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利田
打從我記事起,姥姥就是一個駝背的老太太??蓳?jù)母親說,姥姥年輕的時候,那可是村里的一枝花——高高的個頭,扎著兩條粗黑油亮的麻花辮,兩只漂亮的大眼睛水靈靈的。可惜勞碌了一輩子的她,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再也直不起背了。
說姥姥是勞碌命這話一點都不假,白天黑夜,家里家外,不見她有一刻是閑著的: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喂雞喂鵝,種瓜種菜,澆水施肥,哪一樣也少不了她。只有在冬天才少見姥姥忙碌的身影——莊稼要休眠了,她才停下繁雜的勞動去休息,為新的一年整裝待發(fā)。
小時候的我喜歡去姥姥家過寒暑假——為了圖個輕松自在、無拘無束,因為姥姥從來不管我在做什么、玩什么,我只記得總有一個駝背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忙來忙去。印象中,姥姥并沒有對我們這些孩子有多么的好,她既不會特意給我們做好吃的,也不會給我們買好玩的。對于小小的孩童來說,只有吃喝玩樂最重要,誰把我們的衣食住行照顧得周到,我們就會一直念著誰的好。所以,盡管常聽媽媽念及姥姥,我也只感覺像在聽別人家的故事。長大后,姥姥家去得少了,我和姥姥也不太親近了,總覺得姥姥對我們這些孫輩的孩子沒有那么疼愛,總認(rèn)為就算我不去,她也不會想起我。
這樣的想法一直持續(xù)到2019年姥姥過大壽前。姐姐先去了姥姥家,我則因為一些原因沒能一同前往。姐姐回來后告訴我,已經(jīng)八十多歲的姥姥幾近失聰失明,但她仍然閑不住,腌了很多鵝蛋??唇憬慊貋砹?,她固執(zhí)地要親手從瓷缸里給姐姐撈蛋。雖然她在無聲的世界里待了很久了,但是仍然心里有數(shù),她顫巍巍地給姐姐撈了四個鵝蛋后,說余下還有四個鵝蛋,是給田田(也就是我)留著的。
聽了姐姐的話,我突然感到眼睛一酸,一段被拋卻在腦后的記憶突然清晰了。在小學(xué)的某個暑假里,本想出遠(yuǎn)門的我因暈車沒去成,順道拐去姥姥家,正好遇到在集市上賣自己種的豆角、南瓜的姥姥,于是我上前和她打了聲招呼,在她的旁邊坐了下來。她看我臉色蒼白,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說:“暈車,想吃點酸酸的東西?!彼戳艘幌滤闹埽s忙從口袋里掏出了她不知蹲了多久才賺來的皺皺巴巴的幾元錢,買了一份涼皮給我。這是她唯一特意給我買過的東西,現(xiàn)在想起來也覺得好吃得很。
其實,姥姥一直都惦記著我們這些孫輩的。
我想象著姥姥每天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地走向圈養(yǎng)著大白鵝的小窩。她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清,卻能把一盆飼料精準(zhǔn)地倒進(jìn)食槽,再小心翼翼地去收鵝蛋,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一個個洗得白白凈凈的鵝蛋放進(jìn)調(diào)制好的鹽水里,再慢慢地把笨重的腌蛋瓷缸挪回角落,然后搬著小馬扎坐在大門口默默地遙望著遠(yuǎn)方,回憶著過去的歡笑與相聚,回憶著兒孫們小時候的糗事與調(diào)皮,心里盤算著外孫女們什么時候再來。等我們來的時候,腌好的鵝蛋黃正好流油,香香的蛋黃里是姥姥沉沉的愛意與惦念。她把她認(rèn)為最好的、最珍貴的、舍不得放進(jìn)自己嘴里的東西積攢下來,留給難得去看她一次的我們。
后來我去看望姥姥,雖然她之前說給我留的鵝蛋沒能留住,但她的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她說:“你們?nèi)羰窍胛伊?,不用給我買東西,不用給我錢,我現(xiàn)在牙快掉光了,什么東西都吃不了,你們就只抽空來看看我,我就很高興。我老了,留給我的日子不知還剩下幾天,我就只想多看你們幾眼。”說這話時,我感覺她的背更彎了。我抱抱她,摸摸她的背,狠命地點點頭,然后轉(zhuǎn)身,早已淚流成河。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許多人都會寫,許多人都會說,但老人們還可以大聲跟你說話、對你燦爛地笑的日子,你珍惜了嗎?趁現(xiàn)在有時間,?;丶铱纯窗?。別讓這一份沉甸甸的愛成為自己心里永遠(yuǎn)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