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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舊事

        2020-04-09 04:51:40林海音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20年1期

        林海音

        冬陽 童年 駱駝隊

        駱駝隊來了,停在我家的門前。

        它們排列成一長串,沉默地站著,等候人們的安排。天氣又干又冷。拉駱駝的摘下了他的氈帽,禿瓢兒上冒著熱氣,是一股白色的煙,融入干冷的大氣中。

        爸爸在和他講價錢。雙峰的駝背上,每匹都馱著兩麻袋煤。我在想,麻袋里面是“南山高末”呢,還是“烏金墨玉”?我常??匆婍槼墙置簵5陌讐ι?,寫著這樣幾個大黑字。但是拉駱駝的說,他們從門頭溝來,他們和駱駝,是一步一步走來的。

        另外一個拉駱駝的,在招呼駱駝們吃草料。它們把前腳一屈,屁股一撅,就跪了下來。

        爸爸已經(jīng)和他們講好價錢了。人在卸煤,駱駝在吃草。

        我站在駱駝的面前,看它們吃草料咀嚼的樣子:那樣丑的臉,那樣長的牙,那樣安靜的態(tài)度。它們咀嚼的時候,上牙和下牙交錯地磨來磨去,大鼻孔里冒著熱氣,白沫子沾滿在胡須上。我看得呆了,自己的牙齒也動了起來。

        老師教給我,要學(xué)駱駝,沉得住氣的動物??此鼜牟恢?,慢慢地走,慢慢地嚼;總會走到的,總會吃飽的。也許它天生是該慢慢的,偶然躲避車子跑兩步,姿勢就很難看。

        駱駝隊伍過來時,你會知道,打頭兒的那一匹,長脖子底下總會系著一個鈴鐺,走起來,“當、當、當”地響。

        “為什么要系一個鈴鐺?”我不懂的事就要問一問。

        爸爸告訴我,駱駝很怕狼,因為狼會咬它們,所以人類給它們戴上了鈴鐺,狼聽見鈴鐺的聲音,知道那是有人類在保護著,就不敢侵犯了。

        我的幼稚心靈中卻充滿了和大人不同的想法,我對爸爸說:

        “不是的,爸!它們軟軟的腳掌走在軟軟的沙漠上,沒有一點點聲音,你不是說,它們走上三天三夜都不喝一口水,只是不聲不響地咀嚼著從胃里反芻出來的食物嗎?一定是拉駱駝的人類,耐不住那長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給駱駝戴上了鈴鐺,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p>

        爸爸想了想,笑笑說:

        “也許,你的想法更美些?!?/p>

        冬天快過完了,春天就要來,太陽特別的暖和,暖得讓人想把棉襖脫下來??刹皇敲矗狂橊勔裁摰羲呐f駝絨袍子啦!它的毛皮一大塊一大塊地從身上掉下來,垂在肚皮底下。我真想拿把剪刀替它們剪一剪,因為太不整齊了。拉駱駝的人也一樣,他們身上那件反穿大羊皮,也都脫下來了,搭在駱駝背的小峰上。麻袋空了,“烏金墨玉”都賣了,鈴鐺在輕松的步伐里響得更清脆。

        夏天來了,再不見駱駝的影子,我又問媽媽:

        “夏天它們到哪里去?”

        “誰?”

        “駱駝呀!”

        媽媽回答不上來了,她說:

        “總是問,總是問,你這孩子!”

        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又來了,駱駝隊又來了,但是童年卻一去不還。冬陽底下學(xué)駱駝咀嚼的傻事,我也不會再做了。

        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我對自己說,把它們寫下來吧,讓實際的童年過去,心靈的童年永存下來。

        就這樣,我寫了一本《城南舊事》。

        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寫??匆姸栂碌鸟橊勱犠哌^來,聽見緩慢悅耳的鈴聲,童年重臨于我的心頭。

        惠安館

        太陽從大玻璃窗透進來,照到大白紙糊的墻上,照到三屜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來了。我醒了,還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陽光里飛舞著的許多小小的、小小的塵埃。宋媽過來撣窗臺,撣桌子,隨著雞毛撣子的舞動,那道陽光里的塵埃加多了,飛舞得更熱鬧了,我趕忙拉起被來蒙住臉,是怕塵埃把我嗆得咳嗽。

        宋媽的雞毛撣子輪到來撣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撣到了,撣子把兒碰在床欄上,格格地響,我想罵她,但她倒先說話了:

        “還沒睡夠哪!”說著,她把我的被大掀開來,我穿著絨褲褂的身體整個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兩個噴嚏。她強迫我起來,給我穿衣服。印花斜紋布的棉襖棉褲,都是新做的;棉褲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多厚了。

        媽媽正坐在爐子邊梳頭,傾著身子,一大把頭發(fā)從后脖子順過來,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爐子上是一瓶玫瑰色的發(fā)油,天氣冷,油凝住了,總要放在爐子上化一化才能搽。

        窗外很明亮,干禿的樹枝上落著幾只不怕冷的小鳥。我在想,什么時候那樹上才能長滿葉子呢?這是我們在北京過的第一個冬天。

        媽媽還說不好北京話,她正在告訴宋媽,今天買什么菜。媽媽不會說“買一斤豬肉,不要太肥”。她說:“買一斤租漏,不要太回?!?/p>

        媽媽梳完了頭,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頭發(fā)上,也給我梳了兩條辮子。我看宋媽提著籃子要出去了,連忙喊住她:

        “宋媽,我跟你去買菜?!?/p>

        宋媽說:“你不怕惠難館的瘋子?”

        宋媽是順義縣人,她也說不好北京話,她說成“惠難館”,媽媽說成“灰娃館”,爸爸說成“飛安館”,我隨著胡同里的孩子說“惠安館”。到底哪一個對,我不知道。

        我為什么要怕惠安館的瘋子?她昨天還沖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媽媽緊緊拉我的手,我就會走過去看她,跟她說話了。

        惠安館在我們這條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層石臺階上去,就是兩扇大黑門凹進去,門上橫著一塊匾,路過的時候,爸爸教我念過:“飛安會館?!卑职终f里面住的都是從“飛安”那個地方來的學(xué)生,像叔叔一樣,在大學(xué)里念書。

        “也在北京大學(xué)?”我問爸爸。

        “北京的大學(xué)多著呢,還有清華大學(xué)呀!燕京大學(xué)呀!”

        “可以不可以到飛安—不,惠安館里找叔叔們玩一玩?”

        “做唔得!做唔得!”我知道,我無論要求什么事,爸爸終歸要拿這句客家話來拒絕我。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邁上那三層臺階,走進那黑洞洞的大門里去的。

        惠安館的瘋子我看見好幾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門口,宋媽或者媽媽就趕快捏緊我的手,輕輕說:“瘋子!”我們便擦著墻邊走過去,我如果要回頭再張望一下時,她們就用力拉我的胳膊制止我。其實那瘋子還不就是一個梳著油松大辮子的大姑娘,像張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樣!她總是倚著門墻站著,看來來往往過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著媽媽到騾馬市的佛照樓去買東西,媽媽是去買搽臉的鴨蛋粉,我呢,就是愛吃那里的八珍梅。我們從騾馬市大街回來,穿過魏染胡同、西草廠,到了椿樹胡同的井窩子,井窩子斜對面就是我們住的這條胡同。剛一進胡同,我就看見惠安館的瘋子了,她穿了一身絳紫色的棉襖,黑絨的毛窩,頭上留著一排劉海兒,辮子上扎的是大紅絨繩,她正把大辮子甩到前面來,兩手玩弄著辮梢,愣愣地看著對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樹枝子上有幾只烏鴉,胡同里沒什么人。

        媽媽正低頭嘴里念叨著,準是在算她今天一共買了多少錢的東西,好跟無事不操心的爸爸報賬,所以媽媽沒留神已經(jīng)走到了“灰娃館”。我跟在媽媽的后面,一直看瘋子,竟忘了走路。這時瘋子的眼光從洋槐上落下來,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動地盯著我,好像要在我的臉上找什么。她的臉白得發(fā)青,鼻子尖有點紅,大概是冷風吹凍的,尖尖的下巴,兩片薄嘴唇緊緊地閉著。忽然她的嘴唇動了,眼睛也眨了兩下,帶著笑,好像要說話,弄著辮梢的手也向我伸出來,招我過去呢。不知怎么,我渾身大大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跟著,我就隨著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媽媽回過頭來了,突然把我一拉:

        “怎么啦,你?”

        “嗯?”我有點迷糊。媽媽看了瘋子一眼,說:

        “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媽媽使勁拖拉著。

        回到家來,我心里還惦念著瘋子的那副模樣兒。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嗎?如果我跟她說話—我說:“嘿!”她會怎么樣呢?我愣愣地想著,懶得吃晚飯,實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飯后,媽媽對宋媽說:

        “英子一定嚇著了?!比缓蠼o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鉆被窩睡覺……

        這時,我的辮子梳好了,追了宋媽去買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她的那條惡心的大黑棉褲,那么厚,那么肥,褲腳綁著。別人告訴媽媽說,北京的老媽子很會偷東西,她們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順著褲腰裝進褲兜子,剛好落到綁著的褲腳管里,不會漏出來。我在想,宋媽的肥褲腳里,不知道有沒有我家的白米?

        經(jīng)過惠安館,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門大開著,門道里有一個煤球爐子,那瘋子的媽媽和爸爸正在爐邊煮什么,大家都管瘋子的爸爸叫“長班老王”,長班就是給會館看門的,他們住在最臨街的一間屋子。宋媽雖然不許我看瘋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愛看瘋子,打聽瘋子的事,只是不許我聽我看就是了。宋媽這時也向惠安館里看,正好瘋子的媽媽抬起頭來,她和宋媽兩人同時說:“吃了嗎?您!”爸爸說北京人一天到晚閑著沒有事,不管什么時候見面都要問吃了沒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幾步,就是井窩子,這里滿地是水,有的地方結(jié)成薄薄的冰,獨輪水車來一輛去一輛,他們扭著屁股推車,車子吱吱扭扭地響,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窩子有兩個人正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來倒在一個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窩子旁住著一個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兒。我這時停在井窩子旁邊不走了,對宋媽說:

        “宋媽,你去買菜,我等妞兒?!?/p>

        妞兒,我第一次是在油鹽店里看見她的。那天她兩只手端了兩個碗,拿了一大枚,又買醬,又買醋,又買蔥,伙計還逗著說:“妞兒,唱一段才許你走!”妞兒眼里含著淚,手搖晃著,醋都要灑了,我有說不出的氣惱,一下躥到妞兒身旁,叉著腰問他們:

        “憑什么?”

        就這樣,我認識了妞兒。

        妞兒只有一條辮子,又黃又短,像媽媽在土地廟給我買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見妞兒,是我在井窩子旁邊看打水。她過來了,一聲不響地站在我身邊,我們倆相對著笑了笑,不知道說什么好。等一會兒,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條小黃辮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著后面,低低的聲音說:

        “你就住在那條胡同里?”

        “嗯?!蔽艺f。

        “第幾個門?”

        我伸出手指頭來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個門。到我們家來玩兒。”

        她搖搖頭說:“你們胡同里有瘋子,媽媽不叫我去?!?/p>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p>

        她仍然是笑笑地搖搖頭。

        妞兒一笑,眼底下鼻子兩邊的肉就會有兩個小旋渦,很好看,可是宋媽竟跟油鹽店的掌柜說:

        “這孩子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著,你看,眼底下有兩個淚坑兒?!?/p>

        我心里可是有說不出的喜歡她,喜歡她那么溫和,不像我一急宋媽就罵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蹦翘焖以诰C子邊站了一會兒,就小聲地說:“我要回去了,我爹等著我吊嗓子。趕明兒見!”

        我在井窩子旁跟妞兒見過幾次面了,只要看見紅棉襖褲從那邊閃過來,我就滿心的高興,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見她出來,很失望,我的絨褂子口袋里還藏著一小包八珍梅,要給妞兒吃的。我摸摸,發(fā)熱了,包的紙都破爛了,黏糊糊的,宋媽洗衣服時,我還得挨她一頓罵。

        我覺得很沒意思,往回家走,我本來想今天見著妞兒的話,就告訴她一個好主意,從橫胡同穿過到我家,就用不著經(jīng)過惠安館,不用怕看見瘋子了。

        我低頭這么想著,走到惠安館門口了。

        “嘿!”

