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青
水晶晶花
早年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叫《水晶晶花》。在這篇小說的開頭,我描述了一種被青海當?shù)厝朔Q之為“水晶晶花”的野花:
“一個月前吧,在央珍(女主人公)家?guī)づ耖T前的那片沼澤地里,水晶晶花開成了片,把整個沼澤地包容在了一片粉紅色之中,遠遠看去,好似一片朦朧的粉紅色云霧鋪瀉在沼澤地上,吞噬了大片的綠色。那完全篡改了草原本色的粉紅色云霧,讓人會有一種眩暈感。央珍喜歡這種眩暈感。每天,她把牛羊群趕到查美河邊的草灘上,當羊們此起彼伏的咩叫聲漸漸平息,開始專心致志地享用帶著露珠的青草的時候,她就向那片沼澤地走去。她放輕腳步,向那片粉紅色的云霧慢慢靠近,似是害怕會驚擾了它們一樣。但水晶晶花們還是會在她向它們試圖靠近的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她,即刻以一種洶涌的態(tài)勢向她逼近,除非她停下腳步。而央珍也會每走幾步就停下來的,這時候,她就會發(fā)現(xiàn)水晶晶花們也會驚悚地停下來,迅速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輕盈地隨風抖動著,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一樣。央珍有意不捅破它們這小兒科樣的伎倆,假裝著什么也沒看見,繼續(xù)邁開步子往前走去,水晶晶花們即刻收起它們?nèi)魺o其事的表情,即刻與央珍相向而行。央珍就這樣沉醉在這種與水晶晶花之間的默契的游戲之中,沉醉在不斷向自己涌來的眩暈中,直到她走進花叢,把自己淹沒在這粉紅色的云霧中,再從花叢里一步步走出去,讓粉紅色的云霧在她的身后翻卷起伏?!?/p>
我用這樣一整段的篇幅,寫下了春夏之交在草原上洶涌盛開的水晶晶花們的樣子。這種看上去顯得有些羸弱的粉紅色小花,總是大片大片地盛開著,每每看到它們,我就會想起在草原上一種集群生活的鳥兒——高山嶺雀,到了秋冬季節(jié),它們便成群結(jié)隊地飛翔、覓食,形成浩蕩之勢,每一群都有成百上千只。藏族把這種鳥兒叫作“瑪喜”,意思是兵鳥——像士兵一樣集結(jié)、行動的鳥。水晶晶花也是這樣,小時候,我就認為它們是野花里的“瑪喜”。在這段文字里,那個忽走忽停與水晶晶花嬉戲玩耍的女主人公央珍,其實就是我兒時的樣子,那時候,我經(jīng)常和水晶晶花們玩兒這個游戲。
我的家鄉(xiāng)鐵卜加,是青海湖西岸的一片廣袤草原,海拔在3000—3500米,高寒,沒有明顯的四季,在兒時的記憶里,冗長的冬日總是統(tǒng)領(lǐng)著這片土地,而短暫的夏天,則顯得那樣珍貴,幾乎每一天都成了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
那時候,我大概不到十歲的樣子,幾乎每天都在尋覓著夏天。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夏天什么時候到來,但我卻知道,在那些向陽背風的地方,還有那些陽光充足的河岸,只要看到率先冒出的稚嫩的草芽,就證明草原的夏天就要來了。走在去往放牧的路上,我會特別留意這樣的地方,每每走近一處墻角,或者是一片低處的洼地,我便會特意走過去看看,看有沒有草芽冒出來。有時候我還會蹲下身來,用手拔去地面上的浮土,仔細地尋找哪怕是針尖兒大小的一點點淺綠。而多半時候,我總是失望地站起身來的——浮土之下,是被寒冰板結(jié)了的土地,指尖觸到它們的瞬間,甚至會有一種觸電一樣微微的疼痛?,F(xiàn)在想來,我多半是弄錯了季節(jié),弄錯了時間,也許,時間正在走向深冬,而我卻南轅北轍,在執(zhí)拗地尋找著夏天的蹤跡。
我說,夏季的每一天都是記憶,許多人會認為這是有意夸大了的說法,其實不單單是我,對那些野生花卉,對那些鳥兒來說,夏季的每一天同樣是它們的記憶——恰是因為夏天的短暫,它們需要抓緊每一天的時間,讓自己完成之所以為之生物的一次旅程——那些野花,當它們稚嫩的花葉開始舒展,便惦記著自己要在夏季結(jié)束之前讓自己的花籽成熟、散落。于是,它們便數(shù)著夏季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天里的每一個時辰,因為,從花葉初展到花籽成熟,它們還需要走完許多環(huán)節(jié),只有抓緊時間,用好夏天的每一刻時光,才有可能讓自己完成一次之所以來到這個世上的生命價值。而那些鳥兒,它們在生命演化過程中已經(jīng)逐漸適應(yīng)了這里的氣候,從談情說愛、建立家庭、發(fā)情、筑巢、產(chǎn)卵、孵化……每一個過程需要幾天、幾個時辰都是精確計算好了的,些微的錯過或疏忽都意味著它們不能哺育出自己的后代。它們往往從夏天臨近的時候便提前進入狀態(tài),然后把高原短暫的夏天切割成一個個精準的時間片段,讓哺育下一代的每一天都變得忙碌而美好。
每年的五月,是母牦牛剛剛產(chǎn)下小牛犢的季節(jié),被譽為人參果的蕨麻已經(jīng)讓自己的塊根飽滿、成熟,單等著尚未完全消融的草地再復蘇一些,便將自己柔嫩的枝葉躥出土地,沒過幾天,就長出幾片鋸齒狀的葉片,緊接著,那幾片葉片便會托舉起一兩朵金黃色的小花。在它們要急著完成這一過程的時候,我們便像是與它們比賽一樣開始采挖它們的塊根,因為隨著蕨麻葉子露出地面,它的塊根把它所有的營養(yǎng)提供給枝葉,讓自己慢慢萎縮下去,只剩下瘦瘦的皮囊。草原上的角百靈、蒙古百靈、鳳頭百靈、小云雀等似乎便是從母牦牛抑或是從委陵菜屬的蕨麻那里得到了啟示,把它們產(chǎn)卵的季節(jié)也安排在了這個時間。
在這個季節(jié),我的任務(wù)便是放牧小牛犢——它們剛剛學會吃草,但母牦牛媽媽的牛奶才是它們最為需要和惦記的。然而,人類要它們做出犧牲,把更多的牛奶提供給人類吃,它們被迫與自己的母親分開,獨立成為一個畜群,盡早學會它生為牛的生活方式,以剛剛冒出地表的青草充饑。作為牧童,我樂意著這樣的勞作,因為,我每天盼望的夏天已經(jīng)到來,我每天都能看到野花的綻放,在那些花草茂盛的地方,偶爾還能找到鳥兒們的巢穴。
在這個季節(jié),最早盛開的,除了蒲公英,就是水晶晶花。
草原上的蒲公英,雖然敢在春夏之交料峭的風里搶先開放。但它又是乖巧的,它讓它的花葉貼地生長,完全淹沒在逐漸茂密起來的草叢之中,待到積蓄了一定的力量,而春寒也慢慢退去之時,便從蓮花狀的花葉正中升出一枝細細的花莖,悄然托舉起一枚恰似菊花的金黃色花冠,使得原本因為淺淡而缺少生氣的春草一下子變得活潑起來。
蒲公英似乎喜歡“單打獨斗”,它們總是獨立地站在一片剛剛泛綠的草原上,就像一盞盞小小的酥油燈,遠遠地閃耀著。它們開得早,成熟得也早,就在水晶晶花以浩蕩的粉紅色一片片地吞噬起青草們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一片片綠色的時候,蒲公英,那一盞盞酥油燈就像是燃盡了生命一樣,金黃的花瓣一瓣瓣凋謝,眼看著就要枯萎了一樣,而此時,它們其實開始了它們的第二次生命。不幾天,失卻了花瓣的花萼慢慢鼓脹起來,像變魔術(shù)一樣,一只圓圓白白的絨球從花萼上蓬松開來——這才是它們的追求,這時候它們不再怕風,反而渴望著風向它們吹來。那只絨球其實是簇擁在一起的一個個袖珍的降落傘,每一個降落傘上都掛著一粒小小的種子,也像一個個袖珍的傘兵,只要風吹來,這一個個降落傘就會帶著它們的“傘兵”飛向任何一個地方。它們甚至渴望一張嘴唇,噘起來,把一口氣吹響它們,那一個個降落傘也會乘勢起飛,去尋找一個可以降落的地方,讓那小小的嘴唇也頗有成就感。這個吹絨球的行為成了草原上許多人孩提時代一種樂此不疲的游戲。
