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曉彤

《人世間》是梁曉聲傾力打造的現(xiàn)實主義長篇巨制，描寫的是自文革以來的中國東北人民的生活圖景。梁曉聲素以知青文學著名，新時期以來轉(zhuǎn)向?qū)ΜF(xiàn)實主義的描寫，顯然與其一如既往的現(xiàn)實責任與文人情懷有關，在《人世間》這部小說中，作者以東北地區(qū)城市的現(xiàn)代化為背景，以光字片第一代建筑工人周志剛的三個兒女的人生境遇為主線，刻畫了軍人出身的高官周秉義、大學教授周蓉、普通市民周秉昆以及他的工人階級朋友等形象，涉及了自小城底層市民、工人、基層干部、大學教授乃至高級官員等多種社會身份的人物，譜寫了一首曲調(diào)婉轉(zhuǎn)又詞作醒人的百科全書式東北城市“民謠”。《人世間》自2018年問世以來，就有多名學界老師進行研究，路文彬用愛的倫理之辨去解析《人世間》中的正義問題，劉軍茹從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中把握擔當責任與通向“和諧”的可能性，方曉楓著重周秉義這一形象中奉獻與自我的矛盾之析，蘇文韜關于“好人”周秉昆的解讀，以及王宏波從社會意識上的闡釋等，都豐富了這部小說的內(nèi)涵，提供給了讀者不同的解讀聲音。

一、頑強的星星之火——民間倫理中善的野生生長

小說故事開始于文化大革命，與新中國同年誕生的作家梁曉聲，在最蓬勃的年歲親身經(jīng)歷了那段瘋狂的歲月，他曾這樣回憶文革：“像我這種人，出身好……在‘文革’前讀過書，按理說我會一下子墮入極左的行列，可是我受的文化教育完全不能接受……我覺得那個時代完全是違反人性的。”①梁曉聲在談“文革”時回憶到自己的立場，他說他被西方文學中的人道主義洗了腦，他始終沒有離開過民間，站在人民的立場上回顧往事，正如一個行走在人民隊伍里的書記員。陳思和曾提出過“民間立場”這一說法，他認為區(qū)別于國家意識形態(tài)與精英文化的民間立場是當今文學界的三大支流之一，陳思和教授將民間文化形態(tài)定義為：“一、它是在國家權(quán)力控制相對薄弱的領域產(chǎn)生，保存了相對自由活潑的形式……有著自己獨立的歷史和傳統(tǒng)。二、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審美風格。三、構(gòu)成了獨特的藏污納垢之形態(tài)?！雹陔m然《人世間》的小說背景發(fā)生在較為落后的A城的光字片，但因處在中國特殊的歷史時期，光字片由于它的破落與未改造，是一塊特殊的存在于城市里的民間世界。陳思和在分析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時，也提到過“都市民間”③的說法，他認為在社會轉(zhuǎn)型期的中國城市里，生活著為數(shù)不少的帶著民間記憶的城里人，他們攜帶著民間的倫理基因蹣跚在現(xiàn)代環(huán)境里，艱難地迎合新時代的到來。筆者在此將“都市民間”概念引入本文。它區(qū)別于純粹的民間世界，這里掙扎著在城市的工廠中做著辛苦工作換取低薄收入的底層勞動者。這形成了它既有強權(quán)達不到的相對自由，又無法擺脫時代的桎梏，既帶有民間傳統(tǒng)倫理的局限，又比鄉(xiāng)下人似乎早一點接受現(xiàn)代文明，更容易跳脫底層階級的束縛。這讓他們時而為自己的城市居民身份而欣慰，又時而為自己出身于城市底層而神傷。民間倫理便是民間的價值觀念，它的含義廣闊，又有兩面性，作者站在民間立場寫城市小民，啟蒙話語與民間世態(tài)交叉，用民間立場撫慰民間倫理——肯定世俗價值是知識分子介入民間最有效的途徑，自由的有活力的民間倫理彌補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在特殊時期的缺憾。

