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剛
在李遠落看來,2015年是他生命里又一個厄運纏身的年份。
他的第一個厄運纏身的年份是2010年。那一年春天,他的妻子為他生下了白白胖胖的小兒子,卻因為產(chǎn)后大出血,甚至連小兒子落地后的第一聲啼哭都沒聽到,便在醫(yī)院的產(chǎn)床上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因為沒有母乳喂養(yǎng),小兒子一出生便只能吃奶粉,缺乏足夠的免疫力,從醫(yī)院抱回家后就哭鬧個不停,然后開始發(fā)燒,喂奶粉吐,喂水也吐。李遠落只得抱著襁褓中的小兒子再次住進了醫(yī)院。第一次住了五天便出院回了家,但沒出十天,同樣的情況就又出現(xiàn)了,李遠落不得不第三次抱著小兒子住進醫(yī)院。如此周而復(fù)始,直到第二年春天來臨,年滿周歲的小兒子才慢慢好起來,不再需要隔三差五地往醫(yī)院里送。
在李遠落的感覺里,那時候他就是一輛定向運營的小客車,不停地在醫(yī)院和家之間往返。小兒子出生之前,李遠落便有一個快五歲的兒子,他早早地就和妻子商量好了再生一個,并且最好是生一個女兒,兒女雙全,他們的生活因此將變得更加完滿。卻怎么也沒想到,妻子這次生下的依舊是個兒子;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妻子生下了兒子,卻從此撒手人寰,就留下李遠落一個人,守著兩個兒子過剩下的日子。
到2015年農(nóng)歷臘月間,李遠落將年滿三十八周歲。入秋的時候,剛剛度過七十歲生日的老母親咳喘病發(fā)作,老母親咳喘病已有不下三十年,每年一到秋冬季節(jié)就會發(fā)作。一開始,老母親根本就沒當(dāng)回事,以為和往年一樣,吃些藥,身上穿暖和一些就會慢慢好起來。
李遠落也沒怎么在意,因為他根本就無暇去注意——自打妻子撒手離世、小兒子的身體好起來以后,他就買了一輛機動三輪車,在縣城載客掙錢,老母親則守在家里,看管兩個孩子。李遠落每天清早出門的時候,老母親和孩子都還在熟睡,等他深更半夜回到家時,老母親和孩子都已進入了夢鄉(xiāng)。
冬天的夜總是很漫長,李遠落大清早出門時,天還黑著。有一天李遠落起了床,洗漱好了正準(zhǔn)備出門,就聽見老母親的房里傳來輕喚聲。老母親喚著李遠落的乳名,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喘。李遠落聽到了老母親的輕喚,也注意到了老母親的咳喘。此前幾天深夜回到家,李遠落就依稀聽到了老母親零星的咳喘聲,但只是那么幾下,過后就靜寂了。
李遠落感覺到這天早上與往常明顯地不同,趕緊沖進老母親的房間,只見老母親坐在床上像坐上了一艘風(fēng)浪中飄蕩不定的小船,大張著嘴,身體不住地晃動著,面色鐵青,雙唇發(fā)紫。李遠落感覺到老母親這次病的不輕,不由分說拉起老母親就要往醫(yī)院里送。老母親輕輕地搖了搖頭,擋開了李遠落伸過去要摟起她的手。李遠落只得轉(zhuǎn)身去找老母親的藥箱。等李遠落拿著藥片,端著開水再進到老母親的房間時,老母親的咳喘已經(jīng)停止。老母親歪倒在床上,身體扭曲,雙目微閉,眼角掛著兩顆巨大的亮汪汪的淚珠。
李遠落“咯噔”一下就呆住了。裝滿開水的白瓷碗和藥片同時從李遠落手里滑落,砰的一聲,碎了的白色瓷碗、藥片和著小兒子撕碎在地來不及打掃的小紙片,在老母親的房間里散了一地,像誰撒落的白色紙錢。李遠落不由得雙手抱頭,撲通一聲跪倒在了老母親床前……
李遠落知道老母親身體多病,知道老母親終有一天會離他而去,為此,他曾在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為老母親祈禱,乞求上蒼能讓老母親活得長久些……現(xiàn)在,一切都落了空,泡影一樣幻滅了。還是在李遠落上中學(xué)的時候,父親去井下挖煤,有一天早上出門去了煤礦山,晚上便破例沒有回來,等到第二天回來的時候,已變成擔(dān)架上一副冰涼的軀體……
