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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逝去的年味

        2020-04-02 07:11:54陶詩秀
        食品與健康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臘魚糍粑丸子

        陶詩秀

        母親失智前對過年、過節(jié)的興致很高。不管生活如何艱苦,手頭如何拮據(jù),她都會想方設(shè)法弄出年節(jié)的應(yīng)景食物——上元元宵、端午粽子、中秋月餅固不可少,過年更要準(zhǔn)備年菜、臘肉、臘魚、香腸和糍粑。

        按照她湖北老家的習(xí)俗,臘八過后便可開始腌魚、腌肉。魚要用一尺長、頭尾俱全的青魚或草魚,由邊緣剖開成一整片然后腌制。肉選用瘦多肥少的部位,帶皮切成長條。魚和肉抹上鹽、酒、花椒及少許硝粉后分置缸內(nèi)密閉,三五天后出鹵,分別打洞穿上細(xì)繩,掛在晾衣服的竹竿上曝曬。

        灌香腸的工序較腌魚腌肉麻煩許多。后腿肉須切成粗大塊粒,加入鹽、糖、酒、醬油和些許硝粉拌腌使其入味。母親有一個漏斗狀的小工具,將它套在腸頭往里塞肉餡,一擠一壓一捏就出現(xiàn)了一截截香腸。制作過程看著挺容易,挺好玩的,但她從不讓我們插手。

        曝曬臘肉、臘魚和香腸并非易事。我們當(dāng)時在臺北,冬天沒有湖北冷,而且總下雨。陰雨天,只能將魚、肉晾在屋檐下。難得晴天可以把它們晾在院子里,卻總要擔(dān)心蒼蠅來盯,貓狗偷食,還有墻外伸進(jìn)來的“三只手”。有一年,被“三只手”摸走了一些魚肉香腸,她心疼得不得了。因為這在她眼中不僅只是年貨而已,更是代表來年家運的吉祥物。

        湖北臘月的民間習(xí)俗不少,但來到臺北后,像祭灶神、接玉皇、貼門神春聯(lián)等活動母親都省了,卻堅持了年底掃塵的老規(guī)矩。她不僅拆洗棉被床單,還要洗地、擦桌椅和洗刷門窗,忙得人仰馬翻。臘月二十八起母親開始準(zhǔn)備年菜。因父親一場大病,九死一生,父母逢年過節(jié)吃素,十錦菜和蒸豆腐丸子是我們家的年節(jié)主食。十錦菜未必有十樣食材,記得有冬菇、木耳、黃花菜、豆腐皮、胡蘿卜、芹菜等,皆須一一清洗切絲再用油炒。我看著都嫌麻煩,自己從未動手做過。

        豆腐丸子以老豆腐為主摻以榨菜末、蔥屑,以鹽、胡椒粉調(diào)味,搗碎調(diào)勻后,做成大丸子,再裹上一層糯米,上籠隔水蒸熟。剛出籠時,米粒晶瑩帶有特殊的咸香味,還算悅目可口。但隨著回籠次數(shù)的增加,丸子顏色變黃,米粒軟爛,色香味盡失。不想過了半個世紀(jì),哥哥居然懷念起它來了,前幾天問我會不會做。

        當(dāng)然,母親也會準(zhǔn)備些待客葷菜,像湖北魚丸、粉蒸肉、扣肉、肉糕、珍珠丸子、蛋餃等。這些都是費時、費事的菜。我當(dāng)時要負(fù)責(zé)剁肉餡,一剁老半天,卻只能看不能吃,心里很是不快。那時沒有冰箱,再好的食物一熱再熱都成了殘羹剩肴,熟爛混雜的氣味仍不時穿越時空不請自來。

        比起打糍粑來,做年菜便不算回事了。將糯米浸泡一夜,次日蒸熟,趁熱倒入抹油的木桶內(nèi),由兩個大男人執(zhí)棒將糯米搗爛。由于糯米有黏性,一棒下去如入泥沼,沒有一把力氣是拔不出來的。二人亦須有默契才能一上一下合作無間。糯米搗爛至一定程度,母親便用熱毛巾揪出一團(tuán)糯米泥,揉捏成圓盤狀放在敷粉的案板上使其定型。風(fēng)干的糍粑可切成長條干煎、油炸或煮湯,不管甜咸都愈嚼愈香。那時幾個堂叔正當(dāng)盛年又無家眷,正好與父親合作打糍粑。我們兄妹年幼幫不上忙,一旁嘻笑打鬧還不時偷吃兩口糯米。那熱氣蒸騰的歡樂景象,如今歷歷在目。

        大姐出嫁后,我們兄妹三人不再隨父母過年吃素,而是到大姐家吃年夜飯。見了果盤盒內(nèi)滿滿的糖果瓜子,我們便往口袋里塞??犊拇蠼惴蛞姞蠲蠼阋惶碓偬?。大姐那時的尷尬讓我們臉紅至今。

        年初二大姐回門,這是我們過年期間最高興的一天。母親總會準(zhǔn)備四個糖雞蛋給大姐夫吃,說是吃了會四季發(fā)財。我們自然不信這一套,卻愛偷笑大姐夫無限痛苦的吃相,然后歡喜接過他給的大紅包。這是唯一不需上繳的紅包,一年的零用錢就指望它了。

        母親不知何時向誰學(xué)會了做甜酒釀和芝麻湯圓。我們元宵節(jié)必定能吃上一碗酒釀芝麻湯圓。湯圓外皮細(xì)膩軟糯,內(nèi)餡滾燙香甜,一碗下肚渾身舒暢。但討厭的是,吃完湯圓又要開學(xué)了。

        父母年老和我們回四川同住。坐七望八的母親仍對過年充滿興致,認(rèn)為川東氣候干燥寒冷最適合做臘肉、臘魚和香腸??墒谴|的菜場根本看不到大條的青魚和草魚。我拗不過她,買了些豬肉代替,但卻找不到硝粉。原擔(dān)心她如何能拿捏得準(zhǔn)那千分之五的硝粉用量。既然沒有,我就放心了。她卻直嘀咕缺了硝粉顏色不好看。

        做出來的臘肉果然沒有已往的紅亮好看,更傷腦筋的是無處晾曬。后院陽臺滿是積雪且無晾衣服的竹竿,雖無蒼蠅但怕招來小動物搶掠和鄰居的猜疑,先生只好在車房里支起一根木棍掛曬。母親嫌陽光不足,非要敞開車房門不可。早晨我們出門后,不知她是如何踮著小腳折騰那些臘肉的。結(jié)果,吃到嘴里的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滋味。

        此后母親不再吵著做臘肉,但仍念念不忘打糍粑。有兩年春節(jié)趁著哥哥一家和單身的大外甥來訪,母親慫恿他們,真的在地下室用塑膠桶和棒球棍打起糍粑來了。這回輪到我和二姐的孩子們在旁嘻笑打鬧和偷吃,打糍粑亦成了他們回憶中的年味。

        如今,堂叔、父母和大姐夫婦都走了,我升級成了外婆。女兒問我怎么過年?超市臘肉、香腸、年糕和湯圓隨時隨地都買得到,甚至年夜飯亦可外食。不過,腌制品易致癌,湯圓易致三高,各式年糕雖然好吃終究不是糍粑,餐廳里也找不到母親做的年菜。我庸碌一生,既沒有母親能干,更沒有她對過年的那份興致與執(zhí)著,唯一會做的是學(xué)母親給孫輩壓歲錢。那逝去的年味該如何傳承給女兒和外孫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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