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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村莊

        2020-04-13 09:57:04張榮超
        青春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兒

        張榮超

        父親昨天因給李豐收抬棺吃了不凈的飯食,肚子拉得撐不起腿。母親坐在院子的棗樹下一邊喚著雞,一邊理著青菜,不停地叨咕,“你圖省那毛把錢,就睡那等死!”母親叨咕叨咕卻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領(lǐng),開口罵了起來“那個李豐收死就死了,還陰魂不散,叫我當(dāng)家遭罪,我還得去找那個李寡婦討要藥丸錢……”父親一聽母親要跟人家胡來,像觸電一樣爬了起來:“你就是一個胡桃桃,我拉肚子關(guān)人家李豐收甚事?又關(guān)著人家李寡婦甚事?我這就去大隊衛(wèi)生所撮藥,小兒,跟大走!”

        我跟在父親后面,經(jīng)過一片玉米田地時,父親捂著肚子說,“小兒,你就站這田頭等我,大去拉稀屎。”

        快成熟的玉米在秸稈上發(fā)出亮錚錚的金黃,正當(dāng)我望著無邊無際的玉米田胡思亂想的時候,聽到了田里傳來吵罵聲:“劉老三,你當(dāng)我是癡子呀?你蹲守在田里多長時間啦?你這是拉屎嗎?分明是想偷大黍棒(玉米)。”

        父親傳出低沉可憐的哀求聲:“老翁呀,我都拉(肚)一兩天了,快拉死了,去不去見李豐收還兩說,我偷什么大黍小黍的呀?”

        “你甭裝死,這可是集體的莊稼,別想蒙混過關(guān)。”老翁的聲音被熱浪不停地推向田頭。

        “嗯……我肚子疼死我了……”我一聽父親哼喊著“疼得受不了”,我趕緊走進玉米地。可只聽那老翁大叫:“你劉老三,三四十歲的東西就知道游手好閑,想來偷集體糧食……”

        老翁矮矮的個頭,炭黑的胖臉,花白的胡茬,頭發(fā)硬亂得像一堆豆秸稈,說起話來不像六十多歲的老頭,中氣實足,鬼叫:“劉老三偷大黍了,快來人吶……”

        父親一把拉住了老翁的糞箕,并哀求地說:“翁大爺耶,你不能走!”

        我一邊死死地拽著糞箕,一邊死死地拉著老翁的短褲,老翁發(fā)出公驢一樣的叫喊:“老子誓死保衛(wèi)集體財產(chǎn),你父子倆有本事跟我去大隊部講理!”

        正當(dāng)你推我搡時,老翁的糞箕里的半碼嘴青草給抖掉了,接著就掉落下花生藤、玉米棒、鮮嫩的山芋……

        老翁像戳進了鐵釘?shù)呢i尿泡,軟軟地趄倒在玉米秸稈上,再接著就跪倒地上,聲淚俱下:“饒了我吧……饒了我吧……劉老三,饒了我吧!”

        老翁連連磕頭:“劉老三,饒了我吧……”

        父親笑笑說:“真拉屎的變成了賊,真賊反倒變成了英雄,你再叫來人吶!再叫人來抓賊呀!叫呀!叫!”父親一邊手指老翁,一邊有氣無力地喊著。

        老翁哭哭涕涕地說:“我兒子國慶昨天給李豐收抬棺也吃壞了肚子,我就想著弄點新糧給國慶補補的……這些東西你都拿去吧……”

        父親有氣無力地笑笑說:“你兒子需要補,我不需要,我一補就變成了賊,你就是英雄了,但,你兒子補沒事……”

        我一腳踩在老翁的后背上,大聲吆喝:“他能坑人,就讓他去見大隊書記!”

        老翁轉(zhuǎn)身抱住我的雙腿鬼叫:“好孫子兒,你跟我家孫子大寶都像親兄弟呦,你讓我去見了大隊書記,我這一家不就砸蛋了嗎?”老翁提到孫子大寶,我突然覺得這腳下去有點重。我跟翁大寶是同學(xué)。

        老翁話音剛落,只見父親捂捂肚子說:“小兒,走吧,饒他,揪他見了大隊書記,他家就完蛋了,他家完蛋了,對我們家也沒什么好處!”

        父親見我手不松身不動,拽我一下,又鬼叫一聲:“哎呦,親媽耶,疼死我了……”

        大隊衛(wèi)生所本來是一男一女管著,女的不在。門前掛著一塊斜歪著的老黃硬紙,上面寫著“八堡大隊衛(wèi)生所”。只見父親抱著肚子叫喚:“大華耶,疼死我了……”邱大華拿來體溫表讓父親夾上。

        父親捂著肚子,低著頭喊:“大華耶,快包藥呦。”

        只見邱大華從藥柜上拿下三個瓶子,從中分別倒出三種白色藥片放在桌上的三張淺黃色小方紙上,一邊包,一邊說:“土霉素一頓一顆,胺茶堿一頓一顆,阿托品一頓一顆,一天三頓。共計一毛二分錢。”

        這時,門外傳來:“疼死我了,親媽耶……”

        父親幸災(zāi)樂禍地在木凳上欠了欠身體問:“國慶呀,你肚子也疼呀?”

        翁國慶比父親小歲把,平時我去他家逗翁大寶上學(xué),總能見到他憨厚的微笑,雖然個頭矮小,但特別有精神,講話像生產(chǎn)隊長一樣有氣勢,一講話眼睛睜得好大,像是與人吵架。特別是他左鼻溝上有一黑痣,黑痣上長著一撮黑毛,莊上人都叫他“一撮毛”,誰與他的兒子打架,只要一喊“一撮毛”,大寶就會跟人拼命,認為喊“一撮毛”是對他大的一種侮辱。就像有人在我面前喊“猴子”一樣,我就知道這是罵我媽的,因為我媽在莊上給大人叫慣了“猴子”。

        翁國慶一屁股趄倒父親邊上,雖然鬼叫“親媽耶,疼死我了”,他將一只手重重捶在父親腿上說:“你這個劉老三呀,還沒去見李豐收呀!”說著,翁國慶反而笑了起來。

        父親軟軟地說:“我沒去見李豐收,我去見你大了!”

        邱大華摸了摸翁國慶肚子問:“不脹吧?”

        翁國慶喊:“就是鉆心疼吶……”

        邱大華包了藥遞給翁國慶,說:“一天三頓,吃了就好?!?/p>

        翁國慶走出衛(wèi)生所,一頭撞著了正往衛(wèi)生所來的翟兵,二十出頭的翟兵,高高的個頭,方圓的臉蛋,濃濃的眉毛,黝黑的皮膚,給人一種中看的感覺。他見翁國慶慌慌張張的樣子,忙問:“大哥干嘛的?”

        翁國慶與未來的妹夫翟兵相互點一下頭。

        翟兵進了衛(wèi)生所,跟父親打了招呼:“劉三叔病啦?”父親點點頭。

        邱大華見翟兵坐下,問:“你哪里不舒服?”

        翟兵眨巴著眼睛,半天憋出一句:“渾身都不舒服!”

        邱大華冷臉站在桌邊,翟兵的眼里似有刀。

        父親問:“翟兵,有哪兒不舒服告訴大華幫你治一治!”

        翟兵望望父親,再望望邱大華,一言不發(fā),拔腿走了。

        父親很痛苦的樣子,一邊扶著我,一邊從短褲的口袋里摸出磨得錚亮的5個1分硬幣,說:“來時碰上了翠蓮?!?/p>

        邱大華抖動著拿硬幣的手說:“劉老三呀,這個可不能嚼舌頭根子呦……”

        出門后,我問父親,那個叫翟兵的怎么渾身都不舒服,連個藥丸都不拿就走了?父親說:“大華那里沒有心疼藥?!?/p>

        走在回來的玉米田頭,我忽然又問父親:“翠蓮是哪一個?”

        父親說:“你這孩子家,問這干嘛?”

        我又問父親:“老翁待你那樣,你為什么要放了他?”

        父親說:“不為什么?!?h3>二

        雪下得睜不開眼。我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秘密,李豐收的墳頭有人動過,滿湖曠野的墳頭都覆蓋著積雪,而唯有李豐收的墳頭沒有。我將這事深藏在心里,回家后,將這事告訴父親。

        父親說:“這大雪天,連個路都沒有,你沖湖里去干嘛?”

