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江磊

一、揣摩之術與模式化虛構創(chuàng)作的興起

戰(zhàn)國尚辯。春秋而后，禮義衰微，道德大廢，上下失序，社會形態(tài)、政治經(jīng)濟等諸多方面的革新，深深地烙進世道人心之中，使戰(zhàn)國時期堪稱“古今一大變革之會”(1)王夫之：《讀通鑒論》，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549頁。。“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諸侯莫不崇尚霸道王權，倚強凌弱，以眾暴寡，急切地欲爭勝圖霸。爭霸之時對人才看重與提拔，令士人無不交相競逐，“傳相仿效”(2)劉向：《戰(zhàn)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96頁。，急切地趨向于借其才學與智謀而實現(xiàn)名譽地位的追求。是而此時期游說論辯大盛于世，“此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3)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539頁。以下所引《史記》皆據(jù)此本，不另注。。游說論辯既已成為士人晉階的必要途徑，因君主各有好惡，“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漢書·藝文志》)(4)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6頁。，士人游說進諫，各據(jù)其端，推崇所善，故相互駁難、論辯之事亦時有之?！俄n非子·說難》篇道：“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5)韓非著、王先慎集解：《韓非子集解》，《諸子集成》5，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60頁。游說之難，并不在于自身的知識、口才或勇氣的限制，而在于明確對方心理所求，更使言論切合其意。

為欲馳騁其說，取合諸侯，游士便須“揣摩人主之意”，揣摩之術便盛行開來。所謂“揣摩”，《說文解字》曰：“揣，揣量也。度高曰揣?！薄澳?，研也?！?6)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01、606頁。忖度他人之心意，可謂揣摩；而研習他者之謀略，亦可稱為揣摩。戰(zhàn)國揣摩之術已經(jīng)形成了見著于書面的系統(tǒng)總結，《史記·虞卿列傳》有載，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世”，著有“《節(jié)》《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虞卿之書刺譏國政得失中的《揣》《摩》之篇，與游士揣摩之技巧應有些關聯(lián)。此外，《鬼谷子》一書亦有《揣》《摩》兩篇，正是對揣、摩技巧之闡述。賈公彥注《周禮疏》曰：“《鬼谷子》有《飛鉗》《揣》《摩》之篇，皆言縱橫辨說之術”(7)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三，《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798頁。，正詳釋了《鬼谷子》中有揣摩理論。雖然今人考證《鬼谷子》為后人托名鬼谷而作，但從蘇秦、張儀俱事鬼谷先生及今所見豐蔚的游說故事來看，我們或可借書中總結的謀略、論辯理論，試窺戰(zhàn)國揣摩之術的盛況。曰“說人主，則當審揣情”，“摩者，揣之術也”(8)《鬼谷子》卷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八四八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62頁。。揣摩之術在當時多有士人進行實踐探索，訓練揣摩技巧。《戰(zhàn)國策·蘇秦始將連橫》曰蘇秦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苦練揣摩技巧，“期年，揣摩成”(9)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5頁。?！妒酚洝ぬK秦列傳》亦載蘇秦練揣摩之術：“期年，以出揣摩。”高誘論曰：“揣，定也。摩，合也。定諸侯使仇其術，以成六國之縱也?！苯湟詾椋骸按酥髦椋Χ??！睆闹T家所論中，可見蘇秦所習“揣摩”之術，更多地指向一種經(jīng)過總結的，以揣度人主之思、演練諫言技巧為主的本領。又如《虞卿列傳》中，司馬遷有“虞卿料事揣情，為趙畫策，何其工也”之語，亦是贊服虞卿揣摩人情世故的手段與方法。

士人研習揣摩之術，以工于游說論辯，從而取悅君主。于是，一批關于策士縱橫捭闔于諸侯之間的游說故事就隨之產(chǎn)生了。而當時已有策士說客的擁躉者，對這些游說與權變的故事加以記錄整理，“將說客游說君主的書信和游說辭匯編起來”(14)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528頁。。劉向所校編、整理的《戰(zhàn)國策》一書，收錄有名為《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等多種原始材料，正說明戰(zhàn)國游說故事數(shù)目之可觀。

