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魯迅的《野草》在1938—1956年先后由四位俄蘇漢學家譯成俄語,迄今已至少出版14次,其中3次為全本,是魯迅作品、乃至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被譯成俄語最多的作品之一。魯迅這部作品在俄蘇社會備受青睞,因為魯迅原本就是俄蘇漢學界最為關注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野草》又被認為受到了屠格涅夫等俄蘇作家的影響,從俄蘇漢學家對《野草》的闡釋中我們也不難看出,《野草》中體現(xiàn)出的自然觀、道德觀和人生觀等,也比較契合俄羅斯?jié)h學家和廣大讀者的審美趣味和人生理想。
《野草》由魯迅在1924—1926年間創(chuàng)作的24篇散文詩構成,于1927年結集出版?!兑安荨返莫毺貎r值受到了俄蘇漢學家的密切關注,它從1938年起陸續(xù)被譯成俄語,發(fā)行過多版,逐漸成為在蘇聯(lián)和俄羅斯影響最大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之一。2016年,光明日報社和俄羅斯塔斯社聯(lián)袂舉辦“在中國最有影響的十部俄羅斯文學作品和在俄羅斯最有影響的十部中國文學作品”評選活動,《野草》是唯一入選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①魯迅這部篇幅不大的散文詩集,卻成為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俄羅斯影響最大、接受度最高的一部作品,其被接受和被闡釋的方式都值得我們關注與深思。
作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魯迅是作品最早被譯成俄語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之一。1929年起,魯迅的《阿Q正傳》等作品的俄譯本相繼問世。1938年,《狗的駁詰》被譯成俄語,這是《野草》俄譯的開端,收錄在同年由蘇聯(lián)科學院出版社(Наука)推出的《魯迅:1881—1936》一書中。這是一部致敬魯迅的論文和譯文集,在1936年魯迅逝世后開始籌備,我國詩人蕭三和蘇聯(lián)作家法捷耶夫參與了籌備工作。文集封面正中以紅底黑字凸顯中文“紀念魯迅”字樣,印數為10225冊。該版《狗的駁詰》由施圖金(Алексей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Штукин,1904-1963)翻譯,他將篇名譯為“Разговор с собакой”,再直譯回中文,意為“與狗的對話”,略失原文駁斥、質疑的語氣。施圖金的譯文語言風格非常符合魯迅原作,遺憾的是,在蘇聯(lián)大清洗期間,這位漢學家受到迫害,被流放,他的譯文隨之也被否定。1945年,蘇聯(lián)國家文藝出版社推出《魯迅選集》,印數為1萬冊,蘇聯(lián)漢學家艾德林(Лев Залманович Эйдлин,1909-1985)重譯該篇,篇名改譯為“Возражение собаки”?!哀缨唰侑猝学丕支擐讧帧币辉~具有反對、反駁的意思,更貼近“駁詰”的含義。這本集子共收錄《野草》中的5篇,另外4篇是艾德林翻譯的《秋夜》《求乞者》《風箏》《立論》。這版《魯迅選集》的主編是漢學家羅果夫(Владимир Николаевич Рогов,1906-1988),他后來也成為《野草》的譯者。艾德林的譯本流傳較廣,1950年代曾被收入多個集子。1950年,莫斯科真理報出版社(Правда)發(fā)行的《魯迅短篇小說選》收入了艾德林的《風箏》《立論》;1952年,國家文學出版社(ГИХЛ)的《魯迅選集》選取《秋夜》《風箏》《狗的駁詰》《立論》4篇;1955年,蘇聯(lián)兒童文學出版社(Детгиз)發(fā)行的《魯迅:阿Q正傳》選入《風箏》一篇。
