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芝
東野圭吾說:“世界上有兩件東西不能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心。在人性面前,人們總是渺小的存在?!笔堑?,但有時候我們被迫直視人心。
姐姐與人合作開辦投資公司,讓弟弟妹妹以及他們的同學朋友把積蓄存進公司。后來公司出事,錢有去無回。親人之間發(fā)生一系列讓人痛徹心扉的事情,甚至牽涉到下一代,外甥和兒子。他們一起去馬賽馬拉看動物大遷徙的愿望落空?,F(xiàn)在與過去,親情與欲望交織在一起,上演了一場人間悲喜劇。
小說在沖突中呈現(xiàn)人物內(nèi)心,在絕境中直視人心。用簡潔克制的語言,寫了生活中的雞零狗碎一地雞毛,寫了人物面對生死的糾結(jié)與壯烈。無論怎樣,親情就在那里,人性的陰暗掩蓋不了人性中光輝的一面。正因為如此,它們賦予小說一種廣闊與詩意。
一
清晨,秀東回到故鄉(xiāng)蝶城,向姐姐秀明討債。
她看到秀明衣著光鮮地走出單元門,打開那輛黑色奧迪車的車門。秀東一個箭步躥上去,你不是說房子車子都賣了嗎?秀明一愣,你怎么來了?秀東說,我打算住到你家里,什么時候給錢什么時候走。秀明說,你去爸那里吧,我沒時間陪你,我得去上班,不上班更沒錢給你。我跟著你去,秀東打開副駕的門坐進去。秀東的聲音很大,引得幾個上班的人回頭,有個大媽推著孩子走過來,顯然是來看熱鬧。秀明說,別在這里丟我的人,跟我回家!秀東說,怕丟人就還錢!秀明扭頭往回走,秀東跳下車跟過去。
姐夫周昌正在客廳里掃地,電視機開著。秀東納悶,姐夫怎么還不去上班?周昌正要說話,秀明搶過說,欠同事一屁股債還不上,你姐夫臉皮薄,病退了。周昌繼續(xù)掃地。秀東知道秀明的話不可信,瞅空再問周昌吧,姐夫這個人一般不太會說謊,可誰知道呢,這幾年讓秀明熏陶得也不行了。
秀明坐到沙發(fā)上翹起二郎腿,你是打算來大鬧的嗎?鬧得這邊的人全知道了,都來要錢,你更是一分得不到。秀東一驚,她還真沒想到這一層,心里虛著嘴上硬著,我管不了這么多,我只要錢,我的錢先不說,你把我朋友的錢先還我也好……秀明打斷說,我說了幾萬遍了,沒錢。秀東跳起來說,沒錢是吧,沒錢把這房子和那輛奧迪賣了還我。秀明說,房子和車都賣給別人還賬了,不在我名下。秀東說,在姐夫名下也一樣。秀明說,不在他名下,在他名下也不管用,我早跟他離婚了!
秀明進里間拿出兩個暗紅的小本本扔茶幾上,你自己看吧。秀東一開始以為是結(jié)婚證,拿起來一看上面明明寫著離婚證,時間是事發(fā)前一年??磥硭齻儍煽谧釉缇妥龊脺蕚淞耍⌒銝|啪的把小本本扔地上,我不管,還錢!還我錢!不還我就不走了!秀東嗚嗚地哭了。來前秀東給自己說好不要再哭的,在家時連疼錢加后悔,成夜成夜地哭,已經(jīng)哭得眼疼了。她邊哭邊喊著還錢還錢,一連喊了十來聲,歇斯底里。
見秀明無動于衷地翹著二郎腿,秀東發(fā)狠道,不給也行,咱們法庭上見!魏秀明,我要告你!秀明冷冷一笑,告吧告吧,反正我給你說了,我名下沒房沒車,名下的銀行卡里一分錢也沒有,你花了律師費要不著錢別怪我沒早告訴你。秀東說,魏秀明,你沒良心,你這么算計我你還是我姐嗎你!秀明說,這些錢對你來說不是小數(shù),可也不至于傷筋動骨,你姐我遇上難事了你還逼得這么緊,你還是我妹妹嗎你!
秀東又發(fā)出絕望凄厲的哭喊。秀明無動于衷地看著秀東蹲地上哭喊,周昌過來遞過紙巾,讓她別哭了坐下歇歇。秀東不理,繼續(xù)哭喊,直至精疲力竭,哭喊變成抽泣。
這時秀明的手機響了,聽話音約好去干什么,秀明說馬上到。接完電話,秀明說,我得走了,你還跟著嗎?姐夫急忙說,我在家,秀東不去。秀東站起來頭重腳輕地坐沙發(fā)上。跟著去有什么用?她還不想鬧得秀明顏面盡失,惹急了姐更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姐夫給秀東倒了杯開水。
秀明整理一下衣服,又在穿衣鏡里看了看口紅,開門走了。
秀明跟人合伙開了一家投資公司,據(jù)她自己說投資樓市股市很賺了一筆,秀東在她的鼓動利誘下,七八年間陸續(xù)投了二百二十萬,年息可達十到十五。半年前秀明通知她,投資出現(xiàn)問題,利息暫時不付,本金慢慢還。半年過去了一分沒還。
不是沒有人提醒秀東。有同事投過一家大公司,分紅也相當可觀,公司還經(jīng)常發(fā)放生產(chǎn)的洗化產(chǎn)品,光洗面奶同事就送過秀東三瓶。一年后公司毫無征兆地破產(chǎn)了,同事的二十萬血本無歸。秀東拉這位同事投錢時,這位同事說了被騙內(nèi)幕,提醒秀東收益太大的事不靠譜,小心點。秀東想了想,還是沒有停下來往里投,利息太高了,頂峰時每月拿的利息比她的工資還多。況且秀明說過,她多方投資,不會有事,有事她擔著。現(xiàn)在想想,要是當時聽進同事的話多好,最起碼不拉別人投,自己也能少投點。
這半年間秀東打了無數(shù)次電話發(fā)過無數(shù)次信息催要,一開始秀明還回還解釋,后來干脆不理。二百多萬呢,秀東夜夜失眠,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半年瘦了二十多斤。這二百二十萬里有一百萬是朋友同事的,一開始她們說不急,等有了再還,兩個月一過就先后沉不住氣,以各種理由要錢,她跟海波把零碎存五萬十萬的幾家還了,加起來三十萬,可還有七十萬沒還上,兩家的,一個五十萬,一個二十萬。
秀東喝掉開水緩了緩勁兒,又向姐夫使攻心術(shù)。她們一個是我的同事,一個是朋友,朋友可以躲著,同事怎么躲?總不能不去上班吧?姐夫點燃一支煙。他竟也吸開煙了。姐夫是電廠工程師,一心搞技術(shù),原來煙酒不沾的。姐夫說,我理解你,我?guī)讉€同事共投了三百多萬,我的頂頭上司投了六十萬,還不上,真是沒臉見他們,就辦了病退,別忘了我才五十二歲。
秀東看著姐夫落寞的臉,相信他的話是真的。這么看來,秀明的窟窿真不小。秀明說過,七八千萬全砸進去了,社會上的錢一點沒還,公司天天有人堵門要錢。秀東不信,最起碼不全信,要是她她不會一點后手不留,別說秀明了,秀明比她精多了。秀東問周昌,姐姐手里不可能一點錢沒有,是不是姐夫?真沒有,姐夫很快地回答,秀東聽出心虛來。我不要多,只要同事朋友的那些,海波天天埋怨我。當初海波想買房子,不讓我投錢在這里,現(xiàn)在房價翻番,一說起這茬,我想死的心都有,再這樣下去他不提離婚我也提。姐夫說,等等看看讓你姐還點,她現(xiàn)在沒錢,股票跌了,合作的房產(chǎn)商攜款跑了,就還剩新投的那個物流公司,正常運作起來就能掙錢了。說的話跟姐姐如出一轍,還是人家兩口子近呢。秀東就說,你個窩囊廢,她說什么就是什么?你堂堂一個工程師憑什么什么都聽她的,現(xiàn)在好了,你連工作都沒了!
