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素俠
茗熟香凝無非書味,風清月皎總助文思。對于作家而言,故鄉(xiāng)的意蘊是浸潤在骨髓里的。每個人的成長史,對這個人的一生,都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西峽籍作家王俊義,用他的文字,探索著時間的無限和永恒,輕松地剝離出生活和時間的未知。那種厚重的地域文化,像一道極光,穿過塵封的歲月,敲響沉睡的靈魂。
在漫長而又無涯的時間里,他的故鄉(xiāng)木寨,繁衍著一輩又一輩人,演繹出一幕幕的悲歡離合。他用真實的細節(jié)描寫,用歷史的、具體的人生圖畫來反映社會生活。木寨的水土養(yǎng)育了他,他的文字里就有了泥土的芬芳,在薺薺菜地里奔跑時,能聽見螞蚱們張開綠色翅膀飛起來的聲音,以及躲在草叢里噬咬葉草的聲音。
我看到那個沿著鄉(xiāng)村小道一路狂奔的少年,披著星光,沐著風霜雨露,迎面走來。漸漸變幻成眼前的模樣:稍稍斑白的兩鬢,高挺的鼻梁,淡定而又執(zhí)著的眼神,還有那平和的神態(tài)。不由心生感嘆,人生過半,就該是這樣看似與世無爭、而又內(nèi)心堅定的模樣。
少年時的王俊義,聽著母親的紡車吱嚀吱嚀響著,幻想著被木寨河水打濕的田野,頭腦里放映著一片片璀璨的星空,在蜻蜓的翅膀下入眠。這樣的童年是美好的。
一個在鄉(xiāng)村長大的人,對星空有著特殊的情感,在寂靜的夜晚,眺望著明亮的星空,在寂寥的星空下寄托希望和夢想,探索著星空之外的世界。
《感覺河流深夜的笑聲》,那是對母親河的依戀與熱愛。淇河水日夜不停地流淌著,河流里有紅花翅膀的魚,河流里有許多石頭,河鱸們就鉆在石縫里。
我看到少年時期的王俊義,手持自制的魚鞭,順著河流打魚,雙手伸進石縫摸魚。在星星月亮鍍亮河灘的瞬間,點燃了柳枝,香味溢滿空中,抹著嘴角的魚香,踏著月光走回小院。
那位睿智又慈祥的祖父,會幫他擦去嘴邊殘留的碎屑,告誡他不可以荒廢時光。
一
他的文集《寨與樹》《村莊與時間》《藍淇河·淇河藍》,烙印著木寨與老樹的往事,并且都和土生土長的人、家族,跌宕起伏的命運相聯(lián)系,和一個地域的歷史相聯(lián)系。時間過去很多年,這些老樹沒有了,與老樹相聯(lián)系的往事也隨著歲月消散了。而把這些往事記錄下來,就是一個地域的民間歷史和人文歷史。在這些歷史里,能看見他的父親和祖父,甚至是曾祖父和高祖父,是如何在歷史的縫罅里生存的。他們的命運波瀾壯闊,迂回曲折。有的時候,甚至還有一些宿命。
我們的生活觀念里,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溝壑。夢想是一粒微塵,它填不了那條溝壑。
少年時的眺望,懷著對無限空間的探索與向往,對未知的渴求與熱情。就像王俊義自己說的:年輕時的空靈,到了一定時間,就是空洞。年輕時想顯示的才華,就是一件蠟染的衣裳,到了衣服該破的時候,才華也就破損了。
在清瘦的少年眼里,木寨是厚重的,山頂?shù)南饦浜桶罔陿涫巧n涼的,祖母和祖父的思想是深邃的,蘊含著古老的,說不盡的民俗典故。
《捏一把蒼涼的泥土》,訴說了田野里旱季的塵土,田埂上蒲公英和白茅草,灰灰的葉子貼在灰灰的土上,腳步踩一下,就把塵土粘在鄉(xiāng)村男人的黑布鞋或青布褲管上。不管是走在漢朝的田埂上,還是陶器時代的塵土里,都能看到他的祖父或曾祖父無奈的縮影。鄉(xiāng)村男人一雙大腳踢飛了蒲公英,潔白的飛絮就在空中飛了起來,染上塵埃后變得灰灰的,在田埂上面懶洋洋地飛著,粘到土里,零落成泥碾作塵。
讀他的作品,如沐日月,如品甘醴,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