1950年代中期,魯迅譯作的出版和研究迎來一個高峰。1953年,東方語言學家、蘇聯(lián)駐日大使Н.Т.費多連科出版《偉大的中國作家魯迅》,他將魯迅視為中國新時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及首位經典作家。這本只有32頁的小冊子獲得了極大關注。1954—1956年,蘇聯(lián)國家文學出版社陸續(xù)推出四卷本《魯迅文集》,該書是迄今為止規(guī)模最大的魯迅俄文作品集,由В.С.郭質生、К.М.西蒙諾夫、Н.Т.費德林主編,發(fā)行量為3萬冊?!兑安荨肪幦胛募牡谝痪恚磉€有作家自傳、《吶喊》和《彷徨》,于1954年推出。這版《野草》除艾德林的5篇譯文外,還加入羅果夫翻譯的《我的失戀》、彼得羅夫(Виктор Васильевич Петров,1929—1987)翻譯的《題辭》和另外14篇。至此,除《復仇》《復仇(其二)》《過客》以外,《野草》其余21篇都已有了俄譯。該文集的第二、第三卷于1955年出版,第二卷中包含《熱風》《墳》《華蓋集》《且介亭雜文》《偽自由書》《南腔北調集》《花邊文學》《集外集》等作品,第三卷以回憶錄作品為主,收錄了《朝花夕拾》《故事新編》等。第四卷于1956年推出,主要是書信集。這套在魯迅作品俄譯過程中里程碑式的文集引起學界的重視,帶動了新一輪的魯迅研究。
蘇聯(lián)時期,選錄《野草》篇目的還有1974年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雨:中國20—30年代短篇小說集》,其中收錄艾德林的《秋夜》等5篇譯文。1986年,兒童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魯迅:阿Q正傳》選錄《野草》中的8篇,包括艾德林和彼得羅夫的譯文各4篇。
《野草》全集俄譯本共發(fā)行過三版,都是在蘇聯(lián)時期。第一次是1956年,國家文學出版社推出的《魯迅選集》。彼得羅夫完成了《野草》最后3篇的俄譯工作,使作品首次以全貌出現(xiàn)在蘇聯(lián)讀者面前。1971年,文學出版社發(fā)行《魯迅中短篇小說選》,列入《世界文學叢書》第3輯第162卷,這本書除《野草》完本外,還包括《吶喊》《彷徨》《故事新編》和文言小說《懷舊》。艾德林專門為此書撰寫了題為《論魯迅的敘事散文》的長篇序言。該書的發(fā)行量高達30萬冊,目前在很多俄語網站上都有完本提供。1989年,文學出版社推出《魯迅選集》,該書選取的作品與1971年版《魯迅中短篇小說集》相同,是《野草》全集的第三次出版,發(fā)行量是10萬冊?!兑安荨返钠淮?,俄譯本整體在40頁左右的規(guī)模,或許正因如此,目前還沒有俄譯單行本。三版文集中,選取的都是艾德林、彼得羅夫、羅果夫合譯的版本。1989年版《野草》是該作品在蘇聯(lián)時期的最后一版,發(fā)行時做了如下介紹:“魯迅是享譽世界的中國作家,20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者,蘇聯(lián)的忠實朋友,俄蘇文學的積極宣傳者。通過魯迅的著名中篇《阿Q正傳》和他的短篇、散文作品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諷刺作家,也是一位進退有度的抒情散文大師?!雹谶@段文字可以看作蘇聯(lián)讀者對作家魯迅、翻譯家魯迅的總結。此后,《野草》的出版在蘇聯(lián)和俄羅斯經歷了漫長的一段空窗期,這一方面是由于蘇聯(lián)解體后俄語出版界的不景氣,另一方面也有中國當代文學崛起、導致俄羅斯讀者興趣點轉移的原因。