        嚇了我一跳!正是瘋子。咬著下嘴唇,笑著看我。她的眼睛里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媽說的,怎么也有兩個淚坑兒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對著她的眼神走上了臺階。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常常是蒼白的顏色,今天透著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襖里的手伸出來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軟。我這時看看胡同里,沒有一個人走過。真奇怪,我現(xiàn)在怕的不是瘋子,倒是怕人家看見我跟瘋子拉手了。

        “幾歲了?”她問我。

        “嗯—六歲。”

        “六歲!”她很驚奇地叫了一聲,低下頭來,忽然撩起我的辮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安皇??!彼刈约赫f話,接著又問我:

        “看見我們小桂子沒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說什么。

        這時大門里瘋子的媽媽出來了,皺著眉頭怪著急地說:

        “秀貞,可別把人家小姑娘嚇著呀!”又轉(zhuǎn)過臉來對我說:

        “別聽她的,胡說呢!回去吧!等回頭你媽不放心。嗯—聽見沒有?”她說著,用手揚了揚,叫我回去。

        我抬頭看著瘋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貞了。她拉著我的手,輕搖著,并不放開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氣,我對老的說:

        “不!”

        “小南蠻子兒!”秀貞的媽媽也笑了,輕輕地指點著我的腦門兒,這準是一句罵我的話,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氣對媽媽說“他們這些北仔鬼”是一樣的吧!

        “在這兒玩不要緊,你家來了人找,可別賴是我們姑娘招的你?!?/p>

        “我不說的啦!”何必這么囑咐我?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我都知道。媽媽打了一只金鐲子,藏在她的小首飾箱里,我從來不會告訴爸爸。

        “來!”秀貞拉著我往里走,我以為要到里面那一層一層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學(xué)的叔叔們玩呢,原來她把我?guī)нM了她們住的門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臨窗一個大炕,中間擺了一張矮桌,上面堆著活計和針線盒子。秀貞從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沒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興地對走進來的她的媽媽說:

        “媽,您瞧,我怎么說的,剛合適!那么就開領(lǐng)子吧?!闭f著,她又找了一根繩子,繞著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擺布,只管看墻上的那張畫,畫兒是一個白胖大娃娃,沒有穿衣服,手里捧著大元寶,騎在一條大大的紅魚上。

        秀貞轉(zhuǎn)到我的面前來,看我仰著頭,她也隨著我的眼光看那張畫,滿是那么回事地說:

        “要看炕上看去??次覀冃」鹱佣嗯?,那陣兒才八個月,騎著大金魚,滿屋里轉(zhuǎn),玩得飯都不吃,就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貞正說得高興,我也聽得糊里糊涂,長班老王進來了,不耐煩地瞪了秀貞一眼說她。秀貞不理會她爸爸,推著我脫鞋上炕,湊近在畫下面,還是只管說:

        “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著找她爹去,我說了多少回都不聽,我說等我給多做幾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襯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縫紐子了。這件棉襖開了領(lǐng)子馬上就好??杉钡氖鞘裁囱?!真叫人納悶兒,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兒……”她說著說著不說了,低著頭在想那納悶兒的事,一直發(fā)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過家家兒”吧?她媽不是說她胡說嗎?要是過家家兒,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兒,小手表、小算盤、小鈴鐺,都可以拿來一起玩。所以我就說:

        “沒有關(guān)系,我把手表送給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時候回家了?!笨墒恰@時我倒想起媽會派宋媽來找我,就又說:“我也要回家了。”

        秀貞聽我說要走,她也不發(fā)愣了,一面隨著我下了炕,一面說:“那敢情好,先謝謝你啦!看見小桂子叫她回來,外頭冷,就說我不罵她,不用怕。”

        我點了點頭,答應(yīng)她,真像有那么一個小桂子,我認識的。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跟秀貞這樣玩兒,真有意思;假裝有一個小桂子,還給小桂子做衣服。為什么人家都不許他們的小孩子跟秀貞玩兒呢?還管她叫瘋子?我想著就回頭去看,原來秀貞還倚著墻看我呢!我一高興就連跑帶跳地回家來。

        宋媽正在跟一個老婆子換洋火,房檐底下堆著字紙簍、舊皮鞋、空瓶子。

        我進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來。小小圓圓的金表,鑲著幾粒亮亮的鉆石,上面的針已經(jīng)不能走動了,媽媽說要修理,可一直放著,我很喜歡這手表,常拿來戴在手上玩,就歸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屜桌前玩弄著,忽然聽見窗外宋媽正和老婆子在說什么,我仔細聽,宋媽說:

        “后來呢?”

        “后來呀,”換洋火的老婆子說,“那學(xué)生一去,到如今晚兒就沒回來!臨走的時候許下的,回到他老家賣田賣地,過一個月就回來明媒正娶她。好嘛!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俊的姑娘,我眼瞧著她瘋的……”

        “說是怎么著?還生了個孩子?”

        “是呀!那學(xué)生走的時候,姑娘她媽還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現(xiàn)形了,這才趕著送回海淀義地去生的?!?/p>

        “義地?”

        “就是他們惠安義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們惠安義地里。原來王家是給義地看墳的,打姑娘的爺爺就看起,后來才又讓姑娘她爹來這兒當長班,誰知道出了這么檔子事兒?!?/p>

        “他們這家子倒是跟惠難有緣,惠難離咱們這兒多遠哪?怎么就一去不回頭了呢?”

        “可遠嘍!”

        “那么生下來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著天沒亮,送到齊化門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讓野狗吃了,就是讓人撿去了?!?/p>

        “姑娘打這兒就瘋啦?”

        “可不,打這兒就瘋了!可憐她爹媽,這輩子就生下這么個姑娘。唉!”

        兩個人說到這兒都不言語了,我這時已經(jīng)站到屋門口傾聽。宋媽正數(shù)著幾包丹鳳牌的紅頭洋火,老婆子把破爛紙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著清鼻涕。宋媽又說:

        “下回給帶點刨花來。那—你跟瘋子她們是一地兒的人呀?”

        “老親嘍!我大媽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瘋子她二媽,現(xiàn)在還在看墳,他們說的還有錯兒嗎?”

        宋媽一眼看見了我,說:

        “又聽事兒,你?!?/p>

        “我知道你們說誰。”我說。

        “說誰?”

        “小桂子她媽?!?/p>

        “小桂子她媽?”宋媽哈哈大笑,“你也瘋啦?哪兒來的小桂子她媽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誰是小桂子她媽呀!

        天氣暖和多了,棉襖早就脫下來,夾襖外面早晚涼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輕又軟。我穿的新布鞋,前頭打了一塊黑皮子頭,老王媽—秀貞她媽,看見我的新鞋說:

        “這雙鞋可結(jié)實喲—把我們家的門檻兒踢爛了,你這雙鞋也破不了!”

        惠安館我已經(jīng)來熟了,會館的大門總是開著一扇,所以我隨時可以溜進來。我說溜進來,因為我總是背著家里的人偷著來的,他們只知道我常常是隨著宋媽買菜到井窩子找妞兒,一見宋媽進了油鹽店,我就回頭走,到惠安館來。

        我今天進了惠安館,秀貞不在屋里??蛔郎蠑[著一個大玻璃缸,里面是幾條小金魚,游來游去。我問王媽:

        “秀貞呢?”

        “跨院里呢!”

        “我去找她?!蔽艺f?!皠e介,她就來,你這兒等著,看金魚吧!”我把鼻子頂著金魚缸向里看,金魚一邊游一邊嘴巴一張一張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張一張地在學(xué)魚喝水。有時候金魚游到我的面前來,隔著一層玻璃,我和魚鼻子頂牛兒啦!我就這么看著,兩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貞還不來。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秀貞來,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關(guān)著的,我從來也沒有見誰去過那里。我輕輕推開跨院門進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道什么樹,已經(jīng)長了小小的綠葉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葉,有的爛了。秀貞大概正在打掃,但是我進去時看見她一手拿著掃帚倚在樹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頭看著她。她也許看見我了,但是沒理會我,忽然背轉(zhuǎn)身子去,伏著樹干哭了起來,她說: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媽了呢?”

        那聲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憐?。∷挚拗f:

        “我不帶你,你怎么認得道兒,遠著呢!”

        我想起媽媽說過,我們是從很遠很遠的家鄉(xiāng)來的,那里是個島,四面都是水,我們坐了大輪船,又坐大火車,才到這個北京來。我曾問媽媽什么時候回去,媽說早著呢,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年。那么秀貞所說的那個遠地方,是像我們的島那么遠嗎?小桂子怎么能一個人跑了去?我替秀貞難過,也想念我并不認識的小桂子,我的眼淚掉下來了。在模模糊糊的淚光里,我仿佛看見那騎著大金魚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沒穿??!

        我含著眼淚,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氣,為的是不讓我自己哭出來,我揪揪秀貞褲腿叫她:

        “秀貞!秀貞!”

        她停止了哭聲,滿臉淚地蹲下來,摟著我,把頭埋在我的前胸擦來擦去,用我的綿綿軟軟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淚,然后她仰起頭來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調(diào)順她的揉亂的劉海兒,不由得說:

        “我喜歡你,秀貞。”

        秀貞沒有說什么,吸溜著鼻涕站起來。天氣暖和了,她也不穿綁腿棉褲了,現(xiàn)在穿的是一條肥肥的散腿褲。她的腿很瘦嗎?怎么風一吹那褲子,顯得那么晃蕩。她渾身都瘦,剛才蹲下來伏在我的胸前時,我看那塊后脊背,平板兒似的。

        秀貞拉著我的手說:

        “屋里去,幫著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這么兩間小房,門一推吱扭扭的一串尖響,那聲音不好聽,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從太陽地里走進這陰暗的屋里來,怪涼的。外屋里,整整齊齊地擺著書桌、椅子、書架,上面滿是灰土,我心想,應(yīng)該叫我們宋媽來給撣撣,準保揚起滿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對媽媽說,為什么宋媽不用濕布擦,這樣大撣一陣,等一會兒,灰塵不是又落回原來的地方了嗎?但是媽媽總請爸爸不要多嘴,她說這是北京規(guī)矩。

        走進屋里去,房間更小一點,只擺了一張床、一個茶幾。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貞把箱子打開來,從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語地說:

        “該翻翻添點棉花了?!?/p>

        她把大棉袍抱到院子去曬,我也跟了去。她進來,我也跟進來。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陽底下曬,里面只有一雙手套、一頂呢帽和幾件舊內(nèi)衣。她很仔細地把這幾件零碎衣物攤開來,并且拿起一件條子花紋的褂子對我說:

        “我瞧這件褂子只能給小桂子做夾襖里子了?!?/p>

        “可不是,”我翻開了我的夾襖里給秀貞看,“這也是用我爸爸的舊衣服給改的?!?/p>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貞微笑著瞪眼問我,她那樣子很高興,她高興我就高興,可是我怎么會知道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問得我答不出,我斜著頭笑了,她逗著我的下巴還是問:

        “說呀!”

        我們倆這時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著她的臉,劉海兒被風吹倒在一邊,她好像一個什么人,我卻想不出。我回答她說:

        “我猜的。那么—”我又低聲地問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叫叔叔呀!”

        “我已經(jīng)有叔叔了?!?/p>

        “叔叔還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p>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著,“他幾點鐘回家?”

        “他呀,”秀貞忽然站起來,緊皺著眉毛斜起頭在想,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快了。走了有個把月了?!?/p>

        說著她又走進屋,我再跟進去,弄這弄那,又跟出來,搬這搬那,這樣跟出跟進忙得好高興。秀貞的臉這時粉嘟嘟的了,鼻頭兩邊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邊滲著小小的汗珠,這樣的臉看起來真好看。

        秀貞用袖子抹著她鼻子上的汗,對我說:“英子,給我打盆水來會不會?屋里要擦擦?!?/p>

        我連忙說:

        “會,會。”

        跨院的房子原和門房是在一溜兒的,跨院多了一個門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門房的房檐下。我掀開水缸的蓋子,一勺勺地往臉盆里舀水,聽見屋里有人和秀貞的媽說話:

        “姑娘這陣子可好點兒了嗎?”

        “唉!別提了,這陣子又鬧了,年年開了春就得鬧些日子,這兩天就是哭一陣子笑一陣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兇?!?/p>

        我端了一盆水,連晃連灑,潑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兒飄來炒菜香,我聞著這味兒想起了一件事,便對秀貞說:

        “我要回家了?!?/p>

        秀貞沒聽見,只管在抽屜里翻東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飯還要到橫胡同去等妞兒,昨天約會好了的。

        又涼又濕的褲子,貼在我的腿上,一進門媽媽就罵了:

        “就在井窩子玩一上午?我還以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茨闩@么一身水!”媽一邊給我換衣服,一邊又說,“打聽打聽北京哪個小學(xué)好,也該送進學(xué)堂了,聽說廠甸那個師大附小還不錯?!?/p>

        媽媽這么說著,我才看見原來爸爸也已經(jīng)回來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罵我,他厲害得很。我縮頭看著爸爸,準備被挨打的姿勢,還好他沒注意,抽著煙卷兒在看報,漫應(yīng)著說:

        “還早呢,急什么?!?/p>

        “不送進學(xué)堂,她滿街跑,我看不住她?!?/p>

        “不聽話就打!”爸爸的口氣好像很兇,但是隨后卻轉(zhuǎn)過臉來向我笑笑,原來是嚇唬我呢!他又說,“英子上學(xué)的事,等她叔叔來再對他說,由他去管吧!”

