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荊
“家,我要回家。我要想辦法讓他回來。不管怎樣,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命運乖舛的赫思嘉面朝陽光如此說道。
然后一片黑幕,電影就這樣結(jié)束了。
明亮的燈光突然閃現(xiàn),四周都是椅子移動的聲音。小乙惆悵地嘆了口氣:“別人都有家,我的家又是在哪里?”低頭的瞬間,有東西劃過臉頰,它伸出舌頭舔了舔,還把臉湊到窗邊確認了一下,有點嫌棄地自語著,“咦……我是被這些人傳染了嗎?居然也會有眼淚?!?/p>
“同桌,這道題講一下唄,感覺很難?!鄙砗蟮耐瑢W說。
“我也不會,剛剛電影我都沒看,就在推算這道題,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另外一人沮喪地回答著。
小乙轉(zhuǎn)過身,只瞄了試卷上的題目,就湊在那同學的耳畔說:“選B,f(x)不可導。”
眼前的兩人什么也聽不到,依然在那里抓耳撓腮地討論:“算了,盲選D好了?!毙∫液掼F不成鋼地搖搖頭,這么簡單的題目都不會,隨后就跳到試卷上,在男生在寫D的時候,它推動著那根筆,神不知鬼不覺地多劃了一筆,D變成了B。
晚自習放學鈴聲響了,同學們紛紛離開教室,小乙也一樣。它行走在有那么點擁擠的樓道里,時常被人踢來踢去,然后“噔噔噔”地彈下樓梯:“很棒,這屆同學很優(yōu)秀。”
月光稀薄,小乙坐在操場的主席臺前,雙手抵桌,望著兩旁斑駁的樹影,頹喪的情緒像是不速之客,突然席卷而來。
在這個空間存在了好些年,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可是我沒有。思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小乙正襟危坐,它也想抱著膝蓋埋頭痛哭一下,但是身材不允許——像湯圓一樣的身子立起來,就那么一丁點兒的小短腿,走路經(jīng)常被絆倒,還沒有翻滾來得爽快,簡直沒有任何生長的意義。
“最后一道是選B能怎樣,成績年段第一又怎樣?他們也不會多看我一眼。這樣的生活有什么希望……”不遠處,一女生漫步在跑道上。
嗯?小乙精神了起來,這同學聽著有點技術(shù)水準。思索再三,小乙決定跟上她,畢竟棋逢對手,小乙很想知道她是誰。
澄瑩的月光落在她臉上,像隔著一層霜,面容寡淡。小乙費了好大勁才走在她前頭,只有拳頭大小的它剛抬頭仰望,就跌入女生深不見底的眼瞳里,她垂著眼,睫毛微微而顫,淚水剛沒上眼眶,女生便稍稍仰頭,深吸了一口冷氣。
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小乙剎時頭痛欲裂。
原來她叫郁川,就是年級光榮榜上穩(wěn)居前十的人。小乙一直以為“郁川”是個男生,沒想到居然是身型瘦削的女生。
連續(xù)一周的時間,小乙都在郁川所在的班級蹭課。幾天下來的觀察,小乙發(fā)現(xiàn)郁川真的是個優(yōu)秀的學生,所有難題在她筆下都會有正確答案,再加上性格謙和溫婉,郁川深得周邊人的喜歡,就連它自己都不例外。她身上好像有股神秘的力量,讓它很想靠近她。
然而,讓小乙都沒想明白的是,一旦它站在郁川身邊,周圍的氣壓都低了好幾度,是種壓迫的感覺。小乙感到訝異,這世間竟然還有它無法知道原因的事情。
所以我,要一探究竟,你到底是什么人。向來沒有好奇心的小乙,決定跟郁川一起放學回家。記得書上這么說過,想要了解一個人,就要走近她的生活。
結(jié)果,一到校門口,小乙就后悔了,圓嘟嘟的體型,下樓梯好滾,可是現(xiàn)在放眼望去,都是平坦的柏油路,這要是一步步走到她家,我怕是會半身不遂。小乙左右張望了下,一個非??尚械姆桨竿蝗挥楷F(xiàn)——緊接著,它看誰走在郁川身后,就跳到那人的鞋面上,抱住那人的腳踝。誰能想到呢,別看我胖,但是人家皮膚彈性好。小乙按一下自己滿滿膠原蛋白的膚質(zhì),十分滿意。
“說好的一起選D,你可倒好,背著我選B?!?/p>