2011年,中國國家漢辦主辦的《孔子學院》第五期刊登了彼得羅夫的譯文《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2016年,海波龍出版社(Гиперион)出版《魯迅:阿Q正傳》,收錄《野草》中的6篇,包括艾德林翻譯的《風箏》和彼得羅夫的譯文《雪》《好的故事》《死火》《失掉的好地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海波龍出版社1995年在圣彼得堡成立,是集出版與銷售一體的商業(yè)化圖書機構,其出版的所有圖書都提供網站銷售。盡管蘇聯(lián)解體后《野草》的出版頻率有所降低,但商業(yè)化出版機構介入《野草》的譯介和出版,這說明《野草》已經悄然成為俄羅斯人日常閱讀的一部分。
《野草》的俄譯至今有80余年歷史,或選編,或全本,至少已經出版14次,除去蘇聯(lián)解體后俄語出版界的蕭條時期,幾乎平均每5年左右就有一個版本問世,作品的發(fā)行量也非??捎^。從1955年起,《野草》進入兒童讀物出版機構的視野,進入讀者文學審美機制建立的初始階段,這或許可以看作《野草》在俄語讀者群中的真正落地?!兑安荨肥囚斞缸髌分械摹靶≈谱鳌?,其俄譯過程也是慢熱型,歷經18年才完本呈現(xiàn),可它最終卻能在現(xiàn)代文學諸多名家巨制之中脫穎而出,無疑是這部作品本身的文學價值與俄羅斯?jié)h學界的不懈譯介和闡釋的共同結果。
《野草》在蘇聯(lián)和俄羅斯得以廣泛傳播有著歷史的原因,20世紀二三十年代,五四運動后蓬勃發(fā)展的新文學因其民主氣息、斗爭精神吸引了蘇聯(lián)讀者的關注。魯迅作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自然會引起俄蘇漢學家的更多關注,也就是說,魯迅自身的影響力也是《野草》贏得較多俄譯的重要原因。此外,魯迅與俄蘇文學的密切關系,對他的作品在俄羅斯的廣泛接受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魯迅與俄蘇文學的密切關系,首先表現(xiàn)在他對俄蘇文學的關注和譯介。1905年革命后,俄國的社會變革成為魯迅思索中國出路的重要參考對象。在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之前,他已經注意到俄國文學中“以不可見之淚痕悲色,振其邦人”③的傾向,這既是他在1907年的《摩羅詩力說》中對果戈理的評價,也是魯迅自己創(chuàng)作初心的抒發(fā)。魯迅一生花費大量精力翻譯俄蘇文學作品,1909年,在日本留學期間,他與周作人合譯了《域外小說集》,其中,魯迅從德文轉譯了安特萊夫的《謾》《默》和迦爾洵的《四日》。1936年,魯迅將生命的最后一年用于翻譯果戈理的《死魂靈》第二部。魯迅不懂俄語,但俄蘇文學卻是魯迅譯文中數量最大的國別文學,這些譯作多是由日語、德語、英語版本轉譯而來。2008年,福建教育出版社推出《魯迅譯文全集》,全書共8卷,俄蘇文學譯文總字數高達161.12萬字,高于日本文學(121.91萬字)以及所有其他國別文學的譯文數量。
魯迅的創(chuàng)作也和俄蘇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棒斞浮边@一筆名首次出現(xiàn)是用于發(fā)表《狂人日記》,這部作品與果戈理的一部作品同名,《俄國文學大百科全書》中的“魯迅”詞條專門提及這一點?!兑安荨放c屠格涅夫的《散文詩》的關系,在中俄兩國都是比較文學研究的熱點;《野草》的象征主義手法也有安德烈耶夫的影響因素。魯迅與契訶夫有太多相同之處,棄醫(yī)從文的經歷,笑中帶淚的短篇散文作品,以至于《俄國文學百科全書》在介紹魯迅時,干脆直接稱他是“中國的契訶夫”④。魯迅的兼容并收使得他的作品在俄羅斯更容易找到知音,更重要的是,他對俄國文學的借鑒是普希金對拜倫式的借鑒,是對一種志同道合的文學理念的接受和借鑒,而并非模仿。魯迅與果戈理雖都以“狂人”為主人公,但魯迅的狂人顯然并沒有囿于波普里希欽的個人悲劇,沒有將信仰和救贖當作救命稻草,而是以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tài),懷著更深廣的憂憤,展現(xiàn)出中國狂狷者的獨特特質??梢哉f,魯迅作品中的中國新文化風骨才是真正征服俄羅斯讀者的原因所在。