老母親在世的時候,李遠落可以大清早出門半夜才回家,現(xiàn)在老母親走了,李遠落早上出門之前就必須得先管好兩個兒子,晚上也必須得天不黑就回家。但是,在李遠落看來,這一切都不算什么,老母親的離世盡管叫人猝不及防,但也只是必定要來的那一天提前了一些時日到來而已,而管教自己的兩個兒子、操持自己的家,則是他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的本分。
讓李遠落覺得厄運再次降臨的事情發(fā)生在一天黃昏。那天李遠落本來已經(jīng)決定收車回家,他也已經(jīng)把車開到了縣城城尾,開上了回家的鄉(xiāng)村小路。經(jīng)過路口時,李遠落有意減慢了車速,遠遠地看見路邊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男子在招手,隨即又聽到青年男子興奮的叫喊:“三輪!三輪!”黃昏的鄉(xiāng)村小路上就李遠落和青年男子兩個人,李遠落有些遲疑,心頭的決定還沒有做出,車子已經(jīng)駛到了青年男子身邊,并且條件反射似的踩下了剎車。青年男子是要到城頭的一家賓館里住宿,坐上車子報了地點,青年男子便甩過來一張面值二十的紙幣,說不用找了。二十塊,那是平常從城頭到城尾跑四五趟才能掙到的數(shù)目。李遠落頭皮一硬,就扭動了方向盤。等李遠落再次返回到城尾的鄉(xiāng)村小路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想著家里的兩個兒子,李遠落不由得加快了車速。
李遠落想到了家里的兩個兒子,想到了加快車速盡快往家趕,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大冬天的黃昏會有幾個老太婆站在路邊低頭擺龍門陣,等他發(fā)現(xiàn)的時候,快速行駛中的機動三輪車已經(jīng)靠近她們的身旁,李遠落趕緊死死地踩住剎車,并且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談興正濃的老太婆們當(dāng)然聽到了忽然想起的剎車聲和隨之傳來的呼喊,紛紛驚恐萬分地張開了嘴,有人開始拔開腿準(zhǔn)備躲避,有人則籠罩在突然而至的驚恐里不知所措。三輪車后來是在老太婆們身邊剎住了,但與此同時,因為反應(yīng)不及,更因為她們不大可能有更快的反應(yīng),穿著臃腫的老太婆們呼啦扭作一團,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
李遠落是在120救護車把老太婆們送進醫(yī)院,挨個做過詳詳細細的檢查,除了一個老太婆發(fā)現(xiàn)腰椎橫突骨折,其他人都沒什么大問題,又挨個將她們送回了家,并為腰椎橫突骨折的老太婆辦理了住院手續(xù)之后,才回憶起這些細節(jié)和場景來的。想起這些細節(jié)和場景來的時候,李遠落就蹲在病房里一個少有人矚目的角落,不停地敲打自己的頭,心里狠狠地恨自己為什么要貪圖那二十塊,又為什么要開那么快。
橫突骨折的老太婆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得知老太婆受傷的消息,他們先后趕到醫(yī)院,看了老太婆一眼就又紛紛轉(zhuǎn)身離開了,離開之前,他們不約而同地撂下一句話,他們說:“(我們)也不要求別的什么,你(李遠落)就還一個好生生的人給我們就是了?!崩咸牌呤鄽q,讓李遠落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去世不久的老母親。自打傷后那一天起,李遠落就一直在醫(yī)院守護著她,李遠落心里總覺得那就是在守著自己的老母親。
李遠落好幾次拿著老太婆的腰椎片子去問過不同的醫(yī)生(至少兩次問過我),都說老太婆是骨折了,但在眾多的骨折里,老太婆的橫突骨折是相對輕微的,只要不出其他的問題,臥床休息一些時間就會愈合。因此面對老太婆的兒女們,聽到他們不約而同的話語時,李遠落心里就有些底氣——按照醫(yī)生的說法,如果一切順利,他們所要求做到的事情就是指日可待的。因此在照顧老太婆吃喝拉撒時,李遠落就更加地顯出了細致和耐心,不知道的人,真就以為那是兒子在照顧自己的母親。
