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凡
朗香教堂由法國建筑大師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于1950年開始設計建造,1955年落成。教堂規(guī)模不大,僅能容納200余人,教堂前有一可容萬人的場地,供宗教節(jié)日時來此朝拜的教徒使用。朗香教堂自設計建成以來,對現(xiàn)代建筑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被譽為20世紀最震撼、最具表現(xiàn)力的建筑。
在我看過的許多建筑里,讓我想下跪的只有兩個,一是五臺山的大佛光寺,二是2012年才得一見的朗香教堂。兩個或許都可說是“廟”。
柯布西耶朗香教堂的手法和做馬賽公寓的功能主義策略在我心里一直是個謎;朗香教堂透出單純之中的優(yōu)雅,馬賽公寓則是機器零件組合的方式,兩者大相徑庭。這好比,起初告訴人們房子是用來看的,后來告訴人們房子是用來用的,其間錯愕仿佛受他蒙騙。這是在與他的建筑真實謀面之前的印象。今天,當我面對它時,疑惑有了解答——原來屏障乃是頭腦中的二分之法。寫柯布西耶人很多,他們找了很多理由來闡釋,諸如現(xiàn)代主義藝術運動的影響,他們的說法難以讓我很信,此時我只相信柯布西耶一句話:“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做出來這件事”。
遺憾的是大佛光寺的設計師沒有留下名字。如果有人記錄它的創(chuàng)造者,那比米開朗基羅還年長六七百歲,放在世界建筑史上,可就比米開朗基羅還米開朗基羅了。把歷史記下來教人者,大多愛立個正人君子的面,然而歷史的制造者卻常常是泥沙俱下的人,例如達芬奇、畢加索。后學者想學這些歷史制造者的奇跡,可照著過濾過的記錄,卻是無論如何達不到的?;蛘撸觳诺钠孥E只能來自自我和世界的激烈碰撞,而不大可能是書齋所得,大佛光寺如此,米開朗基羅的梵蒂岡教堂如此,朗香亦如此。
在去朗香之前,讓·努維爾告訴我要一個人靜靜地體會它,用不著旁人多說。帶著這樣的提示進入它,得到的結果是什么呢?所有的解釋都是浮云,我只信我的心:
朗香教堂內景。
——把傳統(tǒng)教堂的多種元素經(jīng)過自我咀嚼,或是在柯布的熔爐里錘煉出一個意向,即重構一篇關于教堂的詩。這不是常人所及的事,它是上帝的旨意,因此讓凡人生嫉妒;
——這篇詩一讀出來就充滿者上帝的聲音,天緣巧合于教堂的精神,因而形態(tài)與身份一致得讓人不可挑剔,即是藝術最妙不可言的地方——不期而遇;
——整個設計仿佛從功能出發(fā),又背叛機器零件組合的構成主義套路,離經(jīng)叛道于自我經(jīng)歷,重構教堂的存在方式。空間里的每一縷光、每一抹墻,彌漫出天堂的潔凈與明朗,恰與人的進入、儀式相關聯(lián),看似彌合了功能推導形態(tài)的設計策略,實則訣別實用主義的桎梏。
天性決定柯布不能沉浸于邏輯推演的物理反應享樂之中,而要嘗試玄之又玄的化學反應的“機緣”的體驗,重獲形與意的偶遇。從外到里的形象的不凝固,靠的是“心境”與“時光”,以此成為他所不及的“玄”,憑借那不凝固凝結成一個永恒的詩意——贊美,觀看者必須安靜于吟唱的浸潤中才能體會其中之妙。朗香教堂既是創(chuàng)始也是終結,不是凡人之舉,也不是柯布還想再做就可以做成的。它告訴后來者止步于未來,期待著神的安排。
