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新雨
詩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無詩矣。變象易言,是別為一詩甚且非詩矣。錢鐘書先生這句話是在說明:中國古代詩詞以意象為要,而藝術(shù)之象浸潤于豐滿的物象所傳達的情感之中。
《詩經(jīng)》是詩歌的源頭,也是意象入詩的肇始?!对娊?jīng)》中的意象多作起興和象征之用。一般而言,在起興、象征的物象和表達的內(nèi)容之間盡管沒有什么必然的直接聯(lián)系,但兩者往往會在某一方面具有內(nèi)在的通融性,從而使人在不可言傳中獲得聯(lián)想和意會的妙趣。
覽閱《詩經(jīng)》,其意象多用水、草、鳥、馬,如果按照多少排序,應(yīng)是植物類、鳥類、動物類和禽類。植物類,多以草、桃入詩;鳥類,多以黃鳥、鴛鴦、鶴入詩;動物類,多以牡(駿馬,包括騏、駜、駒、駱、骃)、鹿入詩;禽類,多以雞、雉入詩。
細數(shù)《詩經(jīng)》中的鳥類,有鴻雁、鸤鳩(布谷鳥)、鹙(禿鷲)、鶴、鴛鴦、鷺、游隼、黃鳥(倉庚)、寒鴉、鳩、桑扈(青雀)、脊令(鹡鸰)、鴟鸮(貓頭鷹)、鳳凰、玄鳥(黑燕)等十幾種,其中使用頻次最多的就是黃鳥。
黃鳥,釋名雀形目黃鸝科的黃鸝,是一種可愛美麗的小型候鳥。又名黃鶯、黃鸝、倉庚、商庚、鹙黃、楚雀等。
《詩經(jīng)》之黃鳥,《說文》釋名黃鸝,《爾雅》釋名黧黃、商庚,《月令》釋名倉庚,《左轉(zhuǎn)》釋名青鳥,李時珍釋名黃鸝。
《爾雅·釋鳥》說:“皇,黃鳥?!惫弊ⅲ骸八缀酎S離留亦名搏黍?!标懎^《詩草木蟲魚疏》說:“黃鳥,黃鸝留也,或謂之黃栗留。幽州人謂之黃鶯。一名倉庚,一名商庚,一名鹙黃,一名楚雀。齊人謂之搏黍,常葚熟時來在桑間,故里語曰:‘黃栗留,看我麥黃葚熟。”在《詩經(jīng)》中有至少10處提及,并集中在《國風》和《小雅》。
客觀物理世界的事物一旦滲入進作者的情感和意趣,自然事物就轉(zhuǎn)化成了帶有美感的、有特定文化內(nèi)涵的意象。鳥,一旦經(jīng)審美創(chuàng)造后,就會成為能突現(xiàn)某種特定審美意蘊和思想情趣的意象符號,從而以作者的主觀色彩表達某種特定效果。如《國風·鄘風·鶉之奔奔》:鶉之奔奔,鵲之彊彊。人之無良,我以為兄!鵲之彊彊,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以喜鵲成對、鵪鶉雙飛這一比興手法,通過鶉鵲尚知居有常匹,飛有常偶,逆向反比詩中“無良”之人反不如禽獸,這種意象和比興,顯然加強了詩歌的批判力量。
意象使用(象征)是無意識過程變成有意識過程的途徑。心理學家艾瑞克·弗洛姆在闡述象征語言的本質(zhì)時,將象征分為了三類:習慣性象征、偶發(fā)性象征、普遍性象征。習慣性象征,是指象征與被象征物之間沒有內(nèi)部的內(nèi)在的關(guān)系,把一物與另一物聯(lián)系起來的習慣,基本來自于人們的生活習慣;偶發(fā)性象征,指的是個人的象征,來自于個體的經(jīng)驗;普遍性象征,是指在象征和它所代表的東西之間有一種內(nèi)在關(guān)系。習慣性象征是顯意識,偶發(fā)性象征實際上是個體潛意識,而普遍性象征則是社會集體潛意識。以象征分類等同詩詞意象分類,亦可無虞。
一、黃鳥的普遍性意象
普遍性意象,是指在意象和它所代表的東西之間有一種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它深深根植于情感思想與感官經(jīng)驗的親密體驗中。普遍性意象不是個體的感覺,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共有的成分,它既不局限于個人,也不局限于某個群體組織。古往今來,這種印象是人類共通的。
黃鳥,釋名雀形目黃鸝科的黃鸝,是一種形色美觀、羽色華美、鳴聲悅耳、富有靈性的小型候鳥,春季遍布我國南北各地的平原和丘陵間。