讓李遠落漸漸覺出窘迫的是錢。出事之前李遠落每天或多或少地都有些收入,出事了之后便只有支出了。入院時他為老太婆的住院卡上打了兩千塊,一周后護士開始催費,他又打了兩千塊。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支出李遠落沒法準(zhǔn)確計數(shù),但都與老太婆有關(guān),確切說是與老太婆的家人有關(guān)。
老太婆受傷住院后,李遠落就知道老太婆有三男兩女五個孩子,但老太婆有多少個孫子孫女又有多少個外孫子外孫女,李遠落就沒法搞清楚了;李遠落能夠清楚地記起的就是老太婆的兒子或者女兒,他們總是帶著老太婆的孫子孫女或者外孫子外孫女,隔三差五地來醫(yī)院探望。探望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探望過后的飯食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李遠落有幾次想借故照看老太婆躲開,從來就對老太婆的吃喝拉撒不聞不問的兒子或者女兒這時候卻勇敢地站了出來,主動地暫時承擔(dān)起了照顧老太婆的重任。李遠落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也去了餐館,直到一群人酒足飯飽之后離開。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到護士第三次催費的時候,李遠落便顯出了無奈。
李遠落向護士提出能不能緩緩。
這是能緩緩的事情嗎?這是新到病房探望的老太婆的兒子的搶答。
搶答過后,老太婆的兒子和孫子便不由分說找來了負責(zé)處理事故的警察。
見多識廣的警察簡單問過幾句之后就明白了個大概,但警察也只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除此而外便是在臨走的時候,對李遠落和顏悅色地提出他們作為警察的要求:“你要盡快想辦法(找錢),實在不行,賣了家里的房子也要先把病人醫(yī)好……”盡管警察的話不是李遠落印象里居高臨下橫沖直闖的樣子,他還是從言語中覺出了巨大的威懾力。
李遠落晚上就失眠了。自從出事以后,李遠落天天都失眠,但這次卻是一連幾天,整夜整夜地未合眼。
2015年冬天的那個清早,李遠落照例從醫(yī)院外的餐館為老太婆買來了早餐又喂給老太婆吃了,又和往常一樣喂老太婆吃過藥,然后便步出了病房,一步一步,登向了住院大樓樓頂。住院部三樓樓道旁是一個正在進行病房改建的臨時建筑工地,窗口空蕩。李遠落停下來在幾間空蕩蕩的屋子里巡視了一遍,探出頭看了看地面又望了望樓頂,側(cè)身撿起地上的一把小釘錘,繼續(xù)向上登去。
冬日早晨的五樓頂上寒風(fēng)刺骨,李遠落接連打了幾個冷戰(zhàn),身體一趔趄,險些就摔倒了。站定之后舉目四顧,李遠落首先看見了四周齊腰高的圍欄,接著便看見住院樓外差不多齊樓高的楠木樹樹梢,和住院樓四周鱗次櫛比的樓宇。
李遠落沿著圍欄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在面向家的方向站定,小兒子出生以來的一幕幕無聲電影似的閃過他的腦海,良久之后,李遠落朝著家的方向,深深地接連鞠下了三個?,然后抬起腿,跨過圍欄,如履平地般地邁開了步子。
……撲通……
2015年那個冬日的早晨,那一聲悶響傳來的時候,我正在查房。我從老太婆所在的病房出來,一個家屬緊跟著從病房跑出來在走廊上拉住我,提出無論如何要調(diào)換一間病房。我問為什么。那個病人家屬于是說到了昨夜,說到了李遠落。她不知道李遠落的名字,她管他叫那個人。她說,“那個人”這幾天天天夜里都不睡覺,昨天夜里尤其讓人受不了,“那個人”要不在病房走來走去,眼睛鼓得像燈泡,還東看看西瞧瞧的,嚇得她和女兒不敢睡覺,要不就唉聲嘆氣,不住地把病房的門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讓她們根本就沒法睡覺。我說我知道了,下來了解情況后答復(fù)她。話音剛落,耳邊猛地里就響起撲通一聲悶響。