看了柯布的朗香教堂,再去里爾博物館。據(jù)說這是巴黎之外的最大的一處博物館。一進入便是雕刻、陶瓷、繪畫之類,我脫口而出:淫技。淫技是討好觀看者的作為,是人之欲望的表達,是沒有神旨的亂象。討好是討好者與被討好者雙方的要求,投其所好則為淫技。它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被討好者的強迫,諸如科隆大教堂、巴黎圣母院等。二類是討好者主動示好,諸如風行一時的國際建筑競賽體制要求下那些聲名顯赫的普利茲克獎得主的投標,還有那些向權力示好、向社會示好、向欲望示好、向目的示好的藝術家的行為,例如滿大街靠美女身軀誘惑人的廣告,以及由資本做發(fā)動機的那些被99%的人口當成廢品的當代藝術。這些討人之好的藝術,今日主流卻偏把它們當成標準,不得不說是欲望空前帶來的悲哀。
然則把設計與藝術作比似乎不恰當,不可比在于藝術可賣可不賣而設計則一定要賣,故此將設計視為一種服務的想法是客觀,將不討好作為設計者的愿望也應該是當然,愿望可否兌現(xiàn)是上帝的恩賜,柯布邂逅了它。人類發(fā)展進程中渴求解放肢體走過了一段漫長的路,靠科技才擁有這么多省力的工具;自啟蒙運動以來,人要求解放精神的愿望超過歷史任何時期,近200年間才涌現(xiàn)出那么多超越前人思想的思想,其核心意義是反對一切精神束縛,朝著宜于人的發(fā)展而去。正是基于柯布愿望中的偶然才使今天的我能從朗香教堂的聲音中聽到了自由、平等、博愛,雖然是在應該壓制人的教堂之中、在60年前的建筑里。
藝術本身就是在自由自在中產(chǎn)生的,在我看來它是自娛自樂中神與形的不期而遇,無論設計里的藝術,還是一切行為里的藝術。假如人遭受了強迫,或受目的驅使,那就背離了藝術的軌道。
柯布西耶的朗香教堂完成了那個時代的豐碑。我曾著磨:如果選出20世紀推動建筑事業(yè)發(fā)展的英雄,柯布西耶是第一人,光是這個名字還不行,必須與朗香教堂融為一體。當然蓬皮杜藝術中心的設計師皮亞洛和比爾巴鄂古根海姆的設計師蓋里是跑不掉的,這三個天才是20世紀建筑史上的轉折與啟示性人物,其它都算不上。后學之人以他們?yōu)榭67?,模仿就注定成不了他們。有如中國的文人畫,首先要求是文人,然而各類美術院校丟了文人去教文人畫的樣式,當然一切云里霧里。
學校這種機構肯定是教平凡人進步的地方,它教不出梅蘭芳、齊白石。然而上學的人卻常想做天才,于是學校的目的與學生的目標就沖突,尤其在藝術學院最為明顯。我見過好多知名的建筑設計師,他們都說自己是藝術家,無一例外。但我以為,我們要保持建筑是工程、建筑滿足功用的傳統(tǒng),建筑設計師需要是維特魯威《建筑十書》上提出的堅固、實用、美觀的最忠實的踐行者。
然而,今天的藝術很少有不受強迫或不主動示好而生茲于此,“偶遇”奠定驚人之作,才不至于復制過去、復制形象而繼續(xù)創(chuàng)造不重復。因而,我不得不站在朗香教堂的中央,在一抹圣靈之光的照耀下呼喚上帝,把他的驕傲殺死吧。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沒有寫作的欲望,因為文字總帶有一些居高臨下的意思。如今與朗香相遇,我還是忍不住說上幾句,如果為各位的想法起到了些穿針引線的作用,那便是這些文字的運氣了。
愛德華·邦斯德魯(Edward Bangs Drew 1843-1924),美國人。1865年來到中國,長期在中國工作,曾任中國晚清海關福州和寧波稅務司,中國人稱他“杜德維”。在中國任職期間拍攝了大量照片,記錄了這一時期的北京、福建、江浙、上海、廣州、香港、澳門等地的風景人文。
左圖:三孔石拱橋。拍攝于中國寧波,1878年間。右圖:寧波內城水月橋。拍攝于中國寧波,1879-1888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