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某深
【晚清面臨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鴉片戰(zhàn)爭的隆隆炮聲震撼了古老的封建帝國,從閉關(guān)鎖國被迫對外開放,從農(nóng)耕文明被迫面對工業(yè)文明。面對西方的挑戰(zhàn),開始有先行者將眼光看向了西方那些遙遠的國度,開始用審視的眼光看向西方,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走出國門,奔赴西方試圖探索富國強兵之道。繼岳麓書社出版《走向世界叢書》,收集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先進的中國人走向世界考察西方的著作之后,本刊特設立專欄,陸續(xù)推出系列文章,以紀念這些早期走向世界、苦苦探索救國救民之道、不遺余力進行中外文化交流的先驅(qū)?!?/p>
情報偵察在對敵斗爭中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無論是在政治斗爭、軍事斗爭,還是在外交斗爭中,都事關(guān)全局。毫不夸張地說,情報偵察是國家安全戰(zhàn)略的基本組成部分,是制定國家政策的基礎,是維護國家安全、保護國家利益的工具,更是戰(zhàn)爭行動出奇制勝、轉(zhuǎn)危為安的前提。
然而,在汗牛充棟的史學著作中,我們卻難以找到情報史方面的著作,很少有人去系統(tǒng)研究情報工作發(fā)生、發(fā)展的歷史,無怪乎情報史被某些歷史學家戲稱為“被遺忘的一面”。即使是專門的情報史著作,也大都是研究古代或外國對華情報工作,至于近現(xiàn)代中國對外情報工作的具體情形、有何經(jīng)驗教訓、中外情報工作的比較研究等等,少有人涉及。岳麓書社出版的、收入《走向世界叢書》的若干本日本考察記,為我們了解晚清時期的對日情報偵察活動提供了珍貴的史料。
黃遵憲對日本的情報偵察
駐外使節(jié)是了解駐在國情況的耳目。作為中國首任駐日參贊,黃遵憲對日本的情報偵察是極為出色的。
黃遵憲(1848—1905),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廣東嘉應州(今梅州)人,著名外交官、詩人、史學家。光緒二年(1876年)中舉。次年隨首任駐日公使何如璋前往扶桑,出任參贊。到日本不久,黃遵憲即開始從事《日本國志》的寫作,但到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才有羊城富文齋初刻本(約1895年至1896年初出版),這時離他寫完此書已有八年之久了。
《日本國志》卷首有薛福成序、黃遵憲《日本國志自敘》和《凡例》。序文簡述中日關(guān)系的發(fā)展脈絡,感慨中國人對于近世日本研究的薄弱,即使如魏源等人,對于日本的了解也一片茫然。尤其是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的新變化,國人還“懵然罔省”,“此究心時務、閎覽劬學之士所深恥也”。薛福成贊揚《日本國志》“此奇作也,數(shù)百年來鮮有為之者”。并預言中日關(guān)系“自今以后,或因同壤而世為仇讎,有吳越相傾之勢;或因同盟而互為唇齒,有吳蜀相援之形”。
《日本國志自敘》談及寫作此書的動機,一是作為參贊官,應該研究駐在國的情況,“以副朝廷咨諏詢謀之意”;二是有感于中國士大夫閉目塞聽,充耳不聞外事,對日本一無所知,太狹隘了:
昔契丹主有言:“我于宋國之事,纖悉皆知;而宋人視我國事,如隔十重云霧?!币杂嘤^日本士夫,類能讀中國之書,考中國之事;而中國士夫,好談古義,足己自封,于外事不屑措意。無論泰西,即日本與我,僅隔一衣帶水,擊柝相聞,朝發(fā)可以夕至,亦視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若鄒衍之談九州,一似六合之外、荒誕不足論議也者,可不謂狹隘歟?
