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尹正（左）一邊拍戲，京劇男旦牟元笛（右）、尹俊一邊教戲，持續(xù)了小半年。第一次扮楊玉環(huán)唱《貴妃醉酒》，尹正對臺下的反應(yīng)很震撼：“回到京劇鼎盛的時期，這些京劇演員得多風(fēng)光?。俊眲〗M供圖

★臺上，商細蕊扮著楊玉環(huán)，唱著《長生殿》；臺下，程鳳臺深受觸動，劇中是他的內(nèi)心獨白：“每個人都能從中看見自己的人生，我看見的，是無奈，是妥協(xié)，是被命運拉扯著，過著自己根本不想要的生活?！?/p>

演員尹正進入《鬢邊不是海棠紅》劇組，飾演一代京劇名伶商細蕊，拍的第一場戲是“燙手”的青樓戲。

1930年代，北平梨園行會會長姜榮壽過生日，京城名流皆來賀壽，唯獨外來的梨園新魁商細蕊不到場，只派人送了壽禮，自己則在青樓跟花魁飲酒討教“業(yè)務(wù)”。他下個月要唱全本的《玉堂春》，咂摸不出蘇三的味兒，正發(fā)愁——《玉堂春》是京劇旦角的開蒙戲，講的是性格剛烈的妓女蘇三的一樁冤案。旁人勸商細蕊，《玉堂春》是老掉牙的戲，前人怎么來，你就怎么來。商細蕊偏不愿走老路。前人的蘇三，要么是個大家閨秀，要么就是個純粹的窯姐兒，他覺得都不對。

哪知跟花魁學(xué)了兩招扇扇子，商細蕊就連連搖頭，“讓人想睡，那叫風(fēng)騷；讓人想愛，那才叫風(fēng)情?！闭f罷，他親自示范了一番，半遮面的扇子，欲遮還羞，緩緩移開，露出柔媚眼神，嘴角淺淺勾笑。花魁倒吸一口氣，真真從一個男人身上見識了，什么是千嬌百媚。

尹正的這場青樓戲，也是商細蕊在《鬢邊不是海棠紅》中的第一次亮相。一個特立獨行的紅角兒形象就此立住——臺上是精于技藝的戲癡，臺下卻是不諳世事的莽夫。

這部京劇題材的民國劇，延用了《延禧攻略》的主創(chuàng)班底。故事根據(jù)水如天兒的同名網(wǎng)絡(luò)小說改編，水如天兒同時也是這部劇的編劇。

劇情貫穿在1930年代，以京劇名旦商細蕊（尹正飾）和新派富商程鳳臺（黃曉明飾）為主角。商細蕊醉心戲臺，一心想將京劇發(fā)揚光大，卻遭遇同行瘋狂打壓。從未看過京劇的富商程鳳臺偶然被商細蕊的演出深深打動，逐漸成為商細蕊的知己和投資人，一路扶持商細蕊重建水云樓、培養(yǎng)了一批優(yōu)秀的京劇人才。1937年日軍占領(lǐng)北平，商細蕊和程鳳臺被眾人保家衛(wèi)國的熱血之情所感染，投身革命洪流。

入行七年，尹正說《鬢邊不是海棠紅》是他演過“最不一樣的一部戲”。近年影視劇中也不乏戲曲人的角色，但大多只是點綴，像“鬢邊”這樣完整深入展示戲曲和戲曲人的作品，比較罕見。全劇49集，涉及的京劇劇目多達二十多出，相當(dāng)于每隔一兩集就有一出戲。原作者水如天兒本身就是資深戲迷，除了京劇，也聽越劇、滬劇、錫劇，她喜歡旦角戲，最喜歡《鎖麟囊》?！熬﹦∽畲蟮镊攘κ且曈X感官好，嗓音特別。我聽流行歌曲，循環(huán)久了就膩了；京劇聽久了也不會膩，這就很神奇?！彼缣靸焊嬖V南方周末記者。

導(dǎo)演惠楷棟對這部劇的要求，是細節(jié)要“盡量做到完美，起碼不能讓內(nèi)行人挑出毛病，外行人看著也能賞心悅目”。為此，劇組幾乎是1:1復(fù)制了三四個古戲臺，二百多套戲服中，有一百多套都是手繡的。

