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
南宋遠去,臨安依舊。
不過,此臨安非彼臨安,此臨安乃彼臨安(杭州)治下的一個區(qū),已有一千八百余年的歷史。臨安的縣治,起先并不在錦城,而在猷溪旁的高陸(現(xiàn)高虹鎮(zhèn)),東漢建安十六年(211年),臨水縣建立(臨溪而名,這樣的縣名,就如同陸家村、毛家塘一樣簡單),晉太康元年(280年),臨水改臨安,意為傍依平安之地(而宋高宗只是臨時安定),縣治一直到南宋景定三年(1262年)西遷,也就是說,高陸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千年古城。
己亥年十月十九,一個暖陽的下午,我從彼臨安出發(fā),去此臨安的高虹訪古。
一
昔日高陸今安在?猷溪水邊憶古人。
東晉名人謝安,某次視察高陸,對著縣官曾經(jīng)感嘆:這里窮鄉(xiāng)僻壤,做個官真不容易啊。嗯,是的,唐朝的時候,我家鄉(xiāng)桐廬縣屬于睦州,有三位縣令去睦州崇山峻嶺里的州政府所在地雉山匯報工作,竟因發(fā)洪水被淹身亡。后來,武則天批準睦州府治從淳安的雉山搬到建德的梅城。
杭州副市長蘇軾,文才和勤政都讓他閑不住,熙寧六年(1073年)二月,他剛剛從金華訪問蘇頌回來,陽春三月,他又到治下的幾個縣馬不停蹄地視察工作,從昌化到於潛再到高陸,這個時候,他的老朋友蘇舜舉正在臨安做縣令。老友相聚,分外感慨,兩人又是同榜進士,又同宗,蘇同學自然要好好招待上級領導蘇同學了,《與臨安令宗人同年劇飲》一個“劇”字,酒宴熱鬧的場景和氣氛,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我雖不解飲,把盞歡意足。試呼白發(fā)感秋人,令唱黃雞催曉曲。與君登科如隔晨,敝袍霜葉空殘綠。如今莫問老與少,兒子森森如立竹。黃雞催曉不須愁,老盡世人非我獨。
蘇軾寫了很多吃酒的詩,酒量卻非常一般,不過,他應該是個爽快人,常常會把自己喝倒。一喝酒,各種愁就上來了,這不,看著老同學,嘆了又嘆,時間真快呀,當年中榜猶如昨天,可我們都已到中年,兒女成人,白發(fā)漸生。
說實話,這詩在蘇軾的三千多首詩詞里,只是即興之作而已,更何況,同是這一年,他還寫出了著名的《飲湖上初晴后雨》。不過,蘇大詩人的這首詩,還是為高陸增色不少。
同年八月,蘇副市長又到高陸視察了三天。除蘇同學陪同考察外,這次同來的朋友,還有黃庭堅、佛印禪師等著名人物,錢王故里、玲瓏山、九仙山、海會寺,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自然,蘇副市長也有《陌上花三首(并引)》《臨安三絕》等五首詩記錄了此行。
高陸變高虹,古城早已湮沒,我站在那塊一千多年前的拴馬石旁,沉浸在蘇軾的詩中,依舊能感受到一千多年前的久遠氣息和深深的文意。
二
蘇副市長有沒有往高陸的深處走走?那里是天目山西麓,昭明太子蕭統(tǒng)自建康(南京)經(jīng)高陸西上天目山,讀書編文;茶圣陸羽,隱居苕溪,在高陸石門、大山、橫畈一帶采摘過野茶,為《茶經(jīng)》寫作準備。雖沒有志書記載,但我可以推測,蘇詩人一向喜歡觀山看景探奇,極有可能往高陸各處的村寨走去。
現(xiàn)在,我和蘇詩人一起去看龍上村的天石灘。
一川雜亂無序的巖石,從山頂直瀉下來,擠滿了一座山的陽面,山的坡度至少在七十度以上,此川全長一千五百八十米,寬約一百五十米,面積達二百余畝,讓人看得目瞪口呆,這是天河嗎?這些石頭是從天上來的嗎?這里原來是大海嗎?