編纂故事的主要目的自然是為了學習與模仿策士游說的事跡。士人既要仿游說之形，亦須仿說辭之意，更往往結合勸諫者所需，多方揣摩、設身處地，做出一番籌劃算計。所以，他們在學習縱橫名士的游說事跡之時，會將既有之事踵事增華，令固有人物改頭換面，或以未有之境想象虛構等，創(chuàng)作出無可考證的情節(jié)與言辭。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何戰(zhàn)國時大量的游說故事并非屬于實錄史實之作。《戰(zhàn)國策》中所涵蓋的，除對真實歷史事件的記錄與概述、說客勸諫進言的書信等文章外，還有相當眾多的一類便是時人模擬諸國爭霸、模擬策士游說而創(chuàng)作的各種虛構故事。

《史記·蘇秦列傳》提及蘇秦兄弟三人皆以游說諸侯聞名天下，“其術長于權變”，當時人們便將假托蘇秦之名而作的篇目一概歸入其名下，“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可見士人常常假托縱橫家名義而作權變故事。不啻如此，其他如陳軫、公孫衍等游說之徒，甚或孟嘗君、春申君、成侯、穰侯等有名之士，亦當屬時人模仿與利用的對象。呂祖謙曰：“大抵觀戰(zhàn)國之事者，取其大旨而已，不必字字為據(jù)也?！?15)呂祖謙：《大事記解題》卷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三二四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36頁。正指此意。故而輯錄戰(zhàn)國游說故事的著作《戰(zhàn)國策》中，多有乖謬史事、脫離情理之作。繆文遠先生考證《戰(zhàn)國策》497篇策文中，時地錯訛或言辭虛妄的作品便有97章(16)繆文遠先生在《戰(zhàn)國策考辨》中，將書中不可考證的非實錄篇目，定為“后人之擬作”，即擬托文?？娢倪h：《戰(zhàn)國策考辨·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頁。，這已經(jīng)是相當可觀的比重。而實際虛擬作品的數(shù)量很可能不止于此，或有創(chuàng)作者完全本于彼時社會現(xiàn)實、歷史邏輯進行創(chuàng)作，使我們不能發(fā)現(xiàn)其文中的疏漏，無從考辨。

而具有模式化特征的游說故事，便是《戰(zhàn)國策》的虛構作品中非常有意思的一類。模式化虛構作品常常表現(xiàn)為，篇章內(nèi)容中有重復敘事的痕跡，譬如不同作品中包含相似或雷同的情節(jié)段落；抑或形式語言中有固定套用的格式，比如在某些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類似的言辭表述形式?！稇?zhàn)國策》托名虛構故事中這些帶有模式化創(chuàng)作特征的作品，便是下文要著重考察的對象。

二、《戰(zhàn)國策》中的模式化虛構創(chuàng)作

《戰(zhàn)國策》中的模式化虛構創(chuàng)作，是在模仿或利用典范情節(jié)、人物言辭或敘述模式的過程中，完成對故事的改裝與重塑。相關作品大致可以分為情節(jié)模式化與言辭模式化兩類。

(一)情節(jié)模式化作品

此類作品往往表現(xiàn)為情節(jié)或片段上的相近或雷同，即套用類似的故事模式，但改換主要人物或增衍部分內(nèi)容，以進行虛構創(chuàng)作。

譬如套用“獻珥立后”之故事模式所創(chuàng)作的故事。《齊三·齊王夫人死》齊王夫人過世，但受齊王寵幸者有七人。薛公欲知新王后人選，“乃獻七珥，美其一”。據(jù)王賜此美珥與何人，而勸諫齊王立其為夫人，“視美珥所在，勸王立為夫人”(17)劉向：《戰(zhàn)國策》，第372頁。。此策雖籌劃精巧，但其事卻與《楚四·楚王后死》的內(nèi)容機杼無二。楚王后死后，楚王未立新后。有人勸說昭魚，不如請立新后。為知曉楚王心意，此人令昭魚獻五副耳環(huán)予楚王，尤有一對精美。據(jù)美珥所在而揣測新后人選，進諫楚王立后，“視善珥所在，因請立之”(18)劉向：《戰(zhàn)國策》，第554頁。。兩則套用同一“獻珥”的故事模式，人物行事相類，情節(jié)近于重復敘事，模式化創(chuàng)作痕跡昭然。