《凡例》述及此書寫作之艱辛,有三難,即資料采輯之難,編纂之難,校讎之難,因而多次“擱筆仰屋,時欲中輟”。并談及寫作原則是“詳今略古,詳近略遠。凡牽涉西法,尤加詳備,期適用也”,即有強烈的經(jīng)世致用目的。
《日本國志》卷首為《中東年表》,即中日紀年對照表。正文四十卷,涉及日本的政治、軍事、學術(shù)、禮俗、商務、刑法、天文、地理等等,共五十余萬字。這是近代中國第一本全面、翔實、深入研究日本之作。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國志》對日本不斷開疆拓土、對外擴張,尤其是入侵我國領土臺灣、強占我藩屬琉球、窺伺朝鮮,對我國構(gòu)成嚴重威脅進行揭露,提醒國人警惕其侵略野心。他在《地理志序》中說:“日本論者方且以英之三島為比,其亟亟力圖自強,雖曰自守,亦頗有以小生巨,遂霸天下之志。”曾有人指責黃遵憲,如果此書早點出版,國人了解日本,主戰(zhàn)派大臣就不會輕易言戰(zhàn),就能夠省去戰(zhàn)爭賠款二萬萬兩白銀!梁啟超為《日本國志》所寫的后序也指出“中國寡知日本”,至《日本國志》出,“乃今知日本之所以強”。他對于黃遵憲“成書十年之后,謙讓不流通”,遲遲不出版,使中國人一直不了解日本,不以日本為鑒、不以日本為禍患,沒有準備、沒有警惕,才有今天的戰(zhàn)敗結(jié)果表示深深的遺憾。
湘軍大將王之春對日本的情報偵察
1874年,日本侵略臺灣。1875年,派兵侵占清朝的藩屬國琉球王國。1879年4月,日本正式改琉球為沖繩縣,琉球就此亡國。同年,中俄關(guān)系驟然緊張。南洋大臣、兩江總督沈葆楨認為“防俄必先防日”,而要防日必須派人了解其“形勢要害、風俗美惡、政治得失”,否則“無由攻暇擊隙,以制其死命”。時為湘軍彭玉麟部將、江防統(tǒng)領、駐軍鎮(zhèn)江的王之春(1842—1906)主動請纓,于光緒五年(1879年)十月十八日從鎮(zhèn)江出發(fā),乘船前往日本,游歷了神戶、大阪、橫濱、東京、長崎等地,至十一月二十五日返回鎮(zhèn)江,往返三十余日,將此行見聞寫成《談瀛錄》四卷。
《談瀛錄》述及日本各方面情況。書前王先謙所作的《序》說,《談瀛錄》“盡得其形勢險要,風俗情狀”,未免言過其實。且看卷三《東洋瑣記上·全國疆域》記載:日本“全國四面瀕海,所轄之地,除琉球不計外,統(tǒng)分四島:一為長崎……一為神戶……一為南部之阿禮國……一為箱館”,與實際情況相差甚遠。再看其關(guān)于日本“險要”的記載:
全部無險可扼,所恃惟海。自輪船往來飆馳,天險遂失。
惟神戶進口有明石炮臺與舞子炮臺對峙,兩處水道狹窄,為神戶、大阪之咽喉,頗為險要。而明石炮臺因山掘成,中通一竅,聊以泄煙,藥數(shù)發(fā)而后,煙焰迷目,咫尺莫辨;舞子炮臺用石砌成,炮門十五,已就廢壞,并無炮位。神戶雖有炮臺兩座,炮位過小,地勢顯露,雖能擊人,而亦易受人之擊。
橫濱至東京,陸路僅八十余里,無險可扼,水路則輪舟可徑達其品川。
將來如有事日本,一由上海徑至長崎,一由天津徑取橫濱,一由高麗攻其北海,而屯臺澎以重兵,使之居中策應,庶有濟乎。
其說不僅顯示了作者知識的淺薄,觀察浮光掠影,并且輕敵思想顯露無遺。這一思想對甲午戰(zhàn)爭前的清朝高官影響很大,彭玉麟為此書所作的《序》便說:“知神戶之炮臺不足恃,則舟師可徑入;知民力民財之久匱,則東西兩京可坐困;蝦夷一島,直以靴尖踢倒耳!”“欲求為中國附庸也,得乎?”