在俄羅斯?jié)h學界與魯迅譯介同時開展的魯迅研究中,首先引起他們重視的是魯迅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手法和魯迅作品中具有鄉(xiāng)土氣息的中國農民形象。在1929年出版的《阿Q正傳》俄譯本序言中,譯者Б.А.瓦西里耶夫提及,魯迅的最主要創(chuàng)作特征是擅長細致入微地反映日常生活,“他是第一批觸及中國鄉(xiāng)村主題的作家之一,在此之前,該主題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尚無一席之地”⑤。隨著蘇聯(lián)國內形勢的變化,蘇聯(lián)漢學家也開始了對魯迅的階級性解讀,魯迅被稱為激進的小資產階級,他曾在“革命文學”的發(fā)展中起到重要作用,首次將鄉(xiāng)村引進新文學領域,并用自己的作品證明了白話文能夠替代文言文進行創(chuàng)作,但后期創(chuàng)作囿于無政府主義和個人主義立場,滯后于中國革命的發(fā)展。1949年,法捷耶夫的《論魯迅》一文部分糾正了這一方向,這是他作為蘇聯(lián)文藝工作者代表團團長來華時,為紀念魯迅撰寫的文章,后來在同年10月19日《人民日報》“魯迅先生逝世13周年紀念特刊”上發(fā)表。法捷耶夫將研究重點轉回魯迅創(chuàng)作本身,他稱魯迅為堪與契訶夫、高爾基比肩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認為其創(chuàng)作的最本質特征就是社會敏銳性、諷刺性、獨特的敘事張力和鮮明的民族色彩。⑥
1954—1956年,俄文版四卷本文集的出版推動了俄羅斯魯迅研究的迅速發(fā)展,形成了以《野草》《吶喊》《彷徨》《故事新編》等作品為主要分析文本的學術大討論。1957—1967年十年間,共有5部魯迅研究著作相繼面世,即Л.Д.波茲德涅耶娃的《魯迅》(1957)和《魯迅:生平與創(chuàng)作》(1959),В.Ф.索羅金的《魯迅的世界觀之形成》(1958),В.В.彼得羅夫的《魯迅生平與創(chuàng)作概論》,В.И.謝苗諾夫的《魯迅與其先行者》(1967)。魯迅的流派歸屬問題,是這些學者討論的核心問題之一,他們普遍認為魯迅是中國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但對魯迅創(chuàng)作中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風格有所爭議。波茲德涅耶娃、索羅金等認為,魯迅的作品具有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風格,彼得羅夫則認為魯迅作品中主要刻畫為捍衛(wèi)人民利益而戰(zhàn)的英雄,人民則表現(xiàn)得相對被動,并非歷史發(fā)展的原動力,不符合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此外,魯迅的諷刺藝術、人物形象體系、與俄蘇文學的關系都在研究俄蘇魯迅研究者們的關注范圍之內。