        我說:“我想去大田里逮野兔?!?/p>

        父親問:“野兔除非是死兔能讓你這熊孩子給逮著?!?/p>

        我說:“這古黃河灘上有的是野兔,有一只野兔差點讓我逮著,已攆到李豐收墳跟前,野兔鉆墳里了?!?/p>

        父親笑笑說:“你就嚼舌根子能干,你要是將嚼舌根子這勁頭用在讀書上,也不至于算術(shù)考零蛋。”我翻了翻白眼珠說:“我的語文不是很好嗎?”父親軟笑笑說:“30分也算很好?”我心想,有這30分就不錯了。翁大寶語文考了零蛋,數(shù)學(xué)考了15分,我比他強一倍呢!

        父親不相信野兔鉆進李豐收墳里這個事實。母親從柴草堆上扯來一抱柴草將屋里熏得濃煙滾滾,火苗旺盛地向上躥著,屋子里很快就暖和起來,母親將我摁在木凳上,接著就強行脫掉我的棉織毛窩,擔(dān)在火盆上一邊熏烤一邊嘮叨著:“雨雪天人家往家跑,你奔野湖里鉆,凍死就讓野狗拖走了,你跟你大一個熊德性,腦子擠壞了,盡做反事?!?/p>

        父親用一根雞蛋粗的木棍挑了挑火盆里的柴火,讓快要熄滅的柴草又旺盛起來,他對母親的比雞罵狗毫不在乎,反而笑笑說:“頭發(fā)長,見識短,這個八堡大隊大幾百戶人家,你從頭數(shù)到尾數(shù),正著走路的有幾個有好果子吃的?這是世道攆著的,好哭的孩子有奶吃,皮子戶家里有陳糧,只要能將家撐住又不被批呀、斗呀、打呀那就是條龍,有時候腦子給擠壞了,那不一定是壞事,冤死都是聰明鬼……”

        我稀里糊涂地聽著父親的自說自話,母親撇撇嘴說:“窮掉腚頭了,還有心思油嘴滑舌?!?/p>

        父親將木棍在火盆上搕了搕,火星像節(jié)日里炸鞭飛舞著,他忽然問我:“小兒呀,你老實告訴我,那只野兔真的鉆進了李豐收墓里啦?”

        我點點頭。

        父親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雪下那么大,野兔就是跑出來也不會鉆進李豐收墳?zāi)估锏?。再說李豐收的墳?zāi)故窍奶靹偮竦男聣灒Y(jié)實得很,野兔怎么可能鉆進去?父親又說:這滿野湖的墳頭……父親將木棍忽然扔到一邊,嚴肅地望著我,我覺得父親怪怪的。母親見狀,嘲笑著說:“神經(jīng)病說犯就犯,這大雪天滿野湖都是野兔,你也不能去逮!”

        父親咬了咬牙,似乎要將一只野兔咬死,望著我微笑著問:“你怎知道那個野兔鉆進去的墳就是李豐收的?”

        母親從一只黑色的深壇子里用小碗舀了一碗綠豆,淡淡地說:“綠豆對青菜,中飯后,你倆就滾去隊房牛圈烤火去,家里柴草也不寬裕?!?/p>

        父親詭秘地說:“中午餾點山芋吃吃就行了,晚上青菜燉野兔,叫大兒也回來吃。”

        我一聽父親說燉野兔,口水馬上就流了下來,可母親說:“兔屎你都見不著。”說著母親就去了伙房。

        父親將頭向我靠近說:“小兒呀,午飯后,就跟你媽說,我們?nèi)リ牱靠净鹆耍瑴?zhǔn)備去拎那只野兔……”

        我覺得父親說去拎那只野兔,似乎有點玄,好像那只野兔不是活的,是死野兔,或者是活的,但那只野兔已經(jīng)裝進了父親的兔籠里。我忽然又想到,滿野湖的墳?zāi)苟际前籽喉?,唯有李豐收的墳?zāi)股蠜]有積雪,反而像是一群人都穿著衣裳,只有李豐收是一個脫得一絲不掛的野鬼。我說:“大哩,我還有一個秘密沒告訴你?!?/p>

        父親微笑說:“你小子比老子還鬼嘛?有什么秘密?”

        我脫口而出:“李豐收墳上一點雪都沒有,像是脫了衣服的野鬼?!?/p>

        父親的臉色陡變,他伸手摸了摸我前額說不燒呀!接著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怎么可能……”

        父親拽住我的右耳說,“我早就說過,大雪天不能出去,沒有大人跟著會出事的。”我說我們幾個小孩一起去的。

        綠豆青菜粥吃得很草率,邊吃邊烤著火,父親望著頭發(fā)凌亂、滿臉鍋底灰的母親說:“你再去弄些干柴來,火盆里只剩下死火了,將屋子烘烘,大兒去他大姑家一回來還不凍得手腳發(fā)麻?”

        母親翻著白眼珠反問:“大兒去他大姑家還能餓肚子,回來做甚?雪下得不睜眼,哪還有干柴呀?你帶小兒飯后滾牛棚去!”

        父親詭秘地一笑說:“小兒,走吧,陪老水牛去!”

        趁著母親不注意,父親扛起了靠在山墻上的一把鐵鍬,還帶上一只柳編的互籠,互籠里塞了幾條平時逮魚的漁網(wǎng)。我跟在父親后面,覺得父親像一名上戰(zhàn)場的指揮員,而我是一名士兵,這個部隊也就官兵兩人。父親走路的姿勢也像當(dāng)兵的,更像是軍官,父親字正腔圓地唱著: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

        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

        我也跟后哼著。雪真大,父親前面探路,積雪被我們踢得四處飛,天上還下著,我看見父親二八開的頭發(fā)上濺滿了雪花。路是看不到的,只能憑著父親的記憶,靠雜樹,靠田里的墳頭,靠被積雪覆蓋的深塘,靠深塘邊上枯瘦的蘆葦……是這些田野記憶把我和父親帶到了田野深處的。

        剛到古黃河閘,就能遠遠地望到?jīng)]有積雪覆蓋的李豐收的墓地。父親臉冷著自言自語說:“看來,真出鬼了,滿湖都是成堆壓嶺的積雪,怎么李豐收的墓地就沒有積雪,看來李豐收真得沒有死,有可能李豐收正在地下烤火?;蛘哒f,李豐收死了,但他的陰魂還留在人間,恐怕是死鬼被餓急了,出來找食吃……”

        我被父親說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我上前抱住父親的腿,嗦嗦地說:“大哩,我怕,我怕鬼?!?/p>

        父親粗大的手摸了摸我的頭,望著那塊沒有雪覆蓋的墓地說:“怕他個熊,李豐收活著的時候就怕我,在鍘牛草時還給我揍過?!?/p>

        我渾身冷得像掉進冰窟里,一團一團的雪花飄得人心煩,我哀求說:“大哩,走家不?”

        “晚上燉野兔,要是怕鬼真是兔屎都吃不上了,走,有大在,鬼算什么東西,一鍬下去,人都得死,更何況死鬼呢?”父親的話很有煽動性,不知不覺,我已隨他走向了田野深處。

        腳踩在深深的雪地里,心卻懸在頭頂之上,兩肩將頭扛著,渾身抖得不能自己,在快接近李豐收墓地時,父親大聲唱了起來:“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只見父親像在演《林海雪原》,他破雪飛奔,雪花濺得四處紛飛,我驚呆著站立在田野,只聽父親大叫一聲:“李豐收……有膽量來與劉老三比高下!”他一邊大叫,一邊將帶銹的鐵鍬像勇士攻碉堡一樣插入李豐收的墳頂。

        我見父親已經(jīng)攻下李豐收的墳頂,也來不及多想,將腳下的雪踢得飛濺,很快與父親會合,我發(fā)現(xiàn)李豐收墳頭附近有一大片耕地都沒有積雪覆蓋。父親指揮我,“快將網(wǎng)子拿出來!”父親像戰(zhàn)場上的指揮員,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和我將漁網(wǎng)箍在墳頭,三層網(wǎng)將李豐收的墳頭箍得密密匝匝,別說野兔,就是野鳥都無法逃掉。

        墳頭上密密麻麻的漁網(wǎng)像戰(zhàn)場上抬下的重傷員,頭顱多處中彈被紗布纏得死死的。父親端來幾鍬雪放在墓前,推平。放下鐵鍬跪在雪地,又拉了拉我說:“小兒,跪倒,給李豐收磕兩個頭,大雪天光顧他老人家,連個燒紙都沒帶,還要從他墳里弄走野兔,按說動不得,但反過來說,是野兔就不能算他李豐收的,我不逮它就會跑掉,跑掉還不照樣讓旁人燉了,話說到了,李豐收他就不會怪我……”

