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山
乾隆下江南,必經(jīng)文安縣;每經(jīng)文安縣,必要住一晚。
留駕的不是旖旎的風(fēng)光,也不是江南詩意般的女子,恰恰相反,當(dāng)時的文安縣經(jīng)常是水患肆虐,民不聊生。出京二三百里,車馬勞頓,龍體倦怠,正是駐蹕休憩的節(jié)點。文安風(fēng)物,是京城的延伸,乾隆沒有走村訪戶察民情的打算,聽了幾句治水的奏報,想早早歇了,把精力留給神往的江南。
用膳的時候,隨行的太監(jiān)端上一盤小魚。嘗遍“海陸空”的乾隆還是第一次吃這么小的魚,大小粗細(xì)跟剛抽出來的麥穗差不多,一條挨一條,有頭有尾,完完整整,清清楚楚,不粘不坨。乾隆拿起筷子,又放下。
太監(jiān)上前稟報,此乃文安農(nóng)家燉小魚,地方官說有些特色,特來孝敬皇上。
皇帝出巡,有一個龐大的膳食團隊,負(fù)責(zé)食材采集加工制作,每個環(huán)節(jié)專人負(fù)責(zé),裝盤上桌前專人品驗,確認(rèn)安全后方可呈給皇上。有時搭配地方特色小吃,更是層層篩查道道把關(guān),一口菜送到皇上嘴里,其路漫漫,比選美都嚴(yán)苛。
乾隆嘗了一口,一口其實就是一條。接著又吃第二條、第三條,乾隆把一盤小魚都吃了。伴著小魚的還有一個玉米面餅子,乾隆也沒放過。別的菜沒顧得上動一下,小魚就都“游”進(jìn)了乾隆的肚子。他看看空盤子,又看看太監(jiān)。
太監(jiān)不太明白乾隆的意思,是吃飽了呢還是再上一盤呢?
把做魚的廚子叫來,乾隆說。
不大工夫,廚子跪倒在乾隆腳下。
廚子沒有體似篩糠誠惶誠恐,雖然恭敬,但是鎮(zhèn)定。乾隆反而有些好奇,問廚子:你見了皇上不怕嗎?
廚子:皇上是老百姓的皇上,是老百姓的天,是來敬的,不是來怕的。
乾隆站起身來,睜大了眼睛看著廚子:起來回話。
廚子起身抬頭,普普通通莊稼漢模樣,長得不驚不喜。
乾?。航o朕說一說你的廚藝,隨便說。
廚子:俺這算不得什么廚藝,就是家常飯,自然而然地就會了。魚就是洼淀里的魚,給皇上做的這種叫小麥穗兒,魚就長那么大。洗凈了滾上面上鍋炮,是干鍋炮不是用油煎,老百姓家里沒有油?;鹨穑诘脙擅娼瘘S,估摸五六成熟。炮完魚,兌好醬醋,大料蔥姜蒜一干調(diào)料同時入鍋。水要適中,浸到魚即可,多了奪味,少了糊鍋。鍋邊貼一圈兒棒子面餅子,巴掌大小,下浸魚湯,上齊鍋沿兒。燉魚火要猛,葦草引火,劈柴勻添,蒸汽騰出后,再過一刻鐘就可止火。魚入了鮮味,餅子入了魚味,雖說少油缺肉,也能入口不忘。
乾隆聽得如醉如癡。
廚子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俺本來是只打魚不做魚的,發(fā)洪水老婆和閨女都死了,剩下一條光棍兒就什么都會了。俺們文安縣也曾是挺耐看的水鄉(xiāng),河汊子像網(wǎng),水面像緞子,有萬柳金堤,有勝水荷香,有蘆蕩雁陣,有糧米滿倉。接二連三的洪水把家糟蹋得不像個樣子,好多親人都沒了,好多人背井離鄉(xiāng)……
乾?。汗俑恢嗡迹?/p>
可別冤枉了官府,廚子說,官府還是盡心盡力的,只是水太大,沒辦法。上邊有京城,有省府,下邊是天津衛(wèi),生在九河下梢,就是生在了苦地,文安老百姓知道哪頭輕哪頭重,總得保一頭吧。
乾隆離開座位,驚詫地端詳著廚子。
廚子繼續(xù)說,老百姓不容易,官府也不容易,收不上銀子,什么事都干不了……
乾隆打斷廚子:你在官府做事?
那倒沒有,廚子說,只不過念過幾天書,識幾個字。
乾隆:我若賞你,你最希望賞什么?
廚子:怕皇上不給。
乾隆:說說看。
廚子:既然因魚得賞,就請皇上賞這鍋魚一個名字吧。
乾隆沉吟片刻:文安一鍋鮮如何?
謝皇上!廚子叩頭。
乾?。壕椭灰p個名字嗎?
廚子:皇上要是再賞,那就多給文安縣撥點銀子,疏浚河道,修復(fù)設(shè)施。
乾隆坐回座位,笑而未答。
乾隆走后,縣令把廚子請到府上,深施一禮。
廚子慌了:大人使不得。
縣令說,皇上已下旨,追撥賑災(zāi)銀兩,不日即可到縣。皇上有話,要賞你。皇上還說,賞的是你的一番話。
廚子說,皇上的賞俺已經(jīng)領(lǐng)了——文安一鍋鮮。大人只要把皇上給的銀子都用在該用的地方,就是對小人最大的獎賞了!
廚子開了一個小店,專燉小魚。自己寫了一塊匾,匾上五個大字:文安一鍋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