時珍曰:鶯處處有之。雌雄雙飛,體毛黃色,羽及尾有黑色相間,黑眉尖嘴,青腳。立春后即鳴,麥黃椹熟時尤甚,其音圓潤,如織機聲。穎曰:此鳥感春陽先鳴,所以補人。
注意三個關(guān)鍵詞:形色美觀,鳴聲悅耳,雌雄雙飛。如果作畫面勾勒,村落庭院、水光山色、密柳長堤、茂林修竹、桑田葦泊、暖風微雨中,雌雄黃鳥翩飛春意暖,巧囀春已濃,滿樹黃鸝語,悅目又賞心。正是基于此,黃鳥在《詩經(jīng)》中,常是春天、婚愛、愉悅、安定、平和的同義語。《毛詩傳箋通釋》解釋說:黃鳥意象的使用,是“蓋以黃鳥之好音,興賢女之德音”“國中通以報春代充黃鳥,取其音圓活,亦可貴”等這樣的吉祥意趣。
所以,《詩經(jīng)》中黃鳥的普遍性意象因黃鳥美麗可愛的自然特點而集中表現(xiàn)為“德音”。
德音,即好音,既是美言,也是善言,還是德言。《詩經(jīng)》有言:德音孔昭,德音無瑕,德音不忘,德音莫違。正因如此,孔子概括《詩經(jīng)》的宗旨為“無邪”,并教育弟子讀《詩經(jīng)》以作為立言、立行的標準,后人也多引述《詩經(jīng)》中句子以增強說服力。
如《國風·邶風·凱風》:“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無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眲P風、棘樹、寒泉、黃鳥等興象構(gòu)成有聲有色的夏日景色圖。前二章以凱風吹棘心、棘薪,喻母養(yǎng)七子。后二章以寒泉、黃鳥比興,黃鳥清和宛轉(zhuǎn),鳴于夏木,人聽而賞之,“言黃鳥猶能好其音以悅?cè)耍移咦营毑荒芪繍偰感摹薄捌渥载熞采钜印保ㄖ祆洹对娂瘋鳌罚?/p>
如《小雅·桑扈》:“交交桑扈,有鶯其羽。君子樂胥,受天之祜。交交桑扈,有鶯其領(lǐng)。君子樂胥,萬邦之屏。之屏之翰,百辟為憲。不戢不難,受福不那。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萬福來求?!边@是一首描寫天子諸侯喜樂宴飲之詩。有人指為刺詩,《毛詩序》認為是“刺幽王”之作,實則不然。這首詩起興中歡然鳴叫的青雀和光彩明亮的羽毛,為宴飲營造了一種明快歡樂的氣氛,然后指出:君子的快樂是來自上天所賜的福祿,君子也就是與會諸侯要能“不戢不難”和“彼交匪敖”。前情后理,兼具理性和感性的說服力。
“詩樂”的情感特征是作者內(nèi)心世界的“投射”,這種投射的心理學“不僅可以作為個體心理分析的基礎(chǔ),而且可以作為社會和文化心理分析的基礎(chǔ)”。黃鳥的“德音”這一普遍性意象興義,后代詩詞奉為圭臬,紛紛效仿,如唐代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比缣拼蹙S《積雨輞川莊作》:“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比缢未淌狻镀脐囎印ご壕啊罚骸把嘧觼頃r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比缜宕叨Α洞寰印罚骸安蓍L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p>
二、黃鳥的習慣性意象
意象的習慣性興義只是限于一個共享同一習慣的有限人群所理解。習慣性意象,指雖然興義的事物之間沒有內(nèi)部的內(nèi)在的關(guān)系,但把兩種本不相干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是一種相互作用的心理感應(yīng)。這種表現(xiàn)手法的運用,會大大加強詩歌的形象性和生動性。
如《國風·陳風·墓門》:“墓門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訊之。訊予不顧,顛倒思予?!边@是一首諷刺、斥責品行邪惡的統(tǒng)治者的詩,以貓頭鷹這種惡鳥比作壞了良心的奸佞臣(陳國的陳佗,春秋時代陳文公之子)。