        父親神神鬼鬼的動作讓我發(fā)笑,幾個亂頭磕過,只見父親拿起鐵鍬,將鍬柄插入墳頭一個碗口粗的黑洞,父親大叫:“小兒,對面那個窟窿看好,野兔肯定走那出來……”

        我不顧墳頭上稀薄的爛泥,趴在離洞口很近的地方,兩手扶在網(wǎng)上,父親一邊使勁,一邊厲聲吆喝:“天靈靈,地靈靈,野兔在眼前,小鍬柄伸一伸,讓你野兔無處藏身……”

        父親搞怪的動作和自言自語讓我發(fā)笑,但父親厲聲叫道:“小兒,你別吱聲,你那頭是野兔的出口……”

        父親話音未落,“嗖”的一聲,渾身漆黑的野兔鉆了出來,被漁網(wǎng)死死地網(wǎng)著,頭也抬不起來,我趕緊勒緊漁網(wǎng)把野兔抱在懷里。父親扔掉鐵鍬,三步并作兩步,像英雄擒獲俘虜一般,很有成就感地把野兔掏了出來,抱在懷中。野兔不安地沖撞父親,表現(xiàn)出明顯的抗議,可它的抗議沒撐多長時間,讓父親不耐煩了,父親冷笑說:“野慣了吧?還是李豐收的鬼魂撲你身上啦?想跑呀?行!”只見父親幾步走到鐵鍬面前,拽著野兔腿,將野兔的頭狠勁地向鐵鍬頭摜去,鐵鍬頭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幾聲脆響,也聽到野兔“哦嗷、哦嗷、哦嗷”哀憐的慘叫,父親將黑兔扔進一片白雪中,就見一片潔白的田野里冒出一點既黑又紅的景象,父親累得雙手拍了拍塵土,坐到鍬柄上,喘了一會,望著墳頭發(fā)呆,忽然,父親站了起來,“小兒呀,我怎么覺得李豐收當(dāng)時埋的墳頭沒那么大呀?”父親接著用腳跺了跺腳跟說:“還有,這腳底下,怎么就沒有積雪的……”

        我被父親莫名其妙的話嚇得半死,趕緊跑到父親身邊,抱著父親的腿說:“大哩,趕緊回家燉野兔吃,天就要黑了?!蔽疫呎f邊將眼睛緊緊地盯著躺在白雪中那只剛剛咽氣的黑野兔。

        父親撫摸我的頭說:“有大在不怕,今晚野兔讓你吃個夠。我們馬上就回,你去野兔那邊看著,我再來看看,還有沒有野貨……”我聽話地來到野兔邊上,兩手摸著毛茸茸的帶著體溫的野兔,心里覺得很難過,好端端的野兔,轉(zhuǎn)眼就死在了這里,也不知野兔是不是和人一樣都有個家,如果有家,家人會不會找它?也不知野兔有沒有孩子?如果有孩子,找不到父母會不會哭泣?我有想哭的感覺,但又想,沒有野兔的鍋里,光有大青菜,那也不新鮮,哎……

        父親用鐵鍬在墳邊像排雷一樣,小心地一邊向地下插鍬,一邊側(cè)耳聽著什么,我望著父親怪怪的樣子說:“大哩,你怎像小兵張嘎里踩地雷的樣子。”父親冷著臉,咬著牙,話從牙縫中被擠了出來:“小兒呀,我看李豐收這個墳?zāi)勾_實出鬼了……”

        “大哩,你甭嚇我,我們回家燉野兔吧!”我哀求著說。父親將鐵鍬直直地插在墳邊,緩緩來到我邊上,左手摸著帶有余溫的野兔,右手撫摸我的頭發(fā),搖搖頭上堆積的雪花說:“這晦氣天,雪怎就不能消停點的?”正說時,野兔兩只后腿猛地向后一蹬,父親毫不遲疑地說:“看來這個野種沒死透,還得扒了它的皮,死透了,全身涼了反而不好扒皮?!敝灰姼赣H拿來鐵鍬,把將死的野兔脖頸對準(zhǔn)鍬口,兩手使勁一掙,野兔血汩汩地流在雪白的地上,頓時,荒蕪的原野像早春來臨,一株野菊在怒放,野兔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正當(dāng)父親熟練地扒著兔皮時,墳?zāi)估飩鞒隽撕鸵巴猛瑯拥膽K叫聲“嘰嗷……嘰嗷……”父親迅速放下剝了一半皮的野兔,兩眼死死地盯著墳?zāi)?,蹲在一旁的我早已魂飛膽喪,那墳?zāi)估锇l(fā)出的慘叫,既像野兔,又像嬰兒啼哭,于是我渾身發(fā)抖,父親那雪亮的鍬口像是鏟進了我的喉嚨,疼痛難忍,我死死地抱住父親,哀求父親:“大哩,趕緊回吧!”

        父親推開我,踢了一腳扒了一半皮的野兔,扛起鐵鍬,兩三步就走到了墳邊,只見他,又一次跪倒墳前,一邊磕頭,一邊叨咕:“李豐收,你不是小氣鬼,如有得罪,你多包涵,日后多照顧你家人……”磕完頭,說完話,他又將鍬柄插入墳頭,一邊插一邊叫喊:“小兒,看住對面那個窟窿,快,還有野兔……”

        我來不及多想,跌跌爬爬來到墳前,趴在洞口邊上,兩只手按在洞口兩側(cè),只聽父親又怪聲怪氣地喊叫:“天靈靈,地靈靈……”

        這次,沒有剛才那么靈驗,父親的幾聲咒語就將一只鮮活的野兔引了出來。父親重復(fù)著那幾句咒語,鍬柄在墳頭上里里外外游弋著,當(dāng)我側(cè)眼望到那只可憐的野兔,剛才還活蹦亂跳,與這白雪大地形成反差,像雪地盛開的一朵黑玫瑰時,我反倒希望,這墳里不再有野兔或者其它東西跑出來。我望著那個黑洞洞的窟窿說:“你千萬千萬別再出來了……”可父親的鍬柄幾乎要把墳頭掀開,墳頭地抖動帶動了周邊泥土地晃動。我見父親不停地抽動鍬柄,不停地念咒語,我就站了起來,望著對面的父親說:“哪有什么野兔呀?回吧!”

        父親氣喘吁吁地搖搖頭說:“明明聽到野兔的叫聲?!?/p>

        我說:“是那只死了的野兔被你扒皮時……”我一邊說,一邊對望著父親,可我的視野里遠遠地出現(xiàn)了兩個人的身影,在大雪紛飛中往大田深處艱難地走來,我說:“大,你屁股后有人!”

        父親警覺地調(diào)轉(zhuǎn)頭,瞇亮著眼,一邊將臉上的殘雪抹去,一邊用右手遮擋著漫天的雪花,只聽父親像發(fā)現(xiàn)了敵情一樣,嚴肅地對我說:“小兒,不好,李豐收死鬼的女人孩子,這大雪天來干嘛?快!收拾漁網(wǎng),帶好家伙,趕緊向南撤退……”

        越過七八畦小麥田埂來到了田中間的東西中溝,中溝很深,秋季干旱早就沒了存水,但溝里被西北風(fēng)卷了滿溝的積雪,一腳踩下去快將我的頭都淹沒了。只聽父親大聲喊道:“小兒,抓住我鍬柄?!备赣H將互籠放在雪上,慢慢地將我拽到了溝坡上,但我的腳下怎么也不踏實,一直向下滑,我說:“大哩,太滑了,撐不住,我還是到田埂上去吧!”

        父親說:“小兒呀,戰(zhàn)場懂吧?來的那兩個人就是我們敵人,你朝田埂上一坐,目標(biāo)不就暴露啦?”

        我搖搖頭說:“李家人怎叫敵人呢?”

        父親搖搖頭說:“你不懂,臥倒,他們快到墓地了,我就奇了怪了,這個大雪天,李豐收女人這個老寡婦來墳地干嘛?”父親接著說:“雪天還來哭墳,這墳里肯定有鬼!”