姐夫沉著臉無語,盯著電視機抽煙。
秀東轉(zhuǎn)悠到外甥祥山房間,從書架上拿出祥山的備用鑰匙。鑰匙扣是一輛炫酷的法拉利跑車,祥山大二時秀東送的,她送他的跑車模型也在書架上放著。祥山喜歡跑車,秀東就送他一輛模型,既是投其所好又是激勵——好好學習才有機會坐上法拉利。祥山在濟南讀了四年大學,每個禮拜都去她家,連吃帶拿掃蕩一番返校,留下大件的衣服她洗后下周來換。兒子小寶就由祥山來輔導,哥倆兒相處甚歡。海波很喜歡祥山,周末經(jīng)常帶著兄弟倆打球郊游吃飯。祥山學的軟件工程,畢業(yè)后去了杭州一家上市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現(xiàn)在年薪二十七八萬。
祥山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媽和他最親近的二姨會鬧成這樣。秀東嘆口氣,把鑰匙塞進口袋。
我出去了姐夫,要是晚上不回來吃飯,就去蝶河給我收尸吧。
周昌跟到門口,焦灼地說,我勸勸你姐想辦法給你一些錢,你先還了外人的再說,看著秀東下樓,又加一句,可別真想不開呀秀東。
二
秀東真的就去了蝶河邊。
當年秀東在蝶城一中讀書,住校,有一個星期天媽來看她,她便帶媽來蝶河邊玩。學校組織郊游時來過,河水很清,還有魚,秀東很喜歡,就帶媽來看魚。這是媽唯一一次來蝶城。幾年后秀東離開蝶城,去了濟南讀大學,工作,直到現(xiàn)在。媽一直生活在小雪。她至今記得在小雪時,姐弟三個圍坐在矮桌前吃飯打鬧的情形。矮桌就擺在院中,公雞母雞圍著矮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吃的。自從媽去世,小雪就沒有親人了,爸爸、姐姐和弟弟相繼移居蝶城。蝶城的家不是她的家,小雪的才是。
秀東揀起一個石子擲入河中,驚起幾尾小魚。
小寶學習不算好,在國內(nèi)也只能考個二本大學,同樣的成績在國外能讀個較好的大學,她和海波打算送小寶出國去讀,小寶也一直在學雅思。那一百二十萬就是給小寶留學準備的,再加上每年的利息,夠小寶讀下本科來。最初時存秀明那里海波不同意,認為還是投房產(chǎn)穩(wěn)當,秀東就先偷著存,后來拿到幾萬的收益后才給海波說,高額利息面前,海波也就默許了。五年前一百二十萬能買一套一百二十平左右的房子,現(xiàn)在房價翻番,兩個一百二十萬也買不到。想到這些秀東就想撞墻。
她急忙離開蝶河,生怕悔恨之下跳了下去。
好在后來掙的錢加上從秀明那里拿的利息沒再投進去,在房價翻番前他們湊首付又買了套房子,貸了九十萬的款。眼下的情況是每月還貸款,家中幾乎沒有積蓄。海波所在的摩托車公司效益也不行了。海波是公司省區(qū)銷售經(jīng)理,早前收入頗高,后來摩托車被電動車和經(jīng)濟型汽車沖擊得市場狹小,再努力銷量也上不去,收入年年減少。秀東在一家藥廠做技術(shù)員,收入穩(wěn)定但不高。
最大的問題是同事王姐的五十萬,這是王姐留著兒子結(jié)婚用的,在秀東三番五次鼓動下才放在秀明那里。昨天中午王姐認真跟秀東談開,她兒子七月份畢業(yè),九月份準備裝修房子,明年五一結(jié)婚,急需用錢。秀東急得一夜沒睡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一早就趕到蝶城來跟秀明要錢。
憑她對秀明的了解,她相信秀明會留下足夠的錢以保證她體面的生活,至少三百萬。這一點弟弟永順可能知道些。
中午時分秀東提著一箱奶來到弟弟永順家。以前來永順家她都大包小包帶一堆東西,現(xiàn)在雖手頭緊張也能買得起這些東西,但她沒買,一來沒心情,二來她就是要表現(xiàn)出生活拮據(jù)的樣子,她知道這些情況會傳到秀明耳朵眼里,秀明三套兩套就會套出永順的話。永順性格溫吞,反應慢,不傻也不怎么靈光,爸爸費了好大勁兒才在退休前把他安排在水泥廠保衛(wèi)科,現(xiàn)在水泥廠效益也不是很好。永順有兩個女孩,大的八歲,正常,二的三歲,先天聾啞。
永順一家人正在吃飯。弟媳抱著老二瞥了一眼那箱奶,沒有掩飾她的失望。不高興就不高興吧,我都這樣了,秀東想著坐下。弟弟倒是跟往常一樣,問她吃飯了嗎,沒吃一起吃。她說沒吃,但是吃不下,從昨天同事跟她要錢她就沒吃過一口東西。接著直奔主題問永順,現(xiàn)在老二得做人工耳蝸,你們存大姐那里的二十萬家底她給了吧?永順正要說話,弟媳接過話說,給個屁,擠牙膏似的給了兩萬,頂屁用!秀東聽話音知道大姐還他們錢了,應該不止兩萬,要不弟媳用不著搶弟弟話頭遮掩,要不就是給了五萬,撐破天十萬,要是全給了弟媳反倒不會隱瞞,沒給全,給得也不算少她才會往少里說,她是怕秀東知道大姐手里還有些錢,也要得緊了大姐會先還秀東,她家剩下的就泡了湯。想到這些,秀東一陣心寒。她本想打探清秀明的底細,與永順合力逼著秀明還錢,當然先還完永順的,再還她一部分解燃眉之急。
秀東故意說,兩萬也太少了,打發(fā)要飯的嗎?弟媳哼了一聲,就是呀,我打聽了,安人工耳蝸便宜的一二十萬,貴的二三十萬。還指著她大姑二姑幫襯點呢,這連自己的錢都沒影了!秀東說,可不,要不出這檔子事三家一湊再加上咱爸,安個耳蝸算什么?不提爸爸還好,一提弟媳義憤填膺,控訴爸眼里只有“那個老太太”,根本不管兒女,她家兩個孩子開銷大,她和永順就那點工資,攤上這事,爸又不管,真是沒法過了。
秀東知道沒法再待,起身往外走,趁著弟媳還沒跟上來問永順,大姐到底還了你多少錢?永順頓了一下說,兩萬。這一頓讓秀東覺得他說謊了,追問,真的?沒騙我?永順躲閃著她的眼睛說,真的。她又問,你看大姐手里到底還有沒有錢?永順想了想說,她說沒有就沒有了吧。秀東悲涼地意識到,這個時候連永順也不說實話了——他也是怕秀明還了秀東就會少還他。秀東又問,那你看姐的排場小了嗎?永順吭哧了半天說,沒小,大姐給我說她還要掙錢還賬,排場小了一分錢也掙不出來了。她說什么你就信什么?腦殘!秀東噌噌噌下了樓,樓道里傳來永順的嚎啕聲。秀東扶著樓梯扶手停了停,一狠心繼續(xù)噌噌噌下樓。
秀東又拎著一箱奶坐公交車去了爸家。只拎一箱奶去看爸,是前所未有的事,秀東也是做給爸看的,看她眼下有多困難。提起爸來,秀東心里一陣悲涼。爸退休前是大雪鎮(zhèn)醫(yī)院的大夫,有工資,愛干凈,從來不干家務。媽和她姊妹三個在農(nóng)村,地里家里基本全是媽一人干,她們?nèi)齻€從小就幫著媽干活,很多時候媽下地回來還要給爸做飯。不過爸媽的感情很好,媽崇拜爸會看病,有工資,爸覺得媽能干。
那年實興搭個塑料帳篷洗澡,媽也買了一個用來洗澡,結(jié)果有一次拉鏈拉得太嚴實洗得時間又長,等永順回家時媽已經(jīng)沒了,爸說帳篷封閉太嚴缺氧。半年后爸跟那個老太太結(jié)婚了。秀東受不了,哭著問爸,為什么我媽才走半年你就找了別人?你對得起我媽嗎?爸低著頭不說話,任秀東抱怨什么就是不說話。那個老太太比爸年輕十一歲,秀東聽秀明說爸天天顛顛地給老太太買菜做飯。爸呀,是想把大半輩子沒做的飯都做回來!媽沒這個命。秀明恨恨地說。
后來大家就認了,能怎么著,好歹是自己的爸。再說了,他們?nèi)齻€誰敢說把爸接到自己家長期跟爸一起過?自己愿意,對象還不一定愿意,最多讓爸三家輪流過,爸又不愿意。同在一個城市,爸從來不在秀明和永順家過夜,以前到秀東家也只住個十來天,住不慣,秀東和海波倒也覺得受拘束。這樣想想爸還是住在自己家里舒服,可是人年紀大了一個人住不放心,找個老伴倒是最好的辦法??墒菋寷]了才半年啊,爸找的速度也太快了!傷心難過發(fā)過脾氣之后,秀東盡量讓自己想爸的好,他供她上大學,結(jié)婚時還給了她五千塊錢,在那個年頭不容易。即便這樣,爸搬到蝶城他買的房子后她從來不住在爸和那個老太太的家里,她住賓館。
爸正在給一盆小黃花魚掛面糊,見到秀東來很高興,秀東有口福,趕上我做好吃的了,干炸小黃花,你阿姨最愛吃。秀東放下奶問,阿姨呢?爸說,下去打麻將了。秀東想正好,家丑不可外揚。家里的事她從不當著那個老太太說,爸說不說她不管。她說,爸,我吃不下飯,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什么都沒吃。爸說,那可不行,怎么了?秀東說,還不是愁的,我同事孩子要結(jié)婚得裝修房子買家具,天天找我要她的五十萬,姐又不給我。爸說,天大的事也得吃飯。秀東說,你能不能勸勸姐,讓她多少給我些,我現(xiàn)在都打怵去上班,沒臉見人家。爸說,你姐現(xiàn)在遇到難處了,你是她妹妹,就別逼她了。秀東說,爸你信姐全賠光了一點不剩嗎?她準給自己留了后手。爸說,你條件好些,海波收入又高,先想想辦法還人家。秀東說,我的錢都放姐這里了,哪有錢還人家!我的先不還就先不還了,別人的也不還還讓我做人嗎!爸說,再借借別人的,你們再還。秀東說,爸你這是讓我拆了東墻補西墻!那也比你姐強,她現(xiàn)在是東墻西墻都沒有,你還有兩套房子呢。爸你什么意思?讓我賣房替姐還賬嗎?讓我傾家蕩產(chǎn)是嗎?那小寶怎么辦?他畢業(yè)了能自己買得起房子嗎?我們下半輩子還有本事再買一套房子嗎?爸不說話,手上的活兒倒也沒停。秀東說,爸,我看你是讓姐忽悠了,可是她欠我的錢,不是我欠她的!爸給最后一條小黃花掛上面糊,說,你們的事我不管了,管不了。秀東惡狠狠地說,你現(xiàn)在眼里誰都沒有了,只有你自己和那個老太太!