再如《國風·豳風·鴟鸮》:“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睈壶B“鴟鸮”洗劫巢穴,攫去雛鳥,母鳥在風雨飄搖中驚恐、哀傷。惡鳥“鴟鸮”和可敬母鳥興義者誰?作為一首“寓言詩”,與其說是代鳥寫悲,不如說是借鳥寫人,可敬母鳥所受惡鸮的欺凌而喪子破巢的遭遇,以及在艱辛生存中面對不能把握自身命運的深深恐懼,來作下層人民悲慘情狀的形象寫照。鴟鸮,俗名貓頭鷹。鴟鸮實際是一種益鳥,與人之間本也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只是因為它是一種夜行猛禽和掠食者,所以人們習慣性將惡鳥興義為惡人。
《詩經(jīng)》中有些詩篇就是以黃鳥不同的特性來起興,并由此賦予了它一些習慣性的象征意義。依據(jù)黃鳥的習慣性意象特點,黃鳥的興義有兩類:
一是不能自主的命運之嘆:基于黃鳥體態(tài)弱小的外在特性。
黃鳥除外形可愛、聲音悅耳之外,還有幾個特性:
體態(tài)弱小。體態(tài)弱小,意味著命運不能自主,黃鳥的這一特性極易引發(fā)個體在生活不幸境遇面前觀照自身、感時傷情的內(nèi)心情緒。
饑饉之憂。黃鳥雖是報春鳥,感春先鳴,但早春各種植物正在長苗,還沒有什么“白?!?,種子也遠沒有成熟,這時,無食可尋的黃鳥在詩中的聲音就不再是美音,而是一種聞之有“饑饉”之感的悲音。
憤怒之啾。黃鳥聲音清脆,能“于萬聲之中洋洋盈耳”,其萬音之中的啾啾叫聲,以物喻人,表現(xiàn)者雖然弱小,但依然有著自己的不忿和抗爭。
這些特性決定了黃鳥在《詩經(jīng)》中又有了另一種有特定含義的意象類型:詩人在抒發(fā)情感時常常運用“樂景哀情”“哀景哀情”這樣的興義手段。《詩經(jīng)》中10多篇有“黃鳥”意象的詩篇,大多數(shù)所取“黃鳥”之鳴的聲音情調(diào)色彩就是“哀鳴”而非歡快悅耳。
如《國風·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單以景象而言,春天來了,天溫暖了,黃鶯歡快地歌唱著。婦女們挎著筐子,沿著桑間小路,采摘飼蠶的嫩桑葉。春天晝長,婦女們辛勤地工作了很久,碩果累累,采了很多的桑葉。一派春和日麗,安定祥和??墒俏簿湟晦D(zhuǎn),婦女們突然悲傷起來了,因為她們看見貴族公子正朝這邊走來,害怕被擄去而遭凌辱。這就使得畫風急轉(zhuǎn)——原來是在貴族們的奴役下,奴隸們在無休止地繁重勞動。那么,樂景哀情,黃鳥的叫聲里就不可避免地蘊含著弱小的悲哀、底層的苦難、命運的怨嘆和潛藏的憤懣。
如《小雅·綿蠻》:“綿蠻黃鳥,止于丘阿。道之云遠,我勞如何?!d蠻黃鳥,止于丘隅。豈敢憚行,畏不能趨?!d蠻黃鳥,止于丘側(cè)。豈敢憚行,畏不能極?!币匀崛醯狞S鳥興義微賤弱小的勞役者,表達其行役途中命運的漂浮不定,以及勞苦者的痛苦、悲哀、疲憊、絕望、彷徨、厭惡、煩悶、畏懼、孤獨、恐懼等。
如《國風·秦風·黃鳥》:“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維此仲行,百夫之防。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交交黃鳥,止于楚。誰從穆公?子車針虎。維此針虎,百夫之御。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左傳·文公六年》載:“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詩分三章,每章首二句都用“交交黃鳥”起興,以黃鳥的悲鳴興起子車奄息被殉之事,這種悲鳴不是鳴聲悅耳,而是渲染出緊迫、悲哀、凄苦的氛圍,襯托出了活埋慘象的惶恐情境,為全詩主旨定下了哀傷的基調(diào)。不僅如此,這種“交交黃鳥”也包含著目睹者對當權(quán)者殘暴行為的強烈譴責,對時代人殉制度的憤怒質(zhì)問。從詩中“百夫之特”等詞的限定看,“三良”的階級身份顯屬“士”階層的臣子無疑。查閱秦國史料,自始至終沒有實行令同姓世襲貴族重臣為國君陪葬“從死”制,則陪葬“從死”者多為國君寵愛的女性和爵位較低的男性寵臣。子車氏不屬于嬴秦種姓及孟、西、白三大秦國世襲貴族種姓群體,雖被嬴秦氏提拔重用,但其身份實則等同于主子的鷹犬與臣仆,所以子車氏之奄息、仲行、鍼虎雖為秦效力,卻仍然像動物一樣被主子無情剝奪了生命。
