生命健康是大事。
雖然事情已經(jīng)反映到總書記那里了,但武漢的一切仍是正常,車仍是那么擠,人仍是那么多,戴口罩的也少,且多是年輕人,給人的感覺像是在趕時髦。在單位,天天有活動,動不動幾百人聚在一起,學習,文藝演出,講座,考核,臺上坐了一排領導,沒有一個領導說什么要防疫情防肺炎的話。一切和往常都沒什么兩樣,正常得很嘛。為了讓親人們放心,特意解釋,說疫區(qū)主要在漢口,在漢口火車站附近的什么華南海鮮市場,隔著一條長江呢,武昌這邊安全得很??墒抢霞业膸讉€親人還是不放心,說你們坐車回來人多,難說不碰上一個發(fā)病的會傳染的,老娘也老了,身體素質(zhì)不好,容易傳染。
之所以年年要回老家過年,就是老家還有一個老母親,雖然有幾姊妹,但那都是出嫁了的姑娘,各有各的家庭,平時去看看,只是當姑娘的孝心,并不是責任,有責任照顧的是我,這個當兒子的。老娘行走不便,也不能跟著我到武漢來生活,平時就孤身一人待在老家,這到了春節(jié),都放了假了,因為這虛無縹緲的什么病毒,還遠遠地躲在一邊,離她千里,不回去過年盡盡孝心?何況,在這城市里過年,想想就無聊透頂。于是我給老家的親人回了一條信息,說會戴口罩的。
元月二十一日,回老家過年的前一天,單位還組織了一百多人的考試活動。除了聘請的考官、少數(shù)幾個年輕女同事,大多數(shù)并沒有戴口罩。這戴不戴口罩,也沒有誰在要求,都是網(wǎng)上說的,自發(fā)的。對戴口罩的年輕人,年紀大點的同事一臉不屑,認為有點兒嬌生慣養(yǎng),相互扭頭嘀咕,至于嘛??紙隼锏目脊?,多數(shù)時間也是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不停強調(diào)考場紀律,在考場里走去走來,一只口罩也形同虛設。
親人的提醒,還有年輕同事的嚴陣以待,以及在網(wǎng)上零零散散看到的有關武漢肺炎的消息,讓我不得不引起重視。因著霧霾,隨身攜帶的包里裝著一個口罩,但多半是下了公交,見路上灰塵彌漫時才掏出來戴戴,平時坐公交極少用,一車人除了一兩個年輕人,大家都不戴,戴個口罩就顯得怪模怪樣。還有一個原因,一戴口罩眼鏡就上汽水,透過鏡片霧蒙蒙一片。但是二十一號那天下班乘公交回住的小區(qū)時,突然發(fā)現(xiàn)坐公交的不僅年輕人,也有很多不年輕的都戴上口罩了。一下公交,就朝住的小區(qū)門口的藥店跑。藥店的營業(yè)員從柜臺下面掏出一個塑料包的口罩說:
只有這種最貴的了,二十八元一個。
要三個!
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微信上有親人下午五點多發(fā)來的一張照片,醫(yī)務人員穿著全套防護服在動車上給乘客測量體溫。晚上近七點時,老家的親人又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消息,是臨近的一個縣級區(qū)關于武漢肺炎防疫會議的通告:
剛結束的分局防控疫情動員部署緊急會,傳達了市、區(qū)委緊急會議通知,王區(qū)長要求今天內(nèi)迅速傳達到全體民、輔警及其家庭成員,做到動員部署一個都不能少。
武漢冠狀病毒傳播,已被確定為繼2003年“薩斯”病毒后第二個危害公眾生命安全的重大公共疫情事件,習近平總書記昨天作出重要批示,要求全民動員,嚴防死守。
武漢市已被確定為“疫區(qū)”。宜昌已確診一疑似病例(遠安女性),現(xiàn)病情危重,三醫(yī)院被確定為疫情處置醫(yī)院。為此,市、區(qū)委要求:
1、從武漢回宜的人員,自覺報告并隔離3天,避免單位同事之間傳染。
2、全體民、輔警及其家人,春節(jié)期間暫時不要去武漢,如非要去提前報告,返回宜昌采取隔離措施。
3、要求全體民、輔警及其家人拒絕接待武漢方向來的客人,已來宜必須及時報告。
4、不要到人員聚集區(qū)域活動,出門戴口罩,洗手分餐,不要接觸食用野味。
5、取消一切大型聚集活動。
6、公安是輿情控制的主力軍,不聽不信不傳謠言。
王區(qū)長最后強調(diào):
1、總體要求是,人人做到“不聚集、出門戴口罩、洗手分餐”。
2、廣泛宣傳發(fā)動,防止盲點出現(xiàn)。
3、落實疫情處置,全民參與,動員家人嚴格遵守。
4、配合社區(qū)做好疫區(qū)外來人員登記。
今天下午市局將召開緊急會議,具體工作部署、后續(xù)精神通過釘釘傳達,大隊全體民、輔警,社工及其家屬,務必人人皆知,按上級要求逐一落實到位,重大公共衛(wèi)生安全事件,大家來不得半點兒戲,馬上行動起來。
并宣傳動員到家人,一個也不能漏掉。
這是武漢肺炎發(fā)生以來,看到最完整的一條消息??蛇@個會議只是家鄉(xiāng)臨近的一個地方的,家鄉(xiāng)那個山區(qū)縣并沒有說什么隔離。這條消息看了我仍然沒有回復,我要準備明天一早返鄉(xiāng)的事情,收拾衣服什么的。老婆還在上晚班,要上到十點才能下班回來。
見發(fā)我?guī)讞l微信都沒反應,老家的親人坐不住了,到了晚上八點半,又發(fā)來一條微信:
你們最好不回來,現(xiàn)在對武漢回來的人都怕,回來了要隔離,你們回來了我們接觸了,別人都要躲著我們,等這段時間過了你們再回來。嫂子和XX(我孩子名字)都不想回來。
接著又發(fā)來一條微信:
現(xiàn)在退票鐵路部門不收手續(xù)費。
看了微信,我有了一絲不快,像是最后通牒的感覺。這些親人,他們真正擔心的并不只是身體素質(zhì)不好的老娘,是怕引火燒身。顯然,他們不僅在做我的思想工作,還在勸說我老婆和孩子。我忍下了不快,沒有回信。
一會兒,上班的老婆給我發(fā)來微信:
好煩!真不想回去了。到底回不回(老家)?