秀東拉開廚房的門往外走,出大門的瞬間聽到不銹鋼盆落地的巨響。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秀東憋著一股氣坐上回小雪的市郊車,在公路邊下了車深一腳淺一腳走到魏家老林,跪倒在媽的墳前號啕大哭。
她覺得自己就是個孤兒。這種感覺從媽去世,爸閃電般娶了別人就有了。弟弟腦子不靈光,她就把姐姐當作依靠,可最后坑她的是親姐姐。最涼心的是爸和弟弟又這樣對她。四十五歲了,攢了二十多年的錢沒了,她覺得對不起海波和兒子。海波常年出差奔波才存下這些錢,下半輩子怕是再也存不下這么多錢了。兒子如果不出國,在國內(nèi)上個二本,不光是她和海波面子的事,以后讀研深造也是問題。本來還算風光的日子一下子不如人,還有什么意思?隨了媽去算了,一了百了。
秀東解下長圍巾,踩著一塊大石頭系在媽墳邊一棵老柏樹的分杈上。是秀明逼她的,她要讓秀明后悔一輩子!她爺爺就是上吊死的,現(xiàn)在輪到她了嗎?已近黃昏,不遠處有人翻地,他們在桃樹不密的空處種莊稼,他們不會注意到她,本來就是林,有人到墳前哭一場也用不著大驚小怪。她最后看一眼媽的墳,媽這一輩子真不值,含辛茹苦養(yǎng)大三個孩子,還沒等享福就沒了,最不值的是一向恩愛的丈夫在她死后半年就娶了別人。她用手拽了拽,圍巾系得結(jié)實,樹杈也夠承住她的。
就在她站在大石頭上時,腦海中忽然如閃電劃過一個念頭,我死了海波會不會再娶別人?答案是肯定的。半年不至于,她跟海波感情好,三年吧。三年后小寶定會有個后媽。這想法如利箭刺痛了她,她跳下大石頭,決定不死了。
手機響了,是姐夫打來的,秀東你在哪里?天快黑了,回來吃飯吧。秀東說,好,我一個小時后回去。
秀東看著飄蕩的圍巾,決定就讓它掛在那里陪著媽。走了幾十米秀東又回去了,她把圍巾解下來又圍在脖子上——萬一有人想不開用了它可就是她的罪過。
多年以后她還會想起那個黃昏,那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一個黃昏。原來人說氣死了煩死了愁死了,不是白說的。死很遙遠,也很切近。
三
姐夫熬了小米粥,炒了土豆絲和蒜苔炒肉。秀明不在家。姐夫告訴秀東秀明今晚有事不回家吃了。窮光蛋了應酬還這么多!秀東嘲諷地說了一句。她知道秀明是在躲她。姐夫嘆了口氣,把小米粥端上來。秀東聞到小米的香味,食欲上來了,一連喝了兩碗小米粥,又吃了半個饅頭和一些菜。已經(jīng)不錯了,從昨天晚上到剛才她什么都沒吃。
姐夫說,上午看著你從蝶河邊走開坐上去永順家的公交車,我才騎自行車回來的。秀東說,不從你們這里要回錢來我可不能死——你跟蹤我了?姐夫一笑默默吃土豆絲。姐夫是個好人,她來了攪得他們家雞犬不寧,可是要不來,自己家又會雞犬不寧。秀東不知道說什么好,悶頭吃飯,氣氛沉悶。
秀明快十一點回來,喝得醉醺醺的,嘴上的口紅早看不見蹤影。秀東坐沙發(fā)上翻看祥山的影集。秀明理也沒理秀東,徑直往臥室走。秀東說,你就不怕我把這事捅給祥山?秀明從臥室門口折回來,你敢!這是我和你的事,跟祥山和小寶都沒關(guān)系。秀東說,父債子還,天經(jīng)地義。秀明說,你給祥山說吧,我不怕!秀東說,那我就說了,祥山不像你狼心狗肺六親不認。秀明說,你要是這么做了,別想再從我這里拿到一分錢!秀明進臥室嘭的一聲關(guān)上門。秀東知道秀明害怕了。
影集里有一張祥山與小寶的合影,那是祥山帶小寶去泰安方特玩時的照片,過山車前,祥山摟著小寶的肩,兄弟倆笑得好開心。小寶以祥山為學習榜樣,也崇拜叱咤風云的大姨。秀東合上影集。
到了下半夜,秀東剛迷糊著,被秀明臥室的爭吵聲驚醒,接著秀明爆發(fā)出驚天哭聲,潑婦一般地嚎啕,過了一會兒又大聲控訴,自從媽死了,我擔起了家里多少事?爸再娶,永順結(jié)婚,我開公司讓秀東永順把錢放里面,不也是為了讓他們多掙些錢?出了事你倒讓我一個人擔,就是媽活著也不會這樣子……媽希望我們姊妹三個和爸都過上好日子……秀東本想上去理論,聽到提起媽也傷感起來,跟著落了淚。過了一會兒秀東想過來那是秀明的計謀,她想感化自己,讓自己放棄要錢。
秀東后來一直沒睡著,到天快亮了才又迷糊著,醒來時秀明已不在家。姐夫告訴秀東,他昨晚跟秀明吵了一架,秀明答應這幾天想辦法籌些錢給秀東,讓秀東先回家去。秀東先是一陣高興,后來聽說讓她先回家,擔心又是秀明的緩兵之計,就說,我休公休假,不急著回去,我拿了錢再回去吧。
一連三天,秀明早出晚歸,盡量少與秀東打照面。秀東也不管她,坐在家里看電視,偶爾出去遛遛。有時候姐夫也跟秀明一起出去,聽說他也參與了秀明的一些生意,秀東就在外面隨便吃點。
這天秀明又加班。吃過晚飯,姐夫洗刷碗筷,秀東出去蹓跶,忽然一閃念就去了秀明公司。幾年前她在秀明邀請下來過,寫字樓的一層,大的落地窗,很氣派。前臺已下班,秀東直接進去,敲了幾下辦公室的門,沒動靜。推門進去,隔斷里一個人沒有,沒開燈,副總辦公室關(guān)著門也沒開燈,燈都沒開加什么班?秀東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副總辦公室傳來抽泣聲,十分委屈的、很女人的抽泣。秀東一愣。秀明一向要強,即便那夜與姐夫爭吵大哭,哭聲依然強勢。竟然真是秀明的哭聲??蘼暺嗤?,如泣如訴。秀東一凜,秀明不會想不開,要在辦公室尋短見吧?
秀東正要推門,辦公室傳來一個男聲,有些不耐煩,別哭了,我會想辦法盡快收回來。秀明的聲音,你那邊也有虧空,我擔心你……男聲柔和下來,放心,我能頂?shù)米?。秀明的聲音空前溫柔,我知道你也急,我怕你再也找不到他,想當初與你多好的朋友……男人的聲音,我知道你心疼我……抽泣聲停止了,一陣沉默,還有一些動靜。這個男人秀東見過,是公司的總經(jīng)理,姓秦,矮壯粗黑,看起來還算敦厚。雖然身高長相都不及姐夫,但比姐夫男人。秀東不明白為什么當時就拿他跟姐夫比?,F(xiàn)在看他們不是單純的合作關(guān)系。秀東曾聽到過風言風語,以為別人是妒忌秀明造她謠。
秀明公司就是被這位秦總的朋友騙了,那人說開發(fā)房地產(chǎn),把借公司的錢買了地,等地一升值又抵押給銀行貸了巨款,拿到貸款后就失蹤了。
秀東沒有打擾他們,悄悄溜回去。
晚上秀明回來,見秀東坐沙發(fā)上看電視,周昌出去散步了。秀明已恢復平時跋扈的樣子。秀東說,合作的房產(chǎn)商你怎么認識的?怎么說跑就跑了?秀明說,秦總的朋友,還要讓我跟你說幾次?秀東說,秦總會不會跟他合謀,他們分錢?秀明的臉一下煞白,說,不可能!秀東說,你就那么相信秦總?秀明勾著頭半天沒說話,過了好久才看著地板說,要真是這樣我也不能跟秦總翻臉,翻臉了一分得不到,我現(xiàn)在只能相信他的話,繼續(xù)與他周旋。秀東說,你也想到了?我說呢,你這么聰明的人會想不到這一層?秀明說,誰騙我都沒好果子吃!秀東哼了一聲,你讓姐夫轉(zhuǎn)給我一些錢,明天給吧,給多少?秀明說,一分給不了,沒有!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秀東拿起一瓣橘子來吃著,吃飯了嗎?秀明悻悻地扔下包,加班誰管飯?秀東把留的菜熱熱端到秀明面前說,我明天回去。秀明拿起饅頭咬一口,說,秀東,對不起。
四
在秀明家待了六天,秀東一無所獲回了家。
海波并不意外,說他已給兩個朋友打過招呼,他們同意分別借給他三十萬和二十萬。說起來海波最不愿借錢了,他們買房寧可貸款也不開口向親朋借錢。眼下他們正住的房子,不能賣了還賬吧,新買的房子房產(chǎn)證還沒下來不能賣,能賣也不敢賣,房價一直漲,賣了就再也買不回來了,到小寶結(jié)婚時就更買不起房了,一想到這心里就發(fā)慌。聽海波說要借錢,秀東如萬箭穿心,說,海波,離婚吧,錢是我斂的,債務歸我,我不能連累你。海波說,行了行了,我這個年紀了,離了婚還能找到媳婦嗎?秀東一面感動著一面說,憑你的人品和人脈,借錢好借,可現(xiàn)在咱倆加起來一年收入不到二十萬,除去吃喝房貸小寶上學人情世事,剩不了幾萬,怎么還?一下去就是好幾年的工夫。海波點著煙,只一會兒的工夫煙灰缸里便五六個煙頭。
兩人正愁腸百結(jié),祥山打過電話來。祥山語氣歡快,顯然不知道二姨跟他媽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問了姨父和小寶的情況,就向秀東報喜,二姨,我在杭州新買的房子裝修好了,暑假里你和姨父帶小寶來杭州玩吧,住我這里。秀東打開手機免提,問,房子貸了多少款?祥山說,沒貸款,我媽一次付清的,還有對門那一套。秀東氣得心口一陣劇疼,一邊捂住胸口一邊咬牙切齒,海波又是搖頭又是手勢,止住秀東亂說話。虧得祥山一直在說地板顏色、家具材質(zhì)、吊燈風格,沒容秀東插話。好容易秀東平復下來,問祥山房子在誰名下,祥山說全在他名下。秀東又問房子價格。祥山說,房子是一年半前買的,準現(xiàn)房,兩套花了四百多萬,那時買兩套的錢現(xiàn)在也就買一套。秀東說,你媽一年半前就有準備了?那時她還勸我把所有的錢都投進去呢……祥山問,投到房子里嗎?那可賺大了。說還是不說?怎么跟祥山說?秀東正思量著,海波一把摁掉電話。
秀東恨恨地又要撥過去,海波說,這事一定不要給祥山說,不要把孩子攪進去。秀東說,我要讓祥山評評理,我要讓祥山勸她媽還我錢!你看看,一年半前她就做好跑路的準備了,她現(xiàn)在手里肯定還有錢,不能信她!海波說,說了你就連這個外甥都沒有了,你以為祥山會跟你近?他還是跟他媽近,畢竟花幾百萬給他買房子的是他媽不是你。秀東愣在那里。