值得注意的是,將“黃鳥”意象設(shè)定為一種“因憂愁自我命運而哀鳴”的特指意蘊,因《詩經(jīng)》的賦予,從而有了非常久遠的文化寓意和文化傳承,這種聲音特性和情調(diào)色彩的融合使用,后代詩詞屢興不衰。
東漢科學家張衡有《歸田賦》:“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鸧鹒哀鳴,交頸頡頏,關(guān)關(guān)嚶嚶。”鸧鹒的“嚶嚶”之聲就是“哀鳴”。
西漢焦延壽《焦氏易林》中更是屢見不鮮,如:
《易林·乾之噬嗑》:“堅冰黃鳥,終日悲號。不見白粒,但見黎蒿。數(shù)驚鷙鳥,為我心憂?!?/p>
《易林·解之夬》:“堅冰黃鳥,終日悲號。不見白粒,但觀蓬蒿。數(shù)驚鷙鳥,為我心憂?!?/p>
《易林·益之大過》:堅冰黃鳥,常哀悲愁。不見白粒,但睹黎蒿。數(shù)驚鷙鳥,為我心憂。
西漢中期的焦延壽所撰四言詩巨著《焦氏易林》是對先秦易學思想系統(tǒng)的集大成之作,對先秦及以前的易學文化有著毋庸置疑的傳承性質(zhì),其對“黃鳥”意象的特指意蘊的傳承,不僅上溯《詩經(jīng)》中黃鳥意象的應(yīng)用,而且對后代詩詞影響甚大。如宋代朱淑真的《點絳唇·黃鳥嚶嚶》:“黃鳥嚶嚶,曉來卻聽丁丁木。芳心已逐。淚眼傾珠斛?!?/p>
二是設(shè)身處地的流寓之傷:基于黃鳥冬去春來的候鳥習性。
眾所周知,春秋時期各國基本都在長江以北,地理位置相對集中在黃河流域,也就是北方。黃鳥,在北方是夏候鳥,在春夏季飛到某一地區(qū)筑巢安家、生兒育女,深秋時又陸續(xù)飛往南方較暖地區(qū)越冬,至次年春季又飛臨這一地區(qū)繁殖。
黃鳥的這一遷居特性,也會引導(dǎo)人們以一種設(shè)身處地的視角去看“黃鳥”,這樣一來,感物傷懷,候鳥的流寓特性就和古代的流寓者產(chǎn)生了交集——將寄居之地與故鄉(xiāng)進行比較,進而產(chǎn)生諸多鄉(xiāng)關(guān)悲愁之思:有思親、離別之類的眷戀和失落,有離開家園、流寓異地生出的憂慮與哀愁。在中國文學史上,《詩經(jīng)》是現(xiàn)存最早收錄表現(xiàn)“流寓者”生活狀況、境遇和思想情感的詩集。流寓,是人類社會自始就有的一種獨特的生活樣態(tài),《詩經(jīng)》時代,有著多種流寓動因:國亂、避侵、避難、投親、仕宦、婚嫁、失家。流寓異鄉(xiāng)的人常易產(chǎn)生依附別人不能獨立之感,因流寓自然就會衍生客居之苦、離亂之艱、棄婦之悲、不歸之痛、思歸之傷等種種氤氳情緒。這些情愫發(fā)酵成為詩賦,就形成了一條情調(diào)特異的文學風景線。
如《國風·周南·葛覃》:“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這首南方地區(qū)的民歌,描述的是在美好的春天里,一位女子站在野外,觀葛藤聽鳥音,睹物思情,不禁想到如今娘家應(yīng)該也是滿園春色吧,于是就一心想回家看看。葛藤茂盛,黃鳥聚集在灌木叢里,喳喳的叫聲真是悅耳,襯托歡樂活躍的氣氛,一位勤勞、能干、靈巧、本分、賢惠的女子思家歸家前的緊張、激動又興奮的心情。對這首詩,《毛詩序》、朱熹和清代學者馬瑞辰看法不一。為何離家?又為何歸家?據(jù)專家考證:貴族間的世代互婚,常因政亂、國亂,使得婚姻中的女主角原本以“嫁”或“媵”的方式“歸”于一個新的貴族,但卻常遭遇貴族的遺棄,變成一個實際上的流寓者。從詩中看,該女子應(yīng)是由于某種政治性的強制因素被征調(diào)到貴族之家的“秀女”或“淑女”之流,因那個時代貴族已實行一夫多妻制,所以妻妾成群并分為級差相當大的許多層次,處于最下層者與女仆并無太大差異,雖不是事實上的流寓者,但心理上已將自己視為流寓者。這一解釋,可以回復(fù)前兩個問題。
三、黃鳥的偶發(fā)性意象