蒲公英因為有了第二次生命,所以它們顯得坦然,三三兩兩散落在草原上,先是一朵金黃的花,繼而是一個潔白的絨球,如果不熟悉它們的生長規(guī)律,似乎想不到二者之間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而水晶晶花不同于蒲公英的,便是它們的集群行為。或許,所有羸弱的群體都懂得“團結(jié)就是力量”的道理,因為團結(jié),它們反而成了一種強勢,在乍暖還寒的草原春夏季節(jié),敢于迎接這個季節(jié)的美好的,不是其他野生花卉,反而是它們。青海人口中的水晶晶花,學名粉報春,在青藏高原有好幾種:西藏粉報春、雅江粉報春、束花粉報春、苞芽粉報春、薄葉粉報春等。在我的家鄉(xiāng)常見的,則是束花粉報春。束花粉報春在藏語里的名字是野摩塘,而這一名字,曾經(jīng)是廣大安多藏區(qū)的古地名。以一種花兒的名字,命名一片廣大的土地,可以想象,歷史上的安多大地,這片以環(huán)青海湖草原為中心,輻射到甘肅甘南、四川阿壩以遠的廣大山水,曾經(jīng)被這種喜歡密集生長的粉紅色野花所侵吞,把整個大地渲染成了一片粉紅色。水晶晶花就是以高山嶺雀一樣集群的力量和勢頭,擁有了這片春天的大地。
巧合的是,就在發(fā)表了我的小說《水晶晶花》的同期雜志上,也發(fā)表了我非常敬重的阿來老師的一篇散文,題目叫《西藏的“張大人花”》,文中還提到了我。
在寫下這片文字之前,阿來老師首先看到了一種叫波斯菊的花兒在西藏四處盛開的浩蕩之勢:“最引人注目的是差不多有人煙處就必可見到的波斯菊,不僅開在拉薩羅布林卡,開在江孜白居寺,日喀則扎什倫布寺,就是車行路上,路邊出現(xiàn)一叢叢艷麗的波斯菊時,就知道,又一個村莊要出現(xiàn)了?!?/p>
這樣的現(xiàn)象讓他感到意外又新奇,他想厘清這種花卉的來龍去脈,便帶著一種求真解惑的執(zhí)著,開始了他的尋訪,并循著不斷問詢和查閱資料,他一步步逼近真相,并一點點打開了真相。
他為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百多年前,英國人仗著他們的洋槍洋炮,入侵西藏,當時擔任駐藏大臣的有泰一味主張委屈投降,使得西藏時局險惡。這時候,清廷委派一位叫張蔭棠的人物以駐藏幫辦大臣的身份來到了西藏。
張蔭棠就像是一把利劍,犀利又尖銳。他到了拉薩,經(jīng)過一番查訪,便向朝廷明奏,歷數(shù)駐藏大臣有泰“媚外乞憐、魚肉藏民、顢頇誤國”等種種罪行,并告知藏族群眾“西藏百姓與中國血脈一線,如同胞兄弟一樣”。朝廷依據(jù)張蔭棠所奏,嚴懲駐藏大臣及其余漢藏官員。張蔭棠隨之在西藏推行改革,推行他的治藏方略。
阿來老師在他的文字中描述了這段歷史:“張蔭棠提出一系列重要主張,包括革除神權(quán)政治,收回西藏治權(quán);廣設(shè)學堂,推廣教育,創(chuàng)辦漢藏文白話報;訓練漢藏新軍,加強武備;修好打箭爐、江孜、亞東牛車路;開設(shè)銀行,振興農(nóng)工商業(yè),開發(fā)礦產(chǎn)資源等。此外,張蔭棠還建議在西藏成立隸屬于外務(wù)部的交涉局,專門負責西藏地方的對外交涉,以此阻止英國與西藏的直接交涉。”
從文字的描述看,張蔭棠是一個大膽耿直、行事干練、雷厲風行的人,其實他也是一個熱愛自然、鐘情花草的人。波斯菊在西藏的最早出現(xiàn),就是由他懷揣花籽,把它帶到拉薩,并在西藏廣為種植,使得這種外來的花卉在西藏隨處綻放。當?shù)夭孛褚惨虼税堰@種花親切地稱之為“張大人花”。
如此,波斯菊在西藏便有了這樣一個意味深濃的名字。
1906年10月張蔭棠張大人來到拉薩。隨之卻是世局突變,大清王朝氣數(shù)將近,1907年7月他便倉促離開拉薩,時間不足一年。阿來老師在他的這篇文字里這樣感嘆道,“還不夠看到此花一個輪次的出芽長葉,抽莖展枝,開花結(jié)籽”。這位受到西藏藏民擁戴的“張大人”雖已經(jīng)不在西藏了,但以他的名號命名的波斯菊,依然在這片高地上盛開著,并且從西藏拉薩傳播到了青海各地。
波斯菊到了青海,并沒有把它之前的歷史以及“張大人花”這個名字攜帶而來,在這里,它又有了新的名字。在青海東部農(nóng)業(yè)區(qū),人們把波斯菊叫作“八瓣梅”,是因為它的花冠有八個花瓣;也有人把它叫作“芫荽梅”,是因為它的葉子像極了比它更早進入青藏高原的芫荽(即香菜)。這些明顯帶有民間地域色彩的名字并沒有廣泛影響,只有“張大人花”迄今留在了西藏藏民的口頭,這個漢語的稱謂經(jīng)常被他們夾雜在藏語中說出來。
而如今,這個有著深厚歷史淵源的名稱,卻被人們漸漸遺忘,人們給波斯菊起了一個新的名字:格?;?。
它們是同一種花嗎?阿來老師先見性地預感到這是個錯誤。
有一次,阿來老師來青海,我們見面時,他便向我問及此事。那時的我自恃過高,無知又無畏,便自信滿滿地告訴阿來老師,格桑花之“格?!?,是藏語好運、幸福之意,所以,所有帶來幸福感的美麗花朵都可以叫作格?;?,因此,格?;ú⒉皇且环N確指的花卉。
阿來老師據(jù)此把我說的話寫入了他的這篇文字里。
然而,所有沒有經(jīng)過實證而信口開河的言辭,終有一天會被赤裸裸地剝離出來示眾,讓它不能掩去謊言的實質(zhì)。時隔不久,我去了青海果洛,與在此地工作的藏族著名母語詩人居·格桑先生聊及格?;ǖ氖拢印じ裆O壬囊幌哉f,讓我立刻意識到,我對阿來老師所說的話,多么缺乏嚴謹性。居·格桑先生說,格?;?,藏語叫格桑梅朵,此名并非無所確指,而是出之有據(jù)。他說,第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意即近年來在漢地廣受追捧,被訛為“情僧”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之轉(zhuǎn)世,轉(zhuǎn)世出生在四川理塘,他從他的故鄉(xiāng)把一種花籽帶到了西藏,在西藏廣泛種植,人們便以他的名號中的“格?!泵诉@種花兒,所以叫“格桑花”——顯然,張蔭棠與波斯菊的故事與結(jié)果,恰是這個故事與結(jié)果的翻版。藏民總是心存感恩,把點滴的美好,用這樣一種方式銘記在心,并讓這樣的記憶以一種命名傳承下去,讓后世去紀念。居·格桑先生還說,以“格?!泵模袢藗円廊粋鹘械奈锲?,不單單是格?;?,一種形似簸箕,專為僧侶所戴的涼帽,藏語叫作“格桑夏茂”,意即格桑涼帽,還有一種乘涼用的傘幢,稱作“格桑斯雅”,皆是因為格桑嘉措從他的家鄉(xiāng)理塘帶到西藏,并在西藏盛行開來,所以便冠以“格?!狈Q之。格桑嘉措作為達賴喇嘛的顯赫身份,以及“格?!痹诓卣Z中的美好寓意,使得格?;ㄒ约斑@些物品都被廣大藏民所愛。
聽了居·格桑先生所言,想起我對阿來老師的胡言亂語,我頃刻間恐慌起來,急忙問居·格桑先生,可有白紙黑字的依據(jù)可以證明。居·格桑先生說,他也是聽西藏一位信得過的學者所言,并未見到有據(jù)可查的文字?;氐轿鲗帲矣窒蚨嗳饲笞C,皆無結(jié)果。一次,偶爾查閱《藏英大辭典》及《藏漢大辭典》,赫然發(fā)現(xiàn)有“格桑梅朵”詞條,但注釋極為簡單:秋季盛開的一種黃色花朵,漢語的注釋是七月菊、延年菊。我繼而又查相關(guān)漢語資料,但所指含混,至今也沒有確認這種黃色花朵到底是哪一種花兒。