（一）天倫之道是民間良藥

作者在文中著重刻畫了幾個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而這些人物性格大多呈閉環(huán)型結(jié)構(gòu)，她們天性善良，不受環(huán)境干擾，也沒有明顯的成長路線。例如鄭母，自身生活艱難貧苦，卻養(yǎng)大了兩個非親生的孩子——鄭娟和眼睛看不見的鄭光明，鄭母這個形象之所以撼動人心，不是止于像以往小說中描寫?zhàn)B母那樣不辭辛苦地掙錢將孩子養(yǎng)大，而是超越生活表面的苦難，在精神的高度上給予孩子愛與尊重，使得鄭娟與鄭光明兩個人在歷經(jīng)磨難的艱苦歲月里依然可以心懷美好地生存下來。文中有一段對鄭母的刻畫是通過鄭娟之口來轉(zhuǎn)述的，“小瞎子”鄭光明被鄭母撿回來的時候，鄭娟只有十幾歲，家中條件不好，鄭母年齡又大，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小拖油瓶，鄭娟還不清楚自己同樣是被撿回來的，于是很是不解地問鄭母：“這小弟弟是個小瞎子，你為什么還要把他撿回家來呢？”⑤鄭母是這樣回答的：“別說撿。不管什么值錢的不值錢的東西都可以撿，但人就是不能撿人。凡說誰撿誰的人就是不拿別人當人的人，是有罪過的。記住，這小弟是神賜給咱們的，說不定他自己就是神，裝成了瞎了的樣子，看咱們以后怎么對待他。如果咱們對他好，那神也會對咱們好?！雹捱@段話的動人之處，便是作家給一直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鄭母增添了神性光輝，她并沒有因為苦難而放棄人性中的善與美，而這種神性是通過投射在人內(nèi)心的“神”來反映的，正如民間一直存在的“老天爺”，一句“舉頭三尺有神明”便可道盡百姓自古以來就在內(nèi)心樹立的原始道德觀，民間始終有所敬畏，這種天然的甚至粗糙的天命觀是維系民間世界穩(wěn)步于歷史洪流的基礎原則。

（二）俠義作為民間世界獨立的價值標準

中國民間自古就有俠文化的傳統(tǒng)，《游俠列傳》和《游俠傳》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有關俠文化的兩篇作品。不論從俠文化還是俠文學上來說，有《聶隱娘》《水滸傳》等文學作品，即使到當代文化語境里，也有諸如金庸、古龍等通俗文學作家向市場傳遞著俠的能量，這都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中國民間這一獨特的審美范疇。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曾表達倫理是個體的生命感覺：“所謂倫理其實是以某種價值觀念為經(jīng)脈的生命感覺。”⑦那么俠的存在便有了倫理上的意義，韓非子在《五蠹》中曾說：“俠以武犯禁。”⑧俠的存在是弱小者對強權(quán)的突破，是對個人生命倫理的維護，也是底層人民網(wǎng)絡集體的力量抵抗生存壓力的努力。“俠客”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向來不是一個單純的詞語，它背后攜帶著中國民間傳統(tǒng)中歷久彌新的倫理基因，就像隱于墻角的雜草野蠻地成長。

開篇的一件事便寫到周秉昆拒絕參加觀看工廠組織的涂志強的行刑現(xiàn)場，周秉昆與涂志強是工廠做工時的搭檔，涂志強曾多次在工作中幫助過周秉昆，看他年齡尚小，在抬木材時涂志強總是往里走一走，承擔更重的重量，涂志強的這些關懷周秉昆都看在眼里。作為工友甚至是朋友，周秉昆無論如何都無法在心理上坦然地去面對涂志強的死亡，更何況還是以一種如此殘忍的暴力的方式處決人的生命。但是周秉昆的領導卻命令他一定要去參觀，認為周秉昆是最應該通過這次參觀達到洗禮的人。當周秉昆說害怕做噩夢時，領導卻回他：“做噩夢那就對了，證明那種場面對你的教育目的達到了?！雹嶂鼙ゲ坏靡褔^了涂志強槍決現(xiàn)場，卻也因此生了病。后來他寧可托關系也要調(diào)離木材廠，周秉昆在此逃脫的不是涂志強死亡的陰影，而是出于自己那顆不茍同強權(quán)的心，他看到了涂志強“該死”背后的無奈與人生困境，這也使得他在后來接受了瘸子與“棉猴”拜托他給涂志強的未婚妻子鄭娟送生活費的請求。這里是文章中第一次出現(xiàn)國家權(quán)力與個人選擇沖突的矛盾，在人文環(huán)境全面崩塌的時代里，統(tǒng)治者將教育寄托給了恐嚇與懲罰，這與向往文學與愛的周秉昆對教育的看法是沖突的，在這里，代表民間倫理的周秉昆在行刑的現(xiàn)場第一次受到強權(quán)給予的迫害，以周秉昆為代表的光字片區(qū)人民從傳統(tǒng)倫理中尋找生活的出路，涂志強在政治權(quán)力面前被判了死刑，但是在他的朋友心里顯然并沒有剝奪成為愛的對象，涂志強依然以朋友的身份活在瘸子、“棉猴”等人的心里，在這里不僅出現(xiàn)了友情，也出現(xiàn)了正義甚至中國傳統(tǒng)倫理中對于俠的期待，人民在被強權(quán)逼迫到生存的角落時，就會自覺地轉(zhuǎn)向民間俠義的空間尋找存在的可能性，可見無論多么敏感的政治環(huán)境都無法動搖人們心中對愛的定義以及對愛的向往。在接受援助鄭娟一家的請求時，作者是這樣寫周秉昆的心理活動的——“‘秉昆啊’三字從瘸子口中說出，而且說得情深意長，周秉昆竟一時有些受寵若驚起來……周秉昆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很認真地聽。何況他的話又說得那么誠懇，推心置腹。何況他所求之事，周秉昆不但不反感，還很符合他的善良天性。”⑩周秉昆在這里是被瘸子溫暖的稱呼所打動，再加上他生性善良，這件事也就沒法說“不”了，強權(quán)力量再大，也有達不到的角落，那便是人心，民間倫理正是因為經(jīng)歷過自古至今的錘煉，帶著民間獨有的溫度，在冷酷的現(xiàn)實人間里擁有著無法替代的魔力，在人世間行使著它的權(quán)力。