坐在一旁的兒子也舉著手機:
爸爸,你看。
我看一眼兒子打開的微信,是他的表姐跟他發(fā)來的微信:
你勸勸你爸爸,你們不要回來了。
這個時候,我手機上又收到老家的親人發(fā)來的微信,一張截圖,是“二十一世紀經(jīng)濟報道”一小時前對武漢市市長周先旺接受央視記者采訪的一個報道,周說,堅決防止疫情蔓延,市內(nèi)不擴散,市外不輸出,不能因為武漢的疫情給其他城市帶來壓力云云。
是的,我已經(jīng)給老家的親人們帶來了壓力。想了一下,我給老家的親人發(fā)了一條微信:
武漢上千萬人,(感染的)概率也只是萬分之一?,F(xiàn)在也沒有任何跡象我們有病毒攜帶。我們明天直接回XX(老家地名),你們過節(jié)期間可以不去XX,以防萬一。
之前,是準備到了老家縣城,親戚們聚一下,吃了飯,再由親戚開車送回鄉(xiāng)下老家的。回頭再看那時的回復,帶著些怨氣,態(tài)度也有些絕決。的確,我當時在寫這條微信時,手在顫動。小題大做嘛。難道,所謂的親情,在災難面前會如此不堪一擊?何況這所謂的災難,尚并不明確。
發(fā)過這條微信,除了收到一條不痛不癢的叮囑的話,手機從此安靜了。
二、路上
我們一家三口,不顧親人的堅決反對,元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從武漢啟程回老家過年。
天空下著小雨,地上汪著積水,我們戴著口罩,舉著雨傘,拖著拖箱,出了小區(qū)的院門。那時六點剛過,以往這個時候,路邊的早餐店熱氣騰騰,燈光明亮,有人在那里買早餐了??赡觋P已近,不少生意人回老家過年了,一個個店鋪都關著門,只有路燈帶著一片光暈伸在半空亮著,雨水從天空中落下來,一盞盞路燈便像一個個綁在電線桿上的噴頭,不停地噴灑著水線。
除了打工的,學生是武漢流動最多的人群,在漢大學生有一百二十多萬,一到寒暑假,學生一走,明顯地感到車上的人少了,也不那么擁擠了。何況已經(jīng)臘月二十八,打工的也基本走光了,公交車站,在這下著雨的清晨朦朧的路燈下,變得十分冷清,只有三兩個戴著口罩的人站在路牌下。
半小時后公交車到了武昌火車站。不用取票了,直接從那通道口刷身份證進站;以為會遇到很多的檢查檢測,可是除了和平時一樣的安檢外,并沒有遇到什么檢測,只是過了安檢口,發(fā)現(xiàn)候車廳對著安檢口的地方擺了兩張桌子,桌子后面坐著幾個戴口罩的人,穿著醫(yī)生護士的服裝,如同往日的醫(yī)務人員在路邊搞什么咨詢活動,等著人前去詢問。他們既沒有發(fā)放什么,也沒有宣傳什么,一個個坐在那一排桌子后邊,有的望著進站來的乘客,有的低頭按著手機,只有一個乘客坐在那排桌子前的座位上,跟一個醫(yī)生模樣的人交談著什么。
候車大廳內(nèi),往常一樣,站滿了人,我們要乘坐的那趟車的檢票口,站的幾隊人已彎了一個大彎,彎到安檢口了。人是照樣擁擠,不同的是乘客的臉上戴著各式各樣的口罩,黑色的,藍色、白色的;也有什么都不戴的,光著鼻子和嘴在人群中穿去穿來,保安,檢票員,還有坐在那排桌子邊的幾個醫(yī)生模樣的人,望見了也并不見前去阻攔,提醒。
七點二十五分,動車由武昌開往宜昌。
提前大包小包上了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正在車廂口,過道站滿了沒有買到座位的人。放好了行李正準備坐下,旁邊一個戴口罩的女子對我說,能幫我把箱子放上面去嗎,太沉了。我把那口粉紅的箱子舉到行李架上去,果然非常沉重。也是一個帶滿了疑慮和負擔從武漢回家過年的人吧。
隔著一條過道,兩個多小時的乘車時間里,也許是戴著口罩的原因吧,兩人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到了站點要下車時,那女子似乎不好意思再求助于我,自己站在行李架下,做出要取行李的架勢。我站起來對她說,我來吧。
這一路走來,除了列車員查車票,保潔員走去走來打掃衛(wèi)生,并沒有發(fā)現(xiàn)新聞上說的穿著全套防護服的人給乘客量體溫的事,動車喇叭里除了報到的站點,也沒有一句防疫情防肺炎防傳染的話,讓人感到一切都和平時沒什么兩樣。網(wǎng)上越來越熱鬧的“武漢新冠狀病毒”,繼二〇〇三年“薩斯”病毒后第二個危害公眾生命安全的所謂重大公共疫情事件,對于安安靜靜若無其事坐在動車里,剛從所謂疫區(qū)走出來的身臨其境的人,都覺得有些好笑。期間有外地的朋友專門發(fā)來訊問的短信,我回復說,正常得很啊。
因為坐在車廂的第一排,面對的是兩個衛(wèi)生間。其中右側的一個好像是沖水閘壞了,從里面出來的人攤著手掌,眼睛四處找著水洗手;有的要上衛(wèi)生間,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望一望,立即掉頭走了;有的大約是憋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便鉆了進去。保潔員經(jīng)過兩趟,終于發(fā)現(xiàn)了問題,匆匆去提了一個提示牌來要掛在衛(wèi)生間門口,敲了敲門,里面還有一個上衛(wèi)生間的老不出來。
這疫情的防疫,最重要的一條,不是說要勤洗手嗎,怎么連衛(wèi)生間都沒有水?感覺很不好。由于戴著口罩,沒有聞見這車廂過道是否充滿了異味兒。頭天晚上準備的早餐,面對那沒有沖水的衛(wèi)生間和過去過來的人流,沒有了掏出來的絲毫欲望。
車廂里一派天下太平,網(wǎng)上的形勢卻越來越嚴峻。八十多歲的鐘南山已經(jīng)帶著他的專家組到了武漢,科學家已經(jīng)發(fā)了話,漫天而起的疫情已有席卷全國和全世界之勢。乘車無聊翻看微信,一位做官做到了相當級別,又從官場隱退的極少發(fā)朋友圈的朋友,這天卻轉發(fā)了一條關于武漢新冠狀病毒的微信,讓人一看倒吸一口冷氣,心中的弦一下子繃緊了:
華科同濟醫(yī)院第二批志愿者報名滿員,不計報酬,無論生死!