多次向西藏的朋友問詢,其結(jié)果亦如阿來老師所經(jīng)歷的一樣,開放在青藏高原的各種野生花卉,都被指為格?;?,問題又回到了原點上。
可以肯定的是,波斯菊并不是格?;ā2ㄋ咕盏脑a(chǎn)地是美洲一些地區(qū),后來經(jīng)由波斯傳入中國,波斯菊之名也是如此而來。它完全是一種外來植物,在西藏乃至整個青藏高原并無分布記錄。一百多年前它跟隨張蔭棠張大人進入西藏,所以它在西藏有了“張大人花”的名字。格桑花早于波斯菊進入西藏,把后來來到西藏的波斯菊稱之為格?;?,顯然是張冠李戴了。
阿來老師一直沉迷于高原花卉的尋訪、拍攝、研究和書寫,想來他早已覺知我的隨口之言并不可信,但愿他能諒解我的無知無畏。
近年來,波斯菊在西藏、青海及川西北許多地區(qū)被廣泛種植,單單在我的家鄉(xiāng)青海,一些農(nóng)牧地區(qū)為了發(fā)展旅游業(yè)的需要,把許多原本種植青稞小麥的土地開發(fā)成了“花?!?,這些花海并無各自不同的特色可言,皆是復制、粘貼,千篇一律,種植最多的便是波斯菊。這種發(fā)展態(tài)勢已經(jīng)引起相關(guān)人士的警惕,波斯菊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入侵物種,這樣肆意的種植如若失控,很可能會使這種艷麗的花兒成為下一個“飛機草”,抑制本土植物的生長,成為生態(tài)災(zāi)害。
如今,曾經(jīng)的牧童已經(jīng)是城市中的一員,每天穿行于鱗次櫛比的高樓之間,背負著工作與生活的壓力,忙碌,緊張,患上了焦慮癥,對所有的事情都無動于衷。但是,迄今,我依然沒有改變尋找夏天的習慣,每每到了季節(jié)從春末走向夏天的時候,我心里依然會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我希望某一天走在路上時,忽然在某個墻角處看到幾株草芽躥出了地面,柔柔弱弱地舉著針尖兒大小的一點點淺綠。然而,城市的夏天漫長而燥熱,這種燥熱占據(jù)著城市所有的空間,卻把它原本的美好減損了,讓人有一種無處可逃的感覺。就像是波斯菊,當它的美麗開始無節(jié)制地膨脹開來,這種蠻狠的行為,反而遮蔽了它們曾經(jīng)的鮮艷和芬芳。
但愿波斯菊不要成為“飛機草”,被人們厭惡和唾棄。
我忽然意識到,我所企盼的夏天,是我故鄉(xiāng)才有的夏天,而那樣的夏天卻已經(jīng)離我遠去。也許就是從明白了夏天與故鄉(xiāng)的這種辯證關(guān)系開始,每年到了夏天,我渴望能有幾天的閑暇,去一趟曾經(jīng)的老家,去挖一次蕨麻,抑或去放牧一次小牛犢,尋找?guī)滋幙蓯鄣镍B巢?!懊糠甏禾靵砼R,我?guī)缀醵加兄环N無法抵制的、企盼上路的欲望。這種久違了的游牧者的本能在我的心中激起。”當我讀到美國自然文學作家約翰·巴勒斯寫下的這幾句話,感覺這些話就像是出自我的嘴,是的,這是一個自認為已經(jīng)完全城市化了的牧童內(nèi)心深處永遠無法改變的本能。
饅頭花和翠雀花
七八歲時,我在家鄉(xiāng)公社的中心小學上學,公社所在地距離我們的鐵卜加小牧村有五六公里的石乃亥草原上。那時,我是村里唯一在公社上學的學生,每到周六學校放假周一再上課,每周我都有一來回的孤旅,一路的寂寞和莫名的恐懼深深印在我幼小的心里,甚至成了飄游在我周身的一種氣味。至今,當童年的往事不經(jīng)意間浮現(xiàn)在我的心頭時,這種氣味就開始出現(xiàn)在我的鼻腔里,久久不能散去。
五公里路程的孤旅,其實也不僅僅是寂寞和恐懼。突然從腳下的草叢躍上天空,撲棱著翅膀懸停在那里,不斷發(fā)出悠長的鳴叫的小云雀,抑或是鼠兔從草原中探出頭來,憨態(tài)可掬地看著我,一點也不怕我的花臉臭鼬,都給我?guī)砹藰O大的樂趣。特別是到了夏天,我經(jīng)常穿行在各種各樣的野花叢中,在滿眼姹紫嫣紅的絢爛色彩里,在若有若無的淡淡花香中,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學校,抑或從學校走到了家里。在這大片大片的野花叢中,最多的便是饅頭花。
饅頭花,學名狼毒花,在我家鄉(xiāng)常見的是瑞香狼毒。這種野花極為好看,還是在花苞的時候,它是濃艷的紅色,當紅色的花苞綻放開來,頂端的小花卻是雪白的,被紅色的花柄襯托著,花瓣微小,大概只有四五毫米的樣子。這樣的小花簇擁成一束,每一束大概有二三十枝,從外圍向中間漸次升高,如此,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白饅頭。白饅頭其實也很小,大概只有如今的兒童食品旺仔小饅頭那么大。旺仔小饅頭大小的花束再次形成一束,同樣也像它們白色的小花一樣簇擁著,便成了一大簇。饅頭花就這樣一大簇一大簇地盛開在夏天的草原上,形成洶涌之勢。
其實,在瑞香狼毒類的饅頭花中,還有一種不太一樣的,這種花的花柄不是紅色的,而是淡黃色的,由于少了紅色的濃艷,它們看上去顯得淡雅,更為好看。這種淡黃色花苞的饅頭花就夾在紅色花苞的饅頭花里,數(shù)量卻極少。如果用比例來說,大概只有一百比一的樣子,輕易看不到它們。
物以稀為貴。那時候,我的樂趣之一就是在洶涌的饅頭花叢中,尋找淡雅的黃色花柄的饅頭花,在它的一側(cè)做上記號,等下次路過那里時,再次輕而易舉地找到它。
后來我知道,那種黃色花柄的饅頭花,還有一個專門的名字,叫黃花瑞香狼毒,有別于常見的紅色花柄的狼毒花。它在藏醫(yī)藥中,還有一個特殊的治療用途。由大譯師、醫(yī)學家希瓦措撰寫于公元8世紀中葉的藏醫(yī)學名著《度母本草》便收入了一劑有關(guān)黃花瑞香狼毒的藥方:
黃花瑞香狼毒草,
此藥葉果配一份,
三熱藥亦配一份,
治療寒癥毫無疑……
那時候,我從來不去摘花,原因來自我的母親。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穿行在從學校到家鄉(xiāng)的草原上,摘了一大束五顏六色的野花,帶回了家里,原本以為會讓母親高興——至少,她會表示出驚訝吧,沒想到,母親卻很生氣,她說,花兒是大地的頭發(fā),“如果我從你的頭上拔掉這么多的頭發(fā),你不疼嗎?”
從此,我不再去摘草原上的野花。
鋪瀉著饅頭花的地方,青草的長勢就會差一點兒。這是因為饅頭花用它團團擁抱在一起的花簇以及它肥大的根系,與纖弱的小草爭搶陽光、水分和空氣,它的勢頭完全壓過了青草。也就是說,在某種程度上,饅頭花造成了草原退化。
但這并沒有改變我對饅頭花的偏愛,雖然,作為牧民的后代,我深知青草之于牛羊,之于我們的生活是那樣的重要,那樣的息息相關(guān)。后來,我成為城市里工薪階層的一員,身上的許多東西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有一年,我回到故鄉(xiāng),遇見了兒時一起放牧的伙伴,他現(xiàn)在是一村之長,也是當?shù)亟?jīng)驗豐富的牧人。我們坐在草原上,我們的周圍便是大片大片的饅頭花叢,一縷清淡的花香不斷飄來,像極了城市里丁香花的香味。我便問他:這一大片一大片開放著的饅頭花造成了草原的退化,難道你們不討厭它們嗎?我的伙伴聽了,卻一臉的懵懂、驚訝。顯然,他是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的。片刻之后,他才回答我說:牧草讓我們的牛羊肥壯,饅頭花讓我們的牧場美麗!