在文中，俠義之舉處處存在，比如從不屑于濫用權(quán)力的周秉義就曾和女友郝冬梅一起幫助被冤枉惡整的優(yōu)秀青年教師陶平擺脫政治懲罰，并為他鋪設了一條有利于他發(fā)展的康莊大道，這在善良的天性之上，還有一層俠的含義，因為這不僅需要付出愛心，還要突破權(quán)利與規(guī)則的邊界，俠便是敢于承擔風險的無畏。

（三）向士的文化心理成就民間世界的未來

中國自古就有士文化的傳統(tǒng)，作為中國歷史上獨有的知識分子階層，似乎與民間社會沒有太多關系，然而無論是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還是如今趨向開放文明的社會環(huán)境，讀書都是民間社會通向統(tǒng)治階級最有效的路徑，這也給了士文化心理傾向辯證的存在關系。它既是緩解民間原始粗糙倫理的過渡帶，又是拘泥于政治權(quán)利的鐐銬。但是在《人世間》中，作家梁曉聲更加傾向于將士文化傳統(tǒng)引入民間，這也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他在回憶文革時曾提到過：“上初中，我就開始讀一些名著，包括中國的古典名著……再進入西方文學，雨果、托爾斯泰等，我就發(fā)現(xiàn)完全不一樣，他們把人道主義擺的位置極高，我一下子被洗腦了。”?在梁曉聲心里，文學是具有撥開歷史迷霧的功能，尤其對于民間，教育從來不是一件遙遠的事情。在文中，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便是“文革”大環(huán)境下周母默許周家的三個孩子在家里舉辦讀書會。文中多次提到文學作品在塑造人格時的作用，比如蔡曉光，不止一次地表達多虧了周家的讀書會，他才能成長為現(xiàn)在這樣有點想法有所追求的人。周蓉也是文學書籍的受益者，她不僅在“文革”后順利考上了北京大學，還年紀輕輕地成為大學教授，周秉義也始終保持著讀書的習慣，這讓他在官場上始終以一個士大夫的心態(tài)去參與國事，不忘使命，善始善終，這不得不說是教育的力量，以上在以往研究中多已提到，在此不多做論述。