類似之作，例如《秦二·宜陽之役馮章謂秦王》馮章同秦王合謀，以漢中之地欺楚懷王，與《秦二·齊助楚攻秦》張儀以“商、于之地，方六百里”誆騙楚王之事，并無二致，屬套用同一“詐偽”故事模式而來。又如，《韓三·趙魏攻華陽》韓之田苓以一言“彼韓急，則將變矣”，迫使穰侯出兵救韓，解趙、魏之圍(21)劉向：《戰(zhàn)國策》，第1028頁。，這與《韓二·楚圍雍氏》張翠以“韓急則折而入于楚矣”，促甘茂發(fā)兵救韓，內(nèi)容雷同，應是套用同一故事模式而作。因《趙魏攻華陽》所敘并非事實，《六國年表》曰，秦昭王三十四年，秦將“白起擊魏華陽軍，芒卯走，得三晉將，斬首十五萬”，并無救韓之說。再如《韓三·段產(chǎn)謂新城君》，段產(chǎn)向新城君解釋他人對自己有謗言，曰“夫宵行者能無為奸，而不能令狗無吠己。能無議君于王，而不能令人毋議臣于君”，與《魏四·白珪謂新城君》“夜行者能無為奸，不能禁狗使無吠己也。故臣能無議君于王，不能禁人議臣于君也”，內(nèi)容重復，亦屬套用同一模式而進行的創(chuàng)作。

情節(jié)模式化的作品，作者多據(jù)其意圖，而將各異的情節(jié)、人物，改換嵌套入類似的故事模式之中，從而達到不斷揣摩、操演相關謀略的目的。值得明確的是，這種因襲情節(jié)的作品，都有著明確的論說主旨與核心策略，并不同于先秦時期許多故事因口傳歧異而產(chǎn)生細微變化的情況，它們是在借相似情節(jié)而反復練習辯才與計謀。從這一角度而言，文中所設置的人物，不過是創(chuàng)作者借以展開敘事的手段，并非其文章主旨所在。譬如，究竟是王斗進諫齊宣王，抑或魯仲連勸言孟嘗君，還是魏牟游說趙王，都不甚緊要，對于“取譬諫君”這一計策的反復練習，以使士人切中所需、恰如其分地進行勸諫，同時又能避免拂觸君主逆鱗，這才是策文創(chuàng)作的關鍵所在。

(二)言辭模式化作品

與前類相區(qū)別的是，這種作品更多指向的是篇章內(nèi)表述形式方面的重復，并不關涉具體情節(jié)內(nèi)容。他們往往表現(xiàn)為篇目之中套用主要人物的言說形式，反復進行游說。

如《東周·東周欲為稻》記述了西周不予東周放水而使國人無法植稻，蘇秦接連游說于東周、西周兩君以謀利之事：

蘇子謂東周君曰：“臣請使……”

(蘇秦)乃往見西周之君曰：“……”(22)劉向：《戰(zhàn)國策》，第9頁。

他對西周之君說東周已廣植麥，如若放水則勢必盡毀之，東周若再種則可奪之，“下水，東周必復種稻，種稻而復奪之”。西周之君允諾放水，蘇子因而得兩國之金?？娢倪h考證此處曰：“大河之水自下，人力豈能久遏?！?23)繆文遠：《戰(zhàn)國策考辨》，第4頁。其言甚精當，河水東流之勢豈能因人為而妄改？而截水止流則西周未免會遭水泛之患。是以兩周對峙之事應屬無稽，此文乃言辭模式化之作，僅套用“蘇子游說某王”的言說形式而已。

又如《楚四·客說春申君》乃是春申君與荀子的一段故事。門客先懇請春申君辭拒荀子，繼而又勸說他復召之：

客說春申君曰：“湯以亳，武王以鎬，皆不過百里以有天下。今孫子，天下賢人也，君籍之以百里勢，臣竊以為不便于君。何如？”春申君曰：“善?！庇谑鞘谷酥x孫子。孫子去趙，趙以為上卿。