“我真的選D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試卷發(fā)下來成了B。”
聽著兩個男生的對話,小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司機就是那晚幫他選B的同學。嗯哼,同學之間就該互幫互助,不用客氣的哦。大概是證實了自己的解題能力,小乙開心得直挑眉:我可是聽倦了大學的課,才來到高中部,你們這種試卷啊,我看一眼就有答案了。
我要是和你們一樣是正常人,可能未來就是國家頂尖人才,像屠呦呦奶奶,又或者像袁隆平爺爺。半晌,小乙抿了抿嘴唇,陷入沉思:在這個世界的頭一年,一口氣蹭完小學、初高中還有大學所有的課程,門門滿分,明白這個世界的人情交往,知道這個世界的生存規(guī)律,即便是這樣,可是這虛幻的一切毫無意義,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嘀——嘀——嘀,一陣刺耳的鳴笛聲,小乙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它趕緊在人群中尋找郁川的身影。天啊,她怎么走那么快!這得3公里遠吧?還好我視力好。快速地轉(zhuǎn)換路人后,小乙終于趕上郁川的步伐。
正好,郁川拖著一小棵曬干的樹木,小乙就騎在樹的尾端,既和郁川保持距離,又能跟她回家。
感覺像在雪地里坐雪橇耶!小乙一臉興奮。
低矮頹敗的房屋映入眼簾,郁川開門的那一剎那,潮濕的空氣夾帶著霉味撲鼻而來,小乙眉頭漸緊。
只見郁川放下書包后又出了門,把方才帶回家的干木三兩下折斷后抱進了廚房。洗鍋,下米倒水,起火,然后拿著單詞表,邊背單詞邊看火,橘紅的火光在郁川的圓臉上調(diào)出暖洋洋的色調(diào),與這昏暗窄小的廚房形成巨大的反差。
除了郁川,家里空無一人。小乙坐在窗邊默默地看著郁川嫻熟的做飯動作,也看著她端著白粥一聲不響地吃飯,到最后屋里安靜得只聽到郁川呼吸的聲音。眼淚倏然而下,手指劃過面頰,小乙環(huán)視整個屋子,反復(fù)地問自己:我是不是來過這里,為什么這里的一切我都這么熟悉?
月夜,薄涼如夏日的泉水。小乙佇立在屋頂眺望著遠方,城市CBD遠在天際,閃耀著熱鬧無比的光芒。
屋內(nèi),是郁川在電話這頭小心地問:“你們周末有空回來開家長會嗎?”
“哪里會有空子嘞,你爸廠里還要連夜干活,你弟還得上美術(shù)班……”
“知道了?!睕]等媽媽說完,郁川就想掛掉電話。
不過下一秒,對方很快就接著說:“聽說家里菜價漲了,你錢夠嗎?”
郁川清了清嗓子,很平穩(wěn)地回答著:“前陣子我種了點青菜,這會兒已經(jīng)可以吃了,不怎么需要花錢?!?/p>
看樣子,這對父母應(yīng)該很久沒回家了吧,孩子種的菜都能吃了,他們卻一無所知。后面的對話小乙沒有往下聽,它只知道她掛完電話后,一定會哭很久,因為它了解她。
我了解你?小乙微怔,對剛剛一閃而過的想法充滿質(zhì)疑:我怎么可能了解你?我又不認識你。但小乙還是跳進屋,靠在郁川書桌上的臺燈旁,它很需要求證自己的推斷,它希望這個推斷是錯誤的,它和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它不了解她。
郁川左手撐臉,腦袋微傾。修長的手指上布滿深深的雜紋,也許是因為做了太多的粗活,手的顏色有些微棕黃,是那種有點糙的質(zhì)感。她握著筆,垂眼看試卷上的題目,神情落寞。隨后,便是“吧嗒”的聲音,紙上剛落筆的字被緩緩暈開,失去原有的娟秀。
小乙挪著小碎步,停在字旁,它看她一直無聲地掉淚,便有種想要安慰她的沖動。
“小姐姐,沒事的……”說著,它向她伸出手,一滴眼淚落入小乙掌心,“??!”劇烈的灼燒感瞬間遍布全身,小乙迅速縮回手。“是我不能碰人類的眼淚嗎?”它剛要把手掌上的淚珠甩掉,卻看見它正慢慢浸入自己的肌膚,最后完全沒了蹤影。很快,頭皮開始一次又一次地發(fā)麻,仿佛有無數(shù)根細針扎入,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個畫面,