周秉昆一直被認為是三兄妹中資質(zhì)最差的，他沒有非得上北大的愿望，沒有強烈的政治抱負，他只是喜歡讀一些文學作品，如果能借此謀生，同時還有幾個肝膽相照的朋友，那就是幸福的人生了。他曾經(jīng)得到過這么個機會，那就是作為《紅齒輪》雜志的編創(chuàng)，這是一本官方授權(quán)面向群眾的曲藝雜志，在做編創(chuàng)期間的周秉昆就像遇到甘露的小草，對人生充滿了希望與美好寄托，他采編內(nèi)容不分晝夜，斗志昂揚，但是政治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文藝作品不斷受到打壓，作者也不禁在文中對當時的大環(huán)境大發(fā)議論：“他們的人生按照底層的種種規(guī)律和原則一如既往地進行。北京政治舞臺上則更加緊鑼密鼓先聲奪人，似乎又醞釀著什么驚心動地的劇情……人心正在積蓄某種力量，人們已經(jīng)看到了太多民間原則橫遭踐踏的現(xiàn)象，那原則乃是他們世世代代賴以抱團取暖的經(jīng)驗；他們受夠了，一邊被動地修復，一邊在等待時機。他們相信：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在文中，周秉昆自覺意識的覺醒與上過大學的激進青年好友呂川幾乎是同步的，呂川在與“六小君子”通信時表達過關于義的觀點：“我承認你們都很義氣，但那義氣，從來僅僅局限在我們之間，凡與我們無關系的其他人……我們何曾表現(xiàn)過正義和同情？我們之間那種義氣，與我們父輩當年的拜把子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是一種本能的生存之道！”?作者通過呂川之口消解了這種民間狹義上“義”的概念，不是正義，更不是拜把子等含義，它指向了責任。周秉昆的師傅曾對他說：“國家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總得有人豁出去做點兒什么?！?在師傅與呂川的感召下，周秉昆毅然地將帶有反動性質(zhì)的天安門廣場詩歌印在了《紅齒輪》上，并將雜志分給了形形色色的路人，當他被公安帶走時，他在內(nèi)心卻默默感謝著呂川：“謝謝你托人捎給我的那些詩——這里也曾經(jīng)是我周秉昆的大學……”?在傳統(tǒng)社會中士子情懷往往通向最高權(quán)力，成為皇權(quán)的附屬，但在現(xiàn)代民間社會里，士精神裝上了現(xiàn)代文明的羽翼，演變成帶有啟蒙與覺醒的文化基因，士的責任意識在民間社會中再次創(chuàng)新與成長，并展現(xiàn)出強大的生命力。

二、民間立場下的關懷——消解民間倫理中的“惡”

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闡述人類社會最終都會從人民集體的道德倫理中走出來，進入個體倫理時期，正如“文革”走向“改革開放”。當人們進入自由倫理時期，個體生命感覺的迷失進入人們的視野。在這個背景下，東北，這個曾被稱作“新中國的長子”的地區(qū)，在現(xiàn)代化的轉(zhuǎn)型中，痛失了賴以驕傲的支柱產(chǎn)業(yè)——重工業(yè)，它羽翼下的子民，尤其是小城市工人階級成為轉(zhuǎn)型陣痛期的主要受難者。作者在對現(xiàn)代化進程展現(xiàn)出了深刻的反思之外，更著重表達了對故鄉(xiāng)人民的同情與關懷。小說始終不談大惡之人，處處是民間社會最基礎最真實的存在狀態(tài)，這不同于新文學以來的知識分子文學傳統(tǒng)——站在啟蒙的立場上觀望這混沌的世界。作者在民間倫理中看到了惡的成分，在批評之余都給予了充分的理解與同情。這種理解和同情與作者一如既往的民間立場不可分割，在書寫現(xiàn)實的同時，也試圖為民間世界的存在提供更多的空間。

（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走不出的物欲迷陣

在文中，作者不只一次提到過年準備年貨這件事，從“文革”時期物資的限售到逐漸放開，從用糧票換年貨到用錢買年貨，在表面上，人民是從“缺物”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了，實則，改革開放以后，面臨社會的轉(zhuǎn)型，底層人民還是處在一種對物質(zhì)的極度渴望中。而對物的過度迷戀，則是對生命的徒勞消耗，生命桎梏在物欲之中，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農(nóng)業(yè)機械是一種技術(shù)含量高、結(jié)構(gòu)相對復雜的專門化生產(chǎn)工具，一般進行作業(yè)的工作條件比較惡劣，操作人員的使用技術(shù)水平和專業(yè)知識素質(zhì)差別較大。同時，作為一種生產(chǎn)工具，隨著使用期限的延長，機械零部件也會因正常磨損而引起使用性能下降，影響到正常使用。所以，農(nóng)業(yè)機械的使用管理中缺少不了維修保養(yǎng)這個環(huán)節(jié)。本文就農(nóng)業(yè)機械維修保養(yǎng)中過的相關問題進行探討。