疫情已經(jīng)無法控制,人們到了生死一線的地步。在為醫(yī)護人員的壯舉感動的同時,朋友也在為武漢的疏于防范擔憂和激憤。他在朋友圈中說:
冰冷的病毒,反映遲鈍的政界,人情冷暖自知的世界,終于看到一絲人性的光輝,每次沖在前面犧牲的都是醫(yī)務工作者,既為他們無私無畏點贊也涌過更多的無奈和凄涼!
想起這一路行來無人管理的狀態(tài),不由在他的信息下跟了一條:
公眾場合應該免費發(fā)放和強制配戴口罩!
這朋友是前一天乘坐動車回家的,他在朋友圈中回復我說:
外界報道說武漢市十四號開始外出人員控制檢查,為什么昨天早上我從漢口站離漢沒有任何檢查,大部分人不戴口罩,每天幾十萬人的流動性究竟誰負責?。?!
大約感覺到了自己身份的特殊,在發(fā)過這條言辭激烈的微信后,朋友又說:
很多人可能會說我發(fā)的不對胃口,但我也不怕什么,只是出于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良心良知發(fā)聲,幾年沒發(fā)朋友圈了,這次真急了!
動車到終點站宜昌站,是上午十點剛過,那個時候,并不知道離武漢封城只有二十四小時。進站出站,感覺仍然和以往一樣,沒有人檢查,也沒有人宣傳,和武昌站比,宜昌站的人是少多了,同樣是沒有任何的防范,兩部進出站電梯停了一部,似乎是一個女乘客在電梯上丟了什么東西,站在那停下的電梯旁,望著工人師傅模樣的人在打開電梯尋找什么。從宜昌火車站過一道天橋就是長途汽車站,去買汽車票時,感覺客運站的人要比火車站的人多,戴口罩的人也少,有的雖然戴著口罩,卻只包著嘴巴,露著兩個鼻孔,讓人一看就忍俊不禁,有的干脆掛在下巴上,一邊走一邊抽著煙。
上了城市公交回縣城時,司機除了交代要系好安全帶,也沒有疫情防護的只言片語,一車的乘客坐在車內(nèi)安安靜靜玩著手機,越來越恐怖的新冠狀病毒,仿佛是另一個星球的事情。
以往回家過年到了宜昌,再回縣城的時候,手機鈴聲、短信聲不斷,都是親戚朋友約請或等著吃飯,問到了什么地方了,或者主動要用車送回鄉(xiāng)下老家的??墒墙裉?,這一個半小時到縣城的公交行程,手機卻異常安靜,沒有一個電話,也沒有一個短信,聽見的只有汽車輪胎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和馬達聲。
到了縣城,發(fā)現(xiàn)一個怪異的現(xiàn)象,竟然人人都戴著口罩;接著聽說,這小縣城的口罩已經(jīng)脫銷了。一面暗自感嘆縣城防護工作做得好,一面想這親戚們難怪反應那么過敏。
讓人感嘆的是,疫情的發(fā)生地武漢,人們?nèi)魺o其事,遠在千里外的小縣城,卻人人自危。到了縣城,準備再乘坐農(nóng)村公汽回居住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時,手機仍然安安靜靜。一種失落感彌漫全身:從武漢回來的,是不受歡迎的人。
從早上五點餓到下午一點,帶著饑餓和失落,帶著灰溜溜的感覺,在縣城客運站轉了車,上了到鄉(xiāng)下小鎮(zhèn)的客車。又行了近一個小時,小鎮(zhèn)出現(xiàn)在眼前。下了車,取下戴了大半天的口罩,長吸一口氣,目的地到了。
三、過年
小鎮(zhèn)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位于荊山深處,曾是故楚的一個重鎮(zhèn)。民國時期,縣政府遷到這個小鎮(zhèn),度過了那個戰(zhàn)火年代。雖處戰(zhàn)火中,因水運發(fā)達,帆船林立,又是一縣之政治中心,小鎮(zhèn)卻也熱鬧非凡,曾有“小漢口”之稱。河水跌落,水中不再行船,曾經(jīng)熱鬧的“小漢口”已沒有往日的繁華,但新建的樓房連成了街道,河岸也修建了水泥防洪堤、人行道,樹起了石欄桿,這個小鎮(zhèn)看上去干凈整潔?;氐搅诉@個山里小鎮(zhèn),外面如何風起云涌,這里也應該風平浪靜吧。
回老家的第二個早晨,得知了武漢封城的消息。
武漢在封城,遠在千里之外的小鎮(zhèn)年關的腳步仍在按部就班。和以往一樣,年三十貼門神,貼對聯(lián),仍是以往一樣的“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一樣的“春回大地風光好,福滿人間喜事多”;小鎮(zhèn)的人們中午吃了團年飯,仍是以往一樣的上山去祭祀,人們踩著泥濘,一手舉著雨傘一手提著祭祀的火紙冥幣鞭炮,三三兩兩上山去,見了村人鄰居打著招呼,臉上的口罩掀到了下巴上。