山將整個胸膛都敞開了給你看,坦誠無比,但除了堅硬還是堅硬。石頭的表面,粗粗的粒狀,有點像家具的亞光色,細看做石階的巖石,剖開了,青青的,里面新得很,那是常見的花崗巖。石頭大小不一,大的有上百甚至上千噸,小的只有幾百幾千斤;石頭的形狀也不一,有圓形,也有方形,也有薄片形,更多的是不規(guī)則的多棱形。大小石頭相間,自然形成了許多空間,而石頭的縫隙中間,突然就會長出一棵樹,一株草,你在盛贊草木強大生命力的同時,自然也會鐘情于這種別致的油畫般的風景。
中國地質大學(武漢)浙江研究院的一個報告,為我們解了疑惑:天石灘是因為燕山晚期(白堊紀)巖漿的侵入而形成的,距今已有一億三千萬年的歷史。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場景呢?我試著描繪一下:
太平洋板塊和歐亞板塊猛烈相撞,此地大規(guī)?;鹕奖l(fā),巖漿沖出,形成巖石,地殼不斷抬升,地震頻繁,石頭逐漸滾落成堆成灘,雨水不斷沖刷,日光長期照射,我眼前的天石灘,就風化成現(xiàn)今模樣。
專家們確鑿地說,此天石灘,華東地區(qū)獨一無二,全國乃至世界都極為罕見,地質研究價值極大。反正我東南西北地走,沒有看到過,也沒有聽說過。
上得半山腰,小心翼翼地一個石頭一個石頭摸過去,到了石灘中間,找塊大石坐了下來,拍照,然后慨嘆,然后笑話,古人也像我們這么坐在這玩耍嗎?那肯定呀,不僅古人,還有猴子也都要來玩。
一陣笑過之后,黃州團練副使蘇軾的吟誦聲隔空傳來,他已經(jīng)豪情滿懷地吟完“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然后站起身,捋捋胡須,對我說,你們天石看夠了吧,我回家煮豬肉嘍!他又轉身吩咐老兵:要用粗木柴,炭火慢慢燉才好!我去不了赤壁,我去壟上,那里有燉了一個下午的豬蹄子。
三
我住高虹“壟上行”民宿。
嘗過稀爛的豬蹄、粉嫩的蘿卜、甜味的青菜、新鮮的竹筍,味蕾大享之后,我就開始慢慢享受這寧靜的夜。群山寂靜,星空燦爛,抬頭望,路邊柿子樹上的柿子,在路燈下也像星星樣閃著光,對面的獅子巖迷糊睡去,猷溪也靜流。夜深了,野貓會在屋頂上追逐打架,門邊睡著的狗也會在夢里叫上一兩聲。這樣的地方,容易凝神,也容易走神。
翌日清晨,日光初照,大地一片清新,我捧著李漁的《閑情偶寄》在晨光下細讀。這一日,正開始讀《結構第一》之《立主腦》:
一本戲中,有無數(shù)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具無限情由,無究關目,究竟俱屬衍文,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
忽地,眼前的舞臺上就出現(xiàn)了一座草堂,一位文化巨人,一幕傳奇精彩上演,劇名是:木公山秘處佳境,杜詩圣后裔擇居。
傳奇的主要情節(jié)是:安史之亂后,杜甫開始流離,他的后人也不斷外遷,元至正年間,杜氏后裔杜廣,帶著他的族人,從寧波桃花渡,一路遷到高陸木公山村,其間酸甜苦辣悲歡離合讓人長久唏噓。
我們去木公山村,訪杜甫后裔。
路邊即景:公雞立石階,母雞相依偎;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這個村,有一百六十多戶,只有極少幾戶姓別的姓,都姓杜。木公山一百五十九號,杜文忠家,他的愛人,小心翼翼從樓上抱下一包東西,布包一層層打開,有八冊,那是杜氏宗譜,藍色布面線裝,宣紙泛著黃色,這本民國十一年修訂的宗譜,上面清楚地記載著杜甫后裔的繁衍過程,遷徙路線,棲息地,歸葬地,不少都是老地名,要考證才是。
這木公山,大山環(huán)抱,中間一片盆地,房屋錯落有層次,路巷橫豎相連,村中有老銀杏樹,樹葉此時正泛著秋天迷人的色彩。突然,眾人都尖叫:有人釀酒。酒味越來越濃郁,大家不約而同奔向釀酒坊,一對老夫妻,老爹將酒釀倒入桶中,老婦在燒火,邊上有壇,用布包蓋著,見我們走近,連忙拿勺過來:嘗嘗,你們嘗嘗,剛出的酒,熱的。于是,我也嘗了,他也嘗了,她也嘗了,大家踴躍得很,都說是好酒,香,想買的樣子。多少一斤?老婦人看看老頭子笑著說:八塊。我們都齊齊地“咦”了一聲,這么便宜呀,這樣好的酒,完全可以加個零呀!