        吃完飯我到橫胡同去接了妞兒來,天氣不冷了,我和妞兒到空閑著的西廂房里玩,那里堆著拆下來的爐子、煙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鋪。一個破藤箱子里,養(yǎng)了最近買的幾只剛孵出來的小油雞,那柔軟的小黃絨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兒蹲著玩弄箱里的幾只小油雞??葱‰u啄米吃,總是吃,總是吃,怎么不停??!

        小雞吃不夠,我們可是看夠了,蓋上藤箱,我們站起來玩別的。拿兩個制錢穿在一根細繩子上,手提著,我們玩踢制錢兒,每一踢,兩個制錢兒打在鞋幫上“嗒嗒”地響。妞兒踢時腰一扭一扭的,顯得那么嬌。

        這一下午玩得好快樂,如果不是妞兒又到了吊嗓子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要玩多么久。

        爸爸今天買來了新的筆和墨,還有一疊紅描字紙。晚上,在煤油燈底下,他教我描紅摹字,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p>

        爸爸說:

        “你一天要描一張,暑假以后進小學(xué),才考得上?!?/p>

        早上我去惠安館找秀貞,下午妞兒到西廂房里來找我,晚上描紅摹字,我這些日子就這么過的。

        小油雞的黃毛上長出短短的翅膀來了,我和妞兒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媽說不要把小雞肚子撐壞了,也怕被野貓給叼了去,就用一塊大石頭壓住藤箱蓋子,不許我們隨便掀開。

        妞兒和我玩的時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興,她竟扭起來了,她扭呀扭呀比來比去,嘴里唱著:“……開哀開門嗯嗯兒,碰見張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這就是吊嗓子嗎?”我問。

        “我唱的是打花鼓?!辨赫f。

        她的興致很好,只管輕輕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對我說:“來!跟我學(xué),我教你。”

        “我也會唱一種歌?!辈恢趺矗蚁胛乙矐?yīng)當露一露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談天數(shù)唱的一首歌,后來爸爸曾教了我,媽媽還說爸爸教我這種歌真是沒大沒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辨和浦?,我卻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客家話念唱起來:

        “你聽著—想來么事想心肝,緊想心肝緊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還沒數(shù)完呢,妞兒已經(jīng)笑得擠出了眼淚,我也笑起來了,那幾句詞兒可真是拗嘴。

        “誰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你唱的這是哪里的歌兒呀!”

        我們倆摟在一堆笑,一邊瞎說著心肝心肝的,也鬧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們真快樂,胡說胡唱胡玩,西廂房是我們的快樂窩,我連做夢都想著它。

        妞兒每次也是玩得夠不夠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喊:“可得回去了!”說完她就跑,急得連“再見”都來不及說。

        忽然一連幾天,橫胡同里接不到妞兒了,我是多么地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窩子去,希望碰見她,可是沒有用。下午的井窩子沒那么熱鬧了,因為送水的車子都是上午來,這時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裝著鉛桶的小車子來買井水。

        我看見長班老王也推了小車子來,他一趟一趟來好幾趟了,見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問我:

        “小英子,你在這兒發(fā)什么傻?”

        我沒有說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說:

        “秀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兒,就去找秀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凈了。但是老王沒理我,他裝滿了兩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猶豫著怎么辦的時候,忽然從西草廠口上,轉(zhuǎn)過來一個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兒,我多高興!我跑著迎上去,喊她:“妞兒!妞兒!”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認識我,也像沒聽見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邊走,但她用手輕輕趕開我,皺著眉頭眨眼,意思叫我走開。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見她身后幾步遠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藍布大褂,手提著一個臟了的長布口袋,口袋上露出來,我看見是一把胡琴。

        我想這一定是妞兒的爸爸。妞兒常說“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罵”的話,我現(xiàn)在看那樣子就知道了。我不跟妞兒再說話了,就轉(zhuǎn)身走回家,心里好難受。我口袋里有一塊滑石,可以在磚上寫出白字來,我掏出來,就不由得順著人家的墻上一直畫下去,畫到我家的墻上。心里想著如果沒有妞兒一起玩,是多么沒有意思呢!

        我剛要叫門,忽然聽見橫胡同里咚咚咚有人的跑步聲,原來是妞兒氣喘著跑來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說:“我明兒再來找你?!睕]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橫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兒來找我,我們在西廂房里,蹲下來看小油雞。掀開藤箱蓋子,我們倆都把手伸進去摸小油雞的羽毛,這樣摸著摸著,誰也沒說話。我本來是要說話的,但是沒有出聲,只是在心里問她:“妞兒,為什么好多天沒來找我?”“妞兒,是你爸爸很厲害不許你來嗎?”“妞兒,昨天為什么不許我跟你說話?”“妞兒,你一定有什么難受的事吧?”真奇怪,這些話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沒有說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淚來回答我?她不說話,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讓眼淚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雞和著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么辦好了,從側(cè)面正看見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紅線穿過去,妞兒的耳朵沒有洗干凈,邊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順著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條青色的傷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這才驚醒了,嚇得一躲閃,隨著就轉(zhuǎn)過頭來向我難過地笑笑。早晨的太陽,正照到西廂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凈的臉上,又濕又長的睫毛,一閃動,眼淚就流過淚坑淌到嘴邊了。

        忽然,她站起來,撩開袖口,撩起褲角,輕輕地說: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著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腿上那一條條腫起的傷痕。我輕輕地摸,倒惹得她哭出聲音來了。她因為不敢放聲,嚶嚶地小聲哭,真是可憐。我說:

        “你爸爸干嗎打你?”

        她當時說不出話來,哭了好一會兒才說:

        “他不許我出來玩?!?/p>

        “是因為在我家待太久了?”

        妞兒點點頭。

        因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難過,又害怕,想到那個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說:

        “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著不動,說:

        “他一早出去還沒回來?!?/p>

        “那么你媽呢?”

        “我媽也擰我,她倒不管我出來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擰我,說是我害的?!?/p>

        妞兒哭了一陣子好些了,又跟我說這說那的,我說我從來沒有看過她的媽媽,妞兒說她的媽媽有點兒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頭上給人縫補衣服賺錢。

        我告訴妞兒,我們從前不住在北京,是從一個很遠的島上來的。她也說:

        “我們從前也不住在這兒,我們住在齊化門那邊。”

        “齊化門?”我點點頭說,“我知道那地方?!?/p>

        “你怎么會也知道齊化門呢?”妞兒奇怪地問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確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帶我去過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見了那里的樣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見的很模糊,也許那是一個夢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兒說:

        “我夢見過那個地方,有沒有城墻?有一天,有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墻走去……”

        “你是講故事吧?”

        “也許是故事,”我斜著頭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齊化門就是了?!?/p>

        妞兒笑了笑,手伸過來摟著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過去摟住她的。但是我捏住她的肩頭,她輕喊了一聲:“疼!疼!”

        我的手連忙松開,她又皺著眉說:“連這兒都給我抽腫了!”

        “什么抽的?”

        “撣子。”停了一下她又說,“我爸,還有我媽,他們……”但她頓住不說下去了。

        “他們怎么樣?”

        “不說了,下回再跟你說。”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戲,要你賺錢給他們花?!边@是我聽宋媽跟媽媽講過的,所以一下子就給說出來了。“要你賺錢還打你,憑什么!”我說到后來氣憤起來了。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說唱戲的事,你哪兒知道我要跟你說什么呀!”

        “到底要說什么呢?說嘛!”

        “你這么猴急,我就不說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就是不許你跟別人說,也別告訴你媽?!?/p>

        “我不會,我們小聲地說?!?/p>

        妞兒猶豫了一會兒,伏在我的耳旁小聲而急快地說:

        “我不是我媽生的,我爸爸也不是親的。”

        她說得那樣快,好像一個閃電過去那么快,跟著就像一聲雷打進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說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開,睜著大眼睛看我,她像在等著看我聽了她的話,會怎么個樣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對瞪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雖然答應(yīng)妞兒不講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兒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媽媽面前,愣愣地問:

        “媽,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媽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問這話?”

        “你說是不是就好了?!?/p>

        “是呀,怎么會不是呢?”停一下媽媽又說,“要不是親生的,我能這么疼你嗎?像你這樣鬧,早打扁了你了?!?/p>

        我點點頭,媽媽的話的確很對,想想妞兒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這件事,我早就想問的。

        “怎么生的呀,嗯—”媽媽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來,指著胳肢窩說:

        “從這里掉出來的?!?/p>

        說完,她就和宋媽大笑起來。

        我手里拿著一個空瓶子和一雙竹筷子,輕輕走進惠安館,推開跨院的門,院里那棵槐樹,果然又垂著許多綠蟲子。秀貞說是吊死鬼,像秀貞的那幾條蠶一樣,嘴里吐著一條絲,從樹上吊下來。我把吊死鬼一條條弄進我的空瓶里,回家去喂雞吃,每天都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裝在小瓶里,骨碌骨碌地動,真是肉麻,我拿著裝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覺得癢麻麻的,好像吊死鬼從瓶里爬到我的胳膊上了,其實沒有。

        我在把一條吊死鬼往瓶里裝的時候,忽然想到了妞兒,心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兩件衣服偷偷地來找我,進門就說:

        “我要找我親爹親媽去!”她的臉有一邊被打得紅腫了。

        “他們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到齊化門,再慢慢地找。”

        “齊化門在哪兒呢?”

        “你不是說你也知道那地方嗎?”

        “我是說我好像做夢夢見過那地方的。”

        妞兒把兩件衣服塞在西廂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淚,恨恨地說:

        “我非找著我親爹不可。”

        “你知道他長得什么樣子嗎?”我真佩服她,但覺得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會找到我親爹跟我親娘。他們的樣子我心里知道?!?/p>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因為我一點兒主意也沒有。

        妞兒臨走的時候說,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但是一定會先來這里跟我說一聲,并且?guī)ё叽嬖谶@里的兩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兒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飯了,媽媽摸摸我的頭說:

        “好像有點兒熱。不吃也好,早點兒去睡。”

        我上了床,心里還是不舒服,又說不出,就哭起來了。媽媽很奇怪,她說:

        “哭什么?哪兒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來竟哭著說:

        “妞兒她爸爸啊……”

        “妞兒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著你啦?”宋媽也過來了,她說:

        “那個不是東西的,準是罵了我們英子了,還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覺出我是說了什么糊涂話,便撒賴地哭喊著說:“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嚇人!”宋媽和媽媽都笑了。媽媽說: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來得晚點兒,你先睡吧!”她又對宋媽說,“英子一生下來,她爸爸就給慣的,一不舒服,爸爸就抱著睡?!?/p>

        “羞不羞!”宋媽用一個手指劃我的臉。我不理她,轉(zhuǎn)過臉去沖著墻閉上眼睛。

        今天早晨起來我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樣不安心。但是現(xiàn)在又想起妞兒,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蟲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時候,妞兒就會離開我。

        我把瓶子扔在樹下,站起來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個杌凳上坐著,面向著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兒似的背影,辮子也沒梳好。她比手畫腳,又揚手轟蒼蠅,其實哪兒有蒼蠅?我輕輕地走進屋里,在外屋桌旁靠著,傻看她在干什么,只聽她說:

        “我準知道你昨兒晚上沒吃飯就睡覺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貞怎么知道我昨晚沒吃飯就睡覺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門框說:

        “誰告訴你的!”

        “???”她回過頭來看見我愁眉不展的樣子,很正經(jīng)地對我說:

        “還用人告訴我嗎?這碗粥一動也沒動呀!”說完指著床旁茶幾上的一個碗和一雙筷子。

        我這才知道秀貞說的不是我。自從天氣暖和了,打開一向深閉的跨院門以后,秀貞就一天到晚在這兩間屋里出出進進,說著那種我又懂、又不懂的話。最先我以為是秀貞跟我玩“過家家兒”,后來才又覺得不是假裝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貞又向著那空床發(fā)呆看了一會兒,轉(zhuǎn)過頭來,輕手輕腳地拉著我走到屋外來,小聲地說:

        “睡著了,讓他睡去吧!這一場病也真虧他,沒親沒故的!”