可是非常明顯,路上祭祀的行人比往日少多了,以往是人流不斷車來車往,今年不知是疫情還是因下雨,住在山上的祖先們明顯受到了冷落:人沒有往年多,鞭炮也沒有往年放得熱鬧,樹林墳地里稀稀拉拉只響過幾陣兒。
只有電視中的春節(jié)晚會仍是以往一樣的熱鬧。雖然晚會節(jié)目越來越?jīng)]什么看頭,但一家人守在電視機旁度過除夕,已經(jīng)成了過年的儀式,人們要的只是電視機里那熱鬧的聲音,電視屏上那喜慶的畫面,至于節(jié)目內(nèi)容如何,沒有誰去在乎。
小鎮(zhèn)的人們在乎的是除夕之夜辭舊迎新的“出行”。不知這是不是楚人留下來的傳統(tǒng),在除夕的子時,在舊年過去新年到來之際,人們會燃放煙花鞭炮,讓天空震顫,讓大地光明,其壯觀的聲勢,遠非團年時放鞭炮可比。
雖然也在禁鞭,但對于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放煙花爆竹是不禁止的,禁也禁不了,不如順其民意。何況這“出行”的燃放鞭炮,是寄托著人們對舊年往事的辭別,對新年到來的祝愿。
過去的一年,農(nóng)歷己亥年,是鄉(xiāng)親們多災多難的一年。暑假時回來公休,親眼目睹了非洲豬瘟給鄉(xiāng)親們帶來的災難。一個個村莊,一條條山彎,一戶戶人家,喂的大大小小的豬全部死絕。進村口的公路,進山彎的小道,進鄉(xiāng)鎮(zhèn)的大橋,全撒下了消毒的石灰,白茫茫一片,在那烈日當空的夏日,如同落滿一地的白雪。豬,對于絕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來說就是一家人的衣食,一家人的希望,一家人的幸福,可不管如何防范,也沒有擋住那一場瘟疫的肆虐。豬欄十室九空,鄉(xiāng)親們欲哭無淚;僥幸沒有得豬瘟的一兩家,趕緊把豬殺掉,并不計成本,買來冰箱,冰到春節(jié);吃上豬肉也是幸福的象征。沒想到,這豬瘟剛過,人瘟又突然降臨。
鄉(xiāng)親們仿佛是憋足了勁兒,要舉行一場隆重的“出行”儀式,盡早把這多災多難的一年送走,迎來春風怡人的新年。往年多半要到晚上十二點才“出行”的儀式,今年十一點剛過,窗外就響起了鞭炮聲,小鎮(zhèn)人早早拉開了“出行”的序幕。到了十一點半,夜晚便像煮沸了一般,四周的鞭炮聲響成了一片。出門一看,閃亮的火花映紅了夜空,照亮了小鎮(zhèn)和河對岸的村莊。原野上騰空而起的禮花如同大地上突然盛開的一片火樹銀花,每一朵火花都是一戶人家,每一聲爆竹都是一聲吶喊,每一片火花都是一份希望,這火樹銀花就是盛開在夜幕的大地上的祝福和心愿。
滿耳的響聲,滿目的火花,滿鼻的硝煙味兒——這硫磺的硝煙正是古代楚人驅(qū)魔逐邪去惡的羅網(wǎng)。雖然經(jīng)歷了非洲豬瘟和其他種種不幸,在新的惡魔威脅面前,楚國的后人們展示的依然是桀驁和不屈:震耳欲聾的禮炮是他們嘯天的吶喊,飛騰四躍的火光是他們劈開夜空的雄姿。千千萬萬個家庭,千千萬萬個楚人,在這“出行”的禮花和鞭炮聲中,以昂揚的姿態(tài)辭舊迎新,以不屈的精神蔑視疫情。
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這也是小鎮(zhèn)人的習俗。往年過年,來拜年的親戚絡繹不絕,門外的院場上,自行車、摩托車、小轎車停滿了,進出院場都要側著身子走,可今年,院子雖然打掃得干干凈凈,卻空空蕩蕩的。知道我們是從武漢回來,一個親戚都沒有露面,更不用說來拜年了,有的打了電話禮節(jié)性地問候老娘,算是給她拜年,有的電話也沒有打,仿佛一下消失了。
沒有人來拜年,但我們不能不去給孩子的外公外婆拜年吧。想到是特殊時期,還是要先問一下,看看對方的態(tài)度。我們這從武漢疫區(qū)回來的,要有自知之明。
怕不怕我們,我們從武漢回來的?怕就不來了,不怕,就來給你們拜年。
老婆說話向來是直言不諱;她給孩子的外婆、姨、表姐表哥都如此大同小異地打了一遍電話,他們住在另外一個鄉(xiāng)鎮(zhèn)。
電話的那頭,照樣都是以往的熱情,那熱情不是裝出來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說話的語氣、節(jié)奏、用詞往往能透過字面直達本質(zhì),能泄露不管隱藏多深的秘密。這些回復,沒有絲毫的排斥,都是真誠的接納。聽了那熱情洋溢的邀請,我們這從武漢回來的三個人,頭一次感受到親情的溫暖、新年的美好。
這是臘月二十九——元月二十三日的事。事過一天,網(wǎng)上關于武漢新冠狀病毒傳染人的消息飛滿了天,可怕的是傳染源沒有任何癥狀,潛伏期可達十四天。當即決定,給孩子的外婆打電話,取消拜年的行程。
你們還是可以來,不過要戴口罩,免得別人說閑話……