我想起了杜甫,他最窮的時候,酒一定喝不上,不要說這樣香的酒,連兌水的劣質酒也沒有,要不然,也不會遭遇洪水餓了五天,聶縣令救出他后宴請一頓牛肉加白酒,肚脹而亡。
釀酒的場景很巧合,但杜甫才是這曲戲的主角,他的后裔們不是,他的后裔們只是配角而已。可無論后裔們走得多遠,他們心中都有一座詩圣的草堂,永遠的草堂。
四
草堂邊上,一定要有竹,還一定要有松樹相伴才是。
高虹的大山里,到處都是竹,菜竹,毛竹,數(shù)也數(shù)不清。這里一年四季都有鮮筍可食,竹林就是村民們的菜籃子,要吃筍,隨時可挖出幾根來;鮮筍還俏得很,附近城市的菜市場里,都有它們的身影。
而林家塘的這一片古金錢松林,又仿佛讓人進入漫長的舊時光中。
這些古金錢松,都有三百多歲的年紀了,它們亭亭玉立(原諒我這樣形容,但身材確實好)。試想,如果是三百歲的老人,哈,比喻不確切,那就說三位百歲老人相加吧,那該是什么模樣?那也一定是老態(tài)龍鐘的暮年了,而這些金錢古松卻不老,微風吹來,它們的頭發(fā)自由搖曳,就如吹著口哨的年輕人那樣,活力四射。如果有狂風吹來,它們也不怕,動都不動,它們的根深扎大地,它們有不畏狂風的自信。
在古松下,最適宜做的事情,當然是問童子了。此時,古松林下的臺階上,擺著三個小凳子和椅子,椅子上還有三粒小紅果子。周華誠、陳曼冬和我,一屁股坐了上去,閑閑地聊著天,等著后面的同伴。忽然,一位小童子出現(xiàn)了,此童子約莫四五歲,見我們坐著,大聲抗議,意思就是他的位子,你們不能坐。我們玩笑:小朋友,要學會分享呀,我們只是歇歇腳。童子的父母就在身邊,他們也勸他要學會分享。童子不聽,忽地就尖聲大哭起來,那種尖厲聲,似乎撕心裂肺一般。為了保護童子的嗓子,我們立即站起。
我倒不覺得無趣,此童子真是可愛,這種不讓人坐的心理,其實是領地意識,我都占著座了(那三粒小紅果子估計是用來占座的),座就是我家的,你們干嗎還坐?也真是,我們?yōu)槭裁从凶妥??不過,看著哭號的童子,我似乎明白,那些古松,同樣有領地,不要亂擾它們。它們本來就自由自在地生長著,和古村、和古村人同聲共氣,它們是歷史的見證者,也是村莊的信仰。人樹相依,有古松,就有了庇護。
將落地的松針一堆堆掃起來,再精心編織一下,那就是建造草堂的極好材料了,既原始,又環(huán)保。我去岐山,看周王朝的王宮,那里的宮殿頂都用這種松針式的草蓋著,如此說來,杜甫的草堂,也就不那么寒酸了。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纯?,草堂還是挺講究的,要蓋三層呢。
不過,蓋在木公山的草堂,不用擔心大風,此地松茂竹幽林深,平地不會有大風的,溫暖得很。
五
壟上行民宿,推窗即見山,對面的獅子巖,親切地迎接著你的目光。
昨天夜里,我就細看過它,黑暗中,星空下,一個巨大的影子蹲著,默默無聲,它在天空和大地間沉睡。不過,沒有獅子的呼嚕聲。
獅子巖在鳥鳴中醒來,在陽光下舒展它的姿勢。今天,我要到它身邊,細看它的尊容。其實,我是想看看那些攀巖者,他們如何親近獅子巖的。
望山跑死馬,似乎就在眼前的獅子巖,還是要花一些力氣才能接近它。