客又說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魯入齊，魯弱而齊強。夫賢者之所在，其君未嘗不尊，國未嘗不榮也。今孫子，天下賢人也，君何辭之？”春申君又曰：“善。”于是使人請孫子于趙。(24)劉向：《戰(zhàn)國策》，第565～566頁。

門客先以商湯、周武據(jù)百里而有天下之事，勸春申君不應以地賜荀子“籍之以百里勢”，春申君從其言，使人辭絕荀子。適時，此人再度進言于春申君，舉以伊尹助殷王、管仲輔齊強之事，建議春申君重用荀子。春申君遣人請荀子時，荀子卻辭謝春申君之邀。但荀子為“趙之上卿”一事于史不合，《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云“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無赴趙至卿位一事。且此策中春申君完全任人拿捏、態(tài)度搖擺。鮑彪謂：“春申君之愚昏甚矣！人唯不知賢，故不能用。豈有知之，以一人言去之，又以一人言召之，其操持安在也？”(25)劉向：《戰(zhàn)國策》，第569頁。何以他人一言則必信之，辭令反復，此段近于假托春申君與其門客之名而設置的問對故事，模式化言辭形式昭然。

再如《齊三·楚王死》亦屬言辭模式化作品的典范之作。全篇均以“蘇秦謂某人”的模式，設置蘇秦多番游說于孟嘗君、楚太子及新楚王之事，文中針對每種策略，又逐一預設相關結果。然歷史本相乃是楚懷王秦拘、頃襄王繼立，可見策文反復出現(xiàn)的蘇秦之言，曰：“可以請行也，可以使楚亟入地也，可以益割于楚，可以使楚益入地也……”(26)劉向：《戰(zhàn)國策》，第365～371頁。云云，不過假托其名而虛設之辭耳，“以見其技之層出不窮、變化莫測”(27)鐘鳳年：《國策勘研》，哈佛燕京學社，1936年，第27頁。。正是套用了相似的言辭形式，來展現(xiàn)策士能夠左右逢源的高明游說手段。

這種基于“某人+謂(說)+某某”形式而布局全篇的作品在《戰(zhàn)國策》中不乏其例，而其文游說言辭往往于長篇大論之中錯訛頻生。散見于各策的張儀與蘇秦游說諸侯連橫、合縱之文，更加能夠體現(xiàn)言辭模式化的創(chuàng)作特色。張儀為連橫之事，接連游說于齊、楚、趙、魏、韓、燕諸王，《張儀為秦連橫說齊王》《張儀為秦破縱連橫(說楚王曰)》《張儀為秦連橫說趙王》《張儀為秦連橫說魏王》《張儀為秦連橫說韓王》《張儀為秦破縱連橫謂燕王》。蘇秦亦游說于齊、楚、趙、魏、韓、燕之諸侯，《蘇秦為趙合從說齊宣王》《蘇秦為趙合從說楚威王》《蘇秦從燕之趙始》(“蘇秦從燕之趙，始合從，說趙王曰”)、《蘇子為趙合從說魏王》《蘇秦為楚合從說韓王》《蘇秦將為從北說燕文侯》等。各篇皆以“張儀謂王”“蘇秦謂王”的言說形式展開，慣用“某王曰：敬奉社稷以從”收束其辭，套用模式之特質確鑿。

但這些策文中的游說之辭多不屬實。譬如《張儀說齊王》篇稱齊王聽從張儀之言，獻地于秦“獻魚鹽之地三百于秦”，然齊宣王之時國強軍盛，有大破燕軍之事跡，不應有“獻地于秦”一事(28)繆文遠：《戰(zhàn)國策考辨》，第94頁。?！稄垉x說魏王》及《張儀說韓王》等文均有“筑帝宮，祠春秋，稱東藩，效宜陽”之言，秦稱帝乃周赧王二十七年，張儀早已卒于赧王六年，相距二十余年，張儀斷不能未卜先知。再如蘇秦合縱諸篇，蘇秦說齊、楚、魏、韓、趙之諸侯王，皆有“西面而事秦”之語，亦不切合齊、楚、魏、韓等國在當時的強盛之勢，意有未安，是以諸文皆不可確信。此類模擬張儀、蘇秦縱橫游說的作品已成規(guī)模，這也說明戰(zhàn)國游士在模仿縱橫家事跡及其謀略的過程中，已經(jīng)形成了不少近似于演練計謀的練習腳本、參照底稿。