我聽了他的話,半晌無語,但在心里卻是非常認同他的說法——我們的生活,除了生活本身以外,也需要美麗。但往往,美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
正如饅頭花的另一種美,恰是因為它有毒而被利用,并呈現(xiàn)了出來。
饅頭花,即狼毒花,藏語叫熱甲巴,在我家鄉(xiāng)的口語中,前面還要加上“然瑪”兩個字,叫然瑪熱甲巴?!叭滑敗笔巧窖虻囊馑?,我至今不知道這樣的叫法有什么緣由。但我知道,饅頭花在藏區(qū)有著極好的用途,甚至可以說,它為藏文化的延續(xù)和傳承,起到了極大的作用——狼毒花是制造藏紙的主要原料,之所以以它為原料,是因為它的根系有毒,用它制造出來的藏紙,杜絕了鼠類與蚊蟲的吞噬叮咬,從而使書寫在藏紙上的典籍得以完好地保存。這種藏紙曾經(jīng)被廣泛運用于藏區(qū)各個寺院以及民間書寫中,至今,依然在運用,并作為非遺項目得到了保護。
從實用主義的眼光出發(fā),草原上野花繁盛,有時候是草原退化的標志。比如,有著“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的饅頭花,學名叫瑞香狼毒,多見于我國的東北、青藏高原和俄羅斯的西伯利亞,其根、莖、葉均含大毒,人畜均不能食之。狼毒花根系大,吸水能力極強,能適應(yīng)干旱寒冷氣候,周圍的草本植物很難與之抗爭。如此,成片生長和開放的饅頭花,其實預示了草原的逐漸荒漠化。
但是,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蒙藏牧民并沒有舍棄對野花的熱愛,在他們看來,大自然是生命的主宰,在大自然面前,野花和牧草,以及草原上的牛羊都有著同樣平等的生存權(quán)利,不能“長此消彼”,為了拯救一個生命而去打擊另一個生命。這是一種樸素又和諧的生命態(tài)度,在這種生命態(tài)度下,牧民們對世間所有的生命都賦予了同樣的博愛,以至于在歷次的草原滅鼠、草原滅蝗行動中,草原上頻頻出現(xiàn)牧民們?yōu)榱送低当Wo草原鼠和蝗蟲的生命,而瞞騙縣鄉(xiāng)干部的笑談——其實對他們來說這根本不是笑談,只是想給所有的生命一個平等的生存權(quán)利。
河南縣,舊稱河南蒙旗,地處黃河河曲草原,這里是我國著名馬種河曲馬的故鄉(xiāng),是青海省唯一的蒙古族自治縣。這里的蒙古人自稱是忽必烈部隊的后裔,攻打大理國時,留在這里是為了給前方的部隊馴養(yǎng)和提供戰(zhàn)馬。我假想,這些驍勇善戰(zhàn)的蒙古族士兵來到這里時,一定是一個野花爛漫的季節(jié),這片肥美的草原上,姹紫嫣紅的野花柔美而嬌嫩,讓他們在長期的征戰(zhàn)中變得堅韌甚至邪惡的眼神忽然有了一種水波一樣的溫柔。這也許成為他們留在這里的原因之一。如今,這里的蒙古人在與周邊的藏族人的長期生活中,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母語,穿著藏袍,說著藏語,就連名字也與藏族毫無二致。但他們熱愛自然,熱愛野花的習性卻一直保留了下來,慈悲為懷的藏傳佛教更是強化了他們內(nèi)心的這份柔情。
記得幾年前在澤庫草原,一位當?shù)氐呐笥岩I(lǐng)我去辨認草原上的野花。那一天,我們緩步走在草原上,不斷地在一簇簇野花面前停下來,看誰搶先說出一個個野花的名字。我們像草原上兩個懵懂而又充滿好奇心的頑童,從一種野花走向另一種野花,就像是在一一叩訪一個個藏身于山野之間的高人雅士。我還拿出記事本,把這一個個花名鄭重地記了下來:邦錦梅朵、梅朵賽瓊、然瑪熱卻、雜瑪孜多……
一朵紫紅色的普蓉梅朵——翠雀花被牦牛踩壞了,花莖和花朵深陷在一只牛蹄印里,沾染上了骯臟的污泥。朋友走近這朵野花,蹲下身來,愛憐又惋惜地看著它,又站起身來,從近旁的溪流里掬來一捧水,洗凈了花上的污泥,還用一只鵝卵石扶正了歪斜的花莖。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做這些的時候,眼睛里閃爍著慈母一般的光芒。
看著他的眼睛,一種潮熱的東西在我的心里涌動。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起,草原上的野花真實地走近了我的視野,每次去往草原,都忘不了去看望草原上的野花。也就是在那一次,我永遠記住了翠雀花的名字。
翠雀花,毛茛科,翠雀花屬,多年生草本植物?;ㄐ蝿e致,色彩淡雅,是青藏高原常見的野生花卉。
次仁頓珠是在河曲草原———河南蒙古族自治縣成長起來的蒙古族作家,用藏文寫作。一次,與次仁頓珠閑聊,話題由文學轉(zhuǎn)到草原上的野花,他鄭重地向我推薦了一本書《藏藥晶鏡本草》。這是一部大部頭的藏醫(yī)學著作。書中附有草原上具有藥用價值的野生花卉的彩色圖片,并標有藏漢兩文的花卉名稱,原本的用意是圖文并茂地介紹一些藥用植物,無意間,也成了草原野生花卉的普及讀物。這本書,讓我獲益匪淺,我因此時常感念著次仁頓珠——在寫作方面,我應(yīng)該是瑪拉沁夫前輩的忠實追隨者,我的寫作,從來沒有離開過草原。這本書,為我的寫作帶來了不少的便利。
就像牧民熱愛野花一樣,鮮艷芬芳的野花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對草原的熱愛。草原上溫暖的季節(jié)雖然短暫,但從初春的五月到晚秋的九月,野花在不同時間不同季節(jié)漸次開放,草原上忽而一片淺粉,忽而一片淡白,忽而一片金黃,忽而一片紫紅——野花不是一朵一朵,而是一片一片地裝點著草原,豐富著草原。時常在一些描述草原的文字里看到草原一片碧綠的說法,我認為這是以點帶面的,有局限性的,沒有完整地看到草原真實的面目,或者說,是在一個“不對的時間”遇見了草原。
八月,去了次仁頓珠的家鄉(xiāng)河曲草原。從縣城所在地優(yōu)干寧鎮(zhèn)出發(fā),沿著河曲草原一路往西,寧木特黃河大峽谷一路伴行,一直到寧木特黃河大橋,長達近六十公里的路途,車窗外平緩起伏的草原上到處都盛開著野花。此刻正是草原上夏末初秋的季節(jié),紫紅色的翠雀花開得正艷。遠遠看去,小小的翠雀花似是點綴在草原上的紫紅色的繁星,布滿了整個草原,走近一看,又宛若一面面小小的紫紅色旗幟,在草叢中高昂著花冠,向著天空張開著它們極富挑逗性的紅唇,像是大地在為天空表達著愛情。
草原上的公路剛剛開通,汽車一路顛簸著,走得很慢。在這樣的行進中,滿山遍野的翠雀花不斷映入眼簾,再緩緩移出視線,像是一路等候著我們的到來,當它們慢慢移向車后,我甚至從那柔嫩的紫紅中,看到了一種戀戀不舍的神情。天色不好,周邊的一切都顯得暗淡,只有翠雀花,用它那跳躍和熱烈的紫紅,成了路途上一種鮮亮的點綴——想當初,那些蒙古族士兵也一定看到翠雀花了吧,這紫紅,一定點燃了他們冰冷的血性中猶存的慈愛。就這樣,伴隨著這鮮亮的紫紅色,我和同行的朋友們走進一處處草原上的美景,在美景中感慨,在美景中沉醉。
返回優(yōu)干寧鎮(zhèn)的途中,看到大片金黃色的野花,于是大家歡呼雀躍著,讓開車的司機停下車來,走進花叢里留影。這是一種叫馬先蒿的草原野花,有著與油菜花一樣的顏色,然而比之柔弱的油菜花,又顯示出一種堅韌和頑強,張揚出一種野性。靜靜仰臥在這大片的金黃色花叢中,我突然想,牧民們?nèi)绱藷釔壑笞匀?,熱愛著這些野花,而這些野花也是如此盡力地展示著自己的艷麗,揮灑著自己的芬芳,滿懷感恩地裝點著草原上短暫的花季,撫慰著牧民們孤寂的心靈。這是野花賦予牧民的回報,是大自然賦予牧民的回報。
紅尾鴝
我就是在酒店后面的一座小果園里看到了那只紅尾鴝。
果園很小,散亂地種植著一些梨樹,樹上的果實也少,枝葉之間偶爾掛著幾只當?shù)靥禺a(chǎn)長把梨。據(jù)說,近年來長把梨出現(xiàn)嚴重退化,不但產(chǎn)量減少,果肉也變得粗硬干澀,讓人難以下咽。但人們并沒有放棄去種植它,因為如今,它成了花開季節(jié)的一種觀賞植物了——貴德縣每年都要舉辦的梨花節(jié),便是由此而來。長把梨原本甘甜多汁,如今卻酸澀難吃,這種行為,從植物學的角度去看,是對人類的一種背叛。據(jù)說,被人類馴化的植物并不甘心被人類長期食用——它們長出果實,原本也不是為了讓人類食用的,而是為了哺育后代,繁衍子孫。所以,它們依然努力著逃脫人類,重返荒野,成為一種自由的野生物種。長把梨變得讓人不能食用,這種“反叛”,也許就是讓自己回歸自然的一種“返祖行為”吧。