        我最怕父親提到鬼這個字眼,一提到我就冷,渾身冰涼,我哆嗦著身子,腳在雪地里不安地上下顫動,我再一次哀求父親:“大哩,快點回家吧!我又怕又冷又餓,快撐不住了……”

        父親趴在溝坡上一動不動,雙眼緊盯著前方,頭上被亂雪覆蓋,已看不到幾根黑發(fā),只聽父親低低的聲音說:“小兒,戲開演了,你看李豐收墓前?!蔽翼樦赣H手指的方向望去,兩個身穿黑衣服的人蝦著腰在墓地四周搗騰著,也看不清在做什么。雪越下越大,滿曠野湖里,只有我和父親,還有墳邊挪動的兩個人,那只本來活蹦亂跳的黑色野兔已經(jīng)死在了父親的鐵鍬下,我的心像掉進了冰窟,對父親手指的“墳戲”已經(jīng)沒有了半點興趣。更何況,那兩人在墳邊也沒演什么戲,紛亂的雪花擋住了視線,能見的也就是人影地晃動,像有星星的夜晚,有兩個亡靈在游動,但父親的興味似乎越來越濃,忽聽他奇奇怪怪地問我:“小兒,你還記得上次去衛(wèi)生所,你問我翠蓮是誰?”

        我點點頭。

        父親興趣十足地手指前方說:“老翁女兒,這個老翁女兒大雪天的,不去衛(wèi)生所找邱大華鬼混,怎么跟李寡婦來上墳?zāi)???/p>

        我滿腦子像灌滿了漿糊。

        墳?zāi)骨暗膬蓚€人不停地在墳?zāi)顾闹苻D(zhuǎn)動,不時地站起,又不時地趴下,在紛亂的暴雪里重復(fù)著一些粗笨的動作,不一會,我的眼前一片潔白,墳邊的兩個人很快消失。父親神神叨叨地說:“小兒,敵退我進,走,去墳邊看看!”

        我被父親連拖帶拽從中溝里上了岸,可雙腿麻木得不能站立,坐在雪地里,父親一手拿鐵鍬,一手拎著互籠,只有嘴能幫上我的忙。父親說:“從李豐收墳邊走過就回家燉野兔,兔肉可香呢!”

        我流著口水,望著父親的互籠,感覺野兔像是下了鍋,勁頭從腳下生起,拽著父親的鐵鍬柄站了起來,跟在父親后面,循著父親的腳印,向墳邊走去。

        父親的腳步越來越快,腳印越來越深,積雪在他的腳下發(fā)出脆響。我縮著頭跟在后面,半睜著眼,瑟縮著身子,當(dāng)我麻木的身子被暴雪裹挾得疼痛難忍,像死期快要來臨時,聽到了父親清脆的歌聲在原野響起:

        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父親挺直腰板,歌聲在湖野肆意飛揚。李豐收墳?zāi)沟闹車蛪烅斠驯淮笱└采w,但可見高高低低被動過土的跡象。父親讓我站立不動。他像一名偵察兵,將鐵鍬在地上慢慢地插下去,拔上來,再慢慢地插下去,又拔上來。這種重復(fù)的動作,我覺得既無聊又好笑,但父親做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地呲牙咧嘴,很有成就感的樣子。

        父親圍繞墳?zāi)怪車鷤刹炝藘扇Γ苍S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只見他小心地趴到堆滿積雪的墳頭,用雙手小心地扒開比較突出部分的積雪,父親一邊扒雪,一邊微笑說:“李豐收呀,我老三算服你了,弄半天,活人缺糧少柴,你倒好,藏那么多大黍棒在這里……”

        我一聽父親叨咕叨咕,就有了實質(zhì)內(nèi)容,并看到父親像擒了一個俘虜,在半空中豎著一只金燦燦帶著泥土的大黍棒。這時,我心中產(chǎn)生了對父親的無限敬仰,覺得此刻的父親非常偉大,我覺得他像一名凱旋的英雄。父親從墳頂上不時地摳出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大黍棒。

        我望著散落在雪地里的金色大黍棒發(fā)呆,心想,李豐收睡在這泥土里要這些糧食干嘛,難道鬼也要吃糧食?又想,這些大黍棒怎么會藏到李豐收的墳?zāi)估铮侩y道鬼真的會在黑夜間出來找食吃?想著想著,我又是渾身雞皮疙瘩,我哀求著父親說:“大哩,大黍棒這么多了,快走吧,拿不動了……”

        父親說:“我給這些窟窿蓋好就走?!?/p>

        回來的路上,天已黑了下來,星星掛滿了天空,但雪映下的夜空如晝,腳下的雪堅硬了許多,腳踩在雪地上透心得涼。我瑟縮地跟在父親身后,只聽父親大聲問我:“小兒呀,我問你,剛才上墳的那兩個人是哪個?”

        我說:“不知道!”

        父親哈哈大笑,說:“一個是死鬼李豐收女人李寡婦,一個是老翁女兒翠蓮。”

        我稀里糊涂地問:“她們大雪天上墳干嘛?”

        父親笑笑說:“找食吃!”

        我滿腦子漿糊,李寡婦上墳情理之中事情,老翁女兒翠蓮又跟死鬼李豐收有什么牽扯?理不清我也不想問,恨不得一步岔到家。父親見我不吱聲,高聲唱了起來:

        今日痛飲慶功酒,

        壯志未酬誓不休……

        剛走到莊頭,就見山芋窖方向傳來了吵架聲音,父親揪著我的耳朵說:“小兒,別吱聲,翠蓮跟她對象翟兵在吵架?!?/p>

        翠蓮低沉著聲音說:“你如果感覺我不好,我們就分手吧!免得疑神疑鬼的?!?/p>

        翟兵大聲喊道:“我家過了上百塊錢的禮,就白白地讓你耍啦?”

        翠蓮說:“天知地知,我不做虧心事。”

        翟兵說:“外面人都說邱大華跟你……”

        翠蓮說:“別人嘴我管不了……”

        翟兵說:“更難聽的是你懷上野種!”

        翠蓮哭聲聽得人心寒……

        雪沒有停的跡象,午后的天空讓漫天的雪花布置成密密匝匝的漁網(wǎng),一片白雪的世界讓人感覺到睡眼朦朧。父親見母親掖著大袱棉襖,坐在火盆邊上沖盹,望我擠了擠眼,又嘬了嘬嘴,示意我出門。

        我跟在父親后面,瑟縮著身體,呼出濃濃的白霧,父親沒話找話地問我:“小兒呀,野兔好吃嗎?”

        我說:“不好吃逮它干嘛?”

        父親笑說:“今晚還要燉它!”

        我心想你就吹吧,難怪村莊上的人都叫你三吹,有影沒影都吹,野兔在哪里?我沒好氣地軟聲軟氣地說:“湖里到處都是死兔嗎?”

        父親見我識破了他的伎倆,回頭瞟了我一眼說:“你懷疑老子沒本事逮到野兔嗎?”

        我邊走邊搖搖頭說:“我是怕晚上吃不著燉兔肉心里熬得難受。”

        父親不吱聲了,但腳底踩雪的聲音更加脆響了,不一會就聽到父親的發(fā)狠聲音:“老子真就不信邪哩,逮不著野兔,就是逮一只狼子(黃鼠狼)也要逮著,狼子肉放油鍋一煎,香遍三莊四鄰,比野兔好吃多了,還有那一張狼子皮還能換十斤八斤糧食哩。”

        我有些后悔地巴結(jié)著父親說:“能逮只麻雀都行,總比在家烤火費柴強?!?/p>

        父親擤了一把鼻涕扔在白雪上,吁出一口白氣說:“你小子,人小鬼大懂得不少?!?/p>

        不知不覺,我們又翻過了一道中溝,跨過三道田埂,來到披著銀裝的亂墳地。在李豐收墳前,父親望我一眼,就自顧自地跪地磕頭,我見父親磕頭,我也順勢跪下磕頭。父親小聲說:“李豐收,你這死鬼,活時死要面子,連人家一根草都不沾,這下可好,做了鬼,還變成了貪吃鬼,將糧食偷埋在墳?zāi)瓜隆?/p>

        我轉(zhuǎn)頭望望父親問:“你怎斷定人家李豐收做了鬼還偷糧食的?老是在人后說壞話不好,這是你告訴我的,今天你就是背后說人不好!”

        父親站了起來,撣去了雙膝上的亂雪,我也隨之站了起來,父親說:“我沒背后說他不好,我這不是站在他墳前說的嘛,這死鬼偷糧食是事實,上次從他墳上挖走的大黍棒還能是假?”

        我冷笑著說:“那你偷了人家李豐收的大黍棒!”

        父親冷著臉,咬了咬牙,手指著李豐收的墳頂說:“這是贓物,我是起贓!”