從“黃鳥”的群體形象看,它們總是美麗的、善鳴的,但人的主觀認知角度對任何物象的感知都不是唯一的,比如偶發(fā)性。偶發(fā)性,從心理學角度而言,其潛意識是一種臨時“借用”。對詩詞而言,其意象選擇具有偶然性,但這種偶然性因其特定品質(zhì),雖只是被個人領(lǐng)會,反而更容易將意象和個人的特定情緒聯(lián)在一起,從而更加充分表達自我情緒。
意象的偶發(fā)性,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
一是獨特性,是特定情境下的個體認知,屬于“人無我有”。這一類,黃鳥在《詩經(jīng)》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暫舉別例:
如《衛(wèi)風·有狐》:“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有狐綏綏,在彼淇側(cè)。心之憂矣,之子無服?!痹娨耘魅斯姾_篇,以狐之綏綏,來興義久役于外的丈夫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之貌。二者之間的“偶發(fā)性”在于:女子心中有情,此時眼前突現(xiàn)一狐,而狐于冷秋里的單薄、孤獨、形單影只、踽踽獨行,恰如久役在外的丈夫,此情此境,女主人公心里油然想起還沒有御寒衣裳的丈夫。這種以“狐”興義男性愛人,只能是個體經(jīng)驗,具有即時性。雖不具有普遍性和社會性,但因為是“臨時起意”,卻與真實情境匹偶,顯得真實而又形象。
二是逆向性,與普遍性和社會性反向使用,如同羅馬保護神雅努斯的兩副面孔,屬于“你說一我說二”?!对娊?jīng)》中的黃鳥意象時有反向遣用。
如《小雅·黃鳥》:“黃鳥黃鳥,無集于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復(fù)我邦族。黃鳥黃鳥,無集于桑,無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與明。言旋言歸,復(fù)我諸兄。黃鳥黃鳥,無集于栩,無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復(fù)我諸父?!惫糯鞴偈迟阂浴八凇薄安睘橹饕问?。詩中,主人公是一個流寓者,在異國得到當?shù)貒湃危@得官職,卻遭到國君同族排斥。(此類歷史人物,《史記》《左傳》記載得很多,如商鞅、吳起、伍子胥等都是典例)這首詩在立意方面,以“啄我之粟”的黃鳥發(fā)端,一改黃鳥于人的習慣性認知和社會性認知,反面興義,賦予黃鳥之欺凌和歧視,以此影射“不可與處”的“此邦之人”,既含蓄形象,又表現(xiàn)了強烈的憎惡之情。
如《小雅·小宛》:“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fā)不寐,有懷二人?!唤簧l瑁蕡鲎乃?。哀我填寡,宜岸宜獄。握粟出卜,自何能穀?”交交啼叫青雀鳥,沿著谷場啄小米。自憐貧病更無依,連遇訴訟真可氣。抓把米去占一卦,看我何時能吉利?這是一首父母離世后勸告兄弟小心避禍的詩歌。作者恪守著父母的教誨,終日為國事或家事操勞奔波,力圖維系著家門的傳統(tǒng),但由于受到社會上各種邪惡勢力的威逼和迫害,已力不從心,因而憂傷交織。以“交交桑扈,率場啄粟”來象征自己“貧病交加”而又“連遇訴訟”的心態(tài)和心情,以黃鳥的惡行襯托出主人公的沉重和無奈。以詩面的活脫、鮮明和生動,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惴惴小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僅形神兼?zhèn)?,真切感人,而且別具表現(xiàn)力。
黃鳥入詩,《詩經(jīng)》是首端;而黃鳥意象依心理學分類,也是一種創(chuàng)始。希望這一思考能成為《詩經(jīng)》研究的一個嘗試。
[作者通聯(lián):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18中文普本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