        外屋書桌上擺著那缸春天買的金魚,已經(jīng)死了幾條,可是秀貞還是天天勤著換水,玻璃缸里還加了幾根水草,紅色的魚在綠色的水草中鉆來鉆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魚是紅的草是綠的呢?媽媽教過我,她說快考小學(xué)了,老師要問顏色,要問住在哪兒,要問家里有幾個人。秀貞還養(yǎng)了一盒蠶,她對我說過:

        “你要上學(xué),我們小桂子也該上學(xué)了,我養(yǎng)點兒蠶,吐了絲,好給小桂子裝墨盒用?!?/p>

        有幾條蠶已經(jīng)在吐絲了,秀貞把它們另外放在一個蒙了紙的茶杯上,就讓它們在那紙上吐絲。真有趣,那些蠶很乖,就不會爬到茶杯下面來。另外的許多蠶還在吃桑葉。

        秀貞在打掃蠶屎,她把一粒粒的蠶屎裝進一個鐵罐里,她已經(jīng)留了許多,預(yù)備裝成一個小枕頭,給思康三叔用。因為他每天看書眼睛得保養(yǎng),蠶屎是明目的。

        我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魚缸,看著吐絲,院子里的樹,正靠在窗下,這屋里陰涼得很,我們倆都不敢大聲說話,就像屋里真的躺著一個要休息的病人。

        秀貞忽然問我:

        “英子,我跟你說的事記住沒有?”

        我一時想不起是什么事,因為她對我說過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說將來要我跟小桂子一塊兒去上學(xué),小桂子也要考廠甸小學(xué)。她又告訴我從廠甸小學(xué)回家,順著琉璃廠直到廠西門,看見鹿犄角胡同雷萬春的玻璃窗里那對大鹿犄角,一拐進椿樹胡同就到家了??墒撬终f過,她要帶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許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點好了。

        我最記得秀貞說過的話,還是她講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這里找秀貞,她看見我連辮子都沒梳,就端出梳頭匣子來,從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頭針和大紅頭繩,然后把我的頭發(fā)散開來,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夾在她的兩腿中間,我的兩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兩腿上,兩只手摸著她的兩膝蓋,兩塊骨頭都成了尖石頭,她瘦極了。我背著她,她問我:

        “英子,你幾月生的?”

        “我呀?青草長起來,綠葉發(fā)出來,媽媽說,我生在那個不冷不熱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貞總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連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貞說,“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熱的秋天。那個時光,桂花倒是香的,聞見沒有?就像我給你搽的這個桂花油這么香?!彼f著,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晃一晃。

        “小—桂—子?!蔽椅宋亲樱勚怯臀?,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來,我好像懂得點兒那意思。

        秀貞很高興地說:

        “對了,小桂子,就是這么起的名兒?!?/p>

        “我怎么沒看見桂花樹?這里哪棵樹是桂花?”我問。

        “又不是在這屋子里生的!”秀貞已經(jīng)在編我的辮子了,編得那么緊,拉得我的頭發(fā)根怪痛的,我說:

        “為什么用這么大的力氣呀!”

        “我當時要是有這么大力氣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渾身都沒勁兒,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邊了。我睡覺時還聽見她哭,怎么醒了就沒有了呢?我問,孩子呢?我媽要說什么,我嬸兒接過去了,她瞥了我媽一眼,跟我和和氣氣地說: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邊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說,噢。就又睡著了?!毙阖懻f到這兒停住了,我的辮子已經(jīng)扎好,她又接著說:

        “仿佛我聽我媽對我嬸說:不能讓她知道。真讓人納悶兒,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兒?我怎么到這兒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們把孩子給……?還是扔……絕不能夠!絕不能夠!”

        我已經(jīng)站起來,臉沖著秀貞看,她皺著眉頭,正呆呆地想。她說話常常都會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聲地說“真是讓人納悶兒,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兒”的話。她收梳頭匣子的時候,我看見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說:

        “小桂子她爹也有個大懷表,可是死了當了,當了那個表,他才回的家,這份窮,就別提了!我當時就沒告訴他我有了,反正他去個把月就回來。他跟我媽說,放心,他回家賣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來娶我。千山萬水,走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訴他我有了,不也讓他惦記著!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沒告訴我媽我有了,說不出口,反正人歸了他了,等嫁了再說也不遲……”

        “有了什么?”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剛說什么沒有了嗎?”我更不明白。

        “有了,沒了,有了,沒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亂擾?你聽我給你算?!彼盐医o小桂子的表收起來,然后用手指捏著算給我聽: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兒多好,他提著那口箱子,都沒敢多看我,他的同鄉(xiāng)同學(xué),有幾個送他到門口兒的,所以他就沒好再跟我說什么。好在頭天晚上我給他收拾箱子的時候,我們倆也說得差不多了。他說,惠安的日子很苦,有辦法的都到海外謀生去了,那兒的地不肥,不能種什么,白薯倒是種了不少。他們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飯,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條,白薯片,能叫外頭去的人吃出眼淚來。所以,他就舍不得讓我這個北邊人去吃那個苦頭兒。我說可不是,我媽就生我獨一個女兒,跟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他說,你是個孝女,我也是個孝子,萬一我母親扣住了我,不許我再到北京來了呢?我說,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門口,看他上了洋車,抬頭看看天,一塊白云彩,像條船,慢慢兒地往天邊兒上挪動,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飄的,就跟沒了主兒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來,惡心要吐,頭也昏,有點兒后悔沒告訴他這件事,想追出去,也來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挨,他就始終沒回來,我肚子大了,瞞不住我媽,她急得盤問我,讓我說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顧不得害臊了,就告訴了我媽。我說,他總有一天回來,他不回來,我去!我媽聽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說:姑娘,可別這么說了,這份丟人呀!他真要是不回來,咱們可不能嚷嚷出去。就這樣,把我送回了海淀。

        “小桂子生下來,真不容易,我一點兒勁兒都沒有,就聞著窗戶外頭那棵桂花樹吹進來的一陣陣香氣,我心說,生個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姥娘婆叫我咬住了辮子,使勁,使勁,總算落了地,呱呱呱,哭聲好大呀!”

        秀貞說到這兒,喘了一大口氣,她的臉色變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隨便說了,她說: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嬸嗎?”

        “誰是三嬸?”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嬸,你還算不過這賬來。叫我一聲。”

        “嗯—”我笑了,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叫了她,“三嬸。秀貞?!?/p>

        “你要是看見小桂子就帶她回來?!?/p>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樣兒?”

        “她呀,”秀貞閉上眼睛想著說,“粉嘟嘟的一個小肉團子,生下來我看見一眼了。我睡昏過去那陣兒,聽我媽跟姥娘婆說:瞧!這真是造孽,脖子后頭正中間兒一塊青記,不該來,非要來,讓閻王爺一生氣用手指頭給戳到世上來的!小英子,脖子后頭中間有指頭大一塊青記,那就是我們小桂子,記住沒有?”

        “記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現(xiàn)在問我說的事記住沒有,就是這件事嗎?我回答她說:“記住了,不就是小桂子那塊青記的事嗎?”

        秀貞點點頭。

        秀貞把桌上的蠶盒收拾好,又對我說:“趁著他睡覺,咱們?nèi)局讣装?。”她拉我到院子里。墻根底下有幾盆花,秀貞指給我看,“這是薄荷葉,這是指甲草?!彼聛砹藥锥渲讣撞萆系募t花,放在一個小瓷碟里,我們就到房口兒臺階上坐下來。她用一塊冰糖在輕輕地搗那紅花。我問她:

        “這是要吃的嗎?還加冰糖?”

        秀貞笑得呵呵的,說:

        “傻丫頭,你就知道吃。這是白礬,哪兒來的冰糖呀!你就看著吧。”

        她把紅花朵搗爛了,要我伸出手來,又從頭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爛玩意兒,堆在我的指甲上,一個個堆了后,叫我張著手不要碰掉,她說等它們干了,我的手指甲就變紅了,像她的一樣,她伸出手來給我看。

        我的手張開了一會兒,已經(jīng)不耐煩了,我說:

        “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壞了不可,別走,聽我給你講故事兒?!彼f。

        “我要聽三叔的故事兒。”

        “小聲點兒,”她向我擺手,輕輕地說,“讓我先看看他醒過來沒有,他要不要喝水?!彼M去了一下,又出來了,坐下后,手支撐在大腿上托著下巴頦兒,忽然向著槐樹發(fā)起呆來。

        “說呀!你?!蔽艺f。

        她驚了一下,“嗯?”好像沒聽見我的問話,但跟著眼淚掉下來了,“還說呢,人都沒影兒了,都沒影兒了!老的!小的!”

        我一聲不響,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會兒,才又大喘了一口氣,望我笑了,那淚坑!我就覺得在什么地方看見過秀貞這個人,這個臉。

        秀貞用手指抹抹淚,拉過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這樣,我就輕松點兒,不覺得張開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側(cè)起身子看著跨院門,好像在張望什么人。她自言自語地說:

        “就是這時節(jié)他來的,一卷鋪蓋,一口皮箱,搬進了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別著一支筆。我正在屋里沒打掃完呢!爹領(lǐng)他進來的,對他說:‘會館里正院房子都住滿了,陳家二老爺讓給您騰出這兩間小屋來。他說:‘好,好,這樣就很好。爹給他打開行李,把那床又薄又舊的棉被攤開,我心想,他怎么過這北京的大冷天?小英子,住在會館念書的學(xué)生,有幾個有錢的?有錢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說,想當年,陳家二老爺上京來考舉,還帶著個小碎催伺候筆墨呢!二老爺中了舉,在北京做官,就把這間會館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窮學(xué)生上京來念書,都是找著二老爺說話。二老爺說,思康是他們鄉(xiāng)里的苦學(xué)生,能念出書來,要我們把堆煤的這兩間小屋收拾了給他住。

        “我還在趕著擦玻璃呢,沒正眼看他。我爹對他說:這床被呀!過不了冬。爹真愛管人家的事,他準是不好意思了,就亂嗯嗯啊啊地沒說出什么來。爹又問他在哪家學(xué)堂,他說在北京大學(xué),喝!我爹又說了,這趟不近,沙灘兒去了!可是個好學(xué)堂呀!

        “爹幫著他收拾好了那幾件破行李,就出去了,臨走看見我還在擦玻璃,他說:行啦,姑娘。我跟出來了,回頭看了他一眼,誰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邁門檻兒差點兒摔出去!看他那模樣兒,兩只眼兒到底有多深!你還沒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氐轿堇飦恚页燥埶X,眼前都擺著他的兩只那么樣看人的眼睛。這就是緣分,會館一年到頭,來來往往的大學(xué)生多的是,怎么我就……我就……咳!”

        秀貞的臉微微紅漲,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干了沒有,她輕輕地吹著我的指甲,眼皮垂下來,睫毛像一排小簾子,她問我:

        “小英子,你明白了嗎?緣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沒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著,這樣的長睫毛,有一個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廂房我那位愛哭的朋友了。秀貞又接著嘮叨:

        “我天天給他送開水去,這件事本該是我爹做的。早晚兩趟,我們燒了大壺開水,送到各屋里給先生們洗臉、泡茶。爹走慣了正院,就是把跨院給忘了。有時候思康就自己到我們窗根底下來要?!L班。他就是這么輕輕叫一聲,‘有滾水嗎?爹這才想起來,趕緊給人家補送去。有時爹倒是沒等叫就想起來了,可是他懶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來二去,這件差事—到跨院送開水,仿佛就該是我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話也沒跟他說過,我進了屋,他在書桌前坐著,就著燈看書呢,寫字呢,我就繃著臉兒,打開那茶壺蓋兒,唰—,就聽見開水灌進壺的聲兒。他膽子小著呢,連眼都不敢斜過來,就那么耷拉著眼皮坐著。有一天,我也好新鮮,往前挪了一步,微探著身子看他寫什么,誰知他也扭過頭來了,說:‘認得字嗎?我搖了搖頭。打這兒起,我們倆就說話了?!?/p>

        “那時小桂子在哪兒呢?”我忽然想起這個跟秀貞有關(guān)系的人。

        “她呀!”秀貞笑了,“還沒影兒呢!對了,小桂子到底哪兒去了?你給找著沒有?那是我們倆的命根子呀!我還沒跟你說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這么拉你的手,說:‘跟了我吧!他喝了點兒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為的取暖,兩間屋子,生一個小火,還時有時無的。那天風挺大,吹得門框直響,我爹跟我娘回海淀取地租去了,讓舅媽來陪我,她睡著了,我就溜到這跨院里來。他的臉滾燙,貼著我的臉,他說了好多話,酒氣熏著我,我聞也聞醉了。

        “他常愛喝點兒酒,驅(qū)驅(qū)寒意,我就偷偷地買了半空兒(北京方言。較小的不太飽滿的花生)花生,送到他的屋里來,給他下酒喝。北風打著窗戶紙,響得吹笛兒似的。我握著他的手,暖乎乎的兩個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趟地跑,可瞞不住我媽了。那天我端著粥,要送給他吃,媽說:‘避點兒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聲也沒言語。”

        我從秀貞的眼里,仿佛看見了躺在屋里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著頭發(fā),喝水也沒力氣,吃飯也沒力氣,就哼哼著。

        “后來呢?好了沒有?”我不由得問。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要倒下了!原來是小桂子來了!”