晨光暗淡,昨夜的犬吠聲依然在某處忽然空洞地響起,這讓我有些緊張。我一邊謹防著野犬可能的襲擾,一邊小心地向一棵棵果樹走去,希望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什么。那只紅尾鴝忽然從我近處的一棵樹上撲棱著翅膀,飛到了離我稍遠的另一棵樹上,讓我不由驚慌了一下。我的目光立刻跟蹤到了它,并從它發(fā)出的一聲鳴叫中立刻認出了它來。
我停下來,靜靜地看著它,它也靜靜地蹲在一根樹枝上,悄無聲息,不時地翹一下細長的尾巴。相信它也是在看著我。我們就這樣四目相對了許久,它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飛離了它爪下的枝丫,向著暗淡的晨光飛向了遠方。
英國著名探險家特里斯坦·古利認為,從進化論的角度講,人類最為感興趣的東西只有兩樣,即捕食者和獵物,也就是威脅和機會。人類的感官在處理日常接踵而來的各種繁雜信息的時候,最為關(guān)注的也是這兩樣。這位探險家進而論及人類的眼睛,他說:捕食者和獵物都會移動,所以我們在任何場合中最先注意到移動的物體,之后便會發(fā)現(xiàn)更加細微的線索。此刻我忽然想起了這位探險家的這句話,不由啞然一笑——我此刻的行為,多么像他所言,一邊防備著可能的危險,一邊又希望著看到什么啊。人的一生,似乎也是這樣,一邊防備著捕食者出乎意料的襲擊,一邊又渴望著一只獵物撞上自己的槍口。
這只紅尾鴝成了我眼睛的獵物。
紅尾鴝在青海廣泛分布,有褐紅尾鴝、北紅尾鴝、紅腹紅尾鴝、藍額紅尾鴝等多個品種。這種鳥十分勤快,似乎是草原鳥禽中起得最早的鳥兒。記得小時候,我去上學,每天要走五六公里的路,到了清晨六點時,母親便開始催促我起床。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天早上,母親喊我起床時,我首先便聽到了紅尾鴝的鳴叫聲。這只勤勞的鳥兒,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在小學四年級的作文里,我便寫下過這樣一段話:每天早上,當我懶得起床的時候,就聽到窗外一只火焰燕——這是青海漢語方言對紅尾鴝的叫法——歡快的鳴叫聲,它催促我趕快起床,也鼓勵我趕快去學校好好學習。
把紅尾鴝叫作火焰燕,顯然是因為紅尾鴝的顏色,而把它誤認為是燕子,可能是因為紅尾鴝降落在一處時,有著和燕子一樣不斷抖動尾部的習慣。無獨有偶,環(huán)青海湖地區(qū)草原上的牧民,也用同樣的經(jīng)驗和想象命名了紅尾鴝,他們把紅尾鴝叫作“喜尼策”,意思是被火燒焦的鳥兒。這個名字十分形象,且來源于牧民們熟悉的生活。紅尾鴝有著橙紅色的腹部和尾羽,整個背部則是黑褐色,間雜著灰白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團燃燒著的干牛糞:橙紅色是熊熊的火焰,黑褐色是即將要燃燒且熱量十足的部分,而灰白色,則是邊緣燃燒后的灰燼。牧民們熟悉爐灶里牛糞燃燒的火焰,或許,紅尾鴝的色彩讓他們聯(lián)想到了自己平日里庸常的生活。
而在貴德地區(qū),當?shù)夭刈鍎t把紅尾鴝叫作“喜萬德”,“喜”是鳥兒之意,而“萬德”在安多藏語方言中特指小沙彌,意思就是,像小沙彌一樣的鳥。在藏地,出家的小沙彌,身穿褐紅色的袈裟,把自己整個兒裹擁在袈裟里,頭部和四肢卻裸露在外面。因為剛剛出家,他們還沒學會出家人的沉穩(wěn)和莊重,四處跑來跑去,還真的像一只紅尾鴝。這一命名,緊貼大地,讓庸常的生活升華到了生活一樣庸常的信仰里。
在青海青南藏區(qū),紅尾鴝還有一個名字,叫“喜沃瑪”,意思是新娘鳥,這是因為,每每到了求偶季節(jié),紅尾鴝身上的羽毛就會變得艷麗無比,就像是待嫁的新娘換上了新裝——藏族牧民不但深諳生活與信仰之道,對大自然的觀察也細致入微,了如指掌,他們就用這樣的知識,命名著他們的世界。
在藏地,這樣的例子似乎很多。
黃鹡鸰、黃頭鹡鸰和白鹡鸰是三江源地區(qū)及環(huán)青海湖地區(qū)常見的鳥兒,分布廣泛。牧民們把黃鹡鸰或黃頭鹡鸰,叫“智喜”,而把白鹡鸰叫“沃喜”。這樣的命名里,也隱含著牧民們深刻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想象。
“智喜”,意思是牛初乳般的鳥兒。牛初乳,是母牛產(chǎn)下小牛犢后的頭一兩天所產(chǎn)的牛奶,產(chǎn)量很低,與普通牛奶明顯不同,呈淡黃色,且鮮亮無比,有著濃稠的黏性。據(jù)說,牛初乳是母牛為了讓自己的小牛犢在新生環(huán)境下抵抗外來病毒及細菌感染而合成的天然抗體,含有豐富的營養(yǎng)物質(zhì)、免疫因子和生長因子,牛初乳因此而金貴。而被叫作“智喜”的黃鹡鸰、黃頭鹡鸰,平時也很少見,較為稀有。
記得小時候,放牧在草原,每每看到誰家的母牦牛產(chǎn)下了小牛犢,便偷偷約上三五伙伴,找一塊有凹坑的石頭作為容器,去擠剛剛做了母親的母牦牛的初乳,再用牛糞生火,把石頭架在牛糞火上燒烤,牛初乳被烤成一張餅狀的東西,小伙伴們便開始搶著分食。那種絕美的味道,至今還在舌尖上。
“沃喜”,意思是白牛奶鳥。這樣的命名,除了白鹡鸰羽毛的顏色外,另一個原因,則是它比起黃鹡鸰、黃頭鹡鸰來更為常見,就像是白牛奶一樣,比牛初乳產(chǎn)量高很多,因此在牧民的生活中也稀松平常。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當我回身走向房間時,聽到了那只紅尾鴝啁啾的鳴叫聲。這讓我想起了不久前在西寧,朋友帶我去參觀青藏高原生物標本館的情景。這家標本館,在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院內(nèi),平時不對外開放,朋友知道我平時喜歡花鳥,便通過熟人引領(lǐng),進入了這家標本館。
在標本館里,當我看到那些鳥兒的標本時,心里卻有一種不適感。它們被剝奪了生命,小小的身軀里填充著東西,裝上了再也看不見東西的所謂“義眼”,或置于墻角,或掛在墻面,它們永遠失去了作為鳥兒最為重要的技能——飛翔與鳴唱,也永遠失去了自己的生境。
我就像逃離一般走出了標本館,朋友看著我有些意外,問我是怎么回事,我搪塞說,尿急,要上廁所。
從標本館出來,就在生物研究所外墻的角落里,卻意外地見到了一只紅尾鴝,它似乎并沒意識到它要降落的地方會有人經(jīng)過,當它落在一根我們可以平視的鐵絲繩上之后,才發(fā)現(xiàn)有人離它只有咫尺之遙。我的朋友先我發(fā)現(xiàn)了它,便急忙喊我快看,當我的目光落在這只小鳥身上時,我發(fā)現(xiàn)了它眼中的警惕與驚恐。那一刻,它似乎忘記了飛離,愣怔著,一動不動,甚至忘記了它平時的標志性動作:不斷上下擺動尾巴。
我和朋友停下腳步,看著那只紅尾鴝。大概幾十秒過去,它這才展翅飛走了。
剛從標本館出來,就見到這樣一幕,我對這個情景印象深刻,我甚至認為這其中包含著某種預示。
后來有一天,我讀到英國鳥類學家、散文家赫德遜筆下的一篇散文,題目是《最佳狀態(tài)下的鳥類》。令我驚訝的是,在這篇散文里,他描寫了當他看到在一家博物館里被做成標本的鳥兒們小小的尸體后的厭惡和失望,他甚至講了一個故事,對標本這種東西的存在表達了他深刻的懷疑。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某處有一座教堂,這座設(shè)計獨特,外觀十分漂亮的建筑卻沒有窗戶,教堂內(nèi)部因此漆黑一片,以至于來做禱告的人都彼此看不見對方。為了解除教堂里的黑暗,神父便雇用了一名老農(nóng),讓這位老農(nóng)每天拿著一只袋子,把外面的陽光裝入口袋背進教堂里,“他蹣跚地走到教堂墓地中央站住不動,抓住袋子的口,伸出胳膊打開,約有五分鐘,接著用一個突然的動作把袋口封上,可是依舊緊攥著,匆匆回到教堂……”那位老農(nóng)每天重復著這樣的舉動,試圖用從外面背入教堂的陽光照亮教堂內(nèi)部。