國家級攀巖教練張?zhí)熘?,帶領我們登山。在新的盤山柏油路上轉了兩個圈,我們就從山腳的竹林鉆進。竹節(jié)截斷成幾十厘米,用來做臺階的沿邊,里面填進黃泥土,踩實就可以當臺階了。一級一級往上盤旋,張教練走在前面,平頭,個子不高,略顯瘦,但精干結實,天志,名字中就顯著一股英氣,他曾經(jīng)拿過全國攀巖總冠軍,剛剛,我們已經(jīng)在攀巖館看過他的表演了,兩手交替,輕身而上,靈活轉身,突然一個掛空,讓人的心一下懸起來,然后瀟灑落地。我知道,在巖石上,絕對沒有這樣輕松。張?zhí)熘菊f,他從大學就喜歡上了攀巖,為了學習攀巖,他甚至再讀了研究生,而攀登這獅子巖,也已經(jīng)快十年了,他說,他們已經(jīng)開通一百多條攀巖線了。而對那些攀巖愛好者來說,線路非常重要,這些開路線的教練們,就如那些開路的建筑工人,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做到足夠的安全。
一群五六歲的童子,最小的據(jù)說只有三歲,在家長們的帶領下,也往獅子巖而來,嘰嘰喳喳。這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無憂無慮,家長們就是想讓他們見識大自然,看看那些勇敢的叔叔阿姨們。
竹林中臥著不少大塊石頭,張教練說,這些石頭,其實也可以開線路,適宜初期練習者。
上面有聲音傳來,一面巨大而寬廣的巖石,四五個攀巖者吊在空中,這只有幾十米,不高呀,張教練笑著說,再往上一點點,就是獅子巖了。這些攀巖者,已經(jīng)比較熟練,問了問,大多是上海過來的,攀巖時間不長,經(jīng)常來獅子巖攀。
再往上,兩百多米高的獅子巖,讓人仰望。已經(jīng)有人攀上巖頂,有兩人剛剛落地,說累死了。還有幾張外國人面孔,又問了問,英國人,還有一個,看著像中國人,問他有什么感受,他搖搖頭,我再問,是華僑嗎?不是。韓國人?不是。噢,我一下明白了,Japanese,他笑了。
攀巖者兩人一組,互相幫助。一英國青年在做準備,我問:你攀上頂,大概需要多少時間?十五分鐘,他顯然中文比較好。我朝他豎了豎大拇指,然后,和周華誠一起,退后,靠著一棵樹,仰頭看著。 Are you ready?Yes!英國青年拖著重音一把搭上巖石,開始了攀登。第一巖扣,他用了差不多一分鐘時間,第二個巖扣,似乎不太順利,他琢磨了一下,第三個巖扣上去后,我看已經(jīng)用了五分多鐘,靜心屏氣,看著他往獅子巖慢慢地,一腳一腳上去,有的時候,腳要試好幾次才能踩定,差不多到了中間,已經(jīng)十五分鐘了,我和華誠笑笑說,沒有那么簡單,或許,他今天上午是第二次攀了,體力不如前?;蛟S,他也是新手,過高地估計了自己,過低地估計了獅子巖的難度。
在我這個外行看來,攀巖,絕對是個慢活,心要細,膽要大,力要足,且要長力,否則,學不好。和獅子巖親近,你要真正讀懂它,它才會接納你。這是現(xiàn)代和古老的對話,面對古老,尊敬而順從是最好的方法。
下山途中,陸續(xù)有背著裝備的攀巖者上來,其中又一個老外,對我們很熱情,還自我介紹,說他叫大石頭,和張?zhí)熘就?,住在臨安城里,每周都會來獅子巖攀:你們如果有興趣,就加我微信好了!真是一塊熱情的大石頭。
回到壟上行,一身大汗,腳也有些發(fā)抖,但心情一直愉悅。一杯金絲皇菊端上,輕啜一口,老蘇《滿庭芳·蝸角虛名》的結尾跳到了眼前:
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品著古老種子種出的金絲皇菊,又想了一會,覺得應該借蘇詞表達一下這三日來在高虹的體驗和感受:
幸對清風皓月,天石灘,驚濤拍岸。壟上慢,千鐘菊茶,一曲滿庭芳。
從前慢,是舊時慢,一切都慢。壟上慢,是現(xiàn)今慢,個性慢。高山梯田邊的小火車以五碼的速度蝸行著,古金錢松還在慢慢生長,天石灘慢得似太古時代。不信嗎?你自己來吧,高虹,龍門秘境,一條赤龍靜臥的地方。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