        “在哪兒?”我轉(zhuǎn)回頭去看跨院門,并沒有人影兒。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門邊,應(yīng)當站著一個女孩子,紅花的衫褲,一條像狗尾巴似的黃毛辮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簾子似的長睫毛,一閃一閃的,在向我招手呢!我頭有點兒昏,好像要倒下來,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門那邊,果然有個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個東西,原來—原來是秀貞的媽正向我招手,她說:

        “秀貞,怎么讓小英子在老爺兒(北京方言,指太陽地兒)里曬著?”

        “剛才這地方?jīng)]太陽。”秀貞說。

        “快挪開,這邊兒不是有陰涼兒嗎?”秀貞的媽過來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貞還沒講完的故事。我說:

        “妞兒,不,小桂子在哪兒呢?你剛說的?”

        秀貞撲哧笑了,指著她的肚子:

        “在這兒呢,還沒生呢!”

        秀貞的媽是來這院里晾衣服的。一根繩子從樹枝上牽到墻那邊,她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秀貞看了說:

        “媽,褲子晾在靠墻邊兒去吧,思康出來進去的不合適?!?/p>

        王媽罵說:“去你的!”

        秀貞被她媽媽罵一句,并不生氣,又對我說:

        “我媽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說:咱們沒兒子,你這老東西又沒念過書,有個讀書識字的人在咱們家也是好事兒。我爹這才答應(yīng)了。我剛才說到哪兒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嗎?他就說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說要娶我教我念書嗎?就在這時候,他家里來了電報,他媽病了,叫他趕快回去……”

        “小英子,”王媽忽然截住秀貞的話,對我說,“你怎么那么愛聽她那顛三倒四的廢話?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著她,就是你不?!?/p>

        “媽,您別攪,我這兒還沒說完呢!我還有事托小英子呢!”

        王媽不理她,只顧對我說:

        “小英子,該回去了,剛才我聽見宋媽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說你在這兒?!?/p>

        王媽說完拿著空盆走了。秀貞看見她媽媽走出了跨院門,才又說:“思康這一去,有……”她掰著手指頭算,“有一個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還有一個多月就回來,不,還有一個月我就生小桂子了?!?/p>

        不管是六年,是一個多月,秀貞跟我一樣地算不清楚。她這時把我的手拿起來看看,就把指甲上的干爛花剔開,喲,我的指甲都是紅的了!我高興極了,直笑直笑,擺弄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聲說,“我有件事托你,看見小桂子就叫她來,一塊兒找她爹去,我們要是找到她爹,我的病就好了?!?/p>

        “什么?。俊蔽铱粗阖懙哪?。

        “英子,人家都說我得了瘋病,你說我是不是瘋子?人家瘋子都滿地撿東西吃、亂打人,我怎么會是瘋子,你看我瘋不瘋?”

        “不?!蔽覔u搖頭,真的,我只覺得秀貞那么可愛、那么可憐,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兒—不,跟小桂子。

        “他們怎么都走了,不回來了呢?”我又問。

        “思康準是讓他媽給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納悶是怎么檔子事兒,沒在海淀,沒在我嬸兒屋里。我一問,媽急了,說:‘扔啦!留那么一個南蠻子種兒干嗎?反正他也不回來了,坑人!我一聽,登時就昏倒了,醒了,他們就說我是瘋子。小英子,我千托萬托你,看見小桂子就帶她來,我什么都預(yù)備好了?;厝グ?。”

        我聽愣了,腦子里好像有一幅畫,慢慢越張越大,我的頭也有點兒不舒服似的,我一邊答應(yīng):“好好,好好?!币贿吪艹隹缭?,跑出惠安館,一路踢著小石塊,看著我手上的紅指甲,回到了家。

        “看你臉曬得那么紅!快來吃飯。”媽媽看見我滿頭大汗地回來,并沒有太責備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飯。我灌了幾杯涼開水下去,坐到飯桌邊,喘著氣,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誰給你染的?”媽媽問。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唔得!”爸爸也半生氣地說。

        “誰給你染的?”媽媽又問。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嬸?!蔽也桓?,也不肯說秀貞是瘋子。

        “跑到外面去認什么阿叔阿嬸!”媽媽給我夾了一碟子菜,又對我說,“你叔叔說,還有一個月就要考小學(xué)了,你到底會數(shù)到什么數(shù)了?算算看,不會數(shù)就考不上的?!?/p>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腦筋實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會兒,但是我不肯這樣做,因為他們會說我有病了,不許我出去。

        “亂數(shù)!”媽媽瞪了我一眼,“聽我給你算,二俗,二俗錄一,二俗錄二,二俗錄三,二俗錄四,二俗錄五……”

        在旁邊伺候盛飯的宋媽首先忍不住笑了,跟著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來,我趁此扔下筷子,說:

        “媽,你的北京話,我飯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錄一;二十二,不是二俗錄二……”

        媽媽也笑了,說:“好啦好啦,不要學(xué)我了?!?/p>

        我沒有吃飯,爸媽都沒注意。大概剛才喝了涼開水,人好些了,我的頭已經(jīng)不暈了。爸媽去睡午覺,我走到院子里,在樹下的小板凳上坐著,看那一群被放出來的小油雞。小油雞長得很大了,正滿地地啄米吃。樹上蟬聲“知了知了”地叫,四下很安靜。我撿起一根樹枝子在地上畫,看見一只油雞在啄蟲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館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記帶回來了。

        我雖然這樣想著,但是竟懶得站起身來,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隨著俯下身子來,兩手抱住頭,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這像睡不睡的夢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亂:在跨院的樹下捉蠶,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動著,一會兒又變成了秀貞屋里桌上的蠶,仰著頭在吐絲,好像秀貞把蠶放在胳膊上爬,一發(fā)癢,猛睜開眼抬起頭來看,原來是兩只蒼蠅在我的胳膊上飛繞。我揚揚手轟開蒼蠅,又埋頭睡下了。這回是一盆涼水,順著我的脊背澆下來,涼颼颼的,我抱緊了頭,不行,又是一盆涼水從脖子上灌下來,又涼又濕,我說冷??!旁邊有人咯咯地笑,我掙扎著站起來,猛地一下子醒了,睜開眼,鬧不清這是什么時候了,因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記得我坐在這里的時候是有太陽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兒,她在笑,我還覺得脊背是濕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卻又不是濕的。但身上還是有些涼意,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隨著又打了兩個噴嚏,妞兒笑容收斂了,說:

        “你怎么了?傻乎乎的,睡覺直說夢話。”

        我好像還沒醒過來,要站不住,便趕快又坐下來。這時雷聲響了,從遠處隆隆地響過來。對面的天色也像潑了墨一樣的黑上來,濃云跟著大雷,就像一隊黑色的惡鬼大踏步從天邊壓下來。起了微微的風,怪不得我身上覺得涼。我不由得問妞兒說:

        “你冷不冷?我怎么這么冷?!?/p>

        妞兒搖搖頭,驚疑地看著我,問:

        “你現(xiàn)在的樣子真特別,好像嚇著了,還是挨打了?”

        “沒有,沒有,”我說,“我爸爸只打我手心,從來不會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兇?!?/p>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臉,“好難看?。 ?/p>

        “我一定是餓的,中午沒吃飯?!?/p>

        這時候雷聲更大了,好大的雨點滴落下來,宋媽到院子來收衣服,把小雞趕到西廂房里。我和妞兒也跟著進來。宋媽把小雞扣好在雞籠里,就又跑出去,嘴里還說著:

        “要下大雨了,妞兒回不去了?!?/p>

        宋媽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兒倚著屋門看下雨。雨聲那樣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磚地上,地上的雨水越來越多了,院子犄角雖然有一個溝眼,但是也擠不下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漲高了,漫過了較低的臺階,水濺到屋門來,濺到我們的褲腳上了,我和妞兒看這兇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視著地上,一句話也不講。忽然媽媽在北屋的窗內(nèi)向我說話又揚手,話我聽不見,揚手的意思是叫我們不要站在門口被雨濺濕了。我和妞兒便依著媽媽的手勢進屋來,關(guān)上了門,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兒問。

        “你可回不去了。”我說完,連著又打了兩個噴嚏。

        我望著屋里,想找個地方倒下來,最好有一床被讓我臥在里面。屋里雖然有個舊床鋪,但是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而且滿是灰塵。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邊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兒存在空箱里的兩件衣服,打開拿了出來。

        妞兒也過來了,她問:

        “你要干嗎?”

        “幫我穿上,我冷了。”我說。

        妞兒笑笑說:

        “你好嬌?。∠乱稽c兒雨,就又打噴嚏,又要穿衣服的?!?/p>

        她幫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們坐在一塊洗衣板上,擠在墻角,這樣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兒卻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說:

        “我就這兩件衣服,別給我拉扯壞了呀!”

        “小氣鬼,你媽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許我的頭又發(fā)暈,不知怎么,嘴里說妞兒的媽,心里可想到秀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兒瞪大了眼,指著她自己的鼻子說:

        “我媽?給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沒有?”

        “不是,不是,我說錯了?!蔽已銎痤^,靠在墻上,閉上眼,想了一下才說:“我是說秀貞。”

        “秀貞?”

        “我三嬸?!?/p>

        “你三嬸?那還差不多,她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給我做,是給小桂子做的?!蔽肄D(zhuǎn)過頭,對著妞兒的臉看,她的一個臉,被我看成兩個臉,兩個臉又合成一個臉。是妞兒,還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時不是我嘴里說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干嗎這么瞪我?”妞兒驚奇地把頭略微閃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個人。對了,妞兒,講講你爸跟你媽的故事吧!”

        “他們有什么可講的!”妞兒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時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后來前清家沒有了,他就窮了,又不會做事,把錢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賺錢,他教我唱戲,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賺錢。—嘿!小英子,我現(xiàn)在上天橋唱戲去了,圍一圈子人聽,唱完了我就捧著個小籮筐跟人要錢,一要錢人都溜了,回來我爸爸就揍我!他說,給錢的都是你爺爺,你得擺個笑臉兒,瞧你這份兒喪!說著他就拿棍子掄我?!?/p>

        “你說的那個碧云霞也在天橋唱呀?”

        “哪兒呀!人家在戲院子里唱,城南游藝園,離天橋也不遠,聽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爺哪!可是我爸爸常說,在戲園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橋唱出來的。他就逼著我學(xué),逼著我唱?!?/p>

        “你不是也很愛唱嗎?怎么說是他逼的?”

        “我愛隨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給誰聽就給誰聽,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們倆在這屋里,我唱給你聽?!?/p>

        是的,我想起剛認識妞兒的那天,油鹽店的伙計要她唱,她眼睛含著淚的那樣子。

        “可是你還得唱呀!你不唱賺不了錢怎么辦!”

        “我呀,哼!”妞兒狠狠地哼了一聲,“我還是要找我親爹親媽去!”

        “那么你怎么原來不跟你親爹親媽在一起呢?”這是我始終不明白的一件事。

        “誰知道!”妞兒猶豫著,要說不說的樣子。外面的雨還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來,又像天上有一個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來。

        “有一天,我睡覺了,聽我爸跟我媽吵架。我爸說:‘這孩子也夠拗的,嗓門兒其實挺好,可是她說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辦法呢!我那瘸子媽說:‘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兒。我爸說:‘不揍她,我怎么能出這口氣!撿來的時候還沒冬瓜大,我捧著抱著帶回家,而今長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媽說:‘你當初把她撿回來就錯了主意,跟親生親養(yǎng)的到底不一樣,說老實話,你也沒按親生的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當親爹那么孝順。我爸嘆了口氣,又說:‘一晃兒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齊化門臉兒屎急了。我媽說:‘是呀,你說一大早兒撿點煤核來燒,省得讓人看見怪寒磣的,每天你不都是起來先出恭后才漱口洗臉嗎?那天你忙得沒上茅房,饒著煤核沒撿回來,倒撿了個不知誰家私生的小崽子來。我爸又說:‘我想著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誰知道就看見個小包袱了呢!我先還以為我要發(fā)邪財,打開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兒,小眼還骨碌骨碌直轉(zhuǎn)哪!我媽說:‘哼!你而今打算在她身上發(fā)財,趕明兒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紅,可不易?!?/p>

        我又閉上眼睛,仰頭靠著墻聽妞兒絮絮叨叨地說,我好像聽過這故事,是誰講的呢?還說大清早就把那孩子裹包裹包扔到齊化門城根去?也許我是做夢,我現(xiàn)在常常做夢,宋媽說我白天玩瘋了晚飯又吃撐了,才又咬牙又撒囈癥的。是嗎?我就閉著眼問妞兒:

        “妞兒,你跟我說了好幾遍這故事啦!”

        “胡說,我跟誰也沒說過,我今兒頭一回跟你說。你有時候糊里糊涂的,還說要上學(xué)呢!我瞧你考不上?!?/p>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時候,正是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那不冷不熱的秋天,可是窗戶外頭倒是飄進來一陣子桂花的香氣……”

        妞兒推推我,我睜開眼,她奇怪地問:

        “你在說什么?是不是又睡著了撒囈癥?”