        我又冷笑說:“起贓,那大黍棒怎么不交公,倒是拿去家了?”

        父親忽然站直了身子說:“這墳邊上午有三個人來過。”

        我莫名其妙地問:“你怎知道有三個人來過,這三個人跟野兔、黃鼠狼有關(guān)系嗎?”

        父親像沒聽見我問話,或者是故意不理我,只聽他大聲喊道:“李豐收哩,別怪我劉老三不給你死鬼面子了,你這墳里的糧食都是老翁跟你寡婦女人伙起來偷埋的呦……”

        我呆在一邊,只見父親一邊叫喊,一邊掄起鐵鍬深深地扎進李豐收的墳頭,墳土像散了架的糧囤炸開了,墳頭里裝的盡是金黃的大黍棒,淺褐色的花生,還有彤紅的山芋,都是些上好的主糧、油料呀。我驚呆了,心想,哪來那么多的糧食?我也來不及考慮很多,問:“大哩,這么多糧食,怎么弄去家呢?”

        父親得意地抓起一把花生塞進我手里,噘噘嘴:“一邊吃去?!备赣H也抓起了一把花生,先是剝了幾粒花生米塞給我,接著就自剝自吃,望著一堆糧食傻笑。

        花生是個好東西,一把花生吃完了,我拍了拍手,示意沒了。父親又抓一把給我,接著他用互籠滿滿地裝了一互籠花生,一邊裝一邊奸笑著望我:“回家炒花生吃,不比燉野兔差吧?”

        我滿意地點點頭。

        父親將互籠里裝滿了花生,又摸起了鐵鍬向墳頭扔土。我問“那么多花生、糧食,你埋它干嘛,不弄去家呀!”

        父親一邊用勁地挖土覆蓋,一邊笑笑說:“這些東西不是我們的……”

        我問:“不是我們的,我們怎么能弄去家炒了吃呢?”

        “以后你就懂了。”父親用鐵鍬將李豐收的墳頭圓好,又從遠一點的地方弄來了些許的雪撒在墳頭,又將墳周圍的腳印用雪給推平,墳?zāi)辜捌渲苓吇謴?fù)了原貌。

        父親從互籠里掏出兩把花生將我棉襖口袋塞得滿滿,笑著說:“邊走邊吃,回家跟你媽,跟莊上小孩,任何人不能說這些事,聽到?jīng)]?”

        我點點頭說:“知道了?!?h3>六

        早飯后,父親說,“去湖底找點青菜,連豬帶人將就著吃點?!蹦赣H說:“滿湖積雪,你去找魂的吧!”父親笑笑說:“人挪活樹挪死,哪怕就是能扯一把青草回來喂豬也是好的?!蹦赣H撇撇嘴說:“你以后死了,一定讓孩子將你這張嘴割下來,埋到泥里就可惜了。”

        父親望我擠了擠眼,我就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家門。父親踏著正在融化的積雪,濺起泥水噴落在我身上,我趕緊跑了兩步,與父親平行向前,父親放慢了腳步。

        父親笑笑說:“乍吃生花生,太油膩,會拉肚子,再碰著花生只能吃一把,不能吃多?!?/p>

        我一聽父親說有花生吃了,腿底又有了勁,我說:“這下細點吃,裝到布衩里,一會兒吃一個,一會兒吃一個?!?/p>

        父親滿意地說,“你小子,從來都是跟我一條心,有些事情千千萬萬不能亂說,你媽是個婦道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防著她點。”

        我嘿嘿著說:“還是花生好吃?!?/p>

        父親氣憤地罵道:“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吃!”

        行至古黃河閘,父親古怪地叫了一聲:“臥倒!”接著我們就趴在一個溝埂上,父親指著南邊亂墳崗說:“看到?jīng)]?三個人?!?/p>

        我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分明看到了李豐收墳?zāi)惯吷嫌腥齻€人。

        父親說:“奇了怪了,老翁與李豐收以前不對光,我做民兵營長時,這兩個家伙在民兵訓(xùn)練時差點動起了刺刀……”

        我問:“他們又不是三歲小孩,打什么仗?”

        父親說:“莊上人都說李豐收是翠蓮的爸!”

        我問:“老翁女兒怎么又變成李豐收女兒了呢?”

        父親詭秘地一笑說:“你懂個屁事呀!”

        我自言自語地說:“雪化了,田里那么難走,他們來做甚呢?”

        父親說:“偵察偵察再說?!?/p>

        老翁四下里望望,就動起了鐵鍬,幾鍬過后,三個人就蹲了下去……大約一袋煙工夫,只見老翁又用鐵鍬從邊上挖土填埋,填埋嚴實了,又從另一畦麥地端來幾鍬亂雪撒在泥土上。老寡婦跪下磕了頭,接著老翁也跪下了,但女孩呆站著沒有跪下磕頭。遠遠見著老翁拍了拍雙手,又指指東,指指西,指指北。接著就見老翁向北走,寡婦向東走,女孩向西走……

        父親咬咬牙奸笑著說:“老狐貍,我劉老三早就拿定了證據(jù)……”

        我莫名其妙地問:“什么證據(jù)?”

        父親說:“他們偷了集體的糧食!”

        我反問:“你怎知道是偷的糧食?”

        父親說:“老翁掌管隊里的公糧大印,他不敢把偷的糧食弄去家,還有這些糧食都是收獲時直接從田里弄好就埋下去的,根本就沒運到隊里去,所以隊里人怎么也不會發(fā)現(xiàn)?!?/p>

        “那,那老翁為什么將偷來的糧食埋到李豐收墳里?”我越來越覺得模糊。

        父親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說:“你還小?!?/p>

        三個人都已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野深處,父親撣了撣身上的亂雪說:“出發(fā)!”

        我們翻過了左一道畦右一道坎,李豐收的墳?zāi)怪車紳M了腳印。父親直接將鐵鍬插入墳?zāi)惯吷系囊欢褋y雪,幾鍬下去,就挖到了塑料布,父親說:“看來,他們偷的糧食不會少,不僅僅是墳頭那一點,墳?zāi)怪苓叾冀焉狭思Z食、花生、山芋一類東西。”

        我問:“怎么辦?”

        父親說:“暫時不吱聲,讓我多想想。”

        我說:“他們偷了那么多東西,還不去大隊報告?”

        父親擓了擓頭皮說:“不能,千萬不能,你也千萬不能亂說?!?/p>

        我納悶了,既然父親發(fā)現(xiàn)了老翁和李寡婦偷了那么多糧食,為什么不報告?既然不報告又內(nèi)里去偷偷查他做甚,真是多此一舉。

        父親將鐵鍬伸在地下試探著,說:“這個地方窖的像是山芋。”接著父親挪動了幾步,又將鐵鍬猛插下去,幾鍬下去,試到有塑料布。父親說,這里像是大黍棒。父親又來到墳頭對面的空地,這里的雪沒被動過,父親用鐵鍬先鏟去一片雪,然后使勁用鍬將表層土鏟開水缸口那么大窟窿,不時就聽到鍬口摩擦出“咝溜咝溜”的聲音。父親說:“這個窖的是花生?!?/p>

        父親累得滿頭是汗。我問:“你弄這亂七八糟的干嘛?又不報告?”

        父親又將山芋窖、大黍棒窖填好,端來了亂雪撒上。將花生窖打開,發(fā)現(xiàn)塑料布里有成袋成袋花生,父親就拎出了一個尼龍袋,笑笑說,這個夠吃一段時間了。接著就將尼龍袋打開,將花生倒進互籠,又將尼龍袋放到塑料布下,小心地回填土,填實后,父親又站在鮮土上踩了幾下,端來亂雪撒勻鋪實。父親嘆口氣說:“老子一冬春都跟你李豐收打交道?!?/p>

        我的心里忽然明白了一點什么,但又覺得什么也不明白。

        父親從互籠里掏出一把尚好的花生給我說:“只準(zhǔn)吃三個,裝到布衩里,等一會再吃,防著吃多了又肚疼。”

        我點了點頭。

        晚上,月亮高懸,大隊部里召開社員大會,傳達上級精神,說是安徽有個小崗村幾十戶農(nóng)民聯(lián)名給中央寫信,要分田單干。整個會場嘈雜得像放牛場,大隊部的院子里擠滿了人,有的人說:“分地到戶,產(chǎn)量肯定比現(xiàn)在高得多?!?/p>

        有人說:“多個屁,單干了,誰是領(lǐng)頭人?”