我愣了一下。隨即看見一個同事急匆匆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在我耳邊低聲告訴我:“有個人跳樓了!就在護士站窗外。”同事的話沒有說完,我已拔開腿,飛也似的沖到了事發(fā)地點。
那時候,血肉模糊的李遠落已被送進了搶救室,無聲地躺在搶救室的病床上。因為事情發(fā)生得太過突然,因為眼前的死者已經(jīng)面目全非,在場的人,除了知道他是個跳樓者,其余的情況均是一無所知,一片空白。人們開始在他身上搜尋,想要弄清楚他的來歷,最起碼要知道他姓甚名誰。最后,有人在他單薄的褲兜里找出了一個破損不堪的皮夾子,接著又在皮夾子里面找到了一張身份證、一張銀行卡和總計不超過二十元的幾張面值不等的皺巴巴的紙幣,人們這才把眼前這個面目全非的死者與不久前那起車禍對上號,知道他就是車禍的肇事者,并且知道了他的名字——李遠落。
2015年那個冬日的早晨,病房里的人們也都聽到了那一聲突兀而沉悶的巨響。很快人們就都知道了,那是李遠落的身體劃過住院樓外挺拔茂盛的楠木樹枝葉,而后墜落在地發(fā)出的。但是人們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樣的魔力,讓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竟然因為一起并不嚴(yán)重的車禍,拋下兩個年幼的孩子,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現(xiàn)場顯得太過簡略,李遠落在第一時間被搬離之后就更加一目了然:一大灘漸漸冷卻的殷紅的血,旁邊是一根綠油油的楠木樹枝,枝葉下面蓋著一把小釘錘。關(guān)于楠木樹枝,人們看著枝干新鮮的殘端,再抬頭望一眼身旁挺拔的楠木樹干,便都知其來源了。倒是小釘錘的出現(xiàn)有些令人費解,但也很快就搞清楚了來龍去脈:它來源于住院部三樓的臨時建筑工地。住院部三樓以上是醫(yī)院單身宿舍,樓道口的鐵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除了住在三樓以上的人上下樓時自己打開,平日里總是緊鎖著,小釘錘是李遠落用來撬開大鐵鎖從而得以爬上住院樓樓頂?shù)墓ぞ?。人們由此推測,2015年那個冬日的早晨,應(yīng)該不是李遠落第一次登上住院部樓頂。他是早就鐵了心的。
人們圍攏在現(xiàn)場,每個人都在心底里暗暗地尋找一個能讓自己信服的解釋。人們首先想到并說起的便是不久前那起車禍的傷者,包括正在醫(yī)院住著的老太婆和已經(jīng)回家的另外幾個,最后,人們理所當(dāng)然地想到并談?wù)撈鹄钸h落,包括他的家庭、他的過去和眼下面臨的這起車禍。關(guān)于李遠落的家庭和過去,很多人并不十分了解,只隱約聽說他家有兩個孩子,人們談?wù)摰闹攸c于是理所當(dāng)然地停留在了不久前的那起車禍上。有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更多的人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止不住聲聲嘆息:“哎——可惜了!”
我想人們是在說李遠落,也可能是在說那根折斷在地的楠木樹枝?;蛟S也可以說,三十八歲的李遠落就是一根樹枝,在2015年冬天,那個早晨的寒風(fēng)之中,這根樹枝,猝然斷裂了。
這已然是又一個無法更改的事實。說出它的人臉上掛著悲戚,周圍的人們似乎一下被點醒了,說的人話音未落,人群里開始響起抽泣和嗚咽,還有幾長串猛烈的號哭。不知道的人,就都以為,他們就是李遠落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