祥山又把電話打過來,問怎么回事,秀東說掉線了,祥山又問二姨身體怎么樣,聽著好像精神頭不大,秀東說感冒還沒好利索,又跟祥山聊了幾句就掛斷電話。秀東對海波說,錢先別借了,拆東墻補西墻也不是辦法,我姐有她的難處也有她的小算盤,她能想到在杭州買房子,就不會不想到手里留些錢,不逼她她不會給錢。海波問,你想怎么樣?秀東說,想好了再給你說。
當晚秀東一夜沒睡,在網(wǎng)上查找討債的各種方法,還真不少,有法律手段,也有歪門邪道。
第二天上班,中午吃飯時王姐往秀東身邊一坐秀東就知道怎么回事,她先下手為強,說,王姐,告我吧。王姐急忙說,秀東你說哪里去了,我再急著用錢也不能告你,我知道你在想辦法,看你嘴上起的皮眼里的血絲我就知道。秀東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下來,強忍著說,為這我才讓你告我。秀東便說她去了一趟姐姐那里,知道姐姐公司難但不至于一點錢沒有,但得想辦法摳出來才行,最好的辦法就是王姐告她姐姐,因為她姐姐不光不相信她沒錢還賬,還懷疑外債是她為了要錢憑空捏造的。秀東想了想,沒跟王姐說秀明在杭州買房子的事,雖然恨透了秀明,她還是不愿別人明里暗里把她姐罵個狗血噴頭。
王姐開始不同意,覺得她們同事多年關(guān)系不錯不能上法庭,秀東說,不這樣我真沒法還錢,告我還有一線希望,王姐你要是過意不去,要到錢后律師費和訴訟費你出,要不到我用工資出,這輩子沒打過官司,我就這么愿意上法庭嗎?秀東漲得臉紅脖子粗,王姐仍不同意,她這輩子也沒打過官司。秀東放下狠話,不是我不想辦法還你錢,是你不配合我,那怪不得我不還了!三番五次,王姐終于同意了這個方案。秀東只有一個要求,裝作跟真的一樣,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是打假官司。
過了一段時間秀東發(fā)微信告訴秀明同事要起訴她,秀明不理。收到法院傳票后秀東拍了張照片發(fā)給秀明,傳票上有開庭時間。接著打電話,秀明不接,就留言給秀明:不把錢打過來,開庭敗訴我會被強制還錢,那套新房子將被低價處理掉還錢,小寶不光留學的錢沒了,結(jié)婚娶媳婦的房子也快沒了,到時候就住大姨家。秀明不搭理,根本不回微信。秀東追問:你于心何忍?你把自己的兒子安排得倒好!最后一句話觸到了秀明,她打過電話來,你什么意思?秀東說,杭州兩套房,我什么意思你明白,別惹急了我!秀明掛斷電話,再打關(guān)機。
忙亂著焦慮著暑假到了。小寶住校,平時兩個星期回來一次。這兩天秀東和海波就強作歡顏,做好吃的,與小寶開玩笑,送小寶去學雅思,小寶什么都沒發(fā)覺。暑假在家呆了一個星期,小寶卻覺出氣氛不對。有一次秀東說要拿可樂,沒去廚房竟去了衛(wèi)生間,小寶問,媽你怎么了?整天跟掉了錢似的。小寶知道秀東會過日子,開口閉口跟錢算賬,才跟老媽開這個玩笑。秀東急忙撇清,掉錢?怎么可能,我把咱家的錢看得緊著呢,你要不留學一年花個三十四十萬的,我真不知道怎么花。小寶哈哈樂了。秀東偷偷跑去衛(wèi)生間抹眼淚。
那天晚上小寶關(guān)門學習后秀東躲廚房給姐夫打電話,一打就是半個小時,無非還是那些話,秀東有些魔怔了。打著打著,秀東忽然想到可能一年半前就出事了秀明故意不說,繼續(xù)忽悠大家存錢填補她的虧空,她才有錢在杭州買房。質(zhì)問姐夫姐夫當然否認,想到這種可能性猶如火上澆油,秀東聲音無形中大起來。打完電話出來,看到一個人影倏地跑去書房,是小寶。秀東追過去問,小寶你聽到老媽打電話了?小寶說,忙得要命,誰有工夫聽。秀東問,你真的沒聽見?小寶說,學累了,我要找本書看,別煩我了好不好?秀東確定小寶沒聽到,又有些將信將疑。
過了兩天祥山打過電話來,小寶放假了吧?暑假怎么安排的?最后猶疑著問,二姨你能有時間帶小寶來杭州玩嗎?明顯虛讓,跟一開始的真心大相徑庭,作為曾與他十分親近的二姨,秀東一下就能感覺出來。小寶插話說,老哥兒,現(xiàn)在沒時間,高考完先去馬賽馬拉,回來直接杭州!你請我。祥山在那邊夸張地大笑,放心老弟,決不食言。小寶心滿意足地跑去學習,電話兩頭頓時冷場。三年前,祥山剛參加工作,假期與爸媽一起來秀東家玩,兩家人吃完飯閑聊著看電視。電視上出現(xiàn)非洲動物大遷徙的場面時,小寶被成千上萬的斑馬、角馬和羚羊震住了,跳起來插著腰,哇,超壯觀!馬賽馬拉大草原,定要去一趟!祥山拍了一下小寶的頭,與我心有戚戚焉。于是兩家人合計,等小寶高考完跟旅行團去馬賽馬拉玩,小寶的旅費祥山自告奮勇包了,其余人各付各的。
言猶在耳。秀東心里哼了一聲,說,祥山要不把你新家的地址告訴我,我和你姨父誰要是有機會出差說不定就直接去你家了。祥山說,給了地址你們也找不到,一個電話,我去接回家。祥山說完找借口匆忙掛了電話。祥山肯定知道了,即便不是事情的全部,秀明肯定也跟他說什么了,從上次透露買房以后,祥山再也沒打電話,小寶放假兩個星期了才又打了這個電話。
秀東又有了想法。秀明不說沒錢嗎,她剛工作三年的兒子在杭州全額買了兩套房子,不是她給的哪來的錢?她可以以此要挾秀明還錢。逼急了她連祥山一起告!
接下來秀東和海波又要裝,他們裝作開心的樣子一起看電視有說有笑,可是說著說著經(jīng)常就冷場了,不知道再說什么,愁云不自覺流露出來。好在小寶小也沒看出來。
有一天小寶喜滋滋地跟秀東和海波談,他學習進步了,感覺努努力考上一本問題不大,那他就不用出國了,現(xiàn)在海歸的優(yōu)勢也不大了,國外普通大學回到國內(nèi)也只算普通大學,找工作不占任何優(yōu)勢,他又不打算移民,不占優(yōu)勢去了干啥,離爸媽這么遠沒人照顧。秀東立刻想到小寶聽到了她與姐夫的通話,又不好直接問,就說,家里不缺錢,優(yōu)勢不優(yōu)勢的,出去見見世面。小寶說,不是錢不錢的事,我想自己搏一搏,考上個一本大學,研究生再出去也不晚。海波說,小寶說的也對。于是事情就定了下來,小寶不去上雅思課了,去聽相對薄弱的物理課,補課費省下好幾千。
小寶不出國,壓在心上的大石頭卸下一大塊。秀東擔心小寶知道了什么,再三試探,沒探出什么來。她覺得小寶一夜之間長大了,懂事了,一時悲喜交加。沒想到這厄運加速了兒子的成長??墒切銝|心存疑問,小寶真的什么都沒發(fā)覺嗎?
離開庭還有十一天,秀明從蝶城趕來了,說是出差有事,讓秀東帶了傳票過去見她。在秀明車里,秀明驗了法院傳票,不假,就說,我看看你給人家打的收條。秀東打電話讓王姐拍照片發(fā)過來,秀明看了,說,肯定敗訴,我那里沒有錢,強制執(zhí)行你只能賣房子還了。秀東說,我同事說了,只要還錢,開庭前還可以庭外和解,兩個人都別上法庭了,丟人現(xiàn)眼的。秀明說,你和海波人脈這么廣,想想辦法先還了吧,我是一分拿不出。好吧,秀東說,你要是不拿,法院收我的房子,我就跳樓!都是你逼的!你等著吧,我說到做到,到時候你后悔也來不及!秀明冷笑著說沒錢,開車走了。
開庭前三天,秀東銀行卡收到二十萬,秀明打過來的,留言就這些了,其余的自己想辦法。海波急著籌那三十萬,秀東讓他不要急,等到法院強制執(zhí)行前幾天再說。
如期開庭,不出所料秀東敗訴,法院給了最后還款期限。秀東把判決書拍照發(fā)給秀明看,秀明打電話罵過來,我都給你二十萬了,還想逼死我嗎?啪的一聲掛斷電話。秀東也不急,每天發(fā)一條微信,還款倒計時,離還款日還有多少多少天。秀明不理。
還款前一天,秀明失聯(lián),發(fā)微信不回,打電話關(guān)機,姐夫竟然也關(guān)了手機。秀東最后摞下一句狠話:還是那句話,法院查封我的房子,我就跳樓,到時我去媽跟前告你的狀。依然沒有動靜,這兩個人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秀東徹底絕望。但她也不打算立即就還王姐,王姐說了,有這二十萬先用著,剩下的慢慢還,不申請強制執(zhí)行。
中午時分秀東突然收到銀行短信,祥山手機轉(zhuǎn)賬三十萬給她。秀東打過電話去,祥山,三十萬是你轉(zhuǎn)我的?祥山說,是。秀東問,為什么?你媽跟你說什么了?祥山說,我媽說你買房急用錢,我媽這邊公司一時周轉(zhuǎn)不過來,讓我?guī)湍阋幌?。秀東問,你哪來這些錢?你媽給的?她一共給了你多少?祥山說,不是我媽給的,我媽除了買房子,沒給我一分錢,這是我自己攢的買車的錢,車不車的無所謂,二姨你先用著。秀東正要再問,祥山不由分說掛了電話。祥山看來還有良心,不過這錢不是替他媽還賬,是借給二姨用的。我也學他媽,不還。
秀東想了想,扣下八萬,接著打了二十二萬給王姐,說秀明在最后時刻又打過來二十二萬,就這些了。王姐喜出望外。秀東趁機說,王姐,不是難我開不了這口,我姐說這五十萬先后給利息八萬多,要不那八萬也算本金,這樣一共五十萬就齊了,等過了難關(guān),以后再有了錢再給你那八萬行不行?王姐頓了一下,說,那八萬不要了,我本金能回來就謝天謝地了,也難為你了秀東。秀東說,謝謝王姐,合著這五十萬白放我姐那了,到末了你還得花律師費和官司費。言外之意律師費訴訟費王姐出。王姐應得挺痛快,強裝的,秀東聽出來了,也只能裝作沒聽出來,還千恩萬謝的。
秀東有自己的小九九,另一個朋友那里還欠二十萬,她好歹再湊兩萬,加上截留的這八萬,還朋友十萬,讓朋友先吃個定心丸。最近被同事告上法庭鬧得動靜挺大,怕朋友再如法炮制,肯定不靈了。
五
通過這件事,秀東堅信秀明手里還有提前備下的錢,養(yǎng)老的房準備好了,手里再揣著養(yǎng)老的錢,哪管別人死活!別人的錢不還也罷,親妹妹親弟弟的也不給,太沒良心了!一想到這些秀東就氣得發(fā)瘋,恨不得立馬打電話罵秀明一頓,但是她忍住了,來硬的不行,講親情也不行,想來想去還是要從祥山身上入手。秀明雖然嘴硬,還是擔心把祥山牽涉進來。祥山打錢是秀明指使的,一來表明她沒錢,二來讓秀東放祥山一碼。秀東有些猶豫,要是扯上祥山,與祥山的情分就一點都沒了,那四年不就白疼他了嗎?
