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識分子一詞不再“純粹”的時代,一個頻頻被形容“可愛”“迷人”、作品斷貨后在二手書網(wǎng)站顯示高價且難搶的學者,稱得上珍稀。人類學者項飆是這樣的人之一。
隨著“附近在消失”和“懸浮”等概念“火”起來,人們談及項飆,免不了重提他年少成名的經(jīng)歷:高中開始做社會調查,18歲保送北大社會學專業(yè),20歲投入對北京“浙江村”的研究,六年后受牛津大學邀請免考讀博……某種程度上,他的成長脈絡、學習經(jīng)歷確與這份名聲匹配,智識精神與“非他者”姿態(tài)背后,仍有一位少年人獨立自由的身影。
本文摘自吳琦對話人類學者項飆的訪談錄《把自己作為方法》。通過這段訪談,可一窺90年代那個“不滿意”“不愉快”“焦慮”的北大青年,何以成為一個務實、開闊、溫和的學者,繼而轉向不滿、不愉快、焦慮,何以總是它們,代言著一代代青年面臨的各異現(xiàn)實?
吳琦:一般在大學里,大家都忙著選擇,到底自己要成為哪一種人,并沒有一條現(xiàn)成的唯一的道路。尤其是進入北大之后,我的感受是,迷茫可能加倍,因為身邊的同學五花八門,有的是學霸、書呆子,有的是游戲發(fā)燒友,有的是文藝愛好者,有的專門搞學生會或者社團活動。但在您的回憶中,好像自己想做的事,比如成為一個知識分子,是非常自然的,不需要選擇似的。這可能和您的父母就是老師有關系?還是說當時的大學生氛圍普遍有這個特點?
項飆:我可能是比較自然的那種,就做自己想做的事。軍訓之后進入北大,有一個總的環(huán)境,我們當時基本上不用考慮就業(yè),至少在一二年級的時候,家長也不太提這個事。
當然我父母也不太理解我的專業(yè)選擇,因為我沒有高考,是保送的,可以自己選擇專業(yè)。第一選擇是想選政治學,父母說絕對不可以,除了政治其他都好。他們推薦第一經(jīng)濟、第二法律,他們覺得我口才比較好,因為我在中學比較愛講。我說這兩個專業(yè)太沒勁了,都是已經(jīng)設定好的東西,拿去套一下,這個當然是很粗淺的理解。
我當時讀的有趣的東西都跟政治有關,就跟我的中學同學商量,最后就選了社會學。當時肯定聽說過費孝通這個名字,但并不了解他的研究。進了北大以后,我對其他人做什么事不是特別注意,因為我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吳琦:那當時您主要焦慮的是什么?
項飆:我對北大社會學系開的課非常不滿意。上了一年級課程后,就給我媽媽寫信,我說這個課怎么講得跟我們的實際情況沒有關系。我們有個剛開的課叫“社會工作”,講的都是從外面來的概念,我覺得很枯燥。我媽媽回了一封信,我的印象比較深,她說他們年輕的時候學蘇聯(lián),這就給了我一個理論框架來批判當時的課程設置。
我花了一個周末、兩個晚上,開著臺燈(我比較有經(jīng)濟頭腦,第一年去北京的時候從家里拿了600塊錢,從那之后再也沒從家里拿錢,就靠寫稿、做各種事情來掙錢,所以我經(jīng)濟條件比較好,自己買了臺燈),寫了一封很長的信《關于課程設置的若干建議》,給我們系主任王思斌老師。
我說我給您一個建議,不是說系里應該根據(jù)這個方案來改革,只是通過我的建議來形成一個參照物,以此映射出現(xiàn)的問題。王老師非常興奮,在系里開會的時候,說這個學生給我寫了一萬多字的信,把信給其他老師看,老師們都很來勁,說我們的學生有這樣的思考。這也給我很大的鼓勵。如果當時受到打擊,以后可能就會發(fā)怵。那是我第一次把真實的不快寫出來。
吳琦:信里主要是對老師們講課哪方面不滿意?