        “我剛才說了什么?”我有些忘了,剛才也許是在夢中。

        妞兒摸摸我的頭、我的胳膊,她說:“你好燙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脫下來吧!”

        “哪里熱,我心里好冷??!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說著,看自己的兩條腿,果然抖起來。

        妞兒看看窗外說:

        “雨停了,我該回去了?!?/p>

        她要站起來,我又拉住她,摟住她的脖子說:

        “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塊青記,小桂子,你媽說你后脖上有塊青記,讓我找找……”

        妞兒略微地掙開我,說:“你怎么今天總說‘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現(xiàn)在這樣兒,就像我爸喝醉了說胡話一樣!”

        “是呀!你爸爸就愛喝口酒,冬天為的驅(qū)驅(qū)寒意,那天風挺大,你媽給他打了點兒酒又買了半空兒花生……”

        我糊里糊涂地說著,拉開妞兒那條狗尾巴小辮兒,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見在那雜亂的黃頭發(fā)根里面,中間是有一塊指頭大的青記。我渾身都抖起來了。

        妞兒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驚奇地說:

        “你怎么啦?你的臉好熱?。《技t了,是不是病了?”

        “沒有,我沒病?!蔽疫@時精神起來了,但是妞兒把我摟在她的懷里,我正好看到妞兒尖尖的下巴。她低下頭來,一對大眼睛里,忽然含滿了淚。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實在我是覺得頭發(fā)重,支持不住了。妞兒這么摟著我,摸撫著我,一種親愛的感覺,使我流出淚來了。妞兒說:

        “英子,好可憐,身上這么燙!”

        我也說:

        “你也好可憐,你的親爹、親媽—啊,妞兒,我?guī)阏夷愕挠H媽去,你們再一塊兒去找你親爹。”

        “上哪兒找去?你睡覺吧,我怕你,你別瞎說了。”說著,她又摟緊我,拍哄我。但是我聽了她的話,立刻從她懷里掙扎起來,喊著說:

        “我不是瞎說!我是知道你親媽在哪兒,就在不遠。”我又摟著她的脖子在她耳旁小聲說,“我一定要帶你去,你親媽說的,叫我看見你就帶你去,就是,不錯,脖子后面有塊青記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著我,好一會兒才說: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墒牵娴挠羞@回事兒嗎?……你說我親媽?”

        我看著她那驚奇的眼睛,點點頭。她的長睫毛是濕的,我一說,她微笑了,眼淚流到淚坑上!我覺得難過,又閉上眼,眼前冒著金星,再睜開眼,她變成秀貞的臉了,我抹去了眼淚再仔細看,還是妞兒的。我這時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說:

        “妞兒,晚上你吃完飯來找我,咱們在橫胡同口見面,我就帶你上秀貞那兒去,衣服你也不用帶,她給你做了一大包袱,我還送了你一只手表,給你看時候。我也要送秀貞一點兒東西。”

        這時我聽見媽在叫我。原來雨停了,天還是陰的,妞兒說:

        “你媽叫你呢!咱們先別說了,那就晚上見吧!”說著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門出去了。

        我很高興,所以有一股力氣站起來了,脫下妞兒的衣服,扔在雞籠上。我推門出去,院子里一陣涼風吹著我,地上滿是水,媽媽叫我順著廊檐走,可是我已經(jīng)蹚水過來了。媽媽拉起我的手,剛想罵我吧,忽然她又兩手在我手上、身上、頭上亂按,驚慌地說:

        “怎么渾身這樣燒,病了,看是不是?中午從大太陽底下曬回來,臉通紅,剛才又淋了雨,現(xiàn)在又蹚水。水,總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覺得渾身沒有力氣了,隨著媽媽把我拖到小床來。她給我脫了濕的鞋,換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來,裹在軟綿綿的被里,我的確很舒服,不由得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覺得熱了,踢開了被。這時屋里漆黑,隔著布簾子空隙,可以看見外屋已經(jīng)點了燈。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大聲叫:

        “媽,你們是不是在吃飯?”

        “這樣混,她居然要吃飯呢!”是爸爸的聲音。跟著,媽媽進來了,端進來煤油燈放在桌上。我看見她的嘴還動著,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嗎?

        媽媽到床前來,嚇唬著我說:“你爸要打你了,玩病了還要吃?!?/p>

        我急了,說:

        “我不是要吃飯,我今天根本一天沒吃飯呀!就是問問你們吃飯了沒有?我還有事呢!”

        “鬼事!”媽媽把我又按著躺下,說,“身上還這么熱,不知道你燒到多少度了,吃完飯我去給你買藥?!?/p>

        “我不吃藥,你給我藥吃,我就跑走,你可別怪我!”

        “瞎說!等一會兒宋媽吃完飯,叫她給你煮稀粥。”

        媽媽不理會我的話,她說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飯了。我躺在床上,心里著急,想著和妞兒約會好吃完飯在橫胡同口見面,不知道她來了沒有?細聽外面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雖然不像白天那樣大,可是橫胡同里并沒有可躲雨的地方,因為整條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墻。我急得胸口發(fā)痛,揉搓著,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許多針扎著那么痛。

        媽媽這時已經(jīng)吃完飯,她和爸爸進來了。我的手按著嘴唇,是想用力壓著別再咳嗽出來,但是手竟在嘴上發(fā)抖;我發(fā)抖,不是因為怕爸爸,我今天從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媽媽這時看見我發(fā)抖的樣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說:

        “燒得發(fā)抖了,我看還是給你去請?zhí)松奖敬蠓虬?!?/p>

        “不要!不要那個小日本兒!”

        爸爸這時也說:

        “明天早晨再說吧,先用冰毛巾給她冰冰頭管事的。我現(xiàn)在還要給老家寫信,趕著明天早上發(fā)出去呢!”

        宋媽也進來看我了。她向媽媽出主意說:

        “到菜市口西鶴年堂家買點兒小藥,萬應(yīng)錠什么的,吃了睡個覺就好。”

        媽媽很聽話,她向來就聽爸爸的話,也聽宋媽的話,所以她說:

        “那好嘛,宋媽,我們倆上街去買一趟。英子,乖乖地躺著,吃了藥趕快好了好上學(xué)。等著,我還順便到佛照樓帶你愛吃的八珍梅回來?!?/p>

        現(xiàn)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動我了,我聽媽媽和宋媽撐了傘走了,爸爸也到書房去了,我滿心想著和妞兒的約會。她等急了嗎?她會失望地回去了嗎?

        我從被里爬出來,輕手輕腳地下了地,頭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為太緊張,這回并沒有覺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屜櫥的前面站住了,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大膽地拉開了媽媽放衣服的那個抽屜,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媽媽的首飾匣。媽媽開首飾箱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她并不瞞我和宋媽的。

        首飾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壓著,我拿了出來打開,媽媽新打的那只金鐲在里面!我心有點兒跳,要拿的時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沒有人張望,但是可以照到我自己的影子。我看見我怎樣拿出金鐲子,又怎樣把首飾匣放回衣服底下,推合了抽屜,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給秀貞她們做盤纏,媽媽說,二兩金子值好多好多錢,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夠秀貞和妞兒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嗎?這么一想,我覺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鐲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轉(zhuǎn)過頭,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嚇了我一跳,原來是妞兒!她在向我招手,我趕快跑了出去,妞兒頭發(fā)濕了,手上也有水,她小聲地對我說:

        “我怕你真在橫胡同等我,我吃完飯就偷偷跑出來了。我等了你一會兒,想著你不來了,我剛要回去,聽見你媽跟宋媽過去了,好像說給誰買藥去,我不放心你,來看看,你們家的大門倒是沒閂上,我就進來了?!?/p>

        “那咱們就去吧!”

        “上哪兒去?就是你白天說的什么秀貞呀?”

        我笑著向她點了頭。

        “瞧你笑得怕人勁兒!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來,立刻咳嗽了,趕快又彎下身子來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說,“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記你?。”戎业纳碜咏o你做了好些衣服。對了,妞兒,你心里想著你親媽是什么樣兒?”

        “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是真的思念我,也得像我這么瘦,臉是白白凈凈的……”

        “是的,是的,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兒。”我倆一邊說著,一邊向門外去,門洞黑乎乎的,我摸著開了門,有一陣風夾著雨吹進來,吹開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涼又濕,我仍是對她說:

        “你媽媽,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兩個淚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濕又長。她說:小英子,我千托萬托你……”

        “嗯?!?/p>

        “她說,小桂子可是我們倆的命根子呀!……”

        “嗯。”

        “她第一天見著我,就跟我說:見著小桂子,就叫她回來。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著找她爹去……”

        “嗯?!?/p>

        “她說:叫她回來,我們娘兒倆一塊兒去,就說我不罵她……”

        “嗯?!?/p>

        我們倆已經(jīng)走到惠安館門口了,妞兒聽我說,一邊“嗯,嗯”地答著,一邊就抽搭著哭了,我摟著她,又說:

        “她就是……”我想說瘋子,停住了,因為我早就不肯稱呼她是瘋子了,我轉(zhuǎn)了話口說,“人家都說她想你想瘋啦!妞兒,你別哭,我們進去?!?/p>

        妞兒這時好像什么都不顧了,都要我給她出主意,她只是一邊走,一邊靠在我的肩頭哭,她并沒有注意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館的臺階,我輕輕地一推,那大門就開了,秀貞說,惠安館的大門,前半夜都不閂上,因為有的學(xué)生回來得很晚。一扇門用杠子頂住,那一半就虛關(guān)著。我輕聲對妞兒說:

        “別出聲?!?/p>

        我們輕輕地,輕輕地走進去,經(jīng)過門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蓋子,有了響,里面是秀貞的媽問:

        “誰呀?”

        “我,小英子!”

        “這孩子!黑了還要找秀貞,在跨院里呢!可別玩太晚了,聽見沒有?”

        “嗯?!蔽掖饝?yīng)著,摟著妞兒向跨院走去。

        我從來沒有黑天以后來這里,推開跨院的門,吱扭的一聲響,像用一根針劃過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兒邁步,我的腳碰著一個東西,低頭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順手把它放在窗臺上。

        里屋點著燈,但不亮。我開開門,和妞兒進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門邊。我拉著妞兒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貞沒理會我們進來,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著我們,她頭也沒回地說:

        “媽,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貞以為進來的是她的媽媽,我聽了也沒答話,我不知道怎么辦好了,我想說話,但抽了口氣,話竟說不出口,只愣愣地看著秀貞的后背,辮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歡這樣,說是思康三叔喜歡她這樣打扮,喜歡她用手指繞著辮梢玩的樣子,也喜歡她用嘴咬辮梢想心思的樣子。

        大概因為沒有聽見我的答話吧,秀貞猛地回轉(zhuǎn)身來“喲”地喊了一聲:“是你,英子,這一身水!”她跑過來,妞兒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貞蹲下來,看見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側(cè)著頭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過來一口一口的熱氣,是妞兒緊挨在我背后的緣故,她的熱氣一口比一口急,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來,秀貞這時也啞著嗓子喊叫了一聲: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貞把妞兒從我身后拉過去,摟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摟著、親著、摸著妞兒。妞兒傻了,哭著回頭看我,我退后兩步倚著門框,想要倒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秀貞才松開妞兒,又急急地站起來,拉著妞兒到床前頭去,急急地說:

        “這一身濕!換衣服,咱們連夜地趕,準趕得上,聽!”是靜靜的雨夜里傳過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尖得怕人。秀貞仰頭聽著想了一下又接著說:“八點五十有一趟車上天津,咱們再趕天津的大輪船,快快快!”

        秀貞從床上拿出包袱,打開來,里面全是妞兒,不,小桂子,不,妞兒的衣服。秀貞一件一件給妞兒穿上了好多件。秀貞做事那樣快,那樣急,我還是第一回看見。她又忙忙叨叨地從梳頭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給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給妞兒戴上。妞兒隨秀貞擺弄,但眼直望著秀貞的臉,一聲也不響,好像變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著墻,才想起那只金鐲子。我撩起袖子,從胳膊上把金鐲子褪下來,走到床前遞給秀貞說:

        “給你做盤纏?!毙阖懞敛豢蜌獾亟舆^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沒說聲謝謝,媽媽說人家給東西都要說謝謝。

        秀貞忙了好一陣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著妞兒的手,忽然又放下來,對妞兒說:“你還沒叫我呢,叫我一聲媽?!毙阖懚紫聛恚瑩е?,又扳過妞兒的頭,撩開妞兒的小辮子看她的脖子后頭,笑說:“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媽呀!”

        妞兒從進來還沒說過一句話,她這時被秀貞摟著、問著,竟也伸出了兩手,繞著秀貞的脖子,把臉貼在秀貞的臉上,輕輕難為情地叫:

        “媽!”