不久秀東和部長一起出差去杭州。要是沒有那檔子事,她第一時間就告訴祥山,無論如何抽空見他一面。但是現(xiàn)在時過境遷,她不想打擾祥山了,大人之間的事就大人解決吧,不牽涉到下一代,不給他們留下怨恨和悔恨。到了最后一天,部長被同學叫去聚會,秀東一個人窩在賓館看電視刷微信,看到祥山剛發(fā)了個朋友圈:外出辦事回家,打車路過西湖,堵在這里也開心。下面配了幾張西湖的照片。秀東忽然就很想祥山,想去看看祥山的新房子,與他談談女朋友的事,是該結(jié)婚了。當然,秀東也不否認,潛意識里她還是想確認一下祥山房子的地址。
打過電話去,鈴聲響了許久祥山才接起來。秀東有些激動地說,祥山,我在杭州出差,今天下午……祥山立刻說,哎呀哎呀二姨,我在去廣州的高鐵上,有一個項目要做半個月,你怎么不早說呢,我可以改簽晚上的票的。秀東像被澆了一盆冷水,抖著牙巴骨說,噢……噢……真不巧,路上注意安全。
掛上電話,秀東再看朋友圈,已找不到祥山的那條微信了。她專門從祥山的名片里點進去看祥山發(fā)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那一條微信也沒有了。好個祥山跟我來這一套!顯然秀明給祥山授意過什么,否則祥山絕不會這樣?;覜]火熱醬沒鹽咸,小雪的土話說得一點不假,對他再好他還是跟他媽近,別指望他主持是非公道!秀東被激起火來,好吧,白眼狼,你不仁我也不義。
自此裝作若無其事,隔三差五給祥山發(fā)個微信,問問他的情況,又給他說說小寶的情況,說有了錢盡快還祥山。祥山也若無其事地與二姨聊天,只是很少再主動打電話過來,也不再提讓二姨一家到杭州玩的事。隔上一段時間,秀東就給秀明打電話發(fā)微信,說還有朋友的二十萬,別等人家告了再還。秀明當然不理。不理就不理吧,我自有辦法治你。
一個星期一的下午,祥山走出公司大門,看到秀東站在門口笑瞇瞇地望著他。秀東叫著祥山的名字抓住祥山的胳膊,她這么做既顯得親熱又防止祥山跑了。祥山的驚慌只是一閃而過,接著裝出一副驚喜的樣子。秀東告訴祥山她出差來杭州,明天就得回去。祥山請秀東去一家特色店吃飯,吃過飯又要請秀東看電影,就是不說讓秀東去他家的事。秀東說,電影就免了,我來一趟也不容易,去你的新房子看看吧。說這話時秀東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祥山的眼睛,祥山躲閃著她的目光,假裝痛快地答應了。
房子三室兩廳兩衛(wèi),一百三十五個平方,家具家電齊全,裝修得時尚簡潔,這一點秀東相信祥山的品味。秀東邊看邊點頭,由衷為祥山高興,祥山也炫這炫那,恍惚間姨甥二人回到祥山上大學時期,那時是在秀東家里,姨甥二人每個禮拜都有這樣的時刻。說笑之后突然一陣沉默,姨甥二人不約而同想到一件事,但是這件事誰也說不出口。秀東潦草地勸祥山快點結(jié)婚,祥山敷衍地連連點頭。又是一陣沉默。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祥山打破沉默說,二姨,去看看那套房子吧。秀東一愣,還是祥山聰明,他知道是躲不過去的。
對門的房子跟祥山的戶型大小一樣,沒裝修,毛坯。秀東說,你爸媽這是打算退休后和你一起住了?祥山說,是,所以不急著裝修,我媽說暫時也沒這么多錢。秀東在空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恨不得一刀砍了秀明。她把自己的退路安排得多好,跟兒子住對門,退休了過來,幫著兒子照顧孩子,老了方便兒子照顧他們。她忘了還欠著我一百多萬嗎?還真能吃得下飯睡得著覺!
秀東猛然間一陣眩暈,倚住墻。祥山連忙扶住,焦急地問,二姨二姨,你怎么了?秀東只覺眼前一黑,聽到了祥山的問話,也聽到了房子角落的一聲蟲鳴,就是眼前一片漆黑。秀東閉著眼,等這一片漆黑過去,又能感受到燈光的時候,睜開眼,她看到祥山眼里含著淚,目光里有關(guān)切、痛心,似乎還有自責。他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秀明決不會把實情告訴他,她只會揀對她有利的說。祥山攙著秀東說,走,咱們?nèi)メt(yī)院檢查一下。秀東堅決地止住他,不用查,我在家里查過了,就是心律不齊,沒事,也不用吃藥。祥山松了一口氣。他是覺得我沒事了松口氣,還是覺得不用送我去醫(yī)院麻煩了松口氣?秀東竟也往不好處想祥山了,以前她決不會想到祥山是怕麻煩。自從事發(fā)之后她就落下這個毛病,一著急不是心口疼就是頭暈,明擺著氣的,用得著去查嗎?還了我的錢,立馬全都好。
祥山扶秀東回到對面房里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喝下水,秀東感覺好多了。祥山似乎有話要對秀東說,又不知該不該說,或不知怎么說,他終是沒有說,起身打開電視。電視里傳來一片歌舞聲,大家都多么快樂!要是他們被坑一百多萬肯定不會這么快樂。祥山又去削蘋果,他削得很慢,很仔細。他還是那樣子,高高的鼻梁,白凈臉,瘦瘦的,并沒有因為工作了而胖起來。鄰居們夸祥山帥時,秀東很是自豪,跟別人夸小寶一樣得意。秀東想起有一次海波出差,她發(fā)燒了,祥山陪她去社區(qū)醫(yī)院打吊瓶,跑前跑后的,回到家,他也是這樣慢慢給她削蘋果,削完蘋果又在她的指導下下了清湯面,放了菠菜葉,姨甥兩個吃得可香呢??墒乾F(xiàn)在,她跟祥山之間分明隔了什么。
她一陣心酸,起身說,我該回去了,明天還要開會。祥山放下蘋果攔住她,別走了二姨,明天早點起直接趕去會場吧,你這樣一個人在賓館我不放心。還有女同事,兩人一間,放心吧。她隨口編造了一個女同事,不由分說走出屋門。她不敢留在這里。她怕忍不住把秀明做的事說給祥山,她怕忍不住對祥山說,你媽欠我的和別人的債不還,卻用這些錢買了兩套房子!祥山信嗎?祥山會難過嗎?祥山會讓他媽賣了房子還她嗎?算了吧,他能勸他媽把手里還有的錢還一些就不錯了。她不敢說,她害怕一說,一切就都完了,覆水難收。祥山在背后喊了她一聲,二姨,聲音有些哽咽。他難過了嗎?他哭了嗎?她沒有回頭,等著祥山再說什么,祥山卻什么也沒再說。她聽到鎖門聲。
下了樓,祥山手機幫她叫了車,送她到小區(qū)門口。出小區(qū)這一路上秀東記牢了小區(qū)的名字,祥山房子的樓號單元號和房號。她咨詢過律師,可以起訴秀明,并找到她轉(zhuǎn)移財產(chǎn)的證據(jù),這就是證據(jù),一個剛畢業(yè)三年的大學生,憑什么全款買兩套房,還花二三十萬裝修?當然這是秀東的底牌,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亮,她知道最近秀明肯定給祥山授意了房子的事,可是當她不期而至堅持要看時祥山并沒有違背她的意愿,看來祥山還是看重和她的情分——這正是讓她糾結(jié)的地方。秀明就抓住了這一點。
從杭州回來秀東開始整理材料,把祥山房子的情況做了詳細記錄。以前幫祥山辦事時,家里留有祥山的身份證復印件,她翻箱倒柜找出來,把身份證號記錄在房子材料上。有了這些材料,她就可以起訴秀明,并找到秀明轉(zhuǎn)移財產(chǎn)的證據(jù)。她這樣做的目的并不是拿房子抵借款,只是逼著秀明還錢,她堅信秀明手頭上還有錢,還她的錢綽綽有余。
跟海波說起杭州見聞,海波也很生氣。說起要起訴秀明,海波跟秀東一樣糾結(jié),他覺得這樣不一定能贏官司,即便贏了和祥山的情分也一點都沒了。海波悶著頭抽煙。秀東說,我也沒想著真起訴秀明,先把材料整好放著吧,得嚇唬嚇唬她,為了她的寶貝兒子說不定她會還錢,還一部分也好啊。海波還是悶著頭吸煙,煙灰缸里一堆煙頭。秀東說,行了行了別吸了,對身體不好。海波把煙一扔,一把把煙灰缸砸到地上,我不吸煙還能干什么!我下半輩子還能存下一百二十萬嗎!煙灰缸碎在秀東腳邊。秀東跳起來,一頭撞向海波,你砸死我吧!砸死我吧!都是我禍害了你辛苦掙來的錢!海波推開秀東沖進書房關(guān)上門。秀東砸門,海波不開,秀東癱在門前哭。
大約十幾分鐘,或者更長,秀東的哭聲變得有氣無力,海波拉開門把秀東攬進懷里說,氣頭上的話,你別當真。夫妻二人相擁無語。
