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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什么愛上杜甫

        2020-04-21 13:59:02四小姐
        文苑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杜詩鳳凰杜甫

        文/四小姐

        杜甫只會埋伏在中年的路口等候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所以我其實是拒絕寫杜甫的,畢竟我希望自己還年輕。

        我念研究生時候的導(dǎo)師是個杜甫迷,有長達(dá)一學(xué)年的時間,我們上課的內(nèi)容就是讀杜詩。那可不是想象中誦讀的“讀”,而是真刀實槍一句一句地讀,每一字后面的掌故,每一句的出處,都要清清楚楚才行。

        單是杜詩的注本,就占了我寢室床頭的半張桌子。中華書局版全五冊的《杜詩詳注》,浦起龍編年體的《讀杜心解》,上海古籍出版社錢謙益的《錢注杜詩》,還有楊倫鑒賞性質(zhì)的《杜詩鏡銓》。據(jù)說從宋代開始,就有“千家注杜”的風(fēng)潮,我所收集的不過是零頭。但就是這個“零頭”,已讓我不勝其煩,頗有點愛無力。

        彼時,我正是二十四五歲的花樣年華,讓我迷戀的是鮮衣怒馬的快意人生。試想那樣的我,如何能對“一飯未嘗忘君”的杜甫產(chǎn)生共情?

        導(dǎo)師淚水漣漣聲音哽咽地講《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而我讀著“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的悲憤,未嘗沒有動過惻隱之心——哎喲,這個老頭真可憐,從外面一回到家就看到孩子餓死了?!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我中學(xué)時代就背過的,表現(xiàn)了封建社會地主階級的黑暗統(tǒng)治,表達(dá)了對農(nóng)民群眾的深切同情——僅此而已。

        那時只覺得杜甫真是個嘮叨鬼,人生在世,干點啥不好,非要寫詩,還一寫就是一千多首。單一首加上注釋,都夠?qū)W上兩三鐘頭。到底是戀愛不甜蜜,還是糖醋排骨不好吃,我要來讀這勞什子的杜詩?

        帶著對導(dǎo)師的腹誹,我硬著頭皮學(xué)了一年杜詩,自然是摸了一年的魚兒。學(xué)年結(jié)課時,同門寫的《杜甫評傳》直接發(fā)了核心期刊,畢業(yè)時候也借此上了青云。而我潦草應(yīng)付作業(yè),磕磕巴巴寫了一篇杜甫某詩的鑒賞,導(dǎo)師搖頭嘆息,差點給我判不及格。

        這是讀書時候?qū)W杜詩的往事,我極少跟人提及,因為常常覺得遺憾。要是那時能學(xué)李白就好了,“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多么豐神俊逸;再不然李商隱也好,“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多么深情綿邈;哪怕蘇東坡也行,“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行樂須及時??!

        可惜學(xué)的是杜甫。二十五歲的我還太年輕,作為一個精致的自我主義者,絲毫理解不了《北征》中眼見“瘦妻面復(fù)光,癡女頭自櫛”而一副窘相的杜甫,如何還能“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自身都難保了,竟然心心念念的還是山河碎,敵未破。

        直到為畢業(yè)論文準(zhǔn)備資料時,看聞一多的《唐詩雜論》,才第一次自我懷疑起來。這位聞先生也是個三棲斗士——詩人、學(xué)者、戰(zhàn)士。他那飛揚的文采,跳脫的穎悟,銳利的敏感,做起文學(xué)研究來,就跟兩肋生了翅膀似的,頗有些“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的氣魄。

        他講宮體詩,講初唐四杰,講《春江花月夜》,也倏然喟嘆,也情感濃烈,但總是“隔”著,有點俯視的味道。只有寫杜甫,是跪著寫的。他說:“我們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縱了,太夸妄了,太杳小了,太齷齪了,因此我不能忘記杜甫”,他是“中國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yán)、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這樣沒有邊際的頌贊,委實讓我吃了一驚。以先生的功力,斷不會輕易向誰折腰的。于是從角落里找出蒙塵許久的杜詩,重新莊重地讀起來。讀著讀著,我越來越羞慚,正如潘向黎所說的,杜甫“把千里之外的景色‘拘’到讀詩人的面前,讓人覺得置身其中,這個詩人很有手段”。

        禽族里再沒有比鳳凰善鳴的,詩國里也沒有比杜甫更會唱的。譬如,曾讓胡適覺得極不妥當(dāng)?shù)摹跋愕咀挠帑W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兩句,大筆一揮改成“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這么一來,通則通矣,可寄托將絕,興味也少了。老杜因為思念少年時代的鳳凰,才對這鳳凰枝子別有情味,故而對著空枝也能心海翻起波浪。若是改成“鳳凰棲”,就變成了眼前實景,只剩下故作玄虛,而失去讓人張口結(jié)舌的魅力了。

        還有那個“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的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杜甫,“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杜甫。遑論哪個杜甫,還是魯迅先生說得最好,“我總覺得陶潛站得稍稍遠(yuǎn)一點,李白站得稍稍高一點,這也是時代使然。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還活在我們堆里似的”。

        我就這樣慢慢地心折于杜甫。曉得了他曾有過怎樣的悲慟,有過怎樣的心焦。曉得了上蒼厚待他,讓他“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天以百兇成就一詩人。于是,杜甫站在大唐轉(zhuǎn)折的十字路口,在馬嘶人喊中,在戰(zhàn)爭的洪流中,與千千萬萬的其他人,站成了唐詩的一座不朽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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