        有人說:“隊干就十來個,個個是干部,人人吃閑飯,都靠老百姓養(yǎng)著供著。”

        有人說:“分田單干,隊里就那么幾條牛,幾張犁,分到戶,三四戶一頭牛怎么用?地還不撂荒?”

        有人說:“分產(chǎn)到戶,人人都是隊長,種什么?怎么種?全由自己說了算,餓死了也跟別人不相干!”

        “分了地,就分了心,社員之間還不開始勾心斗角呀,集體主義還有光芒嗎?”

        眾說紛紜,雞鳴狗叫,只聽大喇叭里傳出聲音:“各生產(chǎn)隊,回去組織討論,開春前田地必須分到戶,春節(jié)期間各生產(chǎn)隊報分地方案,大小隊成立工作組,公社也給各大隊派去工作組,希望各生產(chǎn)隊抓緊穩(wěn)妥進行,散會。”

        我和父親走在人群中,聽到有人謾罵:“這天說變就變,土地分分合合,日子剛剛過上了點頭緒又要變,這一分隊長、副隊長、婦女隊長、記工員、保管員、會計、民兵排長、隊委們怎么辦?”還有人嚷嚷:“當(dāng)兵的父母還記不記工分?五保的老人還記不記工分?看青看場的還記不記工分?”

        父親拉著我加快了腳步,父親腳下的聲音越來越大,走了一會,父親放開了我的手,邁起了軍步,放聲唱了起來:

        雄赳赳,

        氣昂昂,

        跨過鴨綠江……

        早飯吃得很草率,母親將稀飯下山芋端上桌,父親將他碗里的一塊大黍疙瘩夾給我,又用竹筷在油壇子里抹了一塊頭豬油放我碗里攪了攪說:“吃吧!以后全家早上都吃水餅攪豬油?!蹦赣H撇撇嘴說:“拿你命換吶!”父親得意地說:“有的人好日子是過到頭了。”還沒放下碗筷就聽生產(chǎn)隊長葛躍進鬼叫:“開社員會啰……”

        我縮著頭跟在父親后面,忽然父親轉(zhuǎn)回頭,拍拍我肩膀說:“小兒呀,腰挺直走!”

        我們剛走近門前汪塘就迎頭碰上了喂牛大爺,他是隊里飼養(yǎng)員,喂牛大爺真名叫劉崇才,五十來歲的小老頭,因為飼養(yǎng)集體耕牛,不缺吃不缺喝,養(yǎng)瘦了耕牛,養(yǎng)肥了飼養(yǎng)員。他滿臉肥肉,一點皺紋都沒有,養(yǎng)了一身騷勁。在生產(chǎn)隊里沒人叫他名字,都稱他喂牛的,孩子稱他喂牛大爺。只見喂牛大爺慌慌張張地用布兜背著些牛草往家趕,父親與他點點頭,彼此嘴里都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什么,喂牛大爺背著我們加快了腳步,父親拉著我向隊房走去,一邊走一邊跟我說:“那個牛草下邊是糧食,吃巧食的日子就要結(jié)束了?!?/p>

        我知道父親跟喂牛大爺不對光,要怪就怪父親得理不饒人。去年春天,家里的母羊產(chǎn)小羊,父親去生產(chǎn)隊想扯一把軟草給小羊身體鋪一下,剛扯了一把金黃的麥穰往家走,被喂牛大爺上前奪了下來。父親陪笑說:“老羊下了,扯把軟草給小羊墊屁股……”可喂牛大爺冷著臉說:“集體巧討慣了……”

        父親軟笑說:“我一年到頭就來扯這一把麥穰,你還說我討巧慣了,你家哪天不是吃陳糧燒陳草的?”

        喂牛大爺硬硬地說:“我有陳糧吃,有陳草燒,那是我自己的,沒像你這樣,一把草也要扯集體草堆?!?/p>

        父親灰溜溜地走了,可剛走到隊房后面,卻碰上了吳翠平。她不到四十的年紀(jì),胖乎乎的,矮矮的個頭,圓胖的臉上長著烏黑好看的眼睛,嘴巴圓圓的。更讓男人動心的是胸前,一走動就上下抖動,動靜很大,像要掉落下來的大冬瓜,給人一萬種想法。她是我的一個遠房嬸嬸,正在用布兜背著牛草往家去了。父親拾回頭找到喂牛大爺說:“大哥哩,我那雪白的小綿羊才下下來,沒有軟草可不中呦……”

        喂牛大爺冷笑笑說:“你家小綿羊就是拿到金鑾殿里去下,跟我又有什么瓜葛呀,那軟草甭說是一把,就是一根,你也別想拿走?!?/p>

        父親軟奸細膩地笑笑說:“翠平鋪床也不該用那么多牛草呀……”

        喂牛大爺手里捧著的一把綠豆瑟瑟地掉落到地上,問:“你老三亂七八糟說什么?”

        父親咳了一聲,蹲了下去,一邊拾撿著綠豆,一邊說:“糧食呀,都是老百姓活命的糧食,糟??上Я恕?/p>

        喂牛大爺?shù)膬蓷l腿在春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嘴唇青紫,上下打著架,望著父親發(fā)呆。父親將一捧綠豆拾撿好后放進他的手里,喂牛大爺轉(zhuǎn)過臉,將綠豆塞進大腰棉襖的口袋里,跌跌撞撞地走向金黃色的麥穰草堆,一邊扯一邊小聲說:“小綿羊要緊,身下要鋪厚實點,甭凍著受涼……”喂牛大爺扯了一大抱麥穰,望望父親,頭也不回地走了,一邊走一邊說:“進了棺材都不能瞎嚼舌根子。”

        父親望我擠了擠眼說:“我一個人抱不了這么多,小兒幫我抱一點?!?/p>

        我覺得喂牛大爺怪怪的,又覺得父親也有點怪怪的,這軟草,一時抱,一時不抱,一時給,一時不給。我倒覺得喂牛大爺挺好的一個人,只因我們家小羊下了,就將金黃金黃的軟草給了我們那么多,別說小羊打個地鋪,我覺得鋪床都夠鋪上兩張的?;丶业穆飞?,父親冷冷地說:“小兒呀,任何地方都不能亂說呦?!?/p>

        我反問:“說什么呢?”

        父親說:“什么也不說!”

        這件事以后,我就感覺到,我們跟喂牛大爺家越走越生分了,喂牛大爺只要見到父親的人影就離得遠遠的。甚至在生產(chǎn)隊隊房里閑扯時,兩人就沒有正眼看過。

        有一次,我看到喂牛大爺將吳翠平騎在牛槽上,我和幾個玩童見到這么一堆白肉覺得好玩,就抓起草木灰一齊扔了過去,喂牛大爺逮著了我,狠狠揍了我一頓,還說:“下次再看到你,就用尼龍袋裝起來扔進牛糞池漚肥!”

        我一想到喂牛大爺那句狠話,就嚇得夜里睡不著覺,總是做惡夢,多次被惡夢驚醒,每次惡夢都是喂牛大爺騎著一個白白的小毛驢,用尼龍袋背著我,將我塞進糞池的夢境,我想哭想叫想罵都不能,一夢醒來渾身是汗。終因害怕,夜里不敢上床睡覺,后來,父親說:“我?guī)闼桑 ?/p>

        結(jié)果,夜里還是做惡夢,父親見我渾身是汗,并且夢中坐起來喊:“快救我,喂牛大爺來了……”父親從我夢話中得知是我的魂丟了,這魂就落在喂牛大爺身上。父親問剃頭匠三瞎子,三瞎子說:“這事簡單,你用小褂將小兒頭蒙著,天黑以后,讓他媽拖著小耙子,去喂牛家門前屋后叫喚,就說:“小兒耶,別怕呦,鬼走溜,你回來呦……你呢,就跟著女人的話應(yīng)著:‘回溜……”

        三瞎子這人是村莊里有名望的人,全大隊的男女老少剃頭刮胡差事全他一人承包。三瞎子是翟家兄弟的老三。高大的個頭,烏黑圓亮的眼睛,跟他的外號正好相反。

        父親相信三瞎子的話,晚飯后,父親攙著我說:“小兒呀,走,出去走走?!蹦赣H拎著竹籃,竹籃里放著半碗清水,煮了兩只雞蛋,放了一雙竹筷,點了一盞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竹籃口上用一張白紙蓋著。拖著一把小竹耙,父親攙我走在前面,剛到喂牛大爺家后,只聽父親嘴里輕聲叫著:“小兒不怕溜,跟著大大媽媽回家溜,大鬼小鬼都跑走溜……”

        母親拎著竹籃,拖著小竹耙,應(yīng)聲道:“回來溜……”

        “小兒不怕溜,跟著大大媽媽回家溜……”

        “來溜……”

        “小兒不怕溜,跟著大大媽媽回家溜……”

        “來溜……”

        “大鬼小鬼跑光溜,小兒回家溜……”

        “來溜……”

        父親怪異的聲音跟貓叫一樣,在這陰森森的夜晚,確實能將大鬼小鬼趕走,但我的心也一直懸著。我就在想,這大鬼小鬼到底在哪里呢?怎么就知道在喂牛大爺家里呢?難道我看到的一堆白肉在牛槽上亂跳,那就是鬼嗎?還有,夢里見著的騎著白驢的喂牛大爺也是鬼?正當(dāng)我胡思亂想時,傳來了喂牛大爺女人的聲音:“哪個在我門前鬼呀神呀的?”