卷二《東游日記下》最值得注意的是末尾的盲目自信與自大:“夫以我中朝人民之眾,土地之廣,物產(chǎn)之饒,礦藏之富,即歐洲大小諸邦,皆莫之與京,豈藐茲日本所能頡頏哉”,還說“蕞爾”日本挑戰(zhàn)中國是不自量力:“今日本雖陰謀秘計,思以肆凌上國,構(gòu)怨同洲,抑知以蜻洲三島,蕞爾拳石,強自亢厲,適以助其驕而增其悍也。亦猶御者盡馬之力,而顛覆可立而待耳”。不過他還是提出對日本要加強防范,預言“竊意彼如構(gòu)釁,不于臺澎,必于朝鮮”,為后來的歷史所證實,頗有先見之明。他對朝鮮形勢進行了分析,提出“朝廷欲固東藩,其可不如斯亟加之意,遣重臣以代為區(qū)畫乎?”
全書最后“圖說”條載,去日本之前,“擬購圖數(shù)幅,將以考海道之所經(jīng)由,山川之所險隘,攜之以資印證,而迄不可得”。到日本后,“購其國地圖數(shù)十紙,詳細參考,則僅于該國之島海、山川、郡國、縣名加詳,而其與我海程毗連之處,亦舉不一載”,于是回國后,手繪《中國界連日本圖》,和《日本全國輿地圖》一起附載于書后,這是近代中國的日本研究著作中,首次附載日本地圖的。雖然明末的日本研究書也有地圖,但是以京都為中心,并且將諸侯國繪以菊花花瓣那樣奇妙的東西,簡直就是童話中的地圖。而《談瀛錄》所附的日本地圖,不僅是購自日本,而且經(jīng)過作者實地測量。只是囿于叢書體例,岳麓書社在整理、出版此書時,將所附地圖刪除了。
海外游歷使傅云龍對日本的情報偵察
派員赴海外游歷,了解相關(guān)國家的情況,是1881年黎庶昌致曾紀澤一封信中的重要建議。這年曾紀澤赴俄改訂條約,黎庶昌致信曾紀澤,表示愿意親赴西伯利亞、中亞地區(qū)做旅行考察,以增強對于俄羅斯的了解。他建議曾紀澤在條約改訂之后派員赴俄羅斯腹地游歷考察,廣泛搜集情報,對于游歷人員“以兩年為期,限令從容行走,凡所經(jīng)過之處,山川城廓、風土人情、道途險易、戶口蕃耗、貿(mào)易盛衰、軍事虛實,以及輪車、電線能否安設,一一諮訪查看而記載之。可圖者并圖其形勢而歸,以備日后通商用兵有所考慮,不為俄人所欺,實亦當務之急” (黎庶昌:《西洋雜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53—254頁)。然而,黎庶昌的這一愿望直到1887年(光緒十三年)才變成現(xiàn)實。
光緒十三年(1887年),總理衙門舉行了近代歷史上第一次選拔出國游歷官員的考試。12名官員脫穎而出,隨即被派往亞洲、歐洲、南北美洲的幾十個國家,進行為期兩年的游歷考察,最遠到達南美智利等國。其路程之遠,所到國家之多,都是前所未有的。此次游歷超過了明代航行印度洋的鄭和艦隊,也超過了1868年赴歐美11國考察的蒲安臣使團。
兵部候補郎中傅云龍考取第一名,奉派出洋游歷六國。光緒十三年(1887年)九月二十六日(農(nóng)歷)傅云龍一行人從上海出發(fā),開始了游歷日本、美國、加拿大、古巴、秘魯及巴西六國之行。出發(fā)前,他還制作了出國交往時使用的名片,上面寫的是長長一行漢字 “大清特派游歷日本、美利加、秘魯、巴西、古巴、英屬地 ( 加拿大) 知府用加三品銜兵部郎中傅云龍拜”。12名游歷使中以傅云龍最為勤勉,著述甚多,撰有日本、美國、加拿大、古巴、秘魯、巴西等六國的調(diào)查報告(《游歷圖經(jīng)》)、游記(《游歷日本圖經(jīng)余記》)、紀游詩等共計110卷之多。