孩子的外婆以無限惋惜的口氣說。畢竟一年最多回來一兩次,這次見不了面,可能又要一年或者半年了。
四、老人
千里之外的疫情,烏云一樣,從天邊漫過來,罩到了小鎮(zhèn)的上空。
元月二十五日,大年初一,我出院門洗拖把,街上傳來了多年未聞的宣傳車喇叭聲。
高音喇叭穿透了小鎮(zhèn)清冷的早晨。隔著兩條街兩個院落傳來的宣傳車喇叭聲,嘹亮、莊重、威嚴,似在宣布什么命令,那命令聲隨著宣傳車的開動遠去,漸漸變得微弱和含混不清。
進了屋,趕緊打開手機翻看微信,原來縣里也成立了新冠狀病毒感染肺炎防控指揮部,下達了一號命令,道路封閉,機動車輛禁止通行,要求大家不串門、不聚餐、勤洗手、戴口罩……總之與全國的要求大同小異;同時傳來一條消息,本縣發(fā)現(xiàn)的第一例新冠狀病毒患者,送往宜昌經(jīng)醫(yī)治無效死亡。這條消息很快在一個內(nèi)部通報中證實,這去世的XX,說起來還是我在縣城工作時的一個熟人,年前在漢口那個華南海鮮市場附近的小區(qū)居住半月,回縣后發(fā)病的,同時隔離觀察的還有與之接觸的親戚、醫(yī)護人員若干。原來,死亡就在眼前,病魔就在身邊。
接著,有關部門宣布,本縣確診了新冠狀病毒感染五例,其中一例,就是一河之隔的某村某組,如果用城市公交距離丈量,可能不會超過五站的里程。
內(nèi)心突然有些緊張。之前,親戚們堅決反對我們回家過年,我是一意孤行,如果真的出現(xiàn)什么狀況,特別是已經(jīng)年邁的老娘,如果因為我們的不聽勸阻而三長兩短,該如何向親人們交代?
老娘已經(jīng)七十七歲,這病毒最先攻擊的,就是這些免疫能力低下的老人。
十分可怕的是,一河之隔確診的那個病例,是武漢回來的兒子媳婦把病毒帶回來的,兒子媳婦沒有發(fā)病,家里的老人卻發(fā)了病。
我下意識地望著自己的身體,身上的衣服,翻過去翻過來的手掌,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兩個一同從武漢回來的家人身上是否藏有病毒;雖然我們有所防備,一路不論是火車還是班車,都沒有取下口罩,一進家門都洗了頭、換了衣服,但只準備回家待個六七天,換洗的只是內(nèi)衣,外套并沒有多帶;那人擠人的車站,那無水沖洗的衛(wèi)生間散發(fā)的惡臭,那耳朵上吊著口罩抽著煙的人噴來的煙霧,甚至那些望過來的陌生的眼神,都讓人心存疑慮和不安;說不定外套上早帶上了病毒,恨不得把這外套脫下來付之一炬,或者用電吹風烤死那些潛藏的病毒,用濃度最高的酒精噴殺外套上可能隱藏的殺手。
嘴上雖然不說,但從武漢回來的三個人都暗暗捏著一把汗,不自覺地把老太太當成了重點關注和保護的對象。老太太的一聲干咳,都不亞于一聲驚雷,老太太的聲音一點嘶啞,都會拉緊心頭緊繃的弦,老太太早上稍微比平時晚起一刻,我們都會推開她的房門問個究竟,總之,老太太一點兒意外的表現(xiàn),都會讓家人面面相覷疑竇叢生。
萬幸的是,除了期間有一次輕微的感冒(不發(fā)燒),一次吃了油膩腹部有些不適、吃了點藥迅速好轉外,老人家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意外,到我寫稿時,已經(jīng)過了病毒潛伏發(fā)病期(網(wǎng)上專家說,病毒潛伏期最長十至十二天,醫(yī)學觀察十四天,今天是第十三天),一家四口健健康康。老太太雖然行走不便,但耳不聾,思緒也清晰,從電視上,從我們的交談中,對這場史無前例的“走瘟”了解得也并不比他人少。對于我們的僥幸,一家人的健康,老太太歸功于她向觀音菩薩的日日祈福,歸功于先人的保佑,歸功于平生積德行善的福報。
這個老太太,唉。
五、防疫
正在寫稿的時候,接到一個本地的電話,一位女士,自報是當?shù)劓?zhèn)政府的工作人員。問了姓名,是否從武漢回來,隨同回來的家人的名字、關系,從武漢什么地方回來,乘坐的動車日期、班次,有沒有什么異常,如果有異常跟村里的衛(wèi)生室、鎮(zhèn)里的衛(wèi)生院醫(yī)生聯(lián)系,同時說最近疫情爆發(fā),要注意不出門,出門戴口罩,夫妻不能同床睡,家人吃飯碗筷要分開等等,交代得十分仔細。還說需要什么物品,跟村里聯(lián)系,統(tǒng)一購買。我在電話里唯唯諾諾,一一應承,并表示感謝。
小鎮(zhèn)的防范還是比較嚴密的。
老屋是老式的土坯房,早些年地面鋪了一層水泥,雖然起了殼,一層層地掉,但我每天早起仍然堅持打掃衛(wèi)生,用拖把拖地——防病毒關鍵的一條就是要講衛(wèi)生嘛。正月初二的早上,正在后門院場上的水池洗拖把,從菜園小道上走來一個人,一見我就打招呼:
哥哥你回來了?