項飆:北大老師當然都很優(yōu)秀,我們進入大學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第一批受過完整教育的老師留下來任教,他們教大一。知青一代那些老師比如王漢生、孫立平主要以指導研究生為主,基本上和我們沒有接觸。而教本科的就是學院派的老師。
我下去調查的時候,一般先找地方院校的老師聊他們當?shù)氐那闆r,他們也發(fā)表過文章,但一聊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除了重復新聞報道的話語之外,對當?shù)鼐烤拱l(fā)生了什么事情說不清楚。我就很奇怪,你整天生活在這里,怎么會不知道呢?他們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不感興趣又寫這方面的文章,就很空洞,里面沒有什么實在的觀察。
我們當時北大的老師也有這種情況,我認為他們講的東西是無機的,就是教科書里的東西。大二以后,我比較重視數(shù)學和英語,覺得這是比較實在的東西,也去學經(jīng)濟學的課,剩下的時間就是做“浙江村”調查,以及搞社團。
你看,我們來談青年,很容易就談自己對青年時代的那種留戀和鄉(xiāng)愁,其實這不太健康。青年很重要,不在于我們?nèi)セ叵胱约旱那嗄陼r光,而是用今天青年的眼光去拷問我們,讓他們來“審判”我們,這樣才能有更真的東西,我們才有機會反思自己。
吳琦:當時還可以罷課,說明整體環(huán)境還是比較寬松。
項飆:那時候環(huán)境比較松。進入1992年,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我從28樓(宿舍樓)出來,早上7點鐘,大喇叭在全校響——我們都是踏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聯(lián)播”的播送去食堂打飯吃早飯——電臺女中音在朗誦《東方風來滿眼春》,就是《深圳特區(qū)報》對鄧小平南方講話的報道?!渡钲谔貐^(qū)報》報道之后,開始宣傳《深圳特區(qū)報》的文章。我印象特別深,因為“東方風來滿眼春”是新造的句子,之前沒聽說過。一夜之間,氣氛就不一樣了。
隨之而來的是校園內(nèi)的講座開始多了,很多都是關于營銷策劃的。這種學生下海賺錢的事其實在1991年就有了,但在1992年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市場經(jīng)濟被認為是正統(tǒng)。各種文化現(xiàn)象也重新出來,比如新一輪“國學熱”。那時候我們也沒有什么爭論,大家談各種各樣的事,比如關于斯堪的納維亞模式的討論。我很活躍,作為社會學社社長,請大家來辦講座,都蠻興奮??臻g肯定是有,老師也不太管。學校也開始賺錢。我們的黨委書記開始建北大資源樓,以及整個北大資源集團。
“資源”這個概念是我從北大學到的最早的幾個概念之一。資源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在私有化市場經(jīng)濟之后,原來我們生存所需要的物質,現(xiàn)在轉化成了潛在的資源,是可以升值的。你一定要占據(jù),要有明確的產(chǎn)權。北大本來是一所學校,每天的日常生活就這么被編織起來,現(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資源,就辦班、蓋樓。從我們那個時候開始了一個很大的轉變——大學資源化?!百Y源”作為概念,我覺得蠻有意思,早先我一點都不批判,當時我們都覺得這好像是一件好事。理論上對我也蠻有啟發(fā),因為我也看日常生活中人們怎么運作資源。溫州人從小就對這方面比較敏感。
吳琦:您父親保存了好多您上學以來發(fā)表過的文章的剪報,當時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所以多數(shù)文章我們現(xiàn)在都看不到了,大學時都發(fā)表過一些怎樣的文章?
項飆:我在北大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叫作《第三位先生》。剛進學校,我們社會學系的一個高年級同學在編報紙,約新生來寫,我比較愛拋頭露面,就寫了一篇。大家都說北大的五四精神是“賽先生”(Science)科學和“德先生”(Democracy)民主,我說其實還有第三位先生叫“穆先生”(Morality),這里“穆”就是道德,新道德。
我認為這個道德問題非常重要,不能忘記。這一方面是重復當時的說法,強調從技術、體制到文化層面的變化;另外一方面也是想講,道德不應該像帽子一樣戴在我們頭上,罩在我們生活中,今天的道德必須把帽子從頭上摘下來,放在我們手上,我們要去觀察它。如果一頂帽子戴在頭上,我們是看不到它的,我們可以意識到它的存在,但不知道帽子是什么形狀什么顏色,不知道道德從哪里來,糊里糊涂跟著它走,是盲目地跟從。如果要讓別人去尊重這樣的道德,那就是不道德。講“穆先生”,是說道德應該是一種有選擇的道德,要以個體自由為基礎。這肯定是從哪里讀來的,可能是從高中“文化熱”里留下來的。另外也的確覺得對道德一定要作實證觀察和分析,而不是大而化之地視為教條。反教條、反體系、反知識分子、反精英的那種心態(tài),又牽扯到用哪種語言來寫作,這個可以以后再講。
馬克思最早講偷竊的問題,其實從蒲魯東就開始講,問偷竊為什么被認為不道德。
首先,偷竊成為一種不道德的行為,前提是私有財產(chǎn),如果沒有私有財產(chǎn)就沒有這個問題。后來馬克思分析,在森林里面你撿掉下的樹枝和把樹枝砍掉,同樣被認為是偷竊,如果土地是莊園所有,可以講樹木是你所有,但樹葉、樹枝都從樹上掉下來,還歸你所有,等于無限擴大了,大家都認為你拿這個東西是不道德的。所謂的偷竊,在什么時候、什么條件下成為一種不道德,有歷史的演變。
再比如,家庭和腐敗的關系也讓我們要對道德作實證分析。為什么因為照顧子女而腐敗,大家就覺得好像可以寬容一點?同時我們對腐敗官員的揭露,卻把大量篇幅放在男女關系上,而對這個人究竟怎么貪污、制度設計哪里有問題、貪污造成的具體后果又講得很虛幻?道德是多維度的,為什么在這個維度給予那么大的權重,其他的事情給予小的權重?北大校長給媽媽跪下,拍成片子拿出來流傳,這給青少年的影響非常壞,因為它把一個不自然的、說不清楚的道德觀猛然扣在你頭上,不但讓你無法選擇,而且讓你失去了究竟何為道德何為不道德的基本感知。
我想我當時寫這篇文章是講“五四”要建立新道德,要去理性地思考,有個人的自由。沒有選擇的道德是不道德的,強加的道德最不道德,因為把我的道德強加于你,意味著我要對你的人性做一個潛在的徹底否定,你要不接受我的道德,在我眼里你就不是人了。
項飆,學者,現(xiàn)任牛津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曾著《全球“獵身”:世界信息產(chǎn)業(yè)和印度技術勞工》《跨越邊界的社區(qū):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等
摘自微信公眾號“鳳凰網(wǎng)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