這種言辭模式化作品更加不重于情節(jié)完備、內(nèi)容可靠等方面，它通常只是借助于一種有效的言說形式，而創(chuàng)作出針對不同接受對象的游說辭令。前所舉諸文中，“某謂某人”之句只是串聯(lián)全文的語言形式；后文雖偶有涉及事件進展及結果，但往往卻不可據(jù)信。是以言辭模式化作品往往能在長篇大論之中，更加凸顯出士人反復揣摩、訓練辯才的意圖。

三、《戰(zhàn)國策》模式化虛構創(chuàng)作的內(nèi)涵及意義

《戰(zhàn)國策》中數(shù)量不菲的模式化虛構作品，是揣摩之術盛行的風氣下，在策士模擬、演練言說技巧或謀略的過程中形成的。由縱橫策士自我推銷推動的模式化虛構創(chuàng)作，其內(nèi)容涉及縱橫權變、諸侯紛爭、解危救困、巧言游說、邀名射利等諸多方面。

就其產(chǎn)生內(nèi)涵而言，《戰(zhàn)國策》的模式化虛構創(chuàng)作來源于策士的企慕名利與自我推銷。

戰(zhàn)國群雄并起、交相逐利的風氣使游說之士并不將眼光聚焦于世風與君侯的救贖，而更多地轉為世俗的思考與利益的追求?！稘h書·刑法志》稱戰(zhàn)國乃“雄桀之士因勢輔時，作為權詐以相傾覆”(29)班固撰：《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085頁。，士人懷著對游說名士的企慕心理，急切地渴望通過游說王侯、依附豪士甚或從師名家出仕晉升，以獲得金玉錦繡之富或叱咤風云之勢，成就功名富貴。《蘇秦始將連橫》有蘇秦所謂“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30)劉向：《戰(zhàn)國策》，第85頁。，《孟嘗君逐于齊而復反》譚拾子勸孟嘗君勿怪門人大夫因其失勢而離散，“富貴則就之，貧賤則去之”(31)劉向：《戰(zhàn)國策》，第406頁。，諸文都可見當時士人已深諳趨利之求，并公然逐利的心態(tài)。《戰(zhàn)國策》模式化虛構的故事，相較于書中其他托名虛構之作，在敘事中，更重于展示士人是如何參與政局之中贏取利益、怎樣耍弄心機打動諸侯，這些歸根結底都是為了提升、推銷自己的游說效果，謀得實際利益。因此那些模式化虛構的作品中，常常會有游說對象反應的設置。事實證明這些結果多屬游說擁躉者的臆測虛構，這可以說是他們在預演計謀、設想成效的明證。就像假托張儀、蘇秦而作的縱橫諸篇，其中頻有諸侯信服其言，允諾獻地、罷兵等描述，與當時形勢均不合；又像《客說春申君》中安排了荀子見逐或得用兩種結局，這些都可視為士人為了求得自我游說成功而進行預演設計的證據(jù)。

就其文本內(nèi)涵而言，《戰(zhàn)國策》的模式化作品在謀篇布局與篇章數(shù)目等方面都已然頗有規(guī)模。模式化故事在篇目上的不菲數(shù)量，說明它們并不是策士的隨意為之，而應當是深懷目的進行創(chuàng)作的成果。審視這些作品，它們大都篇幅顯著且布局精巧。就如《東周欲為稻》蘇秦為西周君主設計應對不同情況的兩種對策，《宜陽之役馮章謂秦王》馮章為秦王推演出佯許漢中之地予楚的成效，如此謀算得當、部署得宜的安排設計，應當不會是策士在口頭言談間的隨心杜撰。因此這些故事確實是在創(chuàng)作中著意琢磨、設想各種權謀與對策。