那些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描繪中,我看到的鄉(xiāng)村是浪漫的。走在田埂上的男人神采飛揚,勞動的基因塑造了他們,血管里流著民俗一樣抽象又具象的血液。在王俊義的眼里,鄉(xiāng)村的男人更古樸一些,離人類的本真更近一些。他們捏的泥人充滿了個性和超常的恣意。那種創(chuàng)造的智慧與才能,思維的質(zhì)樸,影響著兒子,兒子又影響著孫子,一代代地傳承下去。
他的腦海里總有淇河水流淌的影子。淇河,那條繞木寨流過的河,有船只行駛,不是順河流而去,而是順著河水駛進了月色里。在他的文集《撫摸漢朝》里,淇河的民俗有祭奠月亮的節(jié)日,那是極其獨特的方式。二月十五日滿月的夜里,整個淇河水都是充滿溫情的。他的祖父、伯父和他的父親都參加過這樣的儀式。船上的男人們舉起酒杯向空中倒去,祭天上明月,另一杯倒進河里,祭河里的月影。河面上漂蕩著人們槌擊船板的聲音和響亮的歌聲。
這些民俗熏染著這個地域的人們,使他們飽含歸屬感,滋生出濃郁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
二
當王俊義漸漸把目光從木寨的星空投向整個宇宙時,他開始從淇河的溫情浪漫,游離到各種文化的交匯中。能夠看到,地域文化與時空文化的碰撞交融,沿著不同的時光隧道,去解讀各種現(xiàn)實與存在。
我看到的是他的博覽。他的作品里,有西蒙的葡萄園,禪宗的川端康成,黃昏的蒲寧,彷徨的海塞,貧窮又富庶的瑪雅領(lǐng)袖居住的屋宇,還看到象形文字從月光下露出來。讀著帕斯的詩句,錘擊出蒼涼與悲壯,恢宏與偉大,感受著詩人的情緒。
神秘與孤獨的馬爾克斯,那種孤獨,讓一個作家智慧的頭顱,陷入難以自拔的孤獨的泥淖里,那個神秘之地,讓孤獨的男人只剩下絕望、冷漠和憂傷。
他沐著木寨的月光,漸漸游離出故土。他的作品一方面浸潤著故土的草木芬芳,一方面演繹出更加寬廣的視角和觸角。
他的長篇小說《民間的別司令》,完全帶著民間色彩,讓一個出生于晚清、去世于民國的別廷芳,成為西峽的歷史人物。
在作品中,我依然能看到山寨的影子。
在這個寨子里,別廷芳帶著占山為王的霸氣。但他又不同于一般的土匪。
清朝到了晚年,已經(jīng)病入膏肓氣息奄奄,內(nèi)憂外患共存。清末民初,西峽境內(nèi)刀客土匪肆虐,到處都是刀光劍影,民不聊生和官不聊生共存,民間危機和朝廷危機同生。在這樣的背景下,別廷芳出現(xiàn)了。他自己立桿為旗,拉起了隊伍,自筑寨墻,以暴制暴剿滅了刀客和土匪,不斷擴大勢力,敢于和各種部隊抗衡,獨霸一方。在狼煙四起的時代,別廷芳自治下的西峽口,竟然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管轄地域順泰民安,創(chuàng)造了一個歷史奇跡。
別廷芳的地方自治,源于鄉(xiāng)土,他一生沒有離開過西峽口,他根植于這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風云變幻,巋然不動。
在王俊義的筆下,別廷芳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他集粗魯豪爽,謹小慎微,叱咤風云,甘居卑微示弱于一身??此泼?,卻是伸縮有度。被民眾神化的別廷芳,充滿魔幻的力量。進入民國時期,在河南省都沒有電的情況下,西峽口有電燈公司,有路燈。在南陽還沒有轎車的時候,別廷芳的司令部就有奔馳轎車。李宗仁和白崇禧來西峽口,都稱西峽口是小上海。別廷芳在抗日戰(zhàn)爭中,帶領(lǐng)他的民團部隊,立下了不朽功勛。
王俊義在寫這位傳奇人物的時候,以地方方言為母語,盡可能地還原出西峽口的民俗。譬如,薛大牙的門牙很大,兩個門牙中間有條縫隙。他跑到別廷芳跟前說:“別司令,我叫薛鐘村,不叫薛大牙?!?/p>
別廷芳說:“薛鐘村啊薛鐘村,我要是北京大學校長,還不要你呢,看看這兩顆大門牙,多丟北京大學的人。”
薛鐘村哈哈大笑說:“我還嫌你們幾個司令丟司令部的人呢,我北京大學畢業(yè),給你們當一個參謀長,丟不丟份?。俊?/p>
別廷芳哈哈大笑說:“丟個雞巴毛尾的份,我們幾個司令還不是聽你這個參謀長的。你說,師爺們叫什么?”