        喂牛大爺?shù)呐耸乔f上有名的老潑婦,仗著自己男人是飼養(yǎng)員,在莊子上走路都橫著,望人眼都斜著。尤其是與鄰居之間,三天兩頭因為地邊爭吵,常常抄起糞勺將鄰居家鍋碗砸光,是莊子上人人討厭的女人,莊子上人都叫她“潑婦”。

        父親并沒有理睬那個潑婦,聲音反而大了起來:“別怕溜,小兒回來溜,大鬼小鬼進家門x溜……”母親聲音也大了起來:“回來溜……”

        潑婦走近母親大聲叫道:“半夜三更的,你來咒哪個?哪家有大鬼小鬼?”說著就去奪母親手里的竹籃,只聽“當(dāng)啷”一聲脆響,是墨水瓶跟水碗碰撞的聲音。

        父親大叫道:“好了……好了……就要這聲音,本來這大鬼小鬼沒人認領(lǐng)的,鬼叫了,有人領(lǐng)了……我們回家睡覺吧!”

        母親又應(yīng)一聲“回溜……”

        我們往家走,但潑婦的罵聲很難聽,在莊子上空飄來飄去,像鬼魂一樣不散。進家門時,父親對母親笑笑說:“三瞎子說了,這樣效果最好,有人出來罵,就證明他家有鬼,這鬼被潑婦領(lǐng)去家了。從這以后,管他喂牛家不安不順,潑婦這個女人就是不省心,讓她罵去吧!小兒,我們睡覺養(yǎng)精神!”

        自從分了地,父親也像游魂一樣,每到晚上就騙母親說:“我去山芋窖看人家推牌九?!蹦赣H知道勸他沒用,也就點點頭,象征性地說一句:“早點回來?!?/p>

        有一次,父親一路咿咿呀呀地唱著哼著,不知不覺就來到衛(wèi)生所的附近,煤油燈放出稀稀松松的豆光。父親倚著衛(wèi)生所窗下的一棵老柳樹,不聲不響地蹲下,望著頭頂上密密麻麻放出寒光的星星,夜露灑在臉上,感覺有點涼。屋里的燈亮忽然吹滅,父親心里一緊,心想,“醫(yī)生值班正常是不熄燈的,怎么早早就熄燈了?”再接著,就聽到有閂門的聲音。

        接下來,衛(wèi)生所里傳出來瘆人的啼哭聲,父親將耳朵貼近了窗戶,邱大華的聲音有些顫抖,“翠蓮,我求求你,不能哭,防著外面有狗,要是讓外人知道你懷了我孩子,我倆就都活不成了……”

        翠蓮的哭聲不僅沒小,相反變大而凄涼:“你再不帶我跑了,我就不活了,天漸漸暖和,脫下棉衣,肚子就出懷了,我拿什么護住肚子?我媽要是知道我偷嘴懷上了野種,她在地下還不躥出來撕我臉呀?我大要是知道了還不在外面這棵柳樹上吊死呀?翟兵三天兩頭找我麻煩,莊上人知道了還不笑掉牙,那些長舌女人還不罵死我呀?我……不活……了……”

        接下來翠蓮就只有哭聲,邱大華的勸說聲音也漸漸地小了,聽不清到底說些什么?

        父親腳底發(fā)涼,起身跺跺腳,推了一推木門,又推了一下,大聲喊道:“李醫(yī)生在嗎?李醫(yī)生……”

        半天沒人開門,父親又走到窗戶下,大叫:“李醫(yī)生……”

        邱大華發(fā)出惺忪的海綿一樣的腔調(diào):“來干嘛的……”

        父親大叫:“喔,大華值班呀!”

        邱大華趿拉著鞋拽開了門閂,問:“倒氣呀?不讓人活著?半夜三更的,你游魂呀!”

        父親奸笑說:“我家母豬打擺子厲害……”

        邱大華氣惱地問:“你家母豬打擺子,不去找獸醫(yī),找我做甚?”

        父親說著就坐到了竹凳上,沒有燈亮,但能感覺到邱大華氣喘得急促。父親哀求般地說:“你讓我半夜三更上哪去找獸醫(yī),你那奎林丸給幾顆回去讓母豬吃吃睡一覺不就好了?”

        邱大華哭笑不得地說:“你是獸醫(yī)?奎林丸也能瞎吃?吃死了怎么辦?”

        父親冷冷地說:“我家母豬關(guān)鍵是懷孕了,要是個空殼子我就不問它了!”

        邱大華呆站了半天,空氣在衛(wèi)生所里幾乎停止了活動,邱大華感覺胸悶,父親聽到邱大華后退了兩步。一會兒,邱大華鎮(zhèn)靜了一下問:“你要幾顆?”

        父親說:“吃一頓就好了!”

        父親出了門就將一包奎林丸扔到田里去了:“我家母豬才不吃你這熊藥呢!”說著就唱了起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下半夜時,翠蓮?fù)崎_了家里的草簾門,看青老翁捏著手電筒來到翠蓮房間,既疼愛又氣憤地說:“翠蓮,這人世上,閨女家萬萬千千不能做見不著人的事情……”

        翠蓮上下牙打著架,趕緊鉆進了被窩,斜躺了下去,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大大,我是怕你一人孤單,要不……”

        老翁呆站了半天,聲音沙啞地問:“翠蓮,你這話,我聽不懂,是大大對不住你。自從你媽走了后,我任由你性子,關(guān)照你少,可你萬萬千千不能做糊涂事情呀!”

        翠蓮又莫名其妙地問:“我不做糊涂事,還能做什么?”

        老翁嘆口氣說:“好話不出名,壞話行千里,外人裝作我們不知道,我們裝作外人不知道,其實,前后三莊哪個是癡子?到最后只有一個人是癡子……”

        翠蓮雖在被窩里,但渾身像掉進了冰窟,顫抖著說:“大大,我自己惹事自己收!”

        三月初八,清明節(jié)。父親早早就去集市買了幾樣菜,我高興地跳起來,嘴里流著口水。半晌時,父親抱草點火燒鍋,母親就站在鍋臺邊忙乎起來,又是煎,又是炒。我問母親:“媽耶,家里也不來親戚,你弄那么多菜干嘛?”

        母親笑笑說:“家里不來親戚,你大今天要去祭拜先人?!?/p>

        我問父親:“祭拜甚人要帶那么多菜?”