這份對京劇的珍視，也是吸引著名京劇男旦尹俊、牟元笛擔(dān)任戲曲指導(dǎo)，并為劇目配音的原因。尹俊雄心勃勃，要在這部劇里打造“影視版的京劇旦角百科全書”。在牟元笛看來，劇中虛構(gòu)的商細蕊就是男旦演員的一個濃縮。在現(xiàn)實中，戲曲界四大名旦不可能演各自流派之外的劇目，荀慧生不可能去演《霸王別姬》，尚小云也不可能去演《晴雯》。眾多流派劇目集于旦角商細蕊一身，也只有在影視劇中才能實現(xiàn)。

臺上風(fēng)情萬種，臺下六親不認(rèn)

為了表現(xiàn)男旦在戲里戲外的區(qū)別，尹正就花了好一番心思。

“商細蕊在臺上風(fēng)情萬種，下了臺又不沾女氣?！币嬖V南方周末記者?！耙话銇碚f，乾旦演員習(xí)慣了在舞臺上以女人的姿態(tài)示人，多多少少得帶點陰柔氣吧，但是這個商細蕊卻一點女氣不沾。所以下了臺后，舉手投足之間得有一個男人的氣場——拿手指頭一指可能是個蘭花指，讓你知道這哥們兒是唱旦的，但他卻不會帶著媚勁兒?！睘榇?，尹正反反復(fù)復(fù)試動作，最后都有些“魔怔”了。

尹正不吝表達他對商細蕊的喜愛：“這個角色在我這兒的豐滿程度、吸引力是致命的——他作為一個乾旦演員，在臺上風(fēng)情萬種，下了臺六親不認(rèn)，沒事兒就跟人打架，還能吃，還不識字，你說這人得多好玩。能演繹這樣一個人，何其珍貴。”

出演商細蕊，是尹正主動爭取來的。最初聊了半天，制片人沒有立刻拍板，而是讓他先去惠楷棟正在拍的另一部戲《烈火軍?！分醒輦€小配角，試試戲。尹正在《烈火軍校》中飾演亡國貴族承瑞貝勒，糾葛在親情和夢想之間，這個角色性格有些變態(tài)，演不好很容易被觀眾討厭。但惠楷棟發(fā)現(xiàn)，“尹正的表演非常質(zhì)樸和本真”。

更大的驚喜，是在一檔綜藝節(jié)目上。演員張豐毅正在節(jié)目中回憶1990年代拍《霸王別姬》時的情景，張國榮的御用化妝師宋小川給尹正做了一個京劇造型。尹正穿著戲服，扮著旦角上了臺，把惠楷棟給驚艷到了，他當(dāng)即就給制片人打電話，說“這孩子肯定沒問題”，終于敲定由尹正來演商細蕊。

尹正曾拉著主創(chuàng)通宵聊劇本，對人物的各種細節(jié)反復(fù)討論。劇本里的商細蕊愛吃，飯量奇大，他們會討論怎樣的吃相才不難看。討論半天，他們都覺得商細蕊吃東西會吃得很大口，但是不會狼吞虎咽，他會揣一大口在嘴里面，嚼得很猛，但是不露齒。

開拍前，尹正先私下跑到上海戲劇學(xué)院附屬戲曲學(xué)校，找牟元笛學(xué)了一個月的戲。那時他們彼此還不認(rèn)識，牟元笛也不知道要拍這樣一部電視劇。牟元笛先給了尹正一本《梅蘭芳表演藝術(shù)圖影》，讓他拿回去研究。書里有很多梅先生的劇照，包括手的特寫，尹正好好琢磨了一番。牟元笛上課的時候，尹正就在一旁觀察，看男旦演員在生活中是什么樣子，觀察他們流露出來的戲曲范兒。

也正是在這番細致觀察后，他找到了展現(xiàn)商細蕊生活中不帶女氣的方式。比如，他發(fā)現(xiàn)牟元笛和尹俊坐凳子都是坐一半，腰桿子挺得特別直，有一個男人的氣場，但一伸手又是蘭花指——這是職業(yè)習(xí)慣。

除了觀察，牟元笛也教尹正很多基本功，“沒有哪個動作上手快，”尹正回憶，“你比如說腳底下的功夫，跑圓場，京劇科班出身的京劇演員，他們的圓場是像水上飄一樣的，而我走上來是‘咯噔咯噔的?！?/p>

對于這一點，飾演程鳳臺的黃曉明也深有感受。他回憶，早在2004年，他出演電視劇《龍票》時，曾演過一回生角。那場戲不長，寥寥比劃幾個招式就過去了，卻給黃曉明留下了疼痛的印象：“我的印象就停留在‘好疼，箍一個頭好疼，而真正的生角演員要每天箍?！?/p>