來人三十多歲,手里拿著一張紅色的宣傳單樣的紙張,雖然口罩遮住了他的臉,但我從身材、聲音判斷是村里的某某。
我應了一聲,那人又問:
哥哥你們登記了嗎?
登什么記?
外地返鄉(xiāng)人員的登記,特別是武漢回來的。
當然是沒有。這次回來,他是第一個進門來的人。
我放下拖把,帶他進堂屋在桌子旁邊坐下,開始登記。這個老弟把那宣傳單一樣的紙給我看,原來是打印的一張密密麻麻的返鄉(xiāng)人員的名單,其中有三四個標明是從武漢返回的。
全村外地返回人員有一百七十多人,我們組是XX人。這位老弟介紹說。接著是姓名、身份證號、武漢的具體地址、返回日期、乘坐的動車號等的登記程序。
我們剛剛開了會,村里都不知道你們回來了。這位戴著口罩的老弟收起紙筆,出門時說。
后來母親說,這某某的兒子,是村里培養(yǎng)的后備干部,準備當村民小組長的。到了晚上,九點多了,一個人正在院場里散步,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自我介紹是村衛(wèi)生室的,接著問是不是從武漢回來的某某,我說是的,又問一起回來的是不是還有某某?我回答說,是的。又問你們量了體溫沒有?我感到有些意外,說很正常,量什么體溫?這衛(wèi)生室的便有些不耐煩,搶白道,你沒有量體溫,怎么說正常?!我還想解釋,電話里傳來不容置疑的責問聲:你們在武漢是做什么的?在哪兒上班?我老老實實告訴她,我在哪兒上班,是在武漢什么地方。電話里的女人一聽,感覺有些意外,在她的潛意識里,這武漢回來的無組織無紀律的人,肯定又是一個做生意的、打工的、跑江湖的,沒想到是在規(guī)規(guī)矩矩的政府部門上班,而且單位對一個小鎮(zhèn)來說還有些高大上,就追問了一句,你是說你在XX單位上班?我說是的。電話里的語氣立刻客氣了不少,問,你是不是某某的兒子?她說出了我母親的名字。我說是的。接著她熱情地自報家門,說自己是誰誰誰。雖然名字我沒記住,但我還是明白了,她是村衛(wèi)生室某某的姑娘,她的父親是村衛(wèi)生室多年的老醫(yī)生,一個村的老老少少,沒有誰不認識的,也沒有誰沒請他看過病的,何況,父親在世時,也沒少請他來上門掛吊針。我問她是不是某某醫(yī)生的姑娘,兩人的語氣很快由責問與被責問,訓斥與被訓斥,變成了熟人間友好的拉家常。末了,這位村衛(wèi)生室的女醫(yī)生用關心的語氣說,現(xiàn)在是冠狀病毒高發(fā)期,你們還是要多注意,尤其是從武漢回來的……
第二天下午,又接到一個陌生的女子電話,劈頭就問,你是不是武漢回來的某某?我說是的。電話里就說,她是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看來,頭天早上那個老弟的登記不僅反映到村里去了,還反映到鎮(zhèn)里了——問一同回來的是不是還有某某、某某,我說是的。她又問,今天的體溫你們量了是多少?本想搪塞一下過去的,可轉念一想,這村衛(wèi)生室、鎮(zhèn)衛(wèi)生院都在關心體溫,估計不是能搪塞得了的,何況人家關心也是好事,就老老實實地回答,家里沒有體溫計,沒有量。本想又會受一頓搶白的,不料對方只是愣了一會,就說,那我向你們村里反映一下,并讓我加她的微信,以后每天量了體溫直接發(fā)照片給她。
到了晚上,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打來電話,說,聽說你們沒有體溫計,明天上午可以來村衛(wèi)生室里拿,交點押金,走時歸還就行了。
晚上睡覺半夜醒來,突然想起,孩子小時感冒發(fā)燒,買過一支體溫計的,只是幾次搬家不知道還在不在?早晨起床,頭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結果一無所獲。但是在翻的過程中想好了主意,先去街上藥店看看,有沒有賣的,買不到再去村衛(wèi)生室借。想那村衛(wèi)生室的體溫計,該是多少人用過——如此一想,更堅定了想辦法買一支的決心。只是街上冷冷清清,前天從街上過,除了一家超市、一家藥店每天開門幾個小時外,所有門店都關門閉戶。吃過早飯,便拿上口罩,抱著一線希望,上街去買體溫計。
來到那家堅持開門的藥店門口,隔著五六十米,便把提在手里的口罩先戴上了。
有體溫計賣嗎?
戴著口罩,站在藥店門口,問那門里收銀臺的營業(yè)員。藥店里有兩三個顧客,都戴著口罩,在那藥架間走動。收銀臺后面戴口罩的營業(yè)員說,賣完了。
我不甘心,想看看街上其他藥店開了沒有。轉過一條街,眼前一亮,果然有一家藥店開了半扇門,透過玻璃門,見那藥店營業(yè)員不僅戴著口罩,還穿了一身防護服。
有體溫計沒有?
有。
心頭一喜,又問:
有沒有酒精棉?
