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文輝
一
幾個兒子陸陸續(xù)續(xù)出生后,父親就開始熬一罐湯。
熬湯的方法是祖上傳下來的,他沒有讓這個祖?zhèn)鞯膹N藝失傳。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沙罐擱在炭火上,燉煮煎熬。他是費了心血,花了本錢的——土雞、大骨、牛肉、香料,當(dāng)炭火露出紅藍(lán)色的火苗,湯開始冒泡時,他會用炭盆里的余灰壓住火勢,慢慢燉煮,說是“大火熬粥,小火燉肉”,罐子里的雞和牛肉用筷子扎得進(jìn)去時,表明火候剛剛好。這時,父親會將雞和牛肉撈起來,瀝干,放涼,然后將雞肉從骨架上剝下來,解刀,大骨和雞骨架用刀背敲碎了,裝進(jìn)一個布袋子里,再放到砂罐里去熬。牛肉橫切成厚厚一片片,用大碗裝著,吃的時候,邊吃邊添,各取所需。開吃前,還有一道工序,他拿出一個小紙包,將包里黃褐色的粉末倒進(jìn)湯里,據(jù)說這些粉末是中藥材配制的秘方。我問過父親,大骨和雞骨架干嘛要用布袋包著,他說湯要清亮,就得這樣。父親做的湯就是好喝,滑滑爽爽,清清亮亮,吃起來濃而不膩,只有鮮香味,沒有一點腥味,那鮮香味能鉆到骨子里,像老酒一樣釀成恒久的記憶。這湯一熬就是幾十年,積淀了足夠的人間煙火,把深深的父愛濃縮在了湯里面。我知道,他是無數(shù)次嘗試過這湯味的,他不斷地添加炭火,精心調(diào)制,他要熬制出一罐濃淡適宜,香濃味美,適合全家人享用的好湯。
如今,父親老了,風(fēng)燭殘年,思維、行動遲緩,生活自理能力一年不如一年,許多表現(xiàn)就像小孩子。該吃藥了,我給他倒好水,遞給他一大把藥丸,片劑、膠囊,白色的、粉色的、黃色的、褐色的,還有大大小小,圓圓扁扁各種形狀的。水杯端在手里,顫抖,搖晃,抬起左手,同樣在抖,藥丸子糾集在了一起,顯得有些不安分,只想著逃跑。父親一股腦將藥丸倒進(jìn)嘴里,幾顆圓滑的小不點,順著指縫從嘴邊滴溜溜滾落到地板上。呵呵,這小玩意也學(xué)會了欺老?八十好幾的人了,眼神混沌,再加上耳背,他根本沒發(fā)現(xiàn),照樣咕咚一聲吞了下去,有時兒孫輩發(fā)現(xiàn)及時,會給他補上。每天要服用的藥丸,分裝在寫好早、中、晚字樣的盒子里,并督促其按時服用。吃過不下十來年了,這都是醫(yī)生的主意,反復(fù)交代過的,不吃不行。有幾次早上爬起來,他老人家剛吃過早間的藥,洗過臉后,回到房間又將中午的藥給吃了,若非發(fā)現(xiàn)得早,說不定早餐后還會將晚上的藥給吃了。都是些治冠心病、高血壓之類的藥丸,吃錯了可了不得。
前段時間,我無由地感覺身子不爽,去醫(yī)院檢查,B超、CT、血尿化驗都做了,告知各項指標(biāo)正常,什么病都沒有!這就奇了怪,沒?。咳苏凰??幾十歲的人了,沒病裝病能有啥意思?看來,人就跟機器一樣,時日久了,也會慢慢顯現(xiàn)出運轉(zhuǎn)不活泛的跡象,更何況八十多歲的老父親。
父親先前曾單獨住在一處地方,飲食起居都很湊合,尤其飯菜,我嘗過幾次,也吃不習(xí)慣;衛(wèi)生有人打掃,但并不及時,更不細(xì)致,上星期的垃圾,下星期去看依然還熟悉地堆在那兒;父親前襟上經(jīng)常沾滿了菜湯,看上去像塊“光刀布”;坐便器上時有大、小便污漬;洗漱臺上更是一片狼藉,布滿肥皂液、牙膏之類的痕跡。怎么會這樣?他早先可是個很愛整潔的人,皮鞋經(jīng)常擦得锃亮,衣服筆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親開始變得惰性了,馬虎了,我心里感覺很不舒服。我?guī)缀趺啃瞧诙紩タ纯此先思?,有時帶點他喜歡吃的東西過去,有時接到家里來改善下伙食,有時開車帶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父親很高興,似乎表現(xiàn)出很滿意的樣子。我知道父親向來樂觀豁達(dá),隨遇而安,對生活要求不高,是那種很容易滿足的人。讓父親住到那樣的地方,原因是多方面的,撇開一些自以為是,貌似客觀和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到底,還是我們兒孫輩做得不夠好。前些年,從一個側(cè)面不難看出父親衰老的跡象,我平時喜歡釣魚,早先,每每釣到好魚,我都會撿幾條鮮活的送給父親,讓他自己弄著吃。后來,發(fā)現(xiàn)父親連剖魚都困難了,我只好洗凈了剖好送過去,再后來,干脆將魚煮好湯趁熱端給他,反正也就“一碗湯的距離”。我知道這湯跟父親熬的湯相比,味道差遠(yuǎn)了,可現(xiàn)如今,是該輪到我們做湯給老人喝的時候了。