        我看見她們兩個人的臉,變成一個臉,又分成兩個臉,覺得眼花,立刻閉住眼扶住床欄,才站住了。我的腦筋糊涂了一會兒,沒聽見她們倆又說了什么,睜開眼,秀貞已經(jīng)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兒的手,說:“走吧!”妞兒還有點兒認生,她總是看著我的行動,伸出手來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們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個出來,順手又把窗臺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門,順著門房的廊檐下走,這么輕,腳底下也還是噗吱噗吱的有些聲音。屋里秀貞的媽媽又說話了:

        “是英子呀?還是回家去吧!趕明兒再來玩?!?/p>

        “噯?!蔽掖饝?yīng)了。

        走出惠安館的大門,街上漆黑一片,秀貞雖然提著箱子拉著妞兒,但是她們竟走得那樣快,秀貞還直說:

        “快走,快走,趕不上火車了?!?/p>

        出了椿樹胡同口,我追不上她們了,手扶著墻,輕輕地喊:

        “秀貞!秀貞!妞兒!妞兒!”

        遠遠地有一輛洋車過來了,車旁暗黃的小燈照著秀貞和妞兒的影子,她倆不顧我還在往前跑。秀貞聽我喊,回過頭來說:“英子,回家吧,我們到了就給你來信,回家吧!回家吧……”

        聲音越細越小越遠了,洋車過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兒又蒙在黑夜里。我扒著墻,支持著不讓自己倒下去,雨水從人家的房檐直落到我頭上、臉上、身上,我還啞著嗓子喊:

        “妞兒!妞兒!”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這時洋車從我的身旁過去,我聽車篷里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們的英子,英子……”

        啊!是媽媽的聲音!我哭喊著:

        “媽??!媽??!”

        我一點兒力氣沒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遠遠地,遠遠地,我聽見一群家雀兒在叫,嘰嘰喳喳、嘰嘰喳喳。那聲音越來越近了……不是家雀兒,是一個人,那聲音就在我耳邊。她說:

        “……太太,您別著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緊,大夫不是說了準保能醒過來嗎?”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著急!”

        我聽出來了,這是宋媽和媽媽在說話。我想叫媽媽,但是嘴張不開,眼睛也睜不開,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呀!我怎么一動也不能動,也看不見自己一點點兒?

        “這在俺們鄉(xiāng)下,就叫中了邪氣了。我剛又去前門關(guān)帝廟給燒了股香,您瞧,這包香灰,我?guī)Щ貋砹?,回頭給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關(guān)帝廟給燒香還個愿去?!?/p>

        媽媽還在哭,宋媽又說: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倆孩子走?咱們要是晚回來一步,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兒!唉!那火車,兩人一塊兒,唉!我就說妞兒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兒薄相……”

        “別說了,宋媽,我聽一回,心驚一回。妞兒的衣服呢?”

        “雞籠子上扔的那兩件嗎?我給燒了?!?/p>

        “在哪兒燒的?”

        “我就在鐵道旁邊燒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唉!”

        兩個人唉聲嘆氣的,停了一會兒沒說話。

        等再聽見茶匙攪著茶杯在響,宋媽又說話了:

        “這就灌吧?”

        “停一會兒,現(xiàn)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動彈時再說?!依锒际帐昂昧耍俊眿寢寙?。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電燈今天也裝好了,這回可方便嘍!”

        “搬了家比什么都強?!?/p>

        “我說您都不聽嘛!我說惠安館房高墻高,咱們得在門口掛一個八卦鏡照著它,你們都不信?!?/p>

        “好了,不必談了,反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別跟她說,回到家,換了新地方,讓她把過去的事兒全忘了才好,她要問什么,都裝不知道,聽見了沒有?宋媽?!?/p>

        “這您不用囑咐,我也知道。”

        她們說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這是怎么回事兒?有什么事情不對了嗎?我想著想著覺得自己在漸漸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頂了。“呀!”我渾身跳了一下,又從上面掉下來,一驚疑就睜開了眼睛,只聽宋媽說:

        “好了,醒了!”

        媽媽的眼睛又紅又腫,宋媽也含著眼淚。但是我仍說不出話,不知怎么樣才可以張開嘴。這時媽媽把我摟抱起來,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張嘴,一匙水就一下給我灌了下去,我來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我不吃藥!”

        宋媽對媽媽說:

        “我說靈不是?我說關(guān)帝老爺靈驗不是?喝下去立刻會說話?!?/p>

        媽媽給我抹去嘴邊的水,又把我弄躺下來。我這時才奇怪起來,看看白色的屋頂、白色的墻壁、白色的門窗和桌椅,這是什么地方?我記得我是在一個……我問媽媽說:

        “媽,外面在下雨嗎?”

        “哪兒來的雨,是個大太陽天呀!”媽說。

        我還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來。

        這時宋媽挨到我身邊來,她很小心地問我:

        “認得我嗎?英子!”

        我點點頭:“宋媽?!?/p>

        宋媽對媽笑笑。媽媽又說:

        “你發(fā)燒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媽媽把你送到醫(yī)院來住,等你好了,我們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還裝了電燈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問。

        “新的家,是呀!我們的新家在新簾子胡同,記著,老師考你的時候,問你家住在哪兒,你就說,新—簾—子胡同?!?/p>

        “那么……”有些事情我實在想不起來了,所以要說什么,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閉上眼睛。媽媽說:

        “再睡會兒也好,你剛好還覺得累,是不是?”媽媽說著就撫摸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頭發(fā),忽然一個東西一下碰了我的頭,疼了一下,我睜開眼看,是媽媽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鐲子!我不由得驚喊了一聲:“鐲子!”媽媽沒說什么,把金鐲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著媽媽的金鐲子,心想著,這只金鐲子不是—不就是我給一個人的那只嗎?那個人叫什么來著?我糊涂了,但不敢問,因為我現(xiàn)在不能把那件事記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這醫(yī)院里來了呢?我是一點兒也不清楚。

        媽媽拍拍我說:

        “別發(fā)呆了,看你發(fā)燒睡大覺的時候,多少人給你送吃的、玩的東西來!”

        媽媽從床頭的小桌上拿起來一個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邊,一邊打開來,一邊說:

        “匣子是劉婆婆給你買的,留著裝東西用,里面,喏,你看,這珠鏈子是張家三姨送你的。喏,這支自動鉛筆是叔叔給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轉(zhuǎn)頭跟宋媽說話去了。

        我隨著媽媽的說明,一件件從匣里拿出來看,我再摸出來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鑲了幾顆鉆,?。∵@是我自己的東西!但是—我手舉著表,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想著,它怎么會在這只匣子里?它不是也被我送給人了嗎?

        “媽!”我不禁叫了一聲,想問問。媽媽回過頭看見,連忙接過表去,笑著說道:

        “看,這只表我給你修理好了,你聽!”

        媽媽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發(fā)出小小的滴答滴答的聲音。然而這時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個人,又一個人。她們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媽!”我再叫一聲還想問問。

        媽媽慌忙地又從匣子拿出別的玩意兒來哄我:

        “喏,再看這個,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來了,我跟一個人,還有一個人的事情,但是媽媽為什么那樣慌慌忙忙地不許人問?現(xiàn)在我是多么地思念她們兩個??!我心里太難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頭上,就忍不住大聲地哭起來。我哭著,嘴里喊:“爸爸!爸爸!”

        媽媽和宋媽趕著來哄我,媽媽說: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興,他下班就會來看你!”

        宋媽說:

        “孩子委屈嘍,孩子這回受大委屈嘍!”

        媽媽把我抱起來摟著我,宋媽拍著我,她們?nèi)欢梦?!我是在想那兩個人?。∥易隽耸裁床粚Φ氖聠??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應(yīng)當幫助我啊!我是為了這個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陣子很累了,閉上眼睛偎在媽媽的懷里。媽媽輕輕搖著我,低聲唱她的老家的歌:

        “天烏烏,要落雨,老公仔舉鋤頭巡水路,巡著鯽仔魚要娶某,龜舉燈,鱉打鼓……”她又唱:

        “飼閹雞,閹雞飼大只,刣給英子吃,英子吃不夠,去后尾門仔瞇瞇哭!”那輕輕的搖動使我舒服多了,聽到這兒,我不由得睜開眼笑了。媽媽很高興地親著我的臉說: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媽已經(jīng)把家里的油雞殺了給你煮湯喝呢!”

        宋媽從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鍋,打開來還冒著熱氣,她盛了一碗黃黃的湯還有幾塊肉,遞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別過臉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廂房的小油雞嗎?我曾經(jīng)摸著它們的黃黃軟軟的羽毛,曾經(jīng)捉來綠色的吊死鬼喂它們,曾經(jīng)有一個長長睫毛大眼睛里的淚滴落在它們的身上…… 我不說什么,把頭鉆進媽媽的胸懷里。媽媽說:

        “她不想吃,再說吧,剛醒過來,是還沒有胃口?!?/p>

        我在醫(yī)院住了十幾天,剛可以起床伏在樓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來一輛馬車,把我接回家。

        馬車是敞篷的,一邊是爸,一邊是媽,我坐在中間,好神氣。前面坐了兩個趕馬車的人,爸爸催他們快一點兒,皮鞭子抽在馬身上,馬蹄子嘚嘚嘚嘚,嘚嘚嘚嘚,一路跑下去。馬車所經(jīng)過的路,我全都不認識。這條大街長又長,好像前面沒盡沒了。

        我覺得很新鮮,轉(zhuǎn)身臉向著車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兩邊的樹一棵一棵地落在車后面,是車在走呢,是樹在走呢?

        我仰起頭來,望見了青藍的天空,上面浮著一塊白云彩,不,一條船。我記得她說:“那條船,慢慢兒地往天邊上挪動,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飄的?!彼F(xiàn)在在船上嗎?往天邊兒上去了嗎?

        一陣小風吹散開我的前劉海,經(jīng)過一棵樹,忽然聞見了一陣香氣,我回頭看媽媽,心里想問:“媽,這是桂花香嗎?”我沒說出口,但是媽媽竟也嗅了嗅鼻子對爸爸說:

        “這叫做馬纓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就又對我說,“小英子,還是坐下來吧,你這樣跪著腿會疼,臉向后風也大?!?/p>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趕馬車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馬。皮鞭子下去,那馬身上會起一條條的青色的傷痕嗎?像我在西廂房里,撩起一個人的袖子,看見她胳膊上的那樣的傷痕嗎?早晨的太陽,照到西廂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凈的臉上,那又濕又長的睫毛一閃動,眼淚就流過淚坑淌到嘴邊了!我不要看那趕車人的皮鞭子!我閉上眼,用手蒙住了臉,只聽那嘚嘚的馬蹄聲。

        太陽照在我身上,熱得很,我快要睡著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說:

        “那么愛說話的英子,怎么現(xiàn)在變得一句話都沒有了呢?告訴爸,你在想什么呢?”

        這句話很傷了我的心嗎?怎么一聽爸爸說,我的眼皮就眨了兩下,碰著我蒙在臉上的手掌,濕了,我更不敢放開我的手。

        媽媽這時一定在對爸爸使眼色吧?因為她說:

        “我們小英子在想她將來的事呢!……”

        “什么是將來的事?”從上了馬車到現(xiàn)在,我這才說第一句話。

        “將來的事就是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學(xué)校呀……”

        “從前的呢?”

        “從前的事都過去了,沒有意思了,英子都會慢慢忘記的。”

        我沒有再答話,不由得在想—西廂房的小油雞,井窩子邊閃過來的小紅襖,笑時的淚坑,廊檐下的缸蓋,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魚缸,墻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過去了嗎?我將來會忘記嗎?

        “到了!到了!英子,新簾子胡同到了,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媽媽剛說這是“將來”的事,怎么這么快就到眼前了?

        那么我就要放開蒙在臉上的手了。

        我們看海去

        媽媽說的,新簾子胡同像一把湯匙,我們家就住在靠近湯匙的底兒上,正是舀湯喝時碰到嘴唇的地方。于是爸爸就教訓(xùn)我,他繃著臉,瞪著眼說:

        “講唔聽!喝湯不要出聲,窣窣窣的,最不是女孩兒家相。舀湯時,湯匙也不要把碗碰得當當當?shù)仨憽?/p>

        我小心小心地拿著湯匙,輕慢輕慢地探進湯碗里,爸爸又發(fā)脾氣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過了再舀,不能上一個菜,你就先下手?!彼洲D(zhuǎn)過臉向媽媽,“你平常對孩子全沒教習,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只想趕快吃了飯去到門口看方德成和劉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湯出了聲、舀湯碰了碗、菜來先下手。我已經(jīng)吃飽了,只好還坐在飯桌旁,等著給爸爸盛第二碗飯。爸爸說,不能什么都讓傭人做,他這么大的人,在老家時,也還不是吃完了飯仍站在一旁,聽著爺爺?shù)慕逃?xùn)。

        我趁著給爸爸盛好飯,就溜開了飯桌,走向靠著窗前的書桌去,只聽媽媽悄悄對爸爸說:

        “也別把她管得這么嚴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館的瘋子把她嚇得那么一大場病,到現(xiàn)在還有膽小的毛病,聽見你大聲罵她,她就一聲不言語,她原來不是這樣的孩子呀!現(xiàn)在搬到這里來,換了一個地方,忘記以前的事,又上學(xué)了,好容易臉上長胖些……”

        媽媽??!你為什么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們又常常說,哪個是瘋子,哪個是傻子,哪個是騙子,哪個是賊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現(xiàn)在,抬頭看見窗外藍色的天空上,飄動著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國文書上第二十六課的那篇《我們看海去》:

        我們看海去!