有。
曾經(jīng)在醫(yī)院見識過,護士給病人量了體溫,再給另外一個人量時,總要用棉花沾上酒精擦拭一下。
不要酒精嗎?營業(yè)員拿來體溫計和酒精棉,問道。
前幾天讓孩子買了四小瓶酒精。戴的不是一次性口罩,還要再次用,要用酒精消毒。
后來的兩天,老太太出現(xiàn)感冒癥狀時,正是靠這體溫計,讓我們能睡個安穩(wěn)覺。之后每天都量體溫,都拍照片發(fā)給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后來村后備干部小老弟,給我們村民小組從武漢回來的人建了一個微信群,讓每天上午十點前、下午三點前量了體溫匯報。縣里的一個朋友打電話說,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管得要嚴格些,返鄉(xiāng)人員特別是武漢回來的人,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一天兩趟去村衛(wèi)生室,由村衛(wèi)生室醫(yī)生親自量。我們這個村由返鄉(xiāng)人員自己量,大約是因為人員太多吧,一百七十多人,量一遍就要多少時間,何況,那小小的村衛(wèi)生室,一下子哪容得下這么多人。
到了晚上,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打來電話,問為什么沒有去拿體溫計。我說買了一支量了。她很奇怪,說別人都買不到,你是在哪買的?我告訴她在哪條街哪個藥店有,并說量后都照了照片傳給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了。她說,我知道,昨天我有事,給院長匯報了,請那醫(yī)生幫忙的。我問那以后量了是報給鎮(zhèn)衛(wèi)生院那醫(yī)生還是報給她?她說,都要報的。
于是每天上午下午,一家人都量體溫,量好了分頭匯報。還好,那刻度多半都在三十七度安全線內(nèi)。有一天,孩子量了體溫突然說,有三十七度二。什么?!家里氣氛一時有些緊張,這個接過體溫計迎著光看那刻度,那個接過體溫計對著刻度反復看。三十七度三,是正懸在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這個體溫已經(jīng)快要觸到那銳利的劍鋒。
再量一遍!
我甩了甩體溫計,遞給孩子說。結果還是三十七度二。
是不是感冒了,發(fā)燒?
沒有。孩子說。
拉不拉肚子?
上廁所解不出來。孩子說。
老是吃辣的嘛,青菜不吃,水果不吃,水也不喝……老婆嘮叨著教訓說。
不發(fā)燒,也不拉肚子,說明就沒事兒。體溫高,是人年輕,你看他一天到晚,再冷都只穿兩件,一件內(nèi)衣一件毛衣。小兒身上三把火,老人們常說的。安慰著家人,我一邊把體溫照片報了上去。第二天一早,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發(fā)來微信,說三十七度二,今天復查了嗎,覺得乏力犯困、呼吸困難嗎?到底是醫(yī)生,問得很專業(yè)。趕緊問孩子,沒有所說的狀況,又量了體溫,對著亮光一看,三十六度二。虛驚一場。
由于宣傳得很到位,鄉(xiāng)親們都不串門,都各自關在家中,戶戶人家的門都掩著,真應了陶淵明的那句:門雖設而常關。熱鬧的大街都關著店門,長長的街道看不見一個逛街的人,有時街口出現(xiàn)一個人影,是出門來倒垃圾的。大家都安分守己,到菜園提著簍子摘菜的家庭主婦都戴著口罩。
我家的大門也天天關著,常開的是后門,后門有后院,后院有自來水池,有壓水井,有衛(wèi)生間,有菜園。一家人的戶外活動就在后院里。太陽好時,也會到院場曬曬太陽。買了體溫計后的第二天,我正在廂房看書,突然聽見大門外有人叫門。
是誰呀?家里人問。
是我喲,某某。叫門的人說。
到后門來,我們在后院里。
我待在廂房里看書,隔了幾間房子,聽見院場后面的說話聲,沒有打算出去。一會兒,家人進來說,村衛(wèi)生室的人來了,量體溫的。
我一出后門,見后門院場的入口處站著兩個人,戴著口罩,一身白色的防護服,連頭臉都罩著,感覺就像穿著一身的孝服,立刻又覺得這比喻不妥,不吉祥——應當比喻天使才妥當吧。穿著防護服的個子較高的女子顯然一下認出了我,對我說:
你還是……
老了老了,我笑著回答,心想這必定是通過幾次電話的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了。
家人搬了兩把椅子放在院場,可她們兩個堅持站在進院的路口,隔著四五米的距離說話。聊了幾句才知道,這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的父親,那位老醫(yī)生,前天晚上的老毛病又犯了,連夜送去縣醫(yī)院,村里的防疫任務重,她只好把老父親丟在縣醫(yī)院,讓丈夫趕去照顧,自己回到村衛(wèi)生室上班,開展回鄉(xiāng)人員排查工作。難怪頭天晚上她說有事,原來是她父親病重了。聽到這里,我不由肅然起敬,先前的那些不快和成見,一掃而光,熱情地前去招呼她們進院來休息一下,喝杯水,沒想到我朝前一走,她們連忙后退了幾步,我愣了一下接著啞然失笑,就原地站著說話,也不再堅持邀請她們進院休息。
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對她那個同伴指著我說,你拿一支新的體溫計給他量,接著又對我說:
這支體溫計送給你們。
站在她旁邊戴眼鏡的同伴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支體溫計來,她接過甩了甩水銀,舉起看了看,說,這是壞的——你拿一支新的給他。
測量體溫時,戴眼鏡的醫(yī)務人員還掏出手機照了照片——這是在留工作痕跡吧。