《游歷日本圖經(jīng)余紀》三卷,分為《前編上》《前編下》和《后編》,紀事起于光緒十三年閏四月,止于光緒十五年十月十七日回到北京。
傅云龍對日本的研究很全面,從日記看,有《日本大事編年表》《日本郵便表》《日本刑略》《中外訂約通商年表》《中國使臣表》《別國使日本表》《日本使別國表》《日本憲兵表》《日本兵船表》《日本炮臺表》等,涉及政治、軍事、外交、法律各個方面。尤為值得注意的是,他研究日本軍事時,“其海軍圖皆從實測,云龍就實測要隘躬歷目驗,非臆說也”。雖然他研究日本的成就不如黃遵憲,但認真負責、深入細致的態(tài)度值得贊揚。
軍事方面,他拜訪了陸軍大臣大山巖、海軍大臣西鄉(xiāng)從道,參觀了陸軍省炮兵工場。黑川中將為其導游鎮(zhèn)臺。參觀了海軍兵學校,“縱覽學舍,旁及食宿,罔弗井井”,“尋視學生操演,法不離乎法郎西者近是。夾板船一,炮房二,器多求舊,而有新式克虜伯炮轉(zhuǎn)螺。觀入彈處,又至魚性水雷房,細測機電,皆學生練習處”。在橫須賀造船所,見到正在建造“天龍” “橋立”號快船,“又造炮艦二,一名‘高雄,一名‘八重山,未蕆。泊水雷艇一,長四十八尺。港內(nèi)人約五千八百,有電信支局,有警察署。歲修去來船三千六百余艘”,其位置“近深浦灣,其西半島為二水門,東水門即橫須賀港也。東北為放破島,西為吾妻鼻,吾妻山高三百五十余尺。港之東角,沙嘴時露,水深百尺或數(shù)十尺有差”,是很專業(yè)的軍事情報搜集了。
從日記可知“游歷使”工作情況以及日本對“游歷使”的種種限制。光緒十三年十月二十七日記,日本外務省給其頒發(fā)“游歷內(nèi)地免狀”,為到日本各地游歷的通行證,上寫:“一、行內(nèi)地之外國人可守各地規(guī)矩;一、免狀所記日子后三十日就途。一、限日數(shù),途中有事不能速歸,以郵便訴其國使,告外務省。一、歸后五日還狀于外務省,然如自長崎、函館遠地起程再歸原地,乃先經(jīng)其國使署可,還外務省不可過三十日。一、宿店示狀,如巡查或郡區(qū)戶長請視,可允其請,否則不免阻留。一、不許貸狀與人。一、不可和日本民買賣。一、不可租內(nèi)地民房。一、不可發(fā)炮游獵。一、半途而歸,先還狀后可更領新狀。一、如犯前規(guī),外務省訴其保人”。其要點是,獲得通行證后三十日才能出發(fā);出外考察有期限,如不能按期返回,要向清朝駐日使館和日本外務省報告;住宿時要接受日本警方搜查;通行證不能借給他人;不能和日本人做生意;不可租住日本民房等。
與日本對清朝游歷使的嚴密防范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清朝對于刺探中國政治、經(jīng)濟情報的日本間諜卻疏于防范,任憑其在中國肆意活動。就在傅云龍游歷日本的當年,日本間諜宗方小太郎以“學生”身份周游中國北方各省。保存至今的宗方的文書資料檔案中,還可看到光緒十三年(1887年)五月二十二日總理衙門致北洋大臣李鴻章一件咨文,內(nèi)稱“光緒十三年五月十六日準日本署公使鉞山(鼎介)函稱:‘本國學生宗方小太郎稟稱,擬于本月初十日,即中歷二十日出都,經(jīng)通州、三河、薊州、玉田、永平、臨榆、寧遠、錦州、奉天、遼陽等處抵九連城,取道大姑(孤)山、金州、旅順、復州、蓋平、海城出牛莊,由水路回天津,日程約三個月。函請發(fā)給護照,沿途放行等因前來。除由本衙門繕就護照,札行順天府蓋印發(fā)給收執(zhí)外,相應咨行貴大臣査照,于該學生過境時,飭屬照條約保護,并將入境、出境日期咨復本衙門備查可也”。宗方途經(jīng)之地,都是北渤海灣沿岸的戰(zhàn)略要地,有的更是日后甲午戰(zhàn)爭的重要戰(zhàn)場,宗方此行,為其政府提供了大量可靠的情報。