又過了幾天,秀東還沒來得及給秀明打電話,秀明的電話先打進來了,秀東一陣驚喜,說不定秀明良心發(fā)現(xiàn)。秀明卻氣急敗壞地說,你可真行,算計到祥山頭上去了,有你這樣當姨的嗎?這房子是出事前買的,全在祥山名下,買房錢是我借的。秀東說,心虛了吧?我還沒問什么時候買的房子你就急著撇清,算了吧,其實早出事了,你捂著不說,把你自己安排好才跟我說。有你這樣當姐的嗎?坑兄滅弟!我就坑你了,怎么著?你家條件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放我這里錢是不少,根本不影響你家生活,你拼著命地要,就是怕我越虧越多還了別人不給你,你越這樣我越坑你!“啪”的一聲掛掉電話。秀東氣得渾身哆嗦,又打過去,故作很專業(yè)地說,祥山的兩套房子就是你轉(zhuǎn)移財產(chǎn)的證據(jù)!說罷也學秀明不由分說掛上電話。她以為秀明會接著打過來罵她或求她,等了十分鐘也沒有動靜,她就明白秀明看透她不忍牽涉祥山。
秀明的做法激怒了秀東,她找到律師電話,約好第二天去律所面談相關(guān)事宜。起訴!她要起訴!撕破臉就撕破臉吧!那天晚上秀東竟然沒有失眠,破天荒一躺倒就睡著了。
睡得卻不踏實。一忽兒在小雪,媽媽在院子里曬玉米棒子,秀明永順和秀東三個人一人面前一小堆曬干的棒子,比賽誰先把玉米粒全剝下來。又是秀明第一個剝完,她要幫秀東,秀東不讓,說,別裝好人,還錢!一忽兒在地里,三個人拉地排車,秀明駕車,秀東永順一邊一個拉偏套,媽媽在一邊看,媽媽說,你們?nèi)齻€大了要相互照應。秀東說,媽,秀明坑我的錢。媽拿起鐮刀劈向秀明……
啊——秀東被自己的叫聲驚醒,一骨碌坐起來。天將亮未亮,清涼寂靜。驚魂未定,手機又響了。永順打來的,二姐,爸心臟病犯了,正在醫(yī)院搶救。
六
秀東再一次趕回蝶城。
爸一直就有冠心病,不嚴重,也一直在吃藥。怎么會突然上了搶救室呢?爸不會死吧?一定是讓秀明氣的。我也脫不了干系吧?我不是前些天還逼著爸命令秀明還錢?爸要是死了怎么辦?我沒爸沒媽了呀!早知道這樣,就不去給他叨叨這些。秀東一路擔憂一路自責,注意力第一次從債務中脫出來。
醫(yī)院里,爸閉著眼躺在病房床上,掛著吊瓶,吸著氧。秀東腦子一懵,突然想起媽出事時洗澡用的帳篷,右眼皮突突地跳起來。老太太急忙告訴她爸已脫離危險,秀東笑了笑,把目光投向在床前看手機的秀明。秀東本不想搭理她,礙著老太太的面,勉強叫了聲姐,秀明不冷不熱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回應。
老太太說爸凌晨三點多時突然心絞痛,吃了藥也不管用,就給秀明打了電話。秀明接到電話一分鐘也沒耽誤,開車趕過來把爸送去醫(yī)院,幸虧去得及時,醫(yī)生說再晚半小時爸就難救過來了。這是家里多年的習慣,秀明是老大,有事先找她。老太太的語氣里流露出對秀明的贊賞。秀明做的事爸真的一點沒向她透露?老太太又告訴秀東,爸穩(wěn)定一下還需要做心臟支架手術(shù)。
這時秀明說話了,我們還沒吃早飯,秀東去買吧。依然是大姐的派頭,仿佛忘了她們前不久剛吵過架正準備法庭上見。秀東躊躇了一下,秀明瞪她一眼,這眼神是大姐的眼神,像小時候秀明生氣時的樣子。秀東不由自主聽從,起身去買飯。
后來醫(yī)生過來查看爸的情況,秀明問起費用,醫(yī)生說手術(shù)費加上搶救費以及其他各種雜費大約十幾萬,支架進口的和國產(chǎn)的相差一萬多塊錢。秀明脫口而出,當然要用進口的。秀東心下冷笑,又在裝大方,不是你輝煌的時候了,看你怎么收場,除非拿錢。醫(yī)生走后,老太太說,這個錢我和你爸拿得出,你們不用管了,我和你爸都有工資,還能報銷,以后不夠了再說。三個人一愣,沒想到老太太說出這種話來。老太太說,我和你爸平時拉呱也說起過這些事,都商量好了。這時爸也睡醒了,笑瞇瞇地說,就這樣,不夠了你們再出。秀東巴不得,可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兒。秀明說,好,就聽爸和阿姨的,不夠了我們再出。姐弟三個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
老太太全程陪護爸,永順負責跑腿,秀明負責簽字。晚上老太太誰也不讓在那里,說她年紀大了覺少,本來夜里就起好幾回。老太太的兩個兒子也來看過兩趟,對爸和她們仨也很客氣。秀東對老太太的看法有所改觀,阿姨叫得也不那么勉強了??磥戆忠矝]白對她好。
秀東再一次想到媽,忽然間覺得媽也不那么虧了,活著時爸對她不錯,走得快也沒受罪。一人一個命,還能說什么呢?可秀東還是蹲在醫(yī)院走廊哭了。秀明過來用腿碰碰她,遞給她幾張紙巾,秀東不接。秀明蹲到她面前說,永順要問,就說一分錢沒還你。沒等秀東說話,秀明拎著包走了,她得去開會。秀東看著秀明的背影冷笑,你不讓說我就不說了?還拿自己當大姐呢。
秀東這次住在醫(yī)院對面的快捷酒店里,白天在醫(yī)院,晚上回來住,遠離秀明,清靜。
爸的手術(shù)很順利,恢復也好。那天下午只秀東在床前,秀東剝橘子,一瓣一瓣遞給爸吃。爸說,你們?nèi)齻€都在我床前晃悠,這幾天過得神仙一般,這讓我想起你們小時候圍在我跟前,聽我講醫(yī)院里趣事的光景。秀東說,你講的最多的是誰喝藥了,洗胃灌腸,肚子大得跟鼓一樣。爸笑了笑說,你們都愛聽,現(xiàn)在你們長大了,也不要鬧別扭,互相擔待,互相體諒一下難處,我跟你姐也這么說。秀東明白爸指的什么,她來時就想好不再跟爸提這事,祥山那邊的情況更不能提,便點頭說,知道了爸,放心吧。
爸又說,在急救室時,我看到你媽了,她向我招手,等我百年之后,把我跟你媽埋一起。秀東問,那阿姨怎么辦?她跟她老伴埋一起,我們說好了。秀東說,好?,F(xiàn)在住的房子是我的,我沒了你們?nèi)朔郑惆⒁淘缸〉桨倌曜〉桨倌?,你們不要攆。秀東說,好好的說這些做什么。爸吃了瓣橘子說,不說了不說了,我現(xiàn)在好了,回去后又能炸小黃花了,你阿姨最愛吃。
那天回到酒店,秀東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了大半夜,決定斷了起訴秀明的念頭,好說好商量,不管秀明私留了多少錢,她也不多摳了,先把同事朋友的給了就行,秀東代還的加沒還的,一共五十萬。她自己的一百二十萬認栽,什么時候有什么時候還,她和海波省吃儉用爭取十年存出來。轉(zhuǎn)念又一想,自己一個月四千多塊,不吃不喝得二十四年才掙出來。這一百二十萬頭幾年能買一套一百二的房子,現(xiàn)在升到三百萬了,一反一正……心口又開始針扎一般痛。痛歸痛,還是決定認栽。
第二天爸出院了。中午大家在爸那里聚餐慶祝。吃過飯,秀東讓秀明送自己回賓館。秀明一眼看穿她的意圖,說,我兩天沒上班了,下午有事得去,你打個車吧。爸說,送秀東一趟用不了半小時,晚一會兒晚一會兒吧,誰還查你副總的崗。秀明也只好答應。
到了酒店樓下,秀東不下車,她要跟秀明談談。秀明說,你說什么也是白說。秀東便把自己昨晚的想法說了一遍。秀明說,再要五十萬?做夢吧!你說有一百萬是你朋友同事的就是嗎?我還說都是你的呢!為了逼我唄。秀東說,信不信由你,我還是那句話,我自己的一百二十萬認栽,五十萬你給不給?秀明說,不給!下車吧。秀東問,真不給?秀明說,不給。秀東下車,惡狠狠關(guān)上車門。秀明調(diào)轉(zhuǎn)車頭揚長而去。
秀東氣得一陣心慌,轉(zhuǎn)身去了永順家。永順兩口子騎電動車剛剛從爸那里回來。秀東問永順兩口子,大姐把你們的錢全還了嗎?永順說,沒有。秀東說,沒有是吧?她說沒錢是嗎?沒錢出事后她還在杭州買了兩套房子,祥山一套她一套。永順媳婦跳起來,說實話吧二姐,大姐總共還了我們十萬,還不讓給你說。永順媳婦拿起電動車鑰匙沖出門去,我這就去找她。永順攔她,被推了一個趔趄。
秀東感覺很快意。秀明不是難纏嗎?永順媳婦更難纏,看誰纏過誰。
回到酒店精疲力盡,秀東往床上一躺,昏昏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秀東聽到拍門聲:二姐!二姐!是永順。秀東開門,永順進來,黃著臉說,快……快去蝶河橋,大姐要跳河!秀東說,大姐才不會自殺,她是做樣子給債主看的吧?永順拉著她說,不是不是。