出演商細蕊之前，尹正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對于京劇的了解只是表面上的“咿咿呀呀”，“花臉瞪眼睛，旦角很美”。拍完這部戲之后，他體會到這門古老藝術(shù)“勾人心魄的魅力”。戲里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功夫。有一天尹正在上海拍“蘇三”的戲，名旦徐碧云的關(guān)門弟子畢谷云從旁指導(dǎo)。看尹正走了一圈之后，畢谷云說：“尹正，你這個回眸，脖子不要歪得太多。身子別動，頭直接轉(zhuǎn)過來?！币会樢娧?，“蘇三”身上那股倔強勁兒一下子就出來了。

除了練動作，尹正也練發(fā)音，“把口倒過來”。尹正是內(nèi)蒙古人，而戲里的商細蕊說一口京片子?！澳遣皇瞧胀ǖ谋本┰挘愕谜f一個戲子說的北京話，不是胡同串子說的那種北京話?！币聊ブ渲械募毼⒉顒e，“唱戲的人拿腔拿調(diào)的，咬字咬得比較狠。普通人說‘出錯了嗎，他們可能說‘您出錯了嗎，會起著范兒?！?/p>

后來進了劇組，牟元笛和尹俊對尹正也是一邊拍戲，一邊教戲，每天重復(fù)練習(xí)，前后持續(xù)了小半年。兩位老師先告訴他手勢，再教他腳步在哪里、表情怎么做，讓他“死記硬背學(xué)下來”，有好幾場戲，尹正都依葫蘆畫瓢演完了全場。最后牟元笛評價：“尹正已經(jīng)成為這個劇組里最專業(yè)的京劇演員了?！焙髞怼棒W邊”開播，“尹正咬手絹”這樣贊賞他演技的片段登上熱搜，牟元笛并不意外，功課都做足了。

尹正記得自己第一次站在戲臺上，戴上鳳冠，扮演楊玉環(huán)唱《貴妃醉酒》那天的震撼感受?！芭_下幾百號群演看著你的眼神是很新奇的。大家都知道我是尹正，但是我在臺上的形象就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的。我還不是一個真的京劇演員，而且現(xiàn)在我們有電影、電視劇，網(wǎng)絡(luò)上有各種東西供人消遣娛樂?；氐矫駠﹦《κ⒌臅r期，這些京劇演員得多風(fēng)光?。俊?/p>

京劇不只有“四大名旦”

牟元笛接下《鬢邊不是海棠紅》戲曲指導(dǎo)的活兒，是有“私心”的。在劇本允許的情況下，他盡可能爭取替換掉傳統(tǒng)老戲，多給弱勢流派亮相的機會，也希望觀眾了解，京劇名角兒不只有四大名旦。

“以梅蘭芳先生為首的四大名旦是我們京劇最重要的代表，但那個時候京劇不可能只靠這四個人，還有比如‘翠碧朱黃，筱翠花、徐碧云、朱琴心、黃桂秋。我們希望能夠呈現(xiàn)更多的旦角流派?！蹦苍迅嬖V南方周末記者。

有一場商細蕊在梨園戲館自彈自唱的戲，劇本里安排的是傳統(tǒng)戲《四郎探母·坐宮》，這是普通觀眾常聽到的戲。牟元笛建議換上朱琴心的名劇《人面桃花》，“蜂喧蝶舞團成陣，淡紅香白一群群，云霞燦爛烘幽徑，誰道不似武陵春?！背~優(yōu)美，唱罷余音繞梁。

《鬢邊不是海棠紅》里還有一些劇目是傳統(tǒng)京劇里沒有的，屬于作者水如天兒的原創(chuàng)劇目，比如《趙飛燕》。劇本中寫道，演出《趙飛燕》時，商細蕊要在鼓上跳“玄女步伐”。三言兩語帶過。但這個舞蹈究竟應(yīng)該怎么跳？　牟元笛費了一番功夫，最后想到，借鑒自己演過的《綠珠墜樓》中的翎子舞，加以改編和整合。鼓的面積非常小，步子一大就容易從鼓上掉下去，牟元笛替身出演的時候，拍了好幾天，終于創(chuàng)作出這段鼓上的“玄女步伐”。