二
前些年,母親撇開人世的紛繁獨自走了,從此再也感受不到母親的溫暖。母親去了,一去不返,這讓我在悲痛之余更加感到父親的重要。面對間歇性癡呆的老人——任性、呆滯、忘性、刻板、固執(zhí)和不可理喻,自問,作為晚輩,我們該為老人做些什么?又能夠做些什么?有回父親剛洗過腳,我正幫他剪指甲的時候,他盯著我兩鬢花白的頭,然后嘆一聲:哎,文輝也開始顯老了。我抬眼望向滿頭銀發(fā)的老父親,跟電視里鸚鵡學(xué)舌道:老爸,有您在,我哪敢老??!這話一旦說出來心里多少有點隱隱的酸楚。是啊,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已然沒有了早先的生機和氣力,許多簡單的事情都只能指望別人。每次我和妻兒去看他,臨走,父親不再像從前那樣堅持要送我們到樓下。而每當(dāng)我們開車離開時,回頭望向那扇窗,老人還一直站在窗口張望,混沌的眼神里充滿了慈愛與期待。妻子說:“你看,老爸還在望著我們呢?!币痪湓捰|動了我容易傷感的神經(jīng),忽然鼻子一酸,淚水頃刻模糊了視線。我停下車來,打開車門,也向窗口揮動著手臂,父子倆隔著一扇窗,他揮手,我揮手,像隔著一段幽深的時空,用同樣的方式表達(dá)著各自的心愿,既像是一場游戲,更像是一個共同完成的儀式。
擔(dān)心父親上衛(wèi)生間出狀況,我專門買了個坐便器放到他臥室,上床后,再預(yù)備好一把夜壺,這樣無非多了一道手腳——倒屎倒尿,習(xí)慣了,也不覺得多么煩累,好處是能防止老人上廁所時不小心摔倒。我想用心筑起一道謹(jǐn)小慎微的壁壘,能擋住風(fēng)、擋住雨,甚至能擋住無情侵蝕老人的時光,但我做不到,我無法阻止父親一步一步向衰老邁進(jìn)的步伐。在養(yǎng)老院的時候,有回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突然感覺一陣頭暈,結(jié)果從椅子上滑下來,一下就弄斷了五根肋骨。我也有過弄斷肋骨的經(jīng)歷,很痛苦,醫(yī)生說跟產(chǎn)婦生孩子時的疼痛差不了多少,真苦了他老人家。送父親到醫(yī)院照了片子,做了CT,醫(yī)生說,這傷情住院恐非一月兩月的事情,都這把年紀(jì)的人了,建議還是在家里調(diào)養(yǎng)更好些。聽得出話語間似乎還有一層不便言說的意思在里頭。確實,這個年紀(jì),傷得又這么嚴(yán)重,醫(yī)院也只能是盡點義務(wù)而已,至于治療效果,大約是很難說得準(zhǔn)。按照醫(yī)生的建議,我把老人接到家里,找了個民間專治骨傷的老中醫(yī)開了藥。就那么幾張“接骨膏”貼上去,外加幾包中草藥丸子,還真是神了,不出半月,父親的疼痛就明顯減輕了,再過十來天,基本上就不怎么痛苦,甚至還可以扶起來慢慢走動了,真是萬幸。
這些年里,我發(fā)現(xiàn),對待老人,就像對待小孩子,得有足夠的耐心才行。父親自從那次受傷后,身子骨就更加不如先前了,到后來,眼睛也不行了,看不清對面的人是誰,看不清桌上的菜蔬和碗里的飯菜,就連吃飯時夾菜都有點弄不順當(dāng),老是將飯菜弄到身上或掉到地下,看著心里著急。起先我們幫他夾些菜,可夾菜也有難處,有的菜他不一定對味,或不一定想吃那么多,很不好掌握。想了些辦法,給配個勺子,讓他自己舀菜吃,可老人胡亂舀上一兩樣,其他菜就不再去光顧了。我有點犯急,干脆一下給他舀上幾樣菜蔬,一邊舀還一邊說:老爸唉,你說這樣子好不好?為什么就是聽不進(jìn)去呢?我兒子向來說話不是很機巧和圓通,竟然說我像是在教訓(xùn)小孩子,似乎有點嫌棄老人的味道。我生氣了,發(fā)飆了,說你懂個屁,老小老小,有些事就得慢慢教才行,有些力所能及的事得盡量教會老人自己做,盡可能鍛煉手腦協(xié)調(diào)能力,防止老年癡呆;再說了,什么叫嫌棄?每天端茶倒水,倒屎倒尿的事情不是我在做嗎?你做過多少?漂亮話誰都會說,可真要做起來,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簡單;你少跟我說大話,老子不愛聽!當(dāng)然,這都是氣話,當(dāng)不得真。其實,兒子對老人也是挺有愛心的,也很孝順。就在老人傷后的那些日子里,為了減輕我的負(fù)擔(dān),晚上一直都是由他陪睡在老人房間地板上,中途還要起來伺候老人側(cè)身、接尿、喝水吃藥掖被子,這樣睡地板一睡就是個把月,是個很不錯的孩子。