        我們看海去!

        藍色的大海上,

        揚著白色的帆。

        金紅的太陽,

        從海上升起來,

        照到海面照到船頭。

        我們看海去!

        我們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紅的太陽,是從藍色的大海升上來的呢,還是從藍色的天空升上來的呢?但是我很喜歡念這課書,我一遍一遍地念,好像躺在床上,又像睡在云上。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背下來了,媽媽常對爸爸、對宋媽夸我用功,書念得好。我喜歡念的,當然就念得好,像上學(xué)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一身二手……”那幾課,我希望趕快忘掉它們!

        爸爸去睡午覺了,一家人都不許吵他,家里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但是我聽到街墻傳來“嘭!嘭!”的聲音,那準是方德成他們的皮球踢到墻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樣跟他們說話、跟他們一起玩呢?在學(xué)校,我們女生是不跟男生說話的,理也不理他們,專門瞪他們,但是我現(xiàn)在很想踢球。

        好媽媽,她過來了:

        “出去跟那兩個野孩子說,不要在咱們家門口踢球,你爸爸睡覺呢!”

        有了這句話就好了,我飛快地向外跑,辮子又鉤在門框的釘子上了,拔起我的頭發(fā)根,痛死啦!這根釘子為什么不取掉?對了,是爸爸釘?shù)模厦鎾炝艘话研瑩圩?,爸爸臨出門和回家來,都先撣一撣鞋。他叫我也要這樣做,但是我覺得我鞋上的土,還是用跺腳的法子,跺得更干凈些。

        宋媽在門道喂妹妹吃粥,她頭上的簪子插著薄荷葉,太陽穴貼著小紅蘿卜皮,因為她在鬧頭痛的毛病。開街門的時候,宋媽問我:

        “又哪兒瘋?cè)ィ俊?/p>

        “媽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足地回答她。

        門外一塊圓場地,全被太陽照著,就像盛得滿滿的一匙湯。我了不起地站到方德成的面前說:

        “不許往我們家墻上踢球,我爸爸睡覺呢!”

        方德成從地上撿起皮球,傻乎乎地看著我。

        在我們家的斜對面,是一所空房子,里面沒有人家住,只有一個看房的聾子老頭兒,也還常常倒鎖了街門到他的女兒家去住。宋媽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說這所房子總租不出去,是因為鬧鬼。媽媽聽了就跟爸爸說:“北京城怎么這么多鬧鬼的房子?”

        在鬧鬼房子和另一所房子的中間,有一塊像一間房子那么大的空地,長滿了草,前面也有看來我都能邁過去的矮破磚墻,里面的草長得比墻高。這塊空地聽說原來是鬧鬼房子的馬號,早就塌了,沒有人修,就成了一塊空草地。

        我看著那片密密高高的草地,它旁邊正接著一段鬧鬼房子的墻,我對傻方德成他們說:

        “不會上那邊踢去,那房里沒住人?!?/p>

        他們倆一聽,轉(zhuǎn)身就往對面跑去。球兒一腳一腳地踢到墻上又打回來,是多么地快活。

        這是條死胡同,做買賣的從湯匙的把兒進來,繞著湯匙底兒走一圈,就還得從原路出去。這時剃頭挑子過來了,那兩片鐵夾子“喚頭”彈得嗡嗡地響,也沒人出來剃頭。打糖鑼的也來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棗面兒,有印花人兒,有山楂片,還有珠串子,都是我喜歡的,但是媽媽不給錢,又有什么辦法!打糖鑼的老頭子看我站在他的挑子前,就輕輕地對我說:

        “去,去,回家要錢去!”

        教人要錢,這老頭子真壞!我心里想著,就走開了。我不由得走向?qū)γ嫒ィ驹诳詹莸氐钠拼u墻前面,看方德成和劉平他們倆會不會叫我也參加踢球。球滾到我腳邊來了,我趕快撿起來扔給他們。又滾到更遠一點兒的墻邊去了,我也跑過去替他們撿起來。這一次劉平一腳把球踢得老高老高的,他自己還夸嘴說:“瞧老子踢得多棒!”但是這回球從高處落到那片高草地里去了。

        “英子,你不是愛撿球嗎?現(xiàn)在去給我們撿吧!”劉平一頭汗地說。

        有什么不可以?我立刻就轉(zhuǎn)身邁進破磚墻,腳踏在比我還高的草堆里。我用兩手撥開草才想起,球掉到哪兒了呢?怎么能一下就找到?不由得回頭看他們,他們倆已經(jīng)跑到打糖鑼的挑子前,仰著脖子在喝那三大枚一瓶的玉泉山汽水。

        我探身向草堆走了兩步,劉平在喊我:“留神腳底下狗屎,林英子!”

        我聽了嚇得立刻停住了,向腳底下看看,還好,什么都沒有。我撥開左面的草、右面的草,都找不到球。再向里走,快到最里面的墻角了,我腳下碰著一個東西,撿起來看,是把鉗子,沒有用,我把它往面前一丟,當?shù)囊宦曧懥耍亿s快又撥開前面的草,這才發(fā)現(xiàn),鉗子是落在一個銅盤子上面,盤子是反扣著的。真奇怪!我不由得蹲下來,掀開銅盤子,底下竟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條很漂亮的帶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講究的綢衣服,我趕緊用銅盤子又蓋住,心突突地跳,慌得很,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對的事被人發(fā)現(xiàn)了,抬頭看看,并沒有人影,草被風吹得向前倒,打著我的頭,我只看見草上面遠遠的那塊藍色的海,不,藍色的天。

        我站起身來往出口的路走,心在想,要不要告訴劉平他們?我走出來,只見他們倆已經(jīng)又在地上彈玻璃球了,打糖鑼的老頭子也走了。劉平頭也沒抬地問我:

        “找著沒有?”

        “沒有?!?/p>

        “找不著算了,那里頭也太臟,狗也進去拉屎,人也進去撒尿?!?/p>

        我離開他們回家去。宋媽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她看見我皺起眉頭(小紅蘿卜皮立刻從太陽穴掉下來了!)說:

        “瞧裹的這身這臉的土!就跟那兩個野小子踢球踢成這模樣兒?”

        “我沒有踢球!”我的確沒有踢球。

        “騙誰!”宋媽撇嘴說著,又提起我的辮子,“你媽梳頭是有名的手緊,瞧!還能讓你玩散了呢!你說你夠多淘!頭繩兒哪?”

        “是剛才那門上的釘子鉤掉的?!蔽抑钢蓍T那根掛撣子的釘子爭辯說。這時我低頭看見我的鞋上也全是土,于是我在磚地上用力地跺上幾跺,土落下去不少。一抬頭,看見媽媽隔著玻璃窗在屋里指點著我,我歪著頭,皺起鼻子,向媽媽瞇瞇地笑了笑。她看見我這樣笑,會什么都原諒我的。

        第二天,第三天,好幾天過去了,方德成他們不再提起那個球,但是我可惦記著,我惦記的不是那個球,是那塊草地,草地里的那堆東西。我真想告訴媽或者宋媽,但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課很快地就做完了,兩位的加法真難算,又要進位,又要加點,我只有十個手指頭,加得忙不過來。算術(shù)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們看海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會被太陽照得睜不開眼,船兒在水上搖呀搖的,我一定會睡著了?!拔覀兛春H?,我們看海去”,我收拾鉛筆盒的時候,這樣念著;我把書包掛在床欄上,這樣念著;我跳出了屋門檻兒,這樣念著。

        爸和媽正在院子里,媽媽抱著小妹妹,爸爸在剪花草,他說夾竹桃葉子太多了,花就開得少,該去掉一些葉子。他又用細繩兒把枝子捆扎一下,那幾棵夾竹桃,就不那么散散落落的了。他又給墻邊的喇叭花牽上一條條的細繩子,釘在圍墻高處,早晨的太陽照在這堵墻上,喇叭花紅紫黃藍的全開開了,但現(xiàn)在不是早晨,幾朵喇叭花已經(jīng)萎了。媽媽對爸爸說:“帶把鎖回來吧,賊鬧得厲害,連新華街大街上還鬧賊呢!”

        爸爸在專心剪栽花草,鼻孔一張一張的,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新華街,離這里還遠呢!”抬頭看見我又說,“是不是?英子!”

        我點點頭,那空草地在我眼前閃了一下。

        小妹妹這時從媽媽的身上掙脫下來,她剛會走路,就喜歡我領(lǐng)她。我用跳舞的步子帶著她走,小妹妹高興死啦!咯咯地笑,我嘴里又念著“我們看海去”,念一句,跳一步舞,這樣跳到門口。宋媽剛吃過飯,用她那銀耳挖子在剔牙,每剔一下,就嘖嘖地吸著氣,要剔好大的工夫,仿佛她的牙很重要!小妹妹抱住她的腿,她才把耳挖子在身上抹了抹,插到她的髻兒上去。

        宋媽抱起小妹妹走出街門了,她對妹妹說:

        “俺們逛街去嘍!俺們逛街街去嘍!”宋媽逛大街的癮頭很大,回來后就有許多新鮮事兒告訴媽媽,神妖賊怪,騾馬驢牛。

        宋媽走遠去了,小妹妹還在向我招手,天還沒有黑,但是太陽不見了,只有對面空房子的墻角上,還有一絲絲光。再看過去,旁邊的空草地上,也還有一片太陽閃著亮,草被風吹得輕輕地動,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走過去。我家隔壁的門前,停了一個收買破爛貨的挑子,卻不見人,大概是到誰家收買破爛兒去了吧!這時門前的空地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走向空草地,一邊邁過破墻,一邊心想,如果被宋媽或者什么人看見我到這里來的話,我就說,我要找那個皮球的,本來嘛!

        我沒有專心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腳步是走向那個神秘的墻角。我憋住氣,撥動著高草,輕輕地向前探著腳步,我是怕又踩到什么東西。

        那些東西,還會在這地方嗎?我那天怎么不敢多看一看,立刻就返身退出來呢?現(xiàn)在這些東西如果還在這地方的話,我又怎么辦呢?當然沒有辦法,我只是想看一看,因為我喜歡奇怪的事。

        但是當我撥開那一叢草的時候,使我倒抽了一口氣,驚奇地喊了一聲:

        “哦!”

        有一個人蹲在草地上!他也驚嚇地回過頭來“哦”了一聲。瞪著眼望了我一陣,隨后他笑了:

        “小姑娘,你也上這兒來干嗎?”

        “我呀,”我竟答不出話來,愣了一下,終于想出來了,“我來找球。”

        “球?是不是這個?”他說著,從身后的一堆東西里拿出一個皮球,果然是劉平他們丟的那個。我點點頭,接過球來便轉(zhuǎn)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們談?wù)??!?/p>

        他是穿著一身短打褲褂,禿著頭,濃濃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會看相的李伯伯說過的話:“嘴唇厚厚墩墩的,是個老實人相?!蔽冶緛碛悬c兒怕,想起這句話就好多了。他說話的聲音仿佛有點兒發(fā)抖,人也不肯站起來,但是我知道他身后有一堆東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銅茶盤什么的。他說:

        “小姑娘,你幾歲啦?念書了沒有?”

        “七歲,在廠甸附小一年級?!背3S腥藛栁彝瑯拥脑?,所以我能一下就回答出來。

        “喝!那是好學(xué)堂。誰接你送你上學(xué)呀?”

        “我自己?!被卮鹆艘院螅肫鸢职?,所以我又說,“爸爸說,小孩子要早早養(yǎng)成自立的本事?,F(xiàn)在,你知道不知道,新華街城墻打通了,叫做興華門,我就不用繞順治門啦!”

        “小姑娘會說話,家教好,”他不住地點頭,“你爸爸說得對,小孩子要早早地就學(xué)著自個兒,嗯—自個兒那什么的本事,唉—”他忽然低頭長長地嘆一口氣,又抬頭望著我,笑笑問我,“你猜我是來干嗎?”

        “你呀—我猜不出,”我搖搖頭,但又忽然想起來了,“你是不是來這里拉屎?”

        “拉屎?”他睜大了眼睛,“對啦,對啦,我是來出恭的啦!”

        “不講衛(wèi)生!”

        “我們這路人,沒有衛(wèi)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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