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東方蒙蒙發(fā)白時,四峰駱駝背上的包打好了。我們的家,全都收攏在這四峰駱駝背上了。駱駝一個連著一個,站在微明的天光里,冷冷清清。
啟程了,一開始駝隊行進得很慢很慢,羊群更慢。班班和懷特班前前后后地跑著,只有它們倆是喜悅的。在北面山谷口開闊的空地上,駝隊和羊群分開了。我、媽媽和斯馬胡力隨著駝隊往北走,卡西一個人趕著羊群從東面繞過去。羊群可以過吊橋,但駝隊只能涉水蹚過額爾齊斯河。
看著身著金黃色棉衣的卡西孤獨地越走越遠,卻永遠不會消失似的,那么倔強。很久以后再回頭張望,那一點金黃色仍然不滅,在荒莽遙遠的山體間緩緩遠去。
我們抵達了額爾齊斯河南岸,斯馬胡力選了一處水流平緩的地方下水,策馬奔向河中心,一路上馬蹄踩破浮冰,濺起老高的水花。但他還沒到河中心就折了回來,大聲喊著:“可以!這里就可以了!”
這條最終匯入北冰洋的藍綠色大河從東至西橫亙在眼前,寒氣逼人,一川碧玉,可我們都深知它挾天裹地的力量。上下游巨大的落差造成水流湍急,沖擊力很大。
媽媽把駱駝之間連接的韁繩又整理了一遍,然后她牽著駱駝緩緩下水,跟在斯馬胡力后面向對岸泅去。
斯馬胡力在河水的轟鳴聲中扭頭沖我大喊:“你自己一個人敢過來嗎?”我趕緊連說了好幾個“不”。他又大喊:“那等著吧!”于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這邊的世界只剩我一人了。天完全亮了。
不,和我在一起留在岸這邊的還有懷特班。媽媽他們下水的時候,老狗班班毫不猶豫地也跳下冰層,跟在駝隊后面,在浪花中緩慢游動,只冒出一個頭來。而懷特班是一般的土狗,不是牧羊犬,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況且還不到一歲。它嚇壞了,悲鳴著,幾次跳下激流,又嚇得趕緊躍上岸,一個勁地沖水里的班班吠叫呼喊。
但它一回頭,看到我還停留在岸這邊,趕緊靠攏過來,繞著我嗚咽,似乎我成了它唯一的安慰,唯一的保護人。后來它不叫了,臥在我旁邊,緊緊守著我,還以為雖然離開了大家,好歹守住了我。
班班還在河中央艱難地向前,努力穩(wěn)住身體不讓水沖走,但離媽媽他們越來越遠了。我以為它力氣用盡,漸漸被河水沖走了,心提到嗓子眼,忍不住大喊起來:“班班!班班!”終于,它游到了河岸邊的淺水處,一下子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躥上了河岸,激動地向媽媽奔去。
這時斯馬胡力騎著馬下水返回,向我而來。
很久后,斯馬胡力靠攏了,他接過我的韁繩,試著領我往前走,淺水的晃動令人突然產(chǎn)生眩暈感,我嚇壞了。斯馬胡力大笑起來,安慰我不要怕,但我怎么可能不怕,水淺的地方都這么嚇人,待會兒到激流深處,肯定會坐不穩(wěn)掉下去的。我死活不肯往前再走一步了,斯馬胡力只好牽著我回到岸上,他上了我的馬,騎在我的馬鞍后面,抱著我繼續(xù)前進,一手挽著我的韁繩,一手牽著自己的空馬。這下我安心多了。
只是我還在擔心懷特班,回頭看時,它絕望地在岸邊來回走動,幾次伸出爪子試探著,想下水,又退了回去。沒有希望了。直到我們真的走遠了,我又大喊了一聲它的名字。它這才猛地沖進水里,拼命向我們游來,我努力地扭頭往后看,可惜它沒游多遠,又一次打了退堂鼓,連滾帶爬回到岸上。
可能不是它笨,是它了解自己的極限。它和班班是不一樣的體質(zhì),逞強只會讓它喪命。這可怕的寒冷的大河啊。它不愿意死去,又不愿意離開我們。沒有希望了。
沒有家的狗多可憐啊,沒有家就成了野狗,從此之后它怎么生活呢?剛才它要是跟著卡西的羊群從吊橋那邊過來該多好??!
我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要涉到河心了。河中央的風猛于兩岸,更涼于其他地方。我把兩條腿抬得高高的放在馬背上,但褲子還是濕了一大片。我們正在最危險的河中央,由于心懷對懷特班的悲傷,而沖淡了此刻的懼意。
突然看清對岸廣闊的風景,一動不動,深深地靜止著。
過了河,斯馬胡力又檢查了一遍駝隊,媽媽還在沖著對岸呼喚著懷特班,一遍又一遍,喊了許久。我們再次整裝啟程后,沿著河岸向西走了許久。在河的對岸,懷特班也在往西跑,不時停下來隔江遙望、吠叫。它還以為自己仍然是和我們在一起的。直到我們在岔路口拐彎向北,才和它永遠地分離。我不敢回頭看了。這時候,風又猛烈起來,冰冷的太陽高高升起。
(心香一瓣摘自重慶出版社《這世間所有的白》一書,朱永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