誰都清楚自己會慢慢變老,可又有誰能知曉自己真正老了會是什么樣子?父親說自己怕是搞不蠻久了,我忙安慰說,不會的,您老活個百把歲應(yīng)該不成問題,知道我是在安慰他,父親儼然是個預(yù)言家,說不久了咯,也就是年上年下的樣子。父親雖不善言談,但我一直覺得他內(nèi)心像明凈的湖水一樣澄明透徹,包括對待生死。
門前那棵老桂樹,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突然折損了大半邊,不像是遭了雷辟,父親沒去看,也看不清,但他硬是如先知先覺般肯定說那樹就是老朽了,跟人一樣,老了就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早起一看,果不其然,樹干斷面多半是老舊的痕跡,確實是枯槁了,衰朽了。望向父親佝僂的背影,我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轉(zhuǎn)眼,我也到了花甲之年,從年齡上看雖還稱不上老,但畢竟也到了不敢言勇的年歲,心里清楚自己的狀況,我原本只是個內(nèi)心剛強,而體格卻不見得強健的男人。有的時候,我感覺好累,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失去了彈跳蹦跶的氣力。我不想多說話,不想多交流,不想面對紛繁熱鬧的場面,對人情世故表現(xiàn)出麻木不仁,甚至對那些該激動,該生氣的事情,都沒了表達(dá)情緒的心氣。我很無奈,感覺有點力不從心,有時,我也想停下來,好讓自己的靈魂和軀殼都得到喘息??杉幢闳绱耍诟赣H,最起碼的良知也會讓我橫豎放不下。我十分清楚,作為兒子,理所當(dāng)然,別無選擇,我就該是最后一道防線,一條沖不垮、打不爛、突不破的防線,沒有退路,沒有變通,唯有擔(dān)當(dāng)。世間道理萬萬千,終歸繞不過百善孝為先,就這么簡單。
三
世事萬物,各有其歸屬,河流歸向大海,人呢?無疑是歸屬泥土。一只鳥、一棵樹、生離死別、愛恨情仇、假惡美丑,都將隨歲月流火一同消融。這些年,父親沒再給我們熬湯了,人老了,實在熬不住了。當(dāng)然,我也清楚,父親總有一天會要離開我們,但我還是希望父親老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好讓我們有更多一些陪伴老人的時光。
那天,在一位畫家朋友那小聚,偌大一個畫室,顯得很空曠,四圍墻壁上掛著他創(chuàng)作的各種油畫,畫得很精致,勾描涂抹都很講究,人物畫尤其傳神,一眼看去,很難不被畫中人物所吸引,置身其中,有種被藝術(shù)擁抱的感覺。畫室正中擱一炭火盆,炭火通明,火上架著個大砂罐,熱氣騰騰,暖洋洋的氛圍,仿佛讓人一下就走進(jìn)了冬日的暖陽里。砂罐里燉著一只土雞,外加大骨、牛肉之類,他早起買好食材,放到沙罐里用炭火慢慢燉,只等我們晚餐來享用。這湯與父親做的不完全一樣,食材雖差不多,不同處可能在于火候,當(dāng)然,還有那紙包里的粉末,很顯然,他沒有。我只是心里這樣想,但沒有說出來。圍坐在炭火旁,舉起筷子,端起酒杯,個個吃得開心開懷,沙罐燉出來的湯,味道確實不一般。我說我老爸也經(jīng)常做這樣的湯,這湯跟我父親熬的有些相似,我就是喝著這種湯長大的,只是沙罐燉東西有些嫌慢。畫家的藝術(shù)思維一下就蹦了出來,說慢好啊,就得用時間慢慢去熬,就像畫畫一樣,慢工出細(xì)活。想想還真是這樣,逆旅浮生,又有誰不是在用時光熬一罐湯呢。
父親用了大半輩子的時光,滿懷希望地在等一罐湯,等啊等,把自己都等老了。冬天里,他經(jīng)常坐在炭火邊上,耷拉著腦袋,栽瞌睡,大多時候他能坐穩(wěn),睡深了就有點不顯穩(wěn)當(dāng),看著好像就要從椅子上摔倒,一激靈,又坐穩(wěn)了,像個不倒翁。先前,他一直守著那灌湯,不時地?fù)芘莻€炭火盆,細(xì)心地準(zhǔn)備好各種作料,他用了大把的時光和心血在熬制一罐湯。慢慢,自己也變老了,沒有了氣力,是時候該交給下一輩了。
生活還得繼續(xù),這湯也得繼續(xù)熬下去,熬了幾十年的傳統(tǒng)秘制老湯,得有人傳承才行。他時常喃喃自語:該放手了,該放手了……
我也想過要把這祖?zhèn)鞯淖鰷珡N藝接過來,可是,真能接過來嗎?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