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

楊慎贊曰“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聲聲慢》一詞，最為婉妙，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詞品》）?！堵暵暵肥抢钋逭盏目付χ鳎环Q為“千古創(chuàng)格”“絕世奇文”。 易安居士一代宗主，其詞創(chuàng)作，往往出人意表，遠近未見其比。甚而，極小的用筆，都極具匠心?！堵暵暵分小皶r間意象”的使用，便是恰好的一例明證。

一、愁緒表達

時間作為意象在古典詩詞中較為常見，而“秋”與“黃昏”則在文學(xué)長河的流變中逐漸發(fā)展成為“感時思鄉(xiāng)懷人”的典型意象?！扒铩迸c“黃昏”作為時間意象，在李清照詞中高頻出現(xiàn)。李清照偏愛秋與黃昏的意象，與其敏感多情的個性有關(guān)。而南渡后，一系列的磨難和打擊為她的詞作添加了濃重的時代底色與厚重的歷史敘事。《聲聲慢》中表現(xiàn)“時間”的詞語，顯性的有“乍暖還寒時候”“晚”“黃昏”等;隱性的有“風(fēng)急”“雁過”“滿地黃花堆積”等。所有的時間詞語，合而為之，指向兩個具體的時間節(jié)點——“秋天”與“黃昏”?！段男牡颀垺で椴伞氛f：“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蓋風(fēng)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聲聲慢》一詞，李清照將“秋”與“黃昏”兩個時間意象并置，蕭瑟之景疊加悲涼之境，愁情蕩漾紙面。涼風(fēng)乍起，以人當(dāng)秋，顛簸流離，飄零之感油然而生，徒增嗟嘆。暮色已濃，商略黃昏雨，此時此景，“人約黃昏后”的圖景只能定格在遙遠的記憶中，斯人已逝，更增嗟嘆。家國破敗，風(fēng)雨飄搖，“物是人非事事休”，煢獨凄惶，情何以堪！“《聲聲慢》，膾炙人口數(shù)百年，就其內(nèi)容而言，簡直是一篇悲秋賦”（吳小如《詩詞札叢》）。朱光潛說：“凡是文藝都是根據(jù)現(xiàn)實世界而鑄成另一個超現(xiàn)實的意象世界，所以它一方面是現(xiàn)實人生的返照，一方面也是現(xiàn)實人生的超脫”。（《談文學(xué)》）《聲聲慢》的時間意象，源于生活而具有審美意義，無疑強化了李清照的愁緒表達：真摯濃厚的日暮相思、深沉悲涼的生命意識、日暮途遠的艱難追求、感傷凝重的時代氣息，道盡易安心事。

二、敘事功能

囿于格局，李詞的敘事常為生活化、片段式，卻富有情節(jié)性、動作性。不過，《聲聲慢》不同于此類，是一種近乎“無事”的敘事。詞人苦悶憂愁，在整日的百無聊賴中，鋪敘了“無緒苦尋”“飲酒御寒”“淚眼看雁”“中庭賞菊”“窗前聽雨”幾件生活瑣事，于極小的事務(wù)、日常生活的敘述中蘊涵著深刻的悲劇性。吳小如說，《聲聲慢》“ 別無枝蔓，相關(guān)情事逐一說來”（《<聲聲慢>賞析》）。這種“無事敘事”的有序鋪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時間意象”的結(jié)構(gòu)功能。乍暖還寒時候——晚來——到黃昏，一條時間的縱線，把要寫的人和事，銜接起來，貫穿起來，上下結(jié)構(gòu)，渾然一體?！堵暵暵烦粘⑹碌拿骶€外，還有一條情感線：凄慘——傷心——愁。兩條線在時間的流動中自然延展，渾然交融?！斑@首詞在藝術(shù)方法上的主要特點，是主觀情感和心理活動的每一個波瀾起伏，全與客觀景物的更迭發(fā)生密切的配合，一句扣緊一句，一事沾連一事，在心境與物境的相互作用和相互矛盾中，愁緒愈積愈濃”（朱靖華《李清照詞鑒賞》）。“乍暖還寒時候”與“冷冷清清”，事實上，是同一時間階段的不同表述，正是秋的時令特征，而“急風(fēng)”“過雁”則是時令的代表性物象，成為隱性的時間概念。特定的時間節(jié)點既是“無緒尋覓”“飲酒御寒”的外在因由，又是回憶“舊時”往事的心理誘因。有論者認為“晚來風(fēng)急”應(yīng)為“曉來風(fēng)急”。 俞平伯便持此論：“殆因下文‘黃昏云云……，若云‘晚來風(fēng)急，則反而重復(fù)”（《唐宋詞選釋》）。竊以為，“晚來”“到黃昏”，正是李清照的有意為之，是“鄉(xiāng)關(guān)日暮”的時間重置，暗示時間的流動性，突出時間節(jié)點的特殊性。詞人以時間流動為方式組合黃花、梧桐、細雨意象，串聯(lián)成“賞菊”“聽雨”等生活場景，”哀婉的愁緒也在“無事敘事”過程中充分具象化、最大化。

三、生命意識

《聲聲慢》的時間詞語，是一種具象化的、可感知的真實存在，在逝者如斯夫的灼痛感中，彰顯著李清照強烈的生命意識。

“乍暖還寒”，本為春天的時令特征，易安以之暗示天氣的忽暖忽寒，變幻不定。這里，時間的呈現(xiàn)形式，完全是情感化的。細玩味之，讀者幾乎忽略客觀陳述，而被濃濃的情緒包圍——生命情緒的表達。多情女性特有的細膩，知性才女獨具的敏感，才能對時間有著如斯的關(guān)注與體驗。春夏秋冬、朝夕旦暮，不僅在指尖滑過，更在詞人心頭輪回，吹皺陣陣漣漪。 “小院閑窗春已深”的春日撫琴，“驚起一灘鷗鷺”的夏日蕩舟，“紅藕香殘玉簟秋”的秋日獨處，“玉瘦香濃，檀深雪散”的冬日探梅，節(jié)令更替，時光流動，無不牽引李清照心緒的喜怒哀樂。生命活動的表現(xiàn)是日?；顒?，熱愛日常生活，就是熱愛生命的真實表現(xiàn)。李清照對生命是愛戀的，并富有美的靈動。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人們常把目光放在“鴻雁”的物象上?！把氵^”句之所以成為傳世名句，竊以為，與處理“時間變化”的手法有一定關(guān)系。這里，詞人很好地用“也”“正”“舊時”“卻”等詞構(gòu)建起時間層面的多重襯托、對比，造成語義的頓挫和轉(zhuǎn)承;在時間對比的落差之間，最大程度地凸顯愁情——正傷心。這里，李清照的“傷心”，應(yīng)該是一種“江山留與后人愁”的沉重，可比陸放翁、辛稼軒的烈士暮年?！半m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李清照的生命是倔強的，并富有美的厚重。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傳遞出緊迫的時間感?！肮讨凰郎鸀樘撜Q，齊彭殤為妄作”。李清照佳句“綠肥紅瘦”，花似殘，花還是花;而到“人比黃花瘦”，人已似花，但清零之美惹人憐;再到“滿地黃花堆積”，人與花，俱凋零殘損，難有“手拈黃花”的意緒。今昔不同之感格外分明。蘇珊·朗格說：“生命更多地受到時間而非空間的限制”（《情感與形式》）。李清照將生命的存在用最美的形式演繹。

[作者通聯(lián)：安徽長豐縣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