要而論之，《戰(zhàn)國策》中模式化故事作為此書所含虛構作品中特殊而典范的一類，它們與其他游說故事一樣，體現(xiàn)的都是文學在走向自覺的過程中，不斷進行的有益嘗試與進步?！疤摌嬍俏膶W發(fā)育的先決條件”(32)倪愛珍：《〈戰(zhàn)國策〉中虛構敘事的發(fā)生及范式》，《江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5期。，《戰(zhàn)國策》的虛構創(chuàng)作，“標志著我國文學發(fā)展至戰(zhàn)國中、后期，史傳領域在藝術構思上也具有了一定程度的浪漫想象的因素”(33)裴登峰：《〈戰(zhàn)國策〉中的“個人作品集”》，《文學遺產(chǎn)》2017年第1期。。不論是套用情節(jié)模式或是因襲言辭模式，這些故事同文學本身的虛構性發(fā)展更具有葛牽藤繞的內(nèi)蘊關聯(lián)。因為它們畢竟已經(jīng)更加大膽地步入了脫離實錄、積極改創(chuàng)的嘗試之中，不僅使文本具有了更豐富的觀賞性與趣味性，亦為后世作品中虛構、刻畫、描摹、鋪張、渲染等創(chuàng)作方式帶來了開拓性的啟示。

無獨有偶，這種因襲情節(jié)、言辭的模式化虛構創(chuàng)作并非《戰(zhàn)國策》的獨見現(xiàn)象，而是諸子散文中比較普遍的創(chuàng)作手法?！皶r人常常采用此模式化情節(jié)創(chuàng)作手法，以進行歷史人物相關虛構”(34)苗江磊：《戰(zhàn)國擬托創(chuàng)作與〈史記〉“傳疑”——以“孔子于周師老子”及秦始皇身世故事為例》，《理論月刊》2018年第9期。，借用同一故事模式進行虛構創(chuàng)作，在其他諸子作品中亦有所運用?！蛾套哟呵铩芳s有七十余篇作品存在情節(jié)內(nèi)容上的因襲與借鑒，譬如《內(nèi)篇諫上》(35)1972年銀雀山西漢初年墓出土《晏子》竹簡，其內(nèi)容大略同今本，現(xiàn)今學界多認可《晏子》一書，乃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的著作。有《景公飲酒不恤天災致能歌者晏子諫》與《景公信用讒佞賞罰失中晏子諫》兩則，皆套用“晏子出走以激景公”情節(jié)，前者乃景公飲酒不恤民生，晏子“再拜稽首，請身而去，遂走而出”，景公自悔追之；后者景公用讒佞，晏子勸諫言畢“鞭馬而出”，景公追之言自改(36)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諸子集成》4，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6、11頁。。但兩文論說辭各異，顯為“據(jù)同事而演異辭”。復如《莊子》亦有模式化故事，《雜篇·列御寇》套用“車乘之夸”情節(jié)的故事便有兩則。一則是宋人使秦而獲車乘數(shù)百，他諷刺莊子貧寒，莊子便以吮癰舐痔而得車之事反唇相譏，“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37)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454頁。。另一則是有人見宋王后獲賜車十乘，此人向莊子夸耀時，莊子借“探驪得珠”(38)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459頁。之事對他說教。兩則故事因襲同一情節(jié)，帶有重復敘事特征。但一則用莊子直言諷刺架構其文，另一則插入驪龍寓言加以規(guī)勸，并不是簡單地收錄異說，而是因襲相似情節(jié)的不同演繹創(chuàng)造。

聊舉數(shù)例，以資反三?！稇?zhàn)國策》《晏子春秋》及《莊子》等書所見數(shù)量豐蔚的類同性故事，足以證實戰(zhàn)國敘事散文中套用模式化內(nèi)容進行創(chuàng)作，已是頗為廣泛的存在?！稇?zhàn)國策》中看似微末的模式化虛構現(xiàn)象，它所揭橥的正是戰(zhàn)國特殊時局所推動的創(chuàng)作風氣，以及史傳類作品中暗含的文學發(fā)展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