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中

應朝日新聞社邀請訪日

梅蘭芳曾于1919年、1924年兩次赴日公演，抗日戰(zhàn)爭中，他蓄須明志，拒絕為日本人登上舞臺。時光荏苒，歲月滄桑，到了1950年代中期，中日兩國形勢已開始發(fā)生變化。1956年5月26日，應日本朝日新聞社的邀請，梅蘭芳率中國訪日京劇代表團共八十余人，在時隔32年后再度到日本進行公演。梅蘭芳在這個時候訪日，是有著特殊意義的。

當時，中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但日本政府并沒有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并且給美國提供軍事基地，這在國際法上仍然可視作戰(zhàn)爭狀態(tài)還在持續(xù)。據(jù)記載，在該次赴日演出的準備階段，周恩來總理察覺到梅蘭芳思想上還有顧慮，就單刀直入地對他說：“在你的心中似乎存在著一個疙瘩。這很正常，因為你是一個愛國藝術家。不過曾經(jīng)侵略過中國的日本法西斯反動軍閥的大部分已經(jīng)受到相應懲罰，我們中國訪日京劇代表團去演出，是為了讓日本人民聽中國的京劇。日本人民與中國人民同樣是那場戰(zhàn)爭的受害者，如果我們對他們表示出共同的感受，他們一定會歡迎我們的?！?/p>

梅蘭芳聽了周總理的教導，就愉快地擔任了中國訪日京劇代表團的團長。出發(fā)前，周總理在中南海紫光閣接見了代表團全體成員，并教導團員們這次赴日演出有著高度的政治意義，要將日本一部分反動勢力與大多數(shù)日本人民區(qū)分開來。代表團到羽田機場后，受到日本民眾的熱烈歡迎。后梅蘭芳在回憶文章中寫道：“許多位女士、兒童穿著艷麗的衣服，將嬌紅嫩白的花束送到我們的手里，有幾位老朋友從人群中伸出頭來向我招手，日本朋友的歡迎詞和我的答謝詞，都被熱鬧的人聲給掩蓋下去。這正是紅日當空的時候，天氣很熱，但歡迎的人都興高采烈地唱著《東方紅》和《東京—北京》的歌曲?！?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03/31/qkimagesshjyshjy202001shjy20200125-2-l.jpg"/>

為原子彈受害者義演

這次赴日，梅蘭芳除舞臺演出以外，還重溫了與老朋友們的友誼。他與歌舞伎演員們、1919年至1924年赴日公演期間得到關照的帝國劇場的工作人員、京劇研究專家波多野干一、漢學家鹽谷昌、著名戲劇演員與戲劇活動家千田是也一一相會，還到歐陽予倩曾經(jīng)留學的早稻田大學戲劇博物館進行參觀訪問。在參觀時，團員袁世?？吹秸钩龅馁Y料《中國京劇的臉譜》后吃了一驚，因為其中有自己13歲時跟著裘盛戎在科班學戲的照片。當時他沒有拿到那張照片，于是，博物館就專門將那張照片復制后贈送給袁世海。東京公演結(jié)束后，梅蘭芳一行乘火車到福岡。因為當時還沒有新干線，路上很費時間。當梅蘭芳一行經(jīng)過廣島車站時，發(fā)現(xiàn)在淋著雨的月臺上，有一群傷痕累累的廣島原子彈爆炸中的受害者在等待代表團的到來。他們將花束獻給代表團，梅蘭芳向他們表示感謝和慰問。這些原爆的受害者說：“像我們這樣還可以出外見人，這已經(jīng)是很好了。還有一些人失去了手腳，失去了眼睛，他們?nèi)绻麤]有別人的幫助，根本就無法生存下去！”梅蘭芳聽了深受震動，于是就與團員們商量有什么可以幫助原爆受害者的辦法。結(jié)果大家一致同意為他們作義演。原本在預定計劃中沒有在廣島演出的安排，梅蘭芳向日本方面提出建議后，日本方面非常高興。其后，在日本預定的公演全部結(jié)束之后，梅蘭芳一行又在東京舉行第二次義演，所有收入全部捐獻給廣島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與因為戰(zhàn)爭災害留下的孤兒。

一諾千金32年后還前愿

在福岡公演之后，梅蘭芳一行又途經(jīng)八幡、小倉等地，去了大阪、奈良、京都。32年前，梅蘭芳在第二次赴日公演時，原定11月17日回國，但在京都公演后，因為過度勞累，得了急性腸胃炎病倒了。一時間，梅蘭芳痛得死去活來。京都名醫(yī)今井泰藏晝夜不離照看，梅蘭芳的病情才逐漸好轉(zhuǎn)。梅蘭芳打算支付治療費，但被今井拒絕。梅蘭芳說：“您這樣的話讓我心里不安。先生是救命恩人，至少讓我送點什么禮物給你吧。先生您喜歡什么呢？”但今井仍然婉拒。梅蘭芳再三懇求，今井覺得卻之不恭，于是就說：“那么下次見面的時候，就請送我翡翠的袖扣吧?！泵诽m芳一直記住當年的約定，但不料因為戰(zhàn)爭，梅蘭芳再次到日本演出，已經(jīng)隔了32年了。這次到京都，梅蘭芳專門給今井醫(yī)生帶了禮物。梅蘭芳通過日本方面打聽到他的消息，結(jié)果獲悉今井醫(yī)生已于13年前去世。6月27日，梅蘭芳拜訪今井家，與今井的遺孀及家族人士相會。在今井醫(yī)生的遺像前，梅蘭芳敬供了帶去的翡翠袖扣。

但是，梅蘭芳一行在訪日過程中，也不都是這樣的和諧。7月4日清晨，就在代表團準備從大阪向箱根出發(fā)的時候，東京華僑總會的吳晉文等在日的五位華僑被大阪的天滿警察署逮捕。他們是在阻止宣稱代表團是“中共間諜”的宣傳車在街頭行駛時被逮捕的。梅蘭芳立即做出決斷，緊急召開記者招待會，并嚴正聲明：“如果警察不釋放這五位僑民，我們就絕不離開大阪！”結(jié)果，吳晉文等五位僑民被釋放。

梅蘭芳一行在東京舉行了預定的公演及相關儀式，并且為原爆受害者與戰(zhàn)災孤兒進行慈善演出后，于7月17日經(jīng)香港踏上了歸國的旅途。途中，梅蘭芳一行所乘坐的飛機經(jīng)過臺北上空。飛機在低空飛行時，梅蘭芳看到了臺北的街道，于是他就回過頭去，用鄭重的語氣對坐在后座的團員姜妙香說：“如果現(xiàn)在臺灣強制這架飛機著陸，我甘愿為祖國殉職！” 這句話絕非戲言，因為當時大陸與臺灣的形勢正處于緊張狀態(tài)。

梅蘭芳第三次赴日公演，是新中國建立后中日之間文化交流的開始，也為中日邦交正?；鸬搅朔e極的推動作用。梅蘭芳在本次公演中，還特意攜女兒梅葆玥、兒子梅葆玖同行，從而使得在梅蘭芳逝世后，梅葆玥與梅葆玖繼續(xù)與日本歌舞伎保持了半個世紀的交往。梅氏姐弟與坂東玉三郎、片岡仁左衛(wèi)門的友誼，也同樣傳為兩國的梨園佳話。

（題圖為： 周恩來與梅蘭芳等京劇演員親切交談）

（作者為文藝評論家、翻譯家）責任編輯 崖麗娟 王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