劇中的商細蕊還有個“壞毛病”，好改戲。在牟元笛看來，改戲與不改戲之爭，牽涉的其實是京劇保守派和革新派的角力。

“保守派對于改革是絕對不能接受的，但是隨著時代發(fā)展，以梅蘭芳為首的京劇演員都在革新和進步。比如《貴妃醉酒》，大家都說是梅蘭芳先生的代表作，但是它真真正正是一出傳統(tǒng)戲，很多名角兒都留下過《貴妃醉酒》的唱片。是梅蘭芳先生把它不斷改進，包括唱詞、人物表演，逐漸把一個傳統(tǒng)戲演成了梅派的代表劇目?！鄙行≡频拇韯∧俊墩丫鋈贰④骰凵拇韯∧俊督鹩衽?，也是這么來的。牟元笛解釋，“不是非要改得跟別人不一樣，而是要更貼近當(dāng)代觀眾的審美。不斷前進的精神，可能短時期內(nèi)會受到束縛或者年長人的抨擊，因為你改得更好，就會顯得他陳舊，或者顯得他迂腐?！?/p>

對于指望《鬢邊不是海棠紅》振興京劇的期待，牟元笛說：“我覺得京劇是要靠京劇來振興的，反過來講，電視劇也不能靠京劇來振興。振興還是要在自己身上。”

不是民國粉絲與偶像，是互為知己

《鬢邊不是海棠紅》第六集是全劇的第一個轉(zhuǎn)折。臺上，商細蕊扮著楊玉環(huán)，唱著《長生殿》；臺下，程鳳臺深受觸動，劇中是他的內(nèi)心獨白：“每個人都能從中看見自己的人生，我看見的，是無奈，是妥協(xié)，是被命運拉扯著，過著自己根本不想要的生活?！背跳P臺迷上了京劇，他跟商細蕊的情誼也由此開始。

程鳳臺認(rèn)的是商細蕊這個人，他之前根本就不懂京劇，是因為跟商細蕊關(guān)系好才去接觸京劇的。旁人跟他說：你別瞎叫好，你這好叫得不在點上。程鳳臺說：我就覺得商細蕊唱得好怎么了？“這其實是一個蠻高級的體現(xiàn)，規(guī)矩是規(guī)矩，但藝術(shù)是有彈性的，誰說這兒不能叫好？程鳳臺在看戲上是一個菜鳥，但是你無可否認(rèn)他這一瞬間對商細蕊的肯定，以及對京劇的喜愛?！?/p>

有觀眾評價，程鳳臺與商細蕊的關(guān)系，就像粉絲與偶像的關(guān)系。對此尹正并不認(rèn)同，他認(rèn)為兩人就是知己?！爸?，就是無條件地付出。朋友沒有血緣關(guān)系，就是純粹對對方的認(rèn)可，這是彌足珍貴的?！?/p>

程鳳臺與商細蕊，是在互相成就中完成蛻變的。“商細蕊曾經(jīng)無拘無束，愛誰誰。他是一個好角兒，但不是一個好班主，祖產(chǎn)讓人刨了他都不知道，管理能力太差了?！币f，“程鳳臺來了之后，他知道，我不能亂闖禍了，因為他會為了我受罪——人跟人一旦成了知己，你就總覺得欠他點什么?！?/p>

中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程鳳臺被日本人打成重傷一度陷入昏迷。劇本里原本寫的是商細蕊來“喊魂”，惠楷棟把它改了，改成商細蕊站在程鳳臺家唱戲。“我覺得他們是知音，程鳳臺對商細蕊最熟悉的是聲音，他最喜歡聽他的戲，那就用唱戲把他喚醒?！?/p>

劇中，商細蕊父親商菊貞，一個一生追求成角兒而不得志的梨園戲子，這樣教訓(xùn)兒子：“在這個世界上，但凡要比別人強那么一點，人家就會嫉妒你、害你、毀你，死皮賴臉把你往下拉。但是，咱要比別人強了一大截，別人怎么著也追不上咱，你猜怎么著？　他們就會敬你、怕你、愛你，把你像祖師爺一樣供著?！?/p>

尹正對此有不一樣的理解?！斑@句話很現(xiàn)實，但也很消極。每個人的狀態(tài)，我覺得是自己可以選擇的。我會選擇一個比較積極的狀態(tài)，我踏踏實實演戲，老老實實做人。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永遠是邪不勝正的，如果有人對我產(chǎn)生了不好念頭的時候，必然也會有人保護我，或者為我說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