坐在永順電動車上,秀東大體了解了情況。大姐這兩天沒去上班,下午回到公司,公司里人告訴她,秦總從昨天就找不到了,電話打不通,家里沒人,跟他一起過的老娘也不見了。大姐試了各種辦法也沒聯(lián)系到他,氣得砸了他的辦公室,說肯定是跟他定居國外的老婆孩子會合去了。這時公司里有一二十口子人來要錢,大姐安撫他們說有了錢就還,他們投資的物流公司已經(jīng)步入正軌,很快就會見效益。大姐正跟這些人磨嘴皮子,我媳婦又找上去了,當著很多人的面說大姐買房子私藏錢不還的事,又把大姐氣了一下子。好在我媳婦沒說過大姐,大姐說就盡著她編吧,反正自己是跳到蝶河里也洗不清了。大姐出門開車,誰也沒想到她是去了蝶河橋。我拉媳婦回家了,也是接到姐夫電話才知道的。姐夫和警察勸不住,讓我叫上你過去。
秀東明白了一個現(xiàn)實:那個秦總,媽的,他坑了秀明!他肯定跟那個早跑路的房地產(chǎn)商是一伙的,他們聯(lián)手騙了秀明。
到了橋邊,看到有一個人背對著河坐在石頭欄桿上,一手拎包,一手扶著橋墩。正是秀明。秀明的對面圍了一大圈人,姐夫周昌在最前面,后面有警察也有消防隊員。姐夫臉上掛著淚,秀明卻笑瞇瞇地看著姐夫和眾人。一有人試圖靠近,秀明就說,別過來,再過來我這就躺過去。誰也不敢過去。秀明身子一仰或者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到橋下,水不深,可水下全是大石頭。前年有一個人跳下去,脖子摔斷了。
秀東跑上去大叫,姐,別犯傻!你死了便宜了騙你的人!秀明厲聲說,你也別過來!為了警示還把身子在欄桿上動了動,你不是恨死我了嗎?秀東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姐你快下來,錢我不要了!秀明說,那可不行,萬一哪天你跳了樓還不是我的罪過。秀東說,我是嚇唬你的,我傻嗎我跳樓!我誤會你了,你也是被別人騙了。那我親弟媳婦還編排我在大城市買了房子,私藏了幾百萬塊,我有這些錢還天天起早貪黑干什么,我跑路養(yǎng)老不就行了?哈哈哈——秀明一陣狂笑,我要不死,怎么在弟媳婦和你面前證明我的清白!秀明一抬腿騎在橋欄桿上??粗忝鲹u搖欲墜,秀東只覺雙腿發(fā)軟,不由跪了下來,我錯了還不行,姐,求求你快下來!秀明說,起來,我見不得別人這么沒出息,特別是你,我妹妹,我數(shù)到三,你不起來我就跳下去,一……秀東一骨碌爬起來。秀明得意地笑了,跟小時候每一次勝利一樣。永順上樹,秀明說,我數(shù)到三你要不下來……一,二——數(shù)三之前永順準爬下來。秀東不做作業(yè)想出去玩,秀明也說,我數(shù)到三你要不回來……一,二——數(shù)三之前秀東準把踏在門檻外的那只腳縮回來。說起來她考上大學也有秀明的份兒。
一時間秀明也愣神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她的神態(tài)讓姐夫更加驚惶,凄涼叫道,秀明……秀明說,這世上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周昌你了。姐夫正要說話,忽然有人號啕大哭,是永順。秀明說,大家快看看我的弟弟妹妹們多出息,一個下跪一個像娘們兒一樣哭嚎。秀東說,我上次見到祥山,祥山說等你退休了他再要孩子,你好有空看……秀明停頓了一下,出其不意地從石欄桿上跳下來,說,對,我還得看孫子不是?我還得看著我的弟弟妹妹繼續(xù)沒出息不是?我也就是逗個樂,我怎么會跳河。大家都散了吧。
秀明傲然一笑,扔下還沒有反應過來的一干人,拎著包揚長而去。
七
很快,《蝶城日報》、蝶城新聞網(wǎng)和蝶城論壇幾乎同時爆出這一新聞,秀明被稱作魏某上了頭條:魏某非法集資失敗,出演跳橋鬧劇一幕。本以為會把秀明寫成罪魁禍首大加譴責,沒想到寫來寫去秀明成了被同情的一方。她是公司副總經(jīng)理,公司老總以及合作的房地產(chǎn)商先后跑路,把她這個副總推到前臺,頂不住各方壓力一時想不開要跳橋,在親情感化、警察和消防人員開導下放棄輕生念頭,表示要努力工作,盡量挽回損失,還大家的血汗錢。
秀東知道記者事后肯定采訪秀明了,秀明能把死人說活的那張嘴定會朝著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說。論壇里人們議論紛紛,討論要不要起訴她。有人說要起訴,訴諸法律。有人問跑的跑逮的逮上哪里找錢去?再說了起訴也起訴不到她,她不是公司法人,討論來討論去的結(jié)果是不要起訴,讓她帶著公司賺錢還債。也有人網(wǎng)上威脅,如果不還血汗錢,要滅門。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并不是秀東希望的。她一氣之下說出秀明買房的事,是想讓永順和他媳婦逼一逼秀明,讓秀明出血,讓秀明知道自己也不是吃素的。沒想到弟媳婦不知輕重,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來,差點送了秀明的命。
果然,秀明以精神受到刺激為理由,待在家閉門不出,不接電話,不見任何人。秀東給她打電話不接,短信微信一概不回。沒辦法,只好微信問姐夫秀明的情況,姐夫過了兩天才回,說秀明精神好多了,打算將養(yǎng)個十天半月,風頭一過就去上班,讓秀東不用擔心。
秀東想起來就后怕。如果秀明真跳下去了,不論死活秀東將背上一輩子的精神枷鎖,她將永世不得解脫。與其這樣,還不如自此不要錢,讓秀明戴上精神枷鎖。但是秀明會把這當作枷鎖嗎?秀東表示懷疑。
海波說,算了,別要了,我們自認倒霉,好好干再掙吧,把時間和精力花在要錢上,還不如花在工作上多掙錢。秀東只得認可,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她還擔心對祥山造成不良影響,因為弟媳婦點明秀明是在杭州買的房子,讓知道秀明情況的人不能不聯(lián)想到祥山。秀東翻看祥山的朋友圈,一切正常,陽光上進,每天編代碼,加班,偶爾出去旅游??磥砑依锏氖滦忝骱椭懿稽c沒有透露,秀明再黑,也知道保護祥山。而蝶城的報紙祥山不看,網(wǎng)站更不上,所以他也無從從媒體得知此事。
永順破天荒第一次打了媳婦一頓,兩人也不再提要錢的事了。秀東從秀明閨蜜中側(cè)面打聽到,把錢放秀明那里的朋友也都不跟秀明要錢了,這真是個意外收獲。
有時候秀東想,秀明要跳橋是不是她的一個計謀?一個人要跳橋自殺,馬上由被憎惡者變成被同情者,這正是秀明想要的效果。海波卻不同意這個看法,要不是警察、姐夫、你和永順輪番上陣,說不定她真跳下去了。想想你在某種時刻是不是有自殺的念頭?如果趕上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你會不會跳?秀東沉默了。她不敢告訴海波,剛剛得知二百二十萬有去無回時,她都不敢在窗邊停留,因為她有一種想跳下去的沖動。
秀東沉默半晌,回頭對海波說,好吧,錢先不要了。話一出口,兩人如釋重負。
一家大的電動車公司招聘銷售經(jīng)理,海波有銷售經(jīng)驗又有朋友推薦,順理成章就去了。秀東干會計,從網(wǎng)上找了一個兼職,給一家私營小公司整理財務,周六周天工作,要緊要忙晚上加個班。秀東想著拼命干活多掙錢,爭取把損失的錢補過來。這樣一來兩個人的忙碌程度不下于剛大學畢業(yè)那會兒。
到了年底,海波卻只拿回五萬獎金,因為是頭一年,他的電動車銷售任務沒有完成。秀東安慰他不要緊,明年好好干,沒問題,海波也有信心。秀東兼職掙的錢加上平時省吃儉用精打細算,也余下四五萬塊錢。秀東本想留下急用,海波不同意,堅持讓還她同學。秀東算了算,同學大概從她這里得了三萬左右利息,打算還了八萬,扣下兩萬利息錢。同學嘴里說著表示理解,但也不怎么高興,秀東當然能聽得出來,難受了好幾天,最終還是決定只還八萬。如果這位同學以后還肯跟她交往,她定會感恩戴德。
好歹外面同學朋友的錢都還清了,一家人可以勉強過個好年。
臘月二十八秀東試探著給秀明發(fā)了條微信,新年快樂!沒想到秀明很快回了:別再想從我這里拿到一分錢!