        父親一邊添柴燒火,一邊說:“今天我要去跟你老太、老爹、二老爹、三老奶喝兩杯……”

        陽光很好,古黃河灘涂春潮涌動,人吼牛叫,滿野湖都是春耕春種春管春牧的人群。沿著古黃河大堤兩側(cè)是葬墳設(shè)墓的地方,從古到今,死人葬墳都講究風(fēng)水,古黃河大堤兩側(cè)通風(fēng)透光,涮水干燥,林木繁盛,春來鳥語花香,秋至碩果飄香,祖先們盡享古黃河流水給他們帶來的吉祥。中飯前,排列整齊的墳頭上飄起了裊裊煙火,與村莊上家家煙囪上的炊煙相映成趣。

        父親帶我先到離古黃河閘最近,也是最高大的一處墳?zāi)骨岸紫拢赣H從竹籃里拿出四個小碟,一碟是瘦肉炒韭菜,一碟是炒雞蛋,一碟是冷熗牛肉,還有一碟油炒花生米。

        父親用鐵鍬從茂密的麥田垅上鏟了些泥土,在墓前堆成了一個四方形土堆,然后恭敬地將四個小碟擺放在泥土堆成的桌子上,又在四個小碟前方擺了四只酒杯,放上四雙筷子。接著,父親從一只尼龍口袋里掏出兩串像元寶一樣的灰紙,再從另一只尼龍口袋里掏出一把金黃的麥草,將元寶紙攤放到麥草上面。父親說,這些金條和元寶都是燒給我爹我奶的。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父親從口袋里摸出火柴,抽出一只黑頭火柴桿,一邊劃擦火柴,一邊推我說:“小兒,跪下?!苯又揖团c父親并排跪在一堆火前面。

        父親低聲說:“我爹我奶呀,今天是清明,孫子、重孫子來給你上墳了,燒點紙送點錢給你們,在那邊好好過日子,不要委屈自己。天涼加衣,病了尋醫(yī),相互照應(yīng),處好鄰居,風(fēng)大不要下水,浪急不要行船……”父親一邊說,一邊將錫壺里的酒倒進四個酒盅,又將酒盅一盅一盅倒進旺盛的火里。接著拿起一雙筷子,將四個盤里的菜分別夾了一兩塊放進火里燒,火快熄滅時,父親說:“小兒磕頭!”

        父親回到家,將一口袋花生藏在自家的山芋窖里,在門前連吐兩口黏痰,邊吐邊罵:“晦氣,晦氣。”

        天快亮的時候,母親起來倒馬桶,涮完馬桶正往家走時,忽然聽到莊西頭傳來哭喊聲,再細聽是李寡婦的二兒媳婦:“我的親媽呀……你怎就想不開的……是什么鬼追著你走的……”

        母親沒有回家,循著這哭聲,來到了李寡婦家,只見院里已擠滿了人,慌手慌腳地將掛在棗樹上早已涼透的李寡婦往下放。李寡婦穿了一身清淡的春秋服,臉已變形,臉色青紫,眼睛睜著,鼻子歪著,舌頭外露。她的兩個兒子和兒媳慌忙地為她整理頭發(fā),將她的冷硬的舌頭往嘴里塞,眼睛怎么弄也合不上。母親走上前去,跟李寡婦兩個兒媳說:“不能硬弄,用溫毛巾捂上一會再弄……”

        莊子上籠罩著悲傷。母親到家后,慌亂地忙好了早飯,叫全家都來吃早飯。母親冷著臉說:“李寡婦怪可憐的……”

        父親夾著的一個山芋掉進碗里,濺得到處是稀飯:“大清早,怎么就李寡婦可憐了?”

        母親說:“李寡婦上吊死了?!?/p>

        父親重重地將碗放下,口不擇言地問:“她怎么能上吊死呢?”

        母親奇怪地問:“你這話怎么講呢?”

        父親覺得說的話有點亂,趕緊補充:“我說李寡婦不容易,是什么事情讓她繞不過這坎,非要走這條路的?”

        隊長葛躍進召集生產(chǎn)隊的所有勞動力給李寡婦辦喪事,正吊的日子就選在三天里。第二天莊上十個強壯勞動力去給李寡婦開墓穴,與李豐收合葬。可這墓穴一開,讓莊上的男女老少大跌眼鏡,李豐收的墓地里開挖出幾十包(尼龍包)花生、玉米棒、山芋,還有綠豆等等一些糧食。

        有人鬼叫:“還有重要文物!”

        老會計翁品德扔掉鐵叉走了過來,拿起一看,“這是大集體時候保管公糧的‘公平大印?!?/p>

        觀看的一男子大叫:“這‘公平大印是看青老翁保管的,怎么弄到老李墳里的?”

        正在操持李寡婦喪事的葛躍進聽說李豐收墳里挖出那么多東西,趕緊騎上破舊“飛鴿”,來到墳前。這場景讓葛躍進大吃一驚:“我的親媽呀,這個墳里真是出鬼了……”

        翁品德靠近葛躍進,低聲地說:“葛隊長,這事怎么辦?你要盡快拿主意?!?/p>

        葛躍進深深地嘆口氣說:“容我多思量!”

        李豐收的墓地變成了糧行,擺放著一口袋一口袋的糧食,葛躍進手里拿著“公平”大印說:“墳里挖到這個……”

        不知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李豐收墳里挖出大量東西的消息很快讓公社公安知道了。公安特派員腰里別著一把烏黑的手槍,大蓋帽上的五角星紅得刺眼,雖然年近五十的年齡,但穿上那身公安制服就顯得特別精神。他在墳邊首先與老隊長葛躍進握了握手,他的白手套跟他黝黑的臉龐形成較大的反差。只見葛躍進連連點頭,問:“王特派員,您看這事怎辦?”

        王特派員從墳的四周左看看,右看看,點著了葛躍進敬上的一支“飛馬”牌香煙,眼睛巡視著這些出土物件,又巡視著圍在墳四周的人群,一言不發(fā),只顧抽煙。

        煙抽完了,王特派員順手拿起那塊“公平”大印,連連點頭說:“這事好辦!”

        葛躍進忙說:“李寡婦明天就下葬了,這事恐怕得抓緊?!?/p>

        王特派員一改和善,雙手叉腰,兇狠地望著葛躍進說:“下葬?下什么葬?這里的事情可大著呢!”

        葛躍進被嚇得渾身哆嗦,連連賠不是,“聽特派員的,按特派員要求做!”

        第二天,王特派員帶來了十多名警察,圍繞李豐收的墳?zāi)估鹆司渚€,可警戒線的外圍站著上千口男男女女在看熱鬧。當(dāng)然,按照王特派員的要求,公社、大隊都來人協(xié)助破案,并將村莊上男女老少都組織到現(xiàn)場來。葛躍進的隊長權(quán)威又發(fā)揮了作用,他在村莊從東向西扒開嗓門喊:“莊上的男女老少都給我聽好了,按上級公安要求,全體人員都去李豐收墓地破案……”葛躍進即使不鬼叫,村莊上也掛不住一個人,因為自古以來,村莊上就沒鬧出這么大的事情,更沒驚動過這么多公安,這種不花錢看熱鬧的事誰又能放過?

        生產(chǎn)隊原來一幫隊委又被葛躍進組織起來,每人發(fā)一“值勤”紅袖標(biāo),將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組織好,不得擁擠推搡,不得吵鬧。

        忽聽王特派員叫喊葛躍進:“你把原來生產(chǎn)隊的男女老少拎到前面來排隊,查查人頭……”

        葛躍進叫喊:“我隊全體社員都擠過來排隊……”隨著葛躍進的一聲令下,腳下的麥田發(fā)出“滋啦滋啦”的摩擦聲。父親緊緊地拽著我,低頭瞟了一眼葛躍進,輕聲說:“乖乖,一個李寡婦驚動這么大陣勢呀?”葛躍進撇撇嘴,沖著父親小聲說了句:“少說句把話沒人說你是啞巴!”父親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發(fā)現(xiàn),父親從來沒有這么老實過。天并不冷,但他拽我的手冰涼,身子還不時地顫抖著……

        葛躍進從莊子?xùn)|頭第一家開始點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有幾戶人家不在現(xiàn)場,葛躍進趕緊向王特派員報告此事。王特派員掏出筆記本記下了,又點了點頭。

        田頭停了好幾輛警車,李豐收墓周圍圍滿了警察,有照相的,有用塑料袋取土的,他們將所有出土的糧食和其它物件全部裝上了警車,剩下兩輛空車準(zhǔn)備從莊上帶人。車輛直奔老翁家,可老翁家草簾門緊鎖著,十幾名警察將老翁家包圍了起來,可搜來搜去,屋里面連一根雞毛也沒留下……

        公安局通過排查,同時失蹤的還有老翁的兒子翁國慶、兒媳翟金花、孫子翁大寶、女兒翁翠蓮。公安到衛(wèi)生所想了解情況,才發(fā)現(xiàn)邱大華也失蹤了。公安帶走了翟兵,可翟兵一點不懼怕,反而高高興興地與莊鄰揮揮手上了警車。

        父親站在黃河閘上,望著喧鬧的村莊,心中甚是不安,他遠遠地望著村莊上一群男女披麻戴孝送走了李寡婦,父親感覺到李豐收與李寡婦匯合后游魂出墳,死死地盯著他。父親不敢回家,他躲到老翁破敗的看青棚里,除了任由寒冷和饑餓之外,夜間難熬的是惡夢中的李豐收和李寡婦找上門與他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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