這個故事是決絕的,偏執(zhí)的,完全否定了標本可能的作用。他認為,把鳥兒做成標本,就像是那位農(nóng)夫裝在口袋里帶到教堂里的“陽光”,是毫無作用也毫無意義的。他繼而斷言,最佳狀態(tài)下的鳥兒永遠屬于自然,為此他還不厭其煩地舉出各種例子,證明他的看法。他這樣寫下了有一天他看到一群銀喉長尾山雀時的情景:十二只銀喉長尾山雀正在以它們通常散漫的方式飛行或滑翔到了我觀望著的灌木,一只接著一只……披著淡白色夾著玫瑰色和灰色的羽毛,尾巴長而優(yōu)美,頭部小而圓像鸚鵡似的小鳥,棲息在垂懸的深紅色柔荑花花間,有的剛好安靜地歇落在水面之上,其它的則四處跳動,偶爾吊在細瘦的枝梢,在下方的河面上倒映出來,河水和陽光給予了這幅景觀一種仿佛童話般的魅力,幾乎是夢幻似的特色。
依照赫德遜先生的說法,觀看鳥兒,必須要到大自然之中,只有大自然中的它們才是鮮活的、自由的,大自然賜予的每一個美好瞬間都沒有重復性,而這樣的美好,在博物館、標本館是看不到的。他的話也的確不無道理。然而,當我們把這樣的觀點放置在三江源區(qū),卻也讓我們陷入了矛盾和糾結(jié)之中。伴隨著三江源國家公園的建立,這里的保護段位大大提升,如今這里幾乎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人類即將完全撤離這里,把這里的一切交給這里的鳥獸花草,我們不再打擾它們的生活。
這將是三江源的最佳狀態(tài),但這樣的最佳狀態(tài)是孤獨的,是拒絕人們?nèi)バ蕾p的。
從黃河源區(qū)回來,我對跟隨我們一起參與了此次活動的組織者說,在此次的各種邀約中,我做出了最為正確的選擇,再一次領(lǐng)略了黃河源區(qū)的壯美,以不同的視野,從細節(jié)上看到了更多的美好。三江源之行,每一次走進,其實都是第一次,因為它呈現(xiàn)出來的萬千景觀,一只鳥,一朵花,每一次都是不一樣的。三江源之行,每一次走進,也許就是最后一次,因為機遇難得、路途遙遠,加上,人與自然定下的和諧共生的契約,將來,我們不再輕易走進它……
我想起了此行在三江源,在黃河源區(qū)看到的情景。有一天,在去往扎陵湖、鄂陵湖的路途中,我看到在粗通的馬路兩側(cè)的電線桿上,落著許多大鵟。有關(guān)專家說,這些電線桿的高度,恰好適合它們蹲坐在上面,觀察地上的獵物,一旦看到獵物進入了它們的“射程”,它們便會立刻啟動飛行程序,撲向獵物。但它們對我們的車輛卻視而不見,這是因為它們已經(jīng)知道進入這里的人們不會傷害它們。出于好奇,我讓司機師傅停下車,拿出照相機對準了其中的一只大鵟,這時候,司機師傅問我:你是不是想拍到它起飛的樣子?出于貪婪和好奇,我慣性地點了一下頭,司機師傅便按響了汽車喇叭……此刻,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要向那只受驚的大鵟說聲對不起,我由于緊張,并沒有拍下你起飛的樣子,即便拍到了,我也不會示人。
我還發(fā)現(xiàn),作為猛禽的大鵟,并不在意落在它身邊的戴勝鳥,它們之間為何不是弱肉強食的生物鏈關(guān)系,為何可以相安無事,和睦相處?我想知道其中的答案。
從三江源區(qū)回來,才剛剛一月有余的樣子,我卻時時會想起它。想起這些,其實是對三江源的思念,對三江源的思念是永遠的。
最近讀到英國探險家特里斯坦·古利曾寫的一篇題為《如何在池塘中看見太平洋》的文章,在這篇文章里,他詳細描述了在他家門前的池塘里看到水的漣漪在一塊石頭周圍反射和彎曲的情形,繼而他想象那塊平時用作踏腳的石頭是浩瀚太平洋中的一座島嶼,而當輕風吹過,在它周圍形成的漣漪,是太平洋中浩蕩的涌浪,石頭下風區(qū)平靜的池水,則是太平洋中在島嶼阻擋下,形成的無浪區(qū)。如此,他從他家的池塘里看到了太平洋。其實,這樣的觀察與想象并非空穴來風,那些優(yōu)秀的航海家和水手正是像特里斯坦·古利先生一樣觀察海面上看似毫無規(guī)律的水波和涌浪,發(fā)現(xiàn)航船前方的島嶼甚至掩藏在水面下的暗礁的。對他們來說,海面上繁復無序的各種水紋,其實是一張指明了航向的海洋地圖。
或許,這是與鳥類學家、散文家赫德遜先生截然不同的觀念,特里斯坦·古利或許能夠教會我們從展陳著三江源區(qū)各種花草和鳥類標本的博物館、標本館里去看到三江源,但這顯然需要知識的支撐,需要想象力,從而獲得見一斑而窺全豹的能力。
雪雀
阿媽是家里最早起床的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手——阿媽拿起家里的大銅勺,從水缸里舀上半勺水,把銅勺把兒牢牢夾在腋窩里,勺頭微微上翹,她一弓腰,銅勺里的水便徐徐流了下來,阿媽用雙手接住,不斷地搓揉起來,嘩啦啦的水聲便響起來了。
阿媽洗手是為了擠牛奶,這也是她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兒,也是她忙碌的一天的開始。
這是一個叫鐵卜加的小牧村,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牦牛。白天在草原上放牧牦牛,天黑時分,把它們趕回家里,拴在離自家黃泥小屋不遠的拴牛繩上。這種拴牛繩,藏語叫“當”:一條用牦牛毛搓成的牛毛繩抑或一條用切割牦牛皮做成的牛皮繩足足有十幾米長,它被兩根粗大的木橛子或鐵橛子從兩頭固定在草地上。在這“當”上,按著比例,每隔一兩米又系著一根根一米左右的栓繩,拴繩的頂端做成了一個環(huán),環(huán)眼直徑三四厘米。與這個環(huán)眼相配套的,則是每頭牦牛的脖子上像項鏈一樣系了一條繩子,繩子下端又系著一個用木頭或牛角做成的絆扣,藏語叫“恰如”?!扒∪纭笔冀K向地面下垂著耷拉在牛脖子下。拴牦牛時,把它趕到屬于它位置的拴繩處——每一頭母牛都有它固定的拴繩——把“恰如”扣在拴繩上的環(huán)眼內(nèi),它就跑不掉了。需要解開它時,把它脖子下的“恰如”從屬于它的那根栓繩頂端的環(huán)眼中退出即可——后來我知道,唐古拉山,藏語叫當拉,就是拴牛繩山的意思。偶爾查閱相關(guān)資料,驚奇地發(fā)現(xiàn),唐古拉山綿延千里,主山脈高大粗重,縱橫的溝壑以一定的規(guī)則分布在主山脈左右,像極了一根被我們叫作“當”的拴牛繩。我還發(fā)現(xiàn),長江的南源叫當曲,此處的“當”與當拉山的“當”是同一藏語的漢語記音,即是牦牛繩河的意思。當曲河,縱橫的溪流在一條主河道上形成了辮狀河網(wǎng),也像極了一條我們叫“當”的拴牛繩。
阿媽擠牛奶,我需要做一些輔助工作。所以,每天早上聽到嘩啦啦的水聲,我就會醒過來,與魚群嬉戲的美夢也瞬即結(jié)束,留下一縷沒有捕捉到魚兒的遺憾和不甘隱約在心頭。我的輔助工作就是把拴在“當”上的小牛犢解開,讓它吃幾口母牦牛的奶,接著再把它拴起來。
小牛犢們的“當”在離它們的母親稍遠一點兒的地方。
擠牛奶的時候,阿媽走到一頭母牛前,我急忙把屬于這頭母牛的小牛犢解開,小牛犢便迫不及待地沖向它的阿媽,俯身在它的阿媽的肚皮下,開始吃奶。我站在一邊,看著小牛犢。當它歡快地搖動起尾巴——這說明母牛的乳頭開始下奶了,我便一把把它拽開,拖著它走到屬于它的拴繩的地方,再把它拴起來。小牛犢意猶未盡地而又無奈地看著它的阿媽。我的阿媽便蹲在它的阿媽的一側(cè),開始擠牛奶——貪婪的人類,便是這樣掠奪著原本屬于小牛犢的乳汁。
擠完牛奶,阿媽把牛奶集中在一只木桶里,收拾妥當,便把母牛解開,把它們趕到前方的草原上。它們的小牛犢這會兒還被拴著,母牛和小牛犢互相呼喚著,依依不舍地告別著。我和阿媽回身進了房屋。