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點，一是對私有財產(chǎn)的占有，弗洛姆在《占有還是存在》中解釋過“占有”型人生源于私有制，這種生存方式的排他性，導致主體與客體之間形成二元對立的雙方，“我的財產(chǎn)構(gòu)成了我自己和我的同一性”?，我在擁有財產(chǎn)的同時，我的生命也被財產(chǎn)占有。二是表現(xiàn)在對公共領域的冷漠上。作家在展現(xiàn)“光字片”人民的這些陋習時，筆者認為作者雖多有批判，卻不是精英知識分子式的“恨”，而是一種帶有對底層人民生活艱難理解為底色的規(guī)勸。比如作者通過郝冬梅之口就曾表達過這種觀點：“老百姓是通過自身生活水平的提高，來認識國家的進步的……誰也沒有權(quán)利要求他們像既得利益者們一樣客觀理性地看待國家的變化?！?在當代最重要的私有財產(chǎn)便是房子，在買房這件事上，當然也有像周秉義這種不沾公家便宜，執(zhí)意要把多出的房子還給單位的人，鄭娟也在拆遷時把自己曾住過的房子大方讓給朋友，但是需要了解的是，周秉義作為逃離了民間傳統(tǒng)世界的知識分子兼高級官員，他顯然不能代表民間的大多數(shù)，而鄭娟因為有位類似圣母一般的母親，教育的因素在她的身上也尤為明顯。但是大多數(shù)人更像魏國慶喬春燕之流，在已經(jīng)有房子可住的基礎上，占盡一切便宜，為此不惜喪失道德的人，隨著改革開放的腳步加深，人民可支配資源的增多，周秉昆和他的朋友們在“文革”時期是小有名氣的“六小君子”，而到了沒有強權(quán)環(huán)境的當代關系卻越走越遠，這也反映了沒有了外在的壓力，民間倫理一致對外的矛盾退居二線，民間世界內(nèi)部的矛盾逐漸顯現(xiàn)。國慶春燕夫婦拜托周秉昆利用哥哥周秉義的關系多爭取一套新小區(qū)的房子，春燕的姐姐為了爭財產(chǎn)與父母互不待見，這些現(xiàn)象都指向了物欲壓制生命的不合理。這也表現(xiàn)在“光字片”在拆遷時，民眾先是感激為他們改造老區(qū)的周秉義，而后又因為新居建在離城市遠了三站地的新區(qū)而不滿周秉義，雖然老百姓確實因為所擁有的財產(chǎn)有限，而使得他們對一點利益也會十分計較，但是作者顯然是站在批判的角度上去敘述的，他在文中寫道：“拯救者一門心思工作，被拯救者集體等著看笑話、說風涼話；拯救者想要成功，還必須斗心眼，進行智力博弈。”?這里含有些微的魯迅式對國人劣根性的“恨意”，但是作者很快也消解了這點“恨意”，他稱：“這也是人類歷史上屢見不鮮的事。由于政府官員公信力存疑，這種現(xiàn)象就更不足為奇?！?人民受制于物的束縛還體現(xiàn)在對公共領域的漠視上，市政府關懷“光字片”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專門撥了一筆資金買磚頭用于小區(qū)道路的修補，然而“光字片”的老百姓卻在晚上偷偷地把磚拿回自己家里。這里作家讓小說人物周秉昆的發(fā)怒表達批判的意味，但是緊接著作者也說出了，周秉昆之所以看到鄭娟和孩子們偷拿公家的磚而生氣也是因為在哥哥那碰了一鼻子灰的緣故，鄭娟也解釋為“文革”時期父親修理房屋時買磚困難，如今見到富裕的磚總是想要囤起來。作家對于這些現(xiàn)象在理解之余，有批判也有無奈更有思考，過于缺物的時代，人們對物的渴望被壓制著，當物質(zhì)資源成為自愿消費的前提時，有多少人以占有作為人生目的，而失去了生命存在的本質(zhì)與意義。

（二）意識形態(tài)籠罩下的民間世界——擺脫不了的“媚態(tài)”