俄蘇漢學家對《野草》的研究則主要集中在兩個熱點上,一是文體研究,二是魯迅與屠格涅夫的比較研究。在談到《野草》的文體時,魯迅提及:“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夸大點說,就是散文詩?!雹叨硖K學者在肯定《野草》詩性散文的文體之余,對其諷喻與批判力量非常重視,認為其具備政論體、寓言體特征。艾德林認為,《野草》兼具寓言和隨筆的特色,使魯迅可以直抒胸臆,發(fā)表政論式的觀點。同時,他強調,“《野草》是真正的詩”?!霸凇肚镆埂贰堆贰逗玫墓适隆分?,既有中國古典散文詩作的抒情和哲學傳統(tǒng),同時,也有令我們耳目一新的當代體驗?!雹唰?В.盧欽娜在《魯迅創(chuàng)作中的寓言風格——以〈野草〉為例》中認為,魯迅的“《野草》在寓言體作品中討論自然與人的關系,貧富差距,父輩與子輩的分歧等迫切的社會問題”,是因為寓言體“能夠幫助人們,迫使他們在最紛雜的時代審視自己的內心,從而做出唯一正確的選擇”。⑨
魯迅對屠格涅夫極為看重,不僅收藏了屠格涅夫全集,還另行購入屠格涅夫的其他作品17種,共23冊,數量居于他青年時期購書的首位。散文詩這一現(xiàn)代文體興起于法國,經由屠格涅夫的創(chuàng)作在俄國傳播開來,他的《俄羅斯語言》一文堪稱范本。1915年,劉半農將屠格涅夫的《散文詩》中的4篇譯介到中國時,是列入小說一欄的。1918年,中國出現(xiàn)散文詩的說法。綜合考量,《野草》在體裁上應該受到了屠格涅夫《散文詩》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主題上,兩位作家的作品都“浸透著對各自祖國、人民、故鄉(xiāng)大自然的愛,承載著對祖國未來的憂慮”。⑩同時,兩部作品的個性特征也是鮮明的,《散文詩》和《野草》都屬作家彷徨期的作品,但前者是屠格涅夫暮年僑居生涯中的人生總結,后者是魯迅在《新青年》解散后的階段性思考,其精神實質迥異。艾德林有著翻譯中國古代文學的豐富經驗,他認為散文詩對中國文學來說,并非絕對的新生事物,在中國古代文學里已有佳作,比如劉禹錫的作品。盡管屠格涅夫的《散文詩》珠玉在前,但是魯迅的篇章里明顯具有“多年執(zhí)著而獨立的思考”,因此,對于兩位作家的關系,艾德林表示:“我想說的不是影響,這個詞在此顯然極為不準確,確切地說,應該是魯迅散文詩具有屠格涅夫的氣質?!盵11]
《野草》本身的文學價值是其在俄羅斯經久不衰的最根本原因。如果說,譯介魯迅的作品是時代的選擇,那么,閱讀《野草》則是讀者的選擇。《野草》的文體優(yōu)美,主題兼顧東西文化,富于哲理精神和道德力量,體現(xiàn)著作家的人道主義精神和憂國憂民的使命感,在俄語讀者視野中,這些都具有寶貴的文學價值。
《野草》中的散文詩短小精悍,具有詩的情緒和幻想,詩節(jié)的音韻美和節(jié)奏感,同時又有散文的描寫性和自由度,這一優(yōu)美的體裁在譯本中得到完美的傳達。譯者是翻譯文本被接受的關鍵環(huán)節(jié),《野草》的幾位俄語譯者無疑對作品的接受程度起到關鍵作用。四位譯者無一例外,都是著名漢學家、翻譯家,對中國國情文化了解充分,并有著豐富的中國典籍譯介經驗?!兑安荨返牡谝晃蛔g者施圖金曾將大量儒學典籍譯成俄語,還曾翻譯過《詩經》。艾德林曾就職于蘇聯(lián)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對中國詩詞文化在俄羅斯的推廣起到重要作用,為了保持中國詩詞的韻律感,他不僅重視內容的翻譯,還強調要斟酌斷句的位置,以保證詩歌、詞牌應有的節(jié)奏感。他曾將陶淵明、李白、杜甫、劉禹錫等多位中國詩人的詩作譯成俄語。同時,他還是魯迅的研究者,發(fā)表過多篇介紹魯迅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的論文。羅果夫是塔斯社著名記者,遠東分社社長,曾在中國的哈爾濱、上海工作多年,同時也是漢學家。幾位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特別注重傳達《野草》如詩一般的節(jié)奏和韻律。