第二天早上正在堂屋拖地,聽見后門院場誰在和家人說話,抬頭一看,兩個戴著口罩的人已經(jīng)闖進門來。雖然戴著口罩,但聽聲音,我知道那小伙子是誰,后來母親也說是村后備干部,現(xiàn)在是村副書記了。這副書記解釋說,是來送通知的——不然上面要來抽查的。說著,遞給我一張粉紅色的宣傳單,我還沒來得及展開細看,副書記又說,要給武漢回來的量體溫。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還拿著一把體溫槍。不由分說,那副書記舉起體溫槍便對著我的額頭一點,我站著不動,讓他點,可點了又點,那體溫槍屏上任何反應都沒有。哦,又壞噠。兩個不速之客說著收起體溫槍出了門。
我這才展開手中的宣傳單看,見那抬頭的題目是“給武漢返鄉(xiāng)親友的一封信”,落款是縣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防控指揮部,日期是二〇二〇年一月三十一日。
本村有一百七十多返鄉(xiāng)親友,從武漢回來的也就十來人。縣里專門給武漢的“返鄉(xiāng)親友”寫封信,由村干部專門送達,且親自查體溫,可見重視程度。信中,除了問候和形勢介紹,主要是一些要求,不串門、戴口罩、分床睡、單用碗筷,這都是早知道的,還說了“因為愛你,離你兩米”,信的末尾,附有縣長專線,網(wǎng)格員、村衛(wèi)生室醫(yī)生、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的姓名電話。
再回想武漢的防疫,感嘆著小縣城防疫措施的實在。
六、圍城
回家十多天了,每天基本上是前門走到后門,后門走到前門;懷著前所未有的自卑感、罪惡感,努力把自己隔離,羞于見人、不敢見人,也怕見人;“武漢回來的”,人們聽見就怕,看見更怕,連連后退,退避不及,仿佛長著看不見的毒刺長矛。雖然大家嘴中不說,但“武漢回來的”,仿佛就是一尊瘟神。一方面是自知之明,另一方面不能辜負各級政府的號召和大家的關心,就積極在家實行自我隔離。后門外的院場有一條上街的小道,是鄰居們愛走的捷徑。有時聽見那小道上有說話聲、腳步聲,趕緊處理好手頭的活兒,退進屋里。
老屋的后院,成了十多天來自我隔離戶外放風的主要場所。白天,在院場里洗菜,壓水,洗拖把,上衛(wèi)生間,晴好時曬一曬太陽;到了晚上,只要不下雨,我都會在這個不到三十個平米的場子里散步。一個人在夜色中的院場走動著,流逝的歲月又會浮現(xiàn)到眼前。童年的時候,這是一片空地,長著一株杏樹、一株構樹。春天,一樹繁花的杏樹,像放不完的燦爛煙花;夏天,構樹的繁葉長成了一個綠色的球。架上梯子,幫祖母采摘構樹葉,這構樹葉是喂豬的豬草。到了分田到戶,父親把這塊平地鋪成了水泥地,這塊地上一年又一年,曬滿了稻谷、油菜籽、玉米、黃豆和豌豆。如今早不用曬糧食了,水泥地起了泡,裂了口,變得高低不平,成了母親晾曬衣物的曬場。院子的左邊是一堵院墻,挨著院墻拉著一根鐵絲,太陽照進這方院場時,視力不好的母親會顫顫巍巍,把被套衣物拿出來晾曬。與屋后門對著的,是豬欄屋,早已不喂豬,豬欄成了雜物間。這豬欄祖父把它建得高高大大,用干打壘的方式壘就,墻面沒有任何粉刷,看得見板墻的痕跡,打墻時的孔眼。歲長日久,土蜂在上面鉆了一個個的孔洞,油茶花開的時節(jié),土蜂圍著那面土墻裊繞,土墻上便像繞了一層金黃的絲錢。土墻呈現(xiàn)著多年來一成不變的黃土的顏色,顯得干燥齊整又潔凈——這世上最干凈的,莫過于泥土。院場的右邊,有一個壓水井,一個水池,一塊菜園,幾株柑桔樹、香椿樹。柵欄外便是一條人們上街去的田間便道。
夜晚的時候,院場旁邊的便道也少人行,小院顯得寧靜又安詳。夜色是那么柔和,天地萬物仿佛不再分彼此,融為一體,小院的院墻、樹影和房子的輪廓,也完全成了這夜色中的一部分,在這后院散步,也無需防什么、躲什么、顧忌什么,可以敞開了心胸大口地呼吸,呼吸這天地間的寧靜之氣、自由之氣。天上掛著半輪月亮,繁星綴滿了夜空,在明亮又寧靜的夜色下,響著一個隔離者單調(diào)重復的腳步聲。我想量一量這住了半輩子的小院到底有多大,便從屋后門一步一步走到對面的欄門,數(shù)著腳步,一步、兩步、三步……突然一句話躍進了我的腦海:
從門到窗子是七步,從窗子到門是七步。
那是伏契克在陰森森的絞刑架下寫下的文章,而現(xiàn)在,何如不是生活在傳染病魔的絞刑架下?那陰冷的隱在空中的絞刑架,不知什么時候,會嗖嗖地凌空而降,冰冷無情的鍘刀會鍘到誰的頭上?
這小縣城確診的人數(shù)已由當初的五人增加到八人,疑似病例也增加了若干;湖北,武漢,每天確診的病例更是觸目驚心;而在武漢居住的那個小區(qū),疫情已經(jīng)像洪水一樣涌了進去,一家三口感染,一個已經(jīng)死亡;有檢查出病毒而住不上醫(yī)院的一個中年婦女,抖動著CT片在社區(qū)居委會門口絕望地大哭大鬧;小區(qū)門口的超市已經(jīng)被封門,店長被確診,三個營業(yè)員被感染……
不斷傳來的信息如重重霧霾,壓著人的呼吸。
老屋的外面是一條河,這條河有一個古老的名字,沮水。它發(fā)源于古老的楚國,“江漢沮漳,楚之望也”(《左傳》);它流淌于古老的荊山,業(yè)已數(shù)千年。沒人的時候,我會悄悄溜出門,來到這無人的河邊,仿佛只有這條祖先的河流,才能讓彷徨的心得片刻的沉靜。
夕陽西下,河水中投下一片落日的金光,水波粼粼,如同一員戰(zhàn)將披掛出征的金色鎧甲,閃光奪目。
電視上說,十天建成的“火神山醫(yī)院”已經(jīng)交付使用,并由解放軍全權管理?;鹕瘢鞘浅嫦茸H诘拿Q,是橫掃萬般邪魔的萬能之神。
河邊驚起一只白鶴,向空飛去,飛向沮水流過的天地之接的遠方。
但愿帶去的是一個讓人欣慰的好消息。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