準確預見日俄戰(zhàn)爭的清朝武官
1904—1905年,日本和沙皇俄國為了爭奪朝鮮和中國東北,爆發(fā)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主要戰(zhàn)場在中國東北,腐敗無能的清朝卻宣布“局外中立”。日俄戰(zhàn)爭,是東北亞近現(xiàn)代史上非常關(guān)鍵的歷史事件,也是其后日、俄、韓、中各自歷史發(fā)展的重要轉(zhuǎn)折點。開戰(zhàn)前數(shù)年赴日進行軍事考察的清朝武官丁鴻臣準確預見了日俄戰(zhàn)爭,并寫成《東瀛閱操日記》,這在情報史上是不多見的。
丁鴻臣(1845—1904),字雁廷(一字雁亭),湖南長沙人。出生于官宦世家。1860年,年僅十五歲時即投效楚軍,參與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其后復隨楚軍轉(zhuǎn)戰(zhàn)山東、陜、甘、新疆等省,屢立戰(zhàn)功。四川總督丁寶楨(1876—1886)知其才,調(diào)留川省委統(tǒng)防軍。此后歷任四川總督對其頗為倚重,官至提督、總兵。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春,日本陸軍大尉井戶川辰三奉命來華,請四川派遣文武官員各一前往日本觀看秋季軍事演習。時任四川總督奎俊提議文官以福建船政學堂提調(diào)沈翊清、武官以四川提督丁鴻臣充任。丁鴻臣一行于七月十三日束裝東下,十九日抵達重慶,會晤井戶川大尉。八月二十七日,從上海坐船赴日。翌年正月十六返回成都。日記即記此行經(jīng)歷。
在日本,丁鴻臣一行考察了海軍、陸軍、兵工、學校,記述了日本師團級攻防演習情況。日本擴軍備戰(zhàn),尤其是不遺余力加強海軍建設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丁鴻臣此行,日本政府特別重視,從重慶到日本考察,由日本陸軍大尉井戶川全程陪同;在沼津,因參謀總長大山巖特別關(guān)照,下榻于日本天皇曾駐蹕之所;觀看演習的經(jīng)費都由日本參謀部預備。丁鴻臣在日記中寫道:“此行,東邦士夫遇之極厚……不知何以報貺也?!?/p>
日記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對于日俄戰(zhàn)爭的預見,書中有二處明確提到,一處是十一月初十的日記:
又采其朝野之論,日之恨俄張威于中國,而侮東方,婦人孺子皆思與之一角。二三年內(nèi),日俄之戰(zhàn)禍萬不可免。
另一處是日記末尾所附《上四川總督奎樂帥(按:奎俊字樂峰)稟》,說得更加透徹:
觀其上下臥薪嘗膽,二三年后日俄之必以兵戎相見者,勢也。以言乎師之節(jié)制,則俄不如日,以言乎人之眾多,則日不如俄;以言敵囗,則勝負之數(shù)不可常恃,得中國自強之力,以保其輔車之依,則可立于不敗之地。故今日日本尤愿助中國以練兵。其言曰:救中國之急者,莫先于兵將,盡三年力以 之法練 之兵,至與俄決裂時,欲收中國一臂之助也。然是無損也。中國誠能以三年之力練兵,日俄戰(zhàn)起,吾兵果強,則助日可,助俄亦可,即中立而守局外之約,亦無不可。否則,無論日俄之孰勝孰負,其先必以中國為戰(zhàn)場,其后必以中國為魚肉,此事之所當預慮也。不特此也,日既不能以獨力御俄,則未戰(zhàn)之先,不能不籌一回旋之地,以為自固之謀, ,殷鑒不遠。此事之尤當預慮也。逆料其事,不出三年。(按:原文如此)
文中概括日本臥薪嘗膽,眾志成城,有與俄決一死戰(zhàn)之決心;分析了日俄兩國的軍事、人口情況,指出二三年內(nèi)兩國必有一戰(zhàn);日本極力拉攏中國,游說、幫助中國練兵自強,是希望在日俄戰(zhàn)爭中中國助日;中國在日俄戰(zhàn)爭中,或者助日,或者助俄,或者嚴守中立;日俄戰(zhàn)爭無論誰勝誰負,“其先必以中國為戰(zhàn)場,其后必以中國為魚肉”。由此可見,作者對日俄戰(zhàn)爭的預見,除了時間有所提前,其他與后來所發(fā)生的歷史如出一轍,不能不說是天才的預見!
從甲午戰(zhàn)后至日俄戰(zhàn)爭前,到日本進行考察、訪問的清朝官員絡繹不絕,為何只有丁鴻臣準確地預見了日俄戰(zhàn)爭?即使是與丁鴻臣一同訪問日本的沈翊清在《東游日記》中亦沒有只言片語道及。原因是丁鴻臣在與日本參謀部兩個高級軍官的訪談中敏銳地判斷出,西伯利亞大鐵路開通之日,就是日俄戰(zhàn)爭開戰(zhàn)之時。
八月二十九日,在長崎,丁鴻臣巧遇步兵大佐田村怡喜造,他剛剛“由參謀本部派往西伯利亞游歷”回國,“其言曰:西伯利亞鐵路三年成矣,不及此三年以興東方之事,路成之日,恐即黃種凋謝之日矣”,“田村大佐為參謀部干員,又親游俄而憂中國,故其言懇切若此”。九月十一日,在東京與參謀本部大佐福島安正會晤,“君嘗獨騎游西伯利亞,繞地球一周,二年而后反,于歐美大勢與俄之相待中國,言之頗詳。大意謂,俄之發(fā)也,甚急甚烈,日本急望中國練兵救急,通力合作以求抵制之道,勿待路成禍發(fā),不可救藥,中國勿以弱而自綏也”。兩個參謀本部的高級軍官都談到了西伯利亞鐵路開通后對東方的巨大威脅,都表明了強烈的危機和憂患意識,都陳述了聯(lián)合中國抵制沙俄的意愿。
西伯利亞鐵路從1891年開始修建,目的是把沙俄的歐洲部分與遠東連接起來,將沙俄的勢力擴展到遠東。由于日本將中國和朝鮮視為禁臠,結(jié)果與向東擴張的沙俄產(chǎn)生矛盾。因此這條鐵路開始修建后,日本更加坐立不安。他們預感到,一旦這條鐵路全線通車,必將在軍事上大大有利于沙俄軍隊的調(diào)動,增強其在遠東的軍事力量。為此,日本一方面在國際上四處奔走,聯(lián)絡英美向沙俄施加壓力,試圖阻止這條鐵路的修建;另一方面對中國高官進行游說,闡明唇亡齒寒的道理,企圖聯(lián)絡中國抵制沙俄。