年后秀東趁永順上班時間又給永順打了個電話,得知秀明公司只留一間辦公室,兩個員工坐守,冷冷清清的,時不時有人去要賬,就會熱鬧一陣子。秀明則去了物流公司上班。
東山再起?秀東心里升起熱騰騰的希望,急巴巴地問,那姐在物流公司什么職務?永順說,說是業(yè)務部副經(jīng)理,我怎么看著就像一個業(yè)務員,四處跑著拉業(yè)務,忙得什么似的,又黑又瘦。秀東被當場潑了一盆冷水,呆滯無語。那邊永順倒樂滋滋地說,年前大姐把我的那十萬也給了,說我條件不好,先盡著我。秀東又是一陣無語,本來就是自己的錢,弄得反倒秀明施舍給他似的。秀明是照顧永順嗎?也許只是害怕永順媳婦而已。
那次秀東跟姐夫通話,懷疑小寶聽到小寶不承認??勺阅呛笮氉兊煤脤W勤奮,高考成績竟然超一本線十七分,上了外地一所一本院校,跟祥山一樣學計算機。報志愿那段時間小寶跟祥山聯(lián)系頻繁,有時候語音聊天一聊一個小時,秀東和海波也一起插話,熱烈討論,氣氛融洽。當然,其中的微妙與隔閡小寶感受不到。
拿到錄取通知書后,小寶第一時間向祥山報喜,祥山微信轉(zhuǎn)了兩千塊錢祝賀,讓小寶買新書包和新衣服。小寶美滋滋地告訴秀東,秀東厲聲呵斥,不能收!小寶嚇了一跳,媽你怎么了,兩千塊錢至于嗎?秀東說,你成績一出來你大姨就轉(zhuǎn)我銀行卡上一萬塊錢,全權(quán)代表了,你哥哥參加工作不久,還沒結(jié)婚,要買房還貸什么的,負擔很重的,別要了。小寶說,才兩千塊,又不是兩萬塊。秀東說,也不行,你大姨已經(jīng)代表了。小寶說,好吧,心疼死我了,兩千塊呢!秀東拍拍小寶,小寶好孩子。小寶只好回祥山,我媽不讓收,說大姨已發(fā)過,全權(quán)代表你。后面是一串大哭的表情。秀東看著心里五味雜陳。祥山?jīng)]回。秀東說,你哥哥回了跟我說一聲。
大約有五分鐘,小寶說,哥哥回了。秀東問,怎么說?小寶說,哦。秀東問,就這一個字?小寶說,老媽,你聽不出來哥哥很失望嗎?秀東說,說不定還高興,畢竟省了兩千塊。小寶說,老媽的心理夠陰暗的。秀東一驚。小寶接著哈哈笑了,打開電腦玩游戲,原來只是跟老媽開個玩笑而已。
高考后小寶始終沒提去馬賽馬拉的事,秀東心里打著小鼓?難道他忘了?最好是忘了。祥山也忘了嗎?
小寶的情況秀東微信跟秀明說了,秀明沒回。秀東所謂的大姨給的一萬塊錢,純屬子虛烏有,一是為了哄小寶高興,二是為了不讓小寶收祥山的錢。秀東感覺到祥山受到了傷害,既難過又快意。永順微信轉(zhuǎn)四千塊錢,說兩千是他的,兩千是爸的,為小寶祝賀,秀東也沒有收。永順家這種情況,爸又身體不好,算了吧,而她也不想擺酒請客。想想上大學是人生一件大事,本該親朋好友聚一起樂呵樂呵的,唉。當年祥山考上大學,秀明大擺宴席,在蝶城辦了二十桌酒席,蝶城各路人馬都到,風光無限。想想小寶如此冷清,又想到如果出國差不多能上個世界排名與山大差不多的大學,如今只上個一本,秀東忍不住私下流淚。恨秀明忽悠,恨自己貪心,如果不是貪圖高利息,不會搭上所有的積蓄還拉上同事朋友。好多事都毀在一個“貪”字上。秀明眼下手里有房有錢,但眾叛親離,孤家寡人,天天如喪家之犬,好過嗎?
八
轉(zhuǎn)眼小寶上大學一個月了。有天晚上海波喝酒回來吐了一地,秀東不高興,嘟囔他不該喝這么多酒。海波邊吐邊說,我愿意喝這么多酒嗎?不就是為了多賣電動車多掙錢?一百二十萬,我都他媽的四十八了,下半輩子還能存下一百二十萬嗎?
秀東猶如萬箭穿心。出事后海波小心翼翼,很少抱怨她。這次是酒后吐真言。秀東一夜沒睡。
第二天晚上祥山打電話來時,海波又出去喝酒了。祥山興奮地說,二姨,我要訂婚啦,下個星期六我爸媽跟我女朋友的爸媽見面,我女朋友的叔叔嬸嬸也來,你和姨父也來吧!秀東說,這是你媽的意思嗎?祥山說,是我的意思,也是我爸媽的意思。秀東說,我去不了,兼職得去上班,你姨父更去不了,他現(xiàn)在一門心思賣電動車完任務,節(jié)假日搞促銷活動,平時喝酒拉關(guān)系,早晚死在酒上……家里這個大窟窿不補怎么辦?我和你姨父快五十了還要拼著命干呢,唉……電話那頭祥山沉默了。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秀東覺得他是在裝。果然,過了好久,祥山問,二姨,我媽欠你和姨父多少錢?秀東說,現(xiàn)在是我個人一百二十萬,我同事朋友五十萬。又是一陣沉默。秀東說,大人的事,你不用管,跟你沒關(guān)系。祥山說,我還。秀東說,你還不著也還不上,我只跟你媽要。祥山默默掛斷電話。
到了星期四晚上,祥山又打過電話來說,二姨你和姨父明天來吧,高鐵幾個小時,就請一天假唄。秀東說,真沒空,得加班掙錢,讓你媽就全權(quán)代表了。祥山上次打過電話之后,秀明和姐夫一點動靜都沒有,看來他們不希望秀東兩口子去。讓去也不去。海波在一邊聽到了,示意秀東答應下來,秀東狠剜了他幾眼。祥山說,二姨,你真的不來嗎?你不是說過我訂婚結(jié)婚你一定要親眼看著嗎?一句話說得秀東眼圈紅了,她抽了幾下鼻子說,那是那時候,我現(xiàn)在沒有心勁了。祥山又說,二姨,來吧。秀東說,不去了。祥山問,二姨你真的不來了嗎?讓我姨父接電話好吧。秀東說,我就代表他——不去了。祥山嗚嗚地哭了。秀東也哭了。姨甥兩個各自哭了一會兒,秀東默默掛上電話。
過了一個星期,秀東給永順微信語音,聊來問去故意引到祥山身上,祥山前一陣給我說他訂婚了。永順接過話,是訂婚了,大姐送糖時跟我說的,還說祥山用自己攢的錢買了輛車,花了二十多萬。自己攢的錢?好吧。秀東掛上電話。祥山說替她媽還賬,可沒說買車的事。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祥山明白得很。
雖然明知不可能,秀東還是每天查看短信微信手機銀行,隱隱期待著祥山打過一筆錢來。三個月過去了,終究是沒有。
有一天深夜,凌晨三點左右,祥山打過電話來。二姨,我睡不著覺。原來是失眠,把秀東嚇個半死,以為出了什么事。有什么事嗎?秀東問。我媽的錢在我這里,我一直想打給你,可我不敢……秀東靜靜地聽著。我媽說了,她就這些錢了,誰都不能讓知道,誰都不能給,我要不經(jīng)她允許往外轉(zhuǎn)錢,她就跳進蝶河!那你就不轉(zhuǎn)唄。我想轉(zhuǎn)給你,可是……秀東已經(jīng)清醒,譏諷地說,心意我領(lǐng)了,諒你不敢轉(zhuǎn)。祥山說,我怕沒有媽了,很怕很怕……我爸說我媽跳過一次河了。你二姨不會跳樓跳河,放心吧。說完這話,秀東想起自己的媽來。
二姨,我……我跟女朋友分手了。為什么?不是剛訂婚嗎?不想談了,也不想結(jié)婚,沒意思。秀東明顯覺出了自己心疼祥山,卻狠著心說,那你自己看著辦吧。二姨,我怕我媽跳河。我知道了。二姨,我,我,我怕沒有媽……祥山嗚嗚地哭了。行了,大半夜叫醒我和你姨父就是聽你哭嗎?睡覺吧。祥山哭著說,二姨……秀東掛上電話。
事情的真相漸次浮出水面,秀東經(jīng)歷了痛苦、失望、怨恨、絕望之后,陷入麻木。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失去了斗志。她行尸走肉般吃飯、睡覺、上班、兼職,不怒也不喜,直到有一天看到祥山的微信朋友圈。
那是深夜接到祥山電話后的一個月。祥山發(fā)了一個朋友圈:遠離親人和朋友,來到非洲工作,開啟新的生活模式。下面配了幾幅圖,非洲草原,斑馬,沙漠,其中一幅是祥山站在非洲草房前。秀東知道他們公司在非洲有業(yè)務,立馬發(fā)過微信,祥山你真的去了非洲?
祥山?jīng)]有回。秀東又發(fā)了幾條信息追問詳情,等了好幾個小時也沒有回。打電話,竟然停機。秀東再也忍不住,打電話問姐夫,姐夫告訴他,祥山確實去非洲工作了,去之前沒跟任何人商量,臨走時才發(fā)了條信息,現(xiàn)在已經(jīng)聯(lián)系不上了。
秀東聽到電話那頭秀明的哭聲,哭聲凄厲,不帶絲毫做作與偽裝的成分。從小到大,秀東還沒有見她這樣發(fā)自肺腑地哭過。
中午小寶打過電話來,老媽,哥哥去非洲了?秀東說,是啊??伤⑿烹娫挾悸?lián)系不上了??赡艿搅四抢镆匦?lián)Q吧,還沒來得及。難道他想一個人去馬賽馬拉嗎?小寶的聲音里有失望、不解、憤怒和悲愴。秀東還沒想好怎么解釋,小寶已掛了電話。小寶從來沒有問過她與大姨的事,那天她與姐夫的通話小寶可能聽到了,卻一直聲稱沒聽到,到最后讓她也不敢確定他到底聽沒聽到。她不知道小寶會不會哭,她沒敢再打過去。
除了一望無際的草原、成群結(jié)隊的動物,非洲在秀東的印象里遙遠,荒涼,亂,搶劫殺人的事常有。去非洲旅游還可以,但是工作生活就是另一回事了。秀東心口一陣刺痛,順手把手里的物件一甩,手機從窗戶飛出去。???手機?手機是祥山剛參加工作時送給她的,祥山說,二姨,用華為,咱們愛國。秀東的眼淚嘩地流下來,她奪門而出,來不及等電梯,從樓梯一路狂奔下去。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