從這幾句對話里可以看出兩個人的性格特點,生動的語言又極具口語化??梢钥闯鰟e廷芳的豁達與幽默。
由此可見,王俊義對語言的駕馭,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的作品,不管是散文形式,還是小說體裁,都能輕松駕馭。
三
從王俊義的《散文的另外形式》到本土的回歸,他的作品糅合了更多的元素。他的《槍斃沙皇》和《王妃的靈魂審判》借鑒了莎士比亞的戲劇形式。
他的許多作品,還擁有著超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
在他的《強巴林寺:與廢墟對話》中,光是敲不響的,但是詩人認為歲月之光,是可以被敲響的。在強巴林寺,那些擎天而立的廢墟之柱,就是敲響光的錘子。
在文集《第七個是靈魂》里,那種愈臻成熟的敘述里,更多了一些人文氣息,曾經(jīng)生活在寨子里的人,性格鮮活,底色厚重,質(zhì)感強烈。表現(xiàn)著人類內(nèi)心的善良和軟弱,荒誕與質(zhì)樸,愚昧與堅韌。在有些描述里,我能看到那種飄忽的意識流,黑色的荒誕,時間的超越感。各種博弈,都掩藏在濃厚的鄉(xiāng)俗與古典的民風傳承里。
在《第七個是靈魂》中,我看到了一個睿智的歌手,讓靈魂穿過無垠的空間,用一雙犀利的眼睛,注視著楓楊樹籠罩的村莊與田野。
他的作品跨越了幾百年,在歲月的每一個縫罅里穿梭。就像一個高超的講故事人,用一種神秘的語言,講述著發(fā)生在大地上的故事。
那些古老的房屋兀自存在著,它們唯恐一個陳舊的幽靈,隨著叩門聲破門而入。那些曾經(jīng)的存在,都被歲月洗刷得冰冷無情,裹著寒風,刺透窗欞,刺透門板,在每一個家族的院落和物品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不管是現(xiàn)實主義者,還是超現(xiàn)實主義者,都無法抹去歷史的存在。村莊里,秋收冬藏和天地玄黃一樣,是農(nóng)夫們堅持的生活準則。
王俊義的作品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真實性、典型性和客觀性。又具有浪漫主義熱情奔放的語言、絢麗多彩的想象和直白夸張的表現(xiàn)手法。
在講述者的眼里,田埂和樹木,貓頭鷹、麻雀、烏鴉和狼,所有的植物和動物,都是有靈魂有感知的。這些靈魂都能認識世界,認識房子和村莊,與河流對話,與風對話,與時間和死亡對話。村莊不僅接受一個人的靈魂,還要接受一個人的遺骸。這是村莊對于一個人的情感。
而這種情感,深深地融化在王俊義關(guān)于鄉(xiāng)土的每一部作品里。
人生的意義與歸宿,也常常被作者借物講述:深層的土地,是靈魂的桎梏。人的軀體一旦走進土地深處,就再也回不到大地上面游蕩了。這個人就真的徹底死亡了。
祖父說:“野獸的生命,也是一個生命;鳥的生命,也是一個生命;魚的生命,也是一個生命。一個人槍殺的生命多了,無論那些生命如何沒有報復能力,所有的生命集結(jié)在一起,它們?nèi)阅軌蚪o予一個人很大的報復能力?!?/p>
這些樸素的思想,帶著一些人文關(guān)懷和宿命色彩。
在他的作品里,田野是豐富多彩的,各種人物的命運是多舛的。山崗上有野狼,有野兔,有山雞,還有各種鳥類。在原始森林里,還生活著一群金錢豹。在森林和峽谷之間,草鹿、野豬、獐子、狗獾都是它們的食物。那些山寨和原野,就像遠古時的天空那樣純凈美好。農(nóng)夫的手里有錛樁、鏘、劍鏃,是為了保護自己家里的牛和豬,以及家人的安全。那些生活在晚清和民國時期的刀客、巡檢、商人和農(nóng)夫、歌妓和船夫,酒館茶肆商鋪,流轉(zhuǎn)著各色各樣的人群,共同構(gòu)成一幅具有歷史厚度的地域風情畫。
他的作品,在各種文化交融的過程中,依然回歸到厚重又堅實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