阿媽用剛剛擠來的新鮮牦牛奶燒了奶茶。早飯幾乎是一成不變的:在碗中抓一把糌粑,放些許酥油,一小撮顆粒狀的干奶酪——我們把它叫“曲拉”,再在碗里注滿滾燙的奶茶。食用時,一邊將融化后漂浮在奶茶表面的酥油吹到一邊,一邊喝奶茶,直到碗中剩下適合把碗底的糌粑攪拌成團的奶茶時,伸出右手中指,把奶茶與糌粑攪拌起來,揉成一團,在空出來的碗中再添滿奶茶,就著奶茶,吃完糌粑。這種吃法,在我的家鄉(xiāng)牧區(qū)叫“甲塞”,而在農(nóng)業(yè)區(qū),則叫“豆瑪”。
等母牦牛走遠,已經(jīng)從視野中消失了的時候,我一天的工作便開始了——放牧小牛犢,這是在擠奶季節(jié)我每天一成不變的工作。就像剛才阿媽把每一頭母牛從“當”上解開一樣,我也把一頭頭小牛犢從“當”上解開,把它們趕到與它們的阿媽相反的地方去吃草。我的工作的重點,便是謹防小牛犢與它們的阿媽見面——如果它們見了面,小牛犢就會沖上去吃奶,等晚上把母牦牛趕回來,阿媽也就無牛奶可擠。如果這樣的事情真的發(fā)生,我也免不了阿媽的一頓暴揍。
太陽睜著惺忪的眼睛坐在東方的山頭上,剛剛起床的樣子。與太陽一起起床的,還有那些麻雀,它們嘰嘰喳喳地叫著,飛到母牛和小牛犢們的“當”那里。這會兒,“當”那里空空蕩蕩,留下了牛們的一堆堆牛糞。麻雀們便在牛糞里搜尋著,開始了它們的集體會餐。它們一邊覓食,一邊警覺地注意著我。而我對它們卻是視而不見的,不斷從它們覓食的地方走過,它們便在我走近時起飛,待我走遠了又落下來。這其實是人與鳥之間的一種默契,它們知道人并沒傷害它們的惡意,不斷地起飛與落下,似乎只是以一種示弱的方式,表達著對人的尊重。
麻雀是一種很粘人的鳥兒,但它同時對人類充滿了高度的警惕,它們從來不接受人類的飼養(yǎng),卻始終活動在人類活動的區(qū)域,不論是城市和鄉(xiāng)村,總能看到麻雀在飛來飛去。在人煙稀少的草原,只要有村舍,或者搭起了幾頂帳篷,那些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麻雀也立刻出現(xiàn)在這里——這個被英國著名鳥類學家、散文家赫德遜稱之為“家宅地帶”的所在。一旦離開“家宅地帶”,走入曠野,麻雀便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百靈、云雀、鴝、鹡鸰等,而更多的是雪雀。
雪雀,在環(huán)青海湖草原上有一個奇怪的名字,生活在當?shù)氐臐h族人稱之為“邪乎兒”?!靶昂鮾骸痹谇嗪h語方言中,同時也指蜥蜴、壁虎等。一種鳥兒,何以與它們同名呢?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邪乎兒”其實是蒙古語中“小鳥”之意。蒙古語謂小鳥音近“邪乎”,而后面的“兒”則是北方漢語中的兒化音所致。
后來我發(fā)現(xiàn)的名字很多很多。
已故著名藏學家南喀諾布所著《北方游牧志》(藏文)中詳細記述了一種叫“阿達嘎玉”的小鳥,我把這一段描述翻譯成了漢文。書中這樣寫道:令人驚奇的是,在被鼠兔所占據(jù)的地方,就會有一種叫“阿達嘎玉”的小鳥。這是一種全身灰色,長著黑色嘴喙和深灰色爪子的小鳥,身長比卡納日(疑指麻雀)小鳥略大一些。這種小鳥數(shù)以千計,它們分散地與鼠兔生活在一起,像鼠兔一樣居于洞穴之中,鳥蛋也產(chǎn)在洞穴深處。平日里,這些小鳥從洞穴爬出時,便趴在鼠兔的背上讓其代步,當鼠兔返回洞穴時,它們因為洞口的阻擋便從鼠兔背上滑落下來,看上去十分可笑。當?shù)啬寥苏f,這種叫“阿達嘎玉“的小鳥,會帶著鼠兔翻山越河。雖然有這樣的說法,但我卻從未親眼目睹。牧人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原本沒有鼠兔的地方忽然會出現(xiàn)數(shù)以百萬計的“鼠兔大軍”,隨之也會出現(xiàn)數(shù)以百萬計的鼠兔洞穴,使得一片新的草場很快變成一片不長草的黑土灘,牧人們因為牲畜沒有牧草吃而不得不遷徙到別的地方。這些鼠兔從一個地方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依靠它們自己的身體和能力是做不到的,牧人們便認為,它們能夠翻山越河到達另一個地方,是得到了阿達嘎玉小鳥的幫助。也多次聽到一些牧人說,他們親眼見過阿達嘎玉抓著鼠兔飛過山崗。總之,牧人把“鼠兔大軍”看成是一個地方最大的災(zāi)難,只要有“鼠兔大軍”到達一個地方,這個地方的牧人便將各地的喇嘛(禪師)邀請而來,舉行各種驅(qū)散、擊退“鼠兔大軍”的禳解儀式。我們看到的事實是,原野上有些牧場和草山尚沒有一只鼠兔,而有的地方已遍地都是鼠兔;有的地方剛剛被鼠兔控制,而有的地方的鼠兔已逾百萬,變得滿目瘡痍;多年前已經(jīng)變成黑土灘的地方,鼠兔越來越少,又開始恢復生機,長出了新的牧草。到了冬天,鼠兔不再走出洞穴,它們在夏秋季節(jié)就儲備好了草料,特別是營養(yǎng)豐富的蕨麻和野胡蘿卜,它們便享用著這些,在洞穴深處度過冬天。深秋季節(jié),牧人們也會挖開鼠兔洞穴,尋取鼠兔儲備起來的蕨麻和野胡蘿卜。我牧人朋友家的一個牧童說,一些大的鼠兔“儲備庫”,可以挖到足有一馱子的蕨麻或野胡蘿卜。
在青海湖畔采風,向家鄉(xiāng)的一位老人聊及此事,老人說,此鳥名中的“阿達”二字,是“鼠兔之馬”之意,正是因為它馱著鼠兔飛行而得名。聽后恍然又驚訝,心里贊嘆民間真有高人。南喀諾布作為享譽世界的藏學大家,只用民間語言的發(fā)音拼寫出了這一鳥名,卻沒有明了其意,因此出現(xiàn)了一個同音的別字。
從文中描述看,南喀諾布先生提及的“阿達嘎玉”,便是《尚書》《山海經(jīng)》等中所記的“鳥鼠同穴”之“鳥”,亦即草原上的雪雀。
在我的家鄉(xiāng)環(huán)湖草原,雪雀的種類很多,常見的有藏雪雀、白腰雪雀、棕頸雪雀、棕背雪雀、褐翅雪雀等,但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很細微,幾乎很少有人能夠分辨它們。但草原上的牧民卻能夠區(qū)分它們,并給了它們不同的命名。比如白腰雪雀,藏語為“阿達”或“扎達”,意思是鼠兔之馬;棕頸雪雀,藏語叫“扎喜”,意思是鼠兔之鳥——之所以有這樣的名字,是因為如《尚書》《山海經(jīng)》所記載的一樣,當?shù)啬撩裨缇桶l(fā)現(xiàn)了這種鳥兒與鼠兔之間的關(guān)系,并如南喀諾布先生所描述的一樣,在草原上流傳著關(guān)于雪雀與鼠兔的諸種說法與傳說。
古籍中的記載與藏族民間的傳說高度重合,這樣的巧合讓我心生好奇,于是我在民間鄉(xiāng)野間行走,在故紙資料里查詢,尋找雪雀的蹤跡。其結(jié)果卻讓我大吃一驚——民間對這種鳥兒有著諸多的命名,而每一個名字后面,都掩藏著一段歷史。
先從一些史料說起,說說“鳥鼠同穴”這個詞。
根據(jù)有關(guān)資料,“鳥鼠同穴”這個詞最早見于《尚書》,該書中有“導渭自鳥鼠同穴,東會于灃,又東會于涇”的記載。在這里,“鳥鼠同穴”是一個地理名詞,指的是一座山。那么,這座山在哪里呢?因為提到了渭河,又說明了這座山所在的位置是它的源頭,由此人們推斷它就在甘肅渭源一帶,但此說一直有爭議。至今,此山的確切位置一直是個謎。
古籍中提及這座叫“鳥鼠同穴”的山,但都沒有說明為什么要把一座山叫作“鳥鼠同穴”。據(jù)專家考證,對這一叫法做出解釋的,當屬《洛陽伽藍記》一書,在該書卷五中有“其山有鳥鼠同穴,異種共類,鳥雄鼠雌,共為陰陽,即所謂鳥鼠同穴”的記載。這種說法,雖然玄乎,但它指明了這座山之所以叫作“鳥鼠同穴”,是因為在此地發(fā)現(xiàn)了“鳥鼠共居一穴”的現(xiàn)象。
再后來的一些文獻里,還出現(xiàn)了“鳥鼠同穴”到底是一座山還是兩座山的爭議。有些記載認為,“鳥鼠同穴”是“鳥鼠”和其附近的“同穴”兩座山的名字。卻又有史料即刻糾正此說,如《禹貢錐指》,便認為“鳥鼠同穴四字為一山之名”。
上述記載中,雖然已經(jīng)有了“異種共類,鳥雄鼠雌,共為陰陽”這樣充滿想象力的說法,但都沒有提及所謂“鳥鼠同穴”指的是哪一種鳥,哪一種鼠。
據(jù)史料,在《元和郡縣圖志·隴右道上》中,有“鳥鼠山,今名青雀山”的記載??梢哉f,這一記載首次提及“鳥鼠同穴”中的鳥,叫作“青雀”。那么,“青雀”又是什么樣一種鳥呢?