民間世界由于歷史及現(xiàn)實的各種原因，總是處于一種直不起腰桿的“媚態(tài)”之中，尤其體現(xiàn)在對權(quán)力的渴望與依附上，這一點在《人世間》中尤其明顯。馬克思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明確表達了任何時代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擁有物質(zhì)資料以及物質(zhì)力量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chǎn)資料。而統(tǒng)治階級的力量在向民間世界傳輸時總是遇到各式各樣的變態(tài)，最初美好的愿望在實踐中逐漸發(fā)生變異。民間世界的藏污納垢與形而下為惡勢力提供了生存空間?！案母镩_放”以來，我們在市場與宏觀調(diào)控之間不斷試探，資本的力量無形之間侵入傳統(tǒng)的民間世界，這里沒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也沒有沈從文筆下神秘夢幻的“邊城”，實則民間從未真正地擁有過“邊城”。關于“官”的記憶向來是民間的主流，人民在傳統(tǒng)社會里掙扎，消解著現(xiàn)代化的到來，真正的人民當家作主在當時也難以實現(xiàn)，他們的思想被強權(quán)脅迫著，個體失去自主性，成為某個時代某個權(quán)力控制下的符號，《占有還是存在》這本書中認為占有與暴力和反抗有關，筆者認為意識形態(tài)籠罩下的民間世界就是一個被占有的世界，人民“去接受并非他自己的而是社會的思想、感情模式強加給他的某種意志、某些愿望和情感”?。在這樣的社會中，不免“幸福就在于他能勝過別人，在于他的強力意志以及他能夠侵占、掠奪和殺害他人?！?在動亂年代，他們是易被煽動的造反派，在當今他們就是趨炎附勢之徒，春燕就曾表達過這種意愿：“這年頭，誰都難免會被利用一下的！當初讓我寫什么‘批林批孔’的文章時……你不是比誰都替我著急，生怕我沒被利用成嗎？被利用一下怎么了……誰也別活得太矯情了”?。這還體現(xiàn)在百姓默許領導公款吃喝的陋習，甚至以有這種領導為榮，情感的建立也要維系在強權(quán)之上，或許他們的隨波逐流是集體無意識的，但是作者還是為這群與權(quán)力搭上某種關系就能安心生活的人群感到悲哀。在文中多次提到周秉昆為了幫助朋友去拜托曲老太太、邵敬文、師傅白笑川，甚至還有姐夫蔡曉光，還曾經(jīng)因為當官的哥哥不能為了幫助他的朋友動用權(quán)力而心生怨氣，但是作者在文中還是出于悲憫的人民立場給予了解釋：“幾乎所有底層，都希望能與有權(quán)力的人家攀成親戚，即使八竿子搭不上，能哈著住近了走動也是種慰藉。即使從不麻煩對方，也增加幾許生活的穩(wěn)定感?！?解釋之余，也是包含不能茍同的心理，為此設置了周秉義這樣一位公私分明的好官員消解這種權(quán)力依附的壓力。民間世界固有的傳統(tǒng)的人際倫理——人情依舊占據(jù)著支配性地位，而現(xiàn)代倫理——普遍主義卻鮮有生長空間。

（三）欲望在民間世界橫行——愛情本質(zhì)的變異

愛情這個概念在民間世界是一個較為邊緣化的存在，雖然我們的古典文學中也有祝英臺和梁山伯、焦仲卿和劉蘭芝之類對民間愛情的描寫，但是大多是女性對男性權(quán)力的依賴，而不是純粹的現(xiàn)代愛情。民間倫理秩序的穩(wěn)定是政治話語合法性的前提，也是政治話語進入民間倫理的基礎。正如只有作為民間倫理秩序的敵人，黃世仁才能進而成為政治的敵人，愛情在民間世界的邊緣化的生存狀態(tài)，提供了權(quán)力野蠻生長的空間，愛情成為一件可以交換甚至買賣的商品。而《人世間》由于作者民間立場的存在，肯定了民間倫理的豐富性本身，消解了傳統(tǒng)民間倫理的桎梏。