西伯利亞鐵路的修建,將對當時的遠東國際局勢產(chǎn)生重大影響。因此尚未興建,就在日本引起巨大震動。1890年,日本元老重臣山縣有朋說:“吾人應切記,西伯利亞鐵路完成之日,即朝鮮多事之秋;又應切記,朝鮮多事之秋,即東洋發(fā)生一大變動之時……此豈非對我利益線最劇之沖擊乎?”(《山縣有朋意見書》,第197頁)1904年初,日俄之間的戰(zhàn)爭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根據(jù)日本方面的分析,雖然俄國的整體軍事實力要強于日本,但其在遠東的兵力有限,補給也很困難。當時西伯利亞大鐵路即將竣工,只剩下了環(huán)貝加爾湖100多公里長的一段,如果鐵路竣工,俄國在遠東的軍事劣勢將得到根本扭轉(zhuǎn)。于是在軍部首腦山縣有朋等人的極力堅持下,日軍于1904年2月8日以偷襲的方式向俄國不宣而戰(zhàn)。
日俄戰(zhàn)爭前,也有新聞記者準確地預見了日俄戰(zhàn)爭?!短┪钍繄蟆否v遠東記者莫里循早在1898年就已預言:“1. 俄日戰(zhàn)爭不可避免。2. 日本會打敗俄國?!彼€把自己的看法告知英國國防部情報局及路透社記者,只是路透社記者并不相信,而英國國防部情報局則相信了他的看法。(澳 西里爾·珀爾著《北京的莫里循》149頁,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7月)
晚清時期的中日情報戰(zhàn),中國處處落于下風。不僅沒有產(chǎn)生宗方小太郎那樣的著名間諜,有價值的情報亦不多見。由于近代以來日本視中國為假想敵,加之有名目繁多的對華情報偵察機構(gòu),并且日本許多情報人員非常敬業(yè),因此無論情報數(shù)量還是價值,中國都根本無法與日本相比。早在1879年日本西面軍區(qū)參謀長桂太郎便欣然接受陸軍部長山縣有朋的任命,負責調(diào)查中國軍事實力。1879年秋,桂太郎秘密潛入華北一帶大施間諜伎倆。1880年,日本出版了《鄰邦兵備略》,這本書并不像其標題所稱那么簡略,其實每一問題都有詳盡的報導。清廷各標各旗和正規(guī)新軍的戰(zhàn)略布置、基地位置、組織、裝備和軍徽等都有詳盡的記載。1886年日本軍部的荒尾精官拜總部參贊之后赴華,他在漢口設立一個機構(gòu)“樂善堂”,以經(jīng)商為掩護,派遣心腹干部到中國各地調(diào)查,因而可以收集“甚至西洋傳教士都沒有滲入的地區(qū)”的情報。(參見譚汝謙著《近代中日文化關(guān)系研究》58—61頁,香港日本研究所,1988年12月)甲午戰(zhàn)爭就是日本情報戰(zhàn)的勝利,戰(zhàn)前日本人就破譯了清軍的密電碼,以致李鴻章調(diào)動軍隊命令全被日軍截獲;北洋水師基地劉公島,其地理形勢、軍事設施、兵力配置,也被日本人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與日方的對華情報偵察相比,晚清的情報偵察工作真是太不到家了。
戴季陶曾高度評價日本人對中國的深入研究:“‘中國這個題目上,日本人也不曉得放到解剖臺上解剖了幾千百次,裝在試管里化驗了幾千百次?!奔匆陨鲜鲞@些赴日考察記而言,日本著名學者實藤惠秀數(shù)十年前所著的《明治時代中日文化的聯(lián)系》就有了初步研究,尤其是對《談瀛錄》有深入研究,而我國的情報史著作,對以上日記視而不見,晚清時期的對日情報偵察更是沒有進入研究者的視野,思之能不憮然?
(本文選自:世界文化 2020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