明顧起元《說略》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條記載:今鳥鼠同穴山在渭源縣二十里,俗呼為青雀山,實有鳥與鼠同處于穴,又甘肅永昌衛(wèi)山中亦有此異鳥,則灰白色,夷名本周兒——就在人們追溯青雀是什么樣的鳥兒的時候,這條記載大致描述了它的樣子,卻又給它換了個名字。接著,這種被稱作是“夷名”的名字,又出現(xiàn)在其他史料中,卻又是不同的叫法。清方觀承《從軍雜記》中說:鳥鼠同穴,科布多河以東遍地有之。方午鼠蹲穴口,鳥立鼠背,鼠名鄂克托奈,譯曰野鼠,色黃。雀名達蘭克勒,譯曰長脛雀。
除了這些“夷名”,在史料中也出現(xiàn)了端莊正式的漢語名字,例如在《爾雅·釋鳥》中,有“鳥鼠同穴,其鳥為鵌,其鼠為鼵”。這兩個筆畫繁雜的漢字,似是專門為“鳥鼠同穴”之“鳥鼠”而創(chuàng)造。
如今的科考和田野調(diào)查,愈來愈證明,《尚書》《山海經(jīng)》中記載的“鳥鼠同穴”,并非獵奇的怪談,在青藏高原,這是一種常見的普遍現(xiàn)象,只是其中的“鼠”,是一種兔目動物,在青藏高原上有藏鼠兔、喜馬拉雅鼠兔等。但在民間卻好似認定這種兔目動物為“鼠”。鼠兔對草原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因此在青藏高原的草原上也一直進行著“滅鼠運動”——其實就是針對鼠兔的——即便是官方,也把它稱為“鼠”。
如此,從“邪乎兒”到藏學大師南喀諾布提及的“阿達嘎玉”,再到古籍中記載的青雀、本周兒、達蘭克勒,還有藏語中的“扎達”“扎喜”以及那個繁雜的漢字“鵌”,這種在青藏草原上極為普通的鳥兒,因為自己的一個不同于其他鳥類的“異?!毙袨?,在人類中,卻有了如此眾多的說法與叫法。
我們的汽車帶著一種逃離的心情駛出了西寧,沿著寧貴公里一路向西,便進入了拉脊山的腹部。拉脊山是橫亙在青海貴德縣境內(nèi)的一座大山,其主峰制高點海拔近5000米。據(jù)說,山頭曾經(jīng)有一座拉澤(藏地祭祀山神之所在),拉脊之名,據(jù)說是拉澤的另一漢語記音,拉脊山由此得名。如今,拉脊山主峰上又重新修了一座拉澤,高大雄奇,叫“宗喀拉澤”。
拉脊山隧道是近幾年修建貫通的,雙線全長11公里,是青海最長的公路隧道。我們的汽車進入隧道,像是一只蠕蟲隱沒在大山的身體里,穿腸而過,隨即便從大山的另一頭鉆了出來。過了拉脊山,眼前豁然洞開。陰雨不見了,明亮的天光預示著天氣將放晴,我們一車人一下子心情大好。
果然,當我們的車行駛到貴德縣城時,云開霧散,似乎是歷經(jīng)了一場突圍的太陽顯得有些疲累,拖著幾縷云絲,出現(xiàn)在一小片藍天上,云團感受到了太陽的執(zhí)著與威猛,放棄了方才對太陽的合圍,悄然四散。
出了貴德縣,汽車開始爬坡,路畔的莊禾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草原。農(nóng)牧過渡地帶,剛剛脫離了農(nóng)業(yè)風景的草原依然遺留著某些田野的樣貌:平緩的斜坡,被風從田野上吹來的一些油菜籽兒落在了草叢間,長出了枝葉,開出了花兒。那花兒之前已經(jīng)習慣了人類的飼養(yǎng),忽然遺落在無人管護的野草中,顯露出了幾分驚恐和不適,在生機盎然的野草叢中小心又低調(diào)地搖曳著羸弱的金黃,不再是油菜花地里那種大片的妖冶和霸氣。但很快,野花出現(xiàn)了,大片的狼毒花在無邊的綠意中渲染出一片白色,淡粉或紫紅的馬先蒿則使草原有了色彩和層次,還有星星點點的蒲公英,就像是一個個黃金的星星,耀眼地閃耀著,讓那原本就為數(shù)不多的油菜花更加顯得沒有底氣,似乎不敢聲張自己也是金黃色的。
太陽似乎懂得我們的心情,放射出一道道光芒,驅(qū)趕走了在它身邊試圖遮住它的幾朵亂云,把一片陽光斜斜地灑在我們腳下的草原上,似是一個好客的牧民,把家里熬煮好的酥油茶端到了客人面前,滾燙而又熱情。
在野花與牦牛的草原上,牧牛的漢子斜倚在一片向陽背風的草坡上,從這里放眼望去,方圓幾十里再看不到第二個人影,這使牧牛漢子污臟的圓頂遮陽帽下的那張黝黑的臉有了幾分王者的威嚴。我拿起手中的相機,把鏡頭對準了一簇狼毒花。而就在此刻,從我的鏡頭的景深里,我看到一只鳥兒飛過的模糊身影,同時也聽到了熟悉的鳥叫聲,那是白腰雪雀的聲音,也就是小時候我從家門前的“當”拋開那些覓食的麻雀,走向草原的時候,經(jīng)常見到的鳥兒。于是,我拿起相機,循著聲音走去。
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那只鳥,那只鳥兒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只見它急促地鳴叫著,飛向遠處,但很快它又飛到了離我不遠的地方,撲棱著翅膀,做出各種驚恐狀。它的行為也驚動了另一只鳥兒,這只鳥兒不知從哪里飛來,落在先前那只鳥兒的身邊。它們似乎交換了一下眼神,后來的鳥兒便也緊張起來,它們鳴叫著,急切地點頭,翹尾,動作默契。顯然,它們是一對鳥夫妻,前者是丈夫,后者是妻子?;蛟S是因為妻子的到來,丈夫想在妻子面前顯擺一下,做出了一個意外的舉動:它忽然向我靠近,不是飛,而是邁著碎步跑,瞬間就進入了我的鏡頭“打鳥”的射程。我即刻按下了相機快門,與此同時,我也意識到,這一對鳥兒的異常行為,是因為它們的幼鳥就在近處。于是,我停下來,稍稍后退了幾步,開始觀察它們。很快,它們飛向一個草原鼠兔的洞穴處,一只小鳥即刻從洞中爬了出來。小鳥顯然以為是父母為它銜來了吃食,張開嘴喙迎向父母,才發(fā)現(xiàn)它們的嘴喙里空空如也。我急忙蹲伏在地上,小心邁動著步子,幾乎以匍匐的方式慢慢靠近,并把相機架了起來。但警覺的鳥夫妻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我還沒有來得及按下快門時,它們便飛走了,留下那只小鳥愣怔著,依然呆在原地,仿似方才它的爸爸闖入我鏡頭的樣子,我急忙把它拍了下來。而就在此時,奇跡出現(xiàn)了。一只鼠兔幼仔從方才小鳥爬出的洞中探出了頭,原本站在洞口的小鳥從愣怔中回過神來,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小鼠兔。
“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大喜過望,輕松地按下快門,拍下了這幅雪雀與鼠兔同框的畫面。
《尚書》《山海經(jīng)》等古籍中頻頻提及“鳥鼠同穴”,古往今來,許多人認為這只是《山海經(jīng)》這樣的玄幻之書的獵奇之說,也有人以訛傳訛,說它們是鳥鼠同體,或說它們是互為雌雄。其實,這只是大自然動物之間的一種共生現(xiàn)象,它們相互合作,達成了如何攝取食物,如何預防天敵的利益關(guān)系。我從小就看到雪雀和鼠兔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可以說對這一現(xiàn)象熟視無睹。但當我向人們談及此事時,許多人表示難以相信,于是,我也一直想拍下一張照片來證明。雖然雪雀與鼠兔形影不離,但真的拍一張讓它們同框的照片卻也不是容易的事,而這一次,卻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拍到了,所以我說“得來全不費功夫”。
除了“鳥鼠同穴”現(xiàn)象,雪雀還有一種奇怪的行為,便是經(jīng)常打架。
美國自然文學作家約翰·巴勒斯曾經(jīng)詳細地記述一對知更鳥的雄鳥在草地上相互追逐、打斗:“它們舉止尊嚴,彬彬有禮”,繼而它們飛上天空,“嘴喙相對,爪子相對”,但它們并沒有大打出手,一陣打斗之后,雙方“羽毛完好無損”。
小時候,我就經(jīng)常見到白腰雪雀一對一地打斗,它們的行為一如約翰·巴勒斯所描述的那一對知更鳥,但似乎比知更鳥更激烈一些,在它們打斗時,甚至顧不上有人接近它們。有一年初秋,一家電視臺到我的家鄉(xiāng)錄制一臺節(jié)目,去了我家鄉(xiāng)的一處古城遺址,我作為嘉賓跟隨他們一同前往。就在古城遺址中拍攝畫面時,我便看到了一對正在打斗的白腰雪雀。那一天我剛好帶著相機,便急忙跑過去,把鏡頭對準了它們。它們對我的鏡頭毫不在意,專心致志地投入到了打斗之中,看上去是那樣的執(zhí)著、堅決,互不相讓。它們在地上抱成一團,用各自的嘴喙和爪子攻擊對方,繼而又飛到離地面一米高的空中,依然不停地打斗著。有時候,我的鏡頭離它們只有四五米遠,它們毫無懼色,全身心地沉靜在打斗之中。但它們顯然又是克制的、隱忍的,正如約翰·巴勒斯所描述的那樣,盡管它們一刻不停地糾纏在一起,但它們的“羽毛完好無損”,更沒有出現(xiàn)流血事件。它們的打斗似乎有些虛張聲勢——表面上表現(xiàn)出那種互不相讓,甚至要置對方于死地的氣勢,卻并沒有造成任何后果,直到它們忽然停下來,各自飛走。
那么它們?yōu)槭裁创蚨?,又為什么讓這種打斗像是一場精彩的表演,難分真假?約翰·巴勒斯認為,這種打斗,是雄鳥間為了得到雌鳥而進行的比試,在這樣的比試中,“雄鳥們似乎進行了它們之間的所有決斗”。但這位自然文學大師的話并沒有解除我的疑惑。首先,我難以確定打斗的雙方都是雄鳥——雪雀的雌雄,不像其他鳥兒那樣有明顯區(qū)別。再者,即便是在寒冬,在雪地里,仍然能夠看到打斗不止的雪雀。按照常理,雄鳥之間的打斗,最有可能發(fā)生在求偶期。在寒冷的冬天,離求偶期尚遠,它們又為何打斗呢?我曾就這個問題請教有關(guān)專家,這位專家也沒有給出具有說服力的答案。
那一天,拍到了雪雀與鼠兔同框的畫面,我興奮不已。上了車,我特地打開相機的顯示屏,并不厭其煩地講起了“鳥鼠同穴”的故事,同車的伙伴們都聽得入迷,開車的師傅韋小寶,還讓我把照片發(fā)給他,說他要發(fā)一個朋友圈。是夜,我們到了我們要去的目的地,青海貴南縣沙溝鄉(xiāng)石乃亥村,我們在主人的帶領(lǐng)下走進生了火爐,洋溢著溫暖的屋子里,圍坐在火爐旁,準備吃飯時,同行的作家告訴我,她已經(jīng)通過網(wǎng)絡(luò),查閱資料,基本了解了“鳥鼠同穴”的來龍去脈。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