《占有還是存在》中對愛進行了兩種解讀，一種是重“存在”的愛，一種是重“占有”的愛?！爸卣加械膼矍槭菍矍榭醋饕环N私有財產(chǎn)，當?shù)玫搅舜韾鄣膶Ψ胶?，就失去了對愛追逐的興趣。即使身在愛情中的雙方，也會以愛之名束縛對方。但是愛是不能被占有的，你只能擁有愛的能力去愛一個人，而不是占有一個人?！?相比于周秉昆與鄭娟之間的愛，駱士賓對鄭娟的強暴，以及發(fā)達后回來爭奪兒子的行為，沒有絲毫愛的痕跡，充滿了暴力的占有與掠奪。而周秉昆對鄭娟的愛一開始源于對美的迷戀，他多次把自己和鄭娟帶入到文學作品中去想象他們在一起的美好未來，而在他幫助她的家人后，他又有了一種救世主的心態(tài)，但是這種高于對方的心態(tài)很快也在愛中消解，周秉昆被抓，周母因為女兒被逮捕而昏迷不醒，鄭娟獨自帶著兒子和周蓉的女兒在周家照顧周母，在這里他們之間的愛情進行了升華，當周秉昆出獄后見到鄭娟時，才有了周秉昆的那段心理獨白——雖然鄭娟依舊很美，但是他們之間已經(jīng)超越了最初原始的愛欲，而是一種濃烈的愛。蔡曉光與周蓉之愛也有一定超越民間倫理的成分，但是作家也曾借蔡曉光之口表達過對周秉昆與鄭娟之間的“存在”著的愛情的向往：“人家兩口子，雖然都沒宣稱過自己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可人家兩口子實際是!正因為這樣，他們才能在經(jīng)歷了重大生活變故后，一如既往地那么黏乎。別小瞧這一種黏乎勁兒，我覺得，它可是關乎人生終極幸福的最主要因素!”?作者在設置鄭娟這個人物與駱士賓和周秉昆的對比關系中，將理想的愛置于現(xiàn)實的占有里，補充了民間倫理中稀有的愛情元素，雖然鄭娟是死刑犯的遺孀，肚子里還帶著一個強奸犯的孩子，但是周秉昆出于愛甚至賣掉傳家寶救濟鄭娟，為了鄭娟珍視的孩子，周秉昆殺人也要和她在一起?？隙◥矍檫@一點并不是傳統(tǒng)民間倫理的范疇，尤其蔡曉光與周蓉以及護士之間的關系甚至有點有意在消解傳統(tǒng)民間倫理的束縛的意味，作者想要賦予民間世界更多的可能性與生命存在的出路。到了周家第二代，愛情的光輝逐漸淡去，周秉昆的兒子周聰?shù)母星樯畛錆M危機，周蓉的女兒與功成名就的有婦之夫在一起，即使在周秉昆這一代中，春燕與國慶的結(jié)合也是在荒唐的一夜情之后，由于種種原因而走在一起。當愛情與名聲、金錢、年齡、婚姻等等一切與愛情無關的東西綁在一起時，才是愛情名存實亡的本質(zhì)。

結(jié)語

民間世界，由于它內(nèi)涵的豐富與復雜，形式的生動與自由，向來是文學書寫的主要領域，不管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鄉(xiāng)土作家的民間書寫，還是海派小說的都市風俗，還有國外的“外鄉(xiāng)人”題材，人與社會是個永恒的話題。當代長篇小說《人世間》在梁曉聲的筆下，展現(xiàn)的不再僅僅是跨越大半個世紀的東北民間世俗風情畫，字里行間還含有濃濃的深情，這分深情來源于作家對民間世界深切的關懷與認同。作家對東北A城的“光字片”貧民區(qū)可謂愛得深沉，對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也是極盡包容，對于像鄭母、鄭娟以及周家此類大善之人，作家不惜筆墨高唱贊歌，而對于居民之間小偷小摸、好占便宜、無視公共領域等陋習，作家在指出錯誤之余，又不忍大加指責，這不得不考慮到作家一顆火熱的愛民恤民之心，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削減了作品在現(xiàn)實主義批判上的力度與深度。

①?梁曉聲、解宏乾《知青代言人梁曉聲從一個絕望的時代走出來》[J]，《國家人文歷史》，2013年第13期。

②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關鍵詞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139頁。

③陳思和《都市里的民間世界:〈傾城之戀〉》[J]，《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版，第4期。

④⑤⑥⑨⑩??????梁曉聲《人世間》（上）[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447頁，第389頁，第389頁，第18頁，第74頁，第447頁，第 438頁，第469頁，第471頁，第445頁，第137頁。

⑦劉小楓《沉重的肉身》[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

⑧轉(zhuǎn)引自章培恒《從游俠到武俠——中國俠文化的歷史考察》[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

????[美]艾里?！じヂ迥贰墩加羞€是存在》[M]，李穆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5年版，第65頁，第66頁，第68頁，第33頁。

????梁曉聲《人世間》（下）[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357頁，第368頁，第368頁，第2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