僅以《題辭》中一句譯文為例,“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12]。彼得羅夫將其譯為:“Их будут топтать,будут косить,пока они живы,пока не умрут,пока не сгниют.”[13]譯者改變語序,利用“пока”(當……時)、“пока не”(暫不,還未)的構成,巧妙形成兩個“будут”(將)、三個“пока”(當)的連綴,不僅精準表達了原文含義,還在一句話中形成了一詠三嘆的韻律感,使譯文讀起來如詩歌般朗朗上口。這種精妙細致的譯文比比皆是。幾位譯者對美文的精準傳達,對美韻的完美再現(xiàn),對《野草》在俄羅斯的接受起到重要作用。
《野草》的主題有大量令俄語讀者熟稔和親近的內容。首先,受到俄羅斯讀者青睞的是作品中的自然力量。俄羅斯是多森林國家,自然資源豐富,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的深層都蘊含著自然崇拜的基調,與自然相關的主題和表達方式對俄羅斯人而言有著天然的吸引力。魯迅選擇“野草”象征微弱卻頑強的生命精神。打開作品第一篇,《秋夜》里,自然的力量撲面而來,作家用清冷的秋、黑暗的夜、怪異高遠的天空影射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用小花、夜游鳥、小青蟲比擬或懦弱、或驚醒、或無畏的人們,用遍體鱗傷仍直刺天空的棗樹刻畫反抗惡勢力的英雄。自然主題在《野草》中極為常見,如《雪》《好的故事》《死火》等文?!稄统穑ㄆ涠酚靡d被以色列人釘在十字架上的故事,概括了古今許多改革家與先行者的悲慘遭遇,諷刺成為幫兇的愚昧大眾。盡管《野草》俄譯是在崇尚無神論的蘇聯(lián)時期,但是長期的東正教文化積淀使得宗教從未在蘇聯(lián)社會真正消亡,蘇聯(lián)解體后的信仰回歸和對白銀時代宗教文化的極度關注都能說明這一點。因此,宗教的主題也能喚起認同感。同時,耶穌與以色列人的故事傳達出魯迅作品中先行者和“庸眾”的對立,這在俄國文學中可以找到很多共鳴,如詩人與群氓,丹柯與眾人,等等。所有這些因素,都在《野草》的俄譯中得到了充分的保留,甚至發(fā)揮。
Е.А.謝列布里亞科夫在《中國文學的難忘之處及青年漢學家、民俗學家的精神世界》一文中提到:“這部作品中,作家極盡坦誠的自白,對自己個人感受和內心矛盾的無情剖析令人感到震驚?!薄斑@本書揭示了作家內心世界的思想、探索、疑慮,反映的不只是魯迅已經確立的理想和信念,更有他思想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新觀念的形成,舊思想的摒棄?!盵14]在生死、愛恨、說與不說的思索中,魯迅用憂傷的基調傳達出無懼無畏、大笑放歌的精神?!耙安荨币辉~代表著韌性戰(zhàn)斗的觀念,魯迅藉此表現(xiàn)的并非西方哲學里形而上的思索,更多是屬于個人精神開掘與顯現(xiàn)的生命哲學?!肚镆埂分袟棙涞臍夤?jié)和堅韌使得天空膽怯退縮,《求乞者》《影的告別》中的歸于虛無,《過客》中永不休止的行進,都是魯迅式戰(zhàn)斗方式。這些形象極度契合俄羅斯知識分子崇尚精神獨立的氣質,也是他們解讀魯迅的重要切入點之一。А.В.盧欽娜在《魯迅創(chuàng)作中的寓言風格——以〈野草〉為例》譯文中寫道:“《野草》中,作家關注的是人在面臨他們生活中遇到的復雜情境時的道德選擇。”[15]艾德林在《魯迅的敘事散文》中提到:“道德是魯迅作品的基礎……魯迅是想要提高全社會道德水平的作家。”“《野草》與對道德的憂慮息息相關。”[16]在這一點上,魯迅的思想及其表達無疑贏得了俄羅斯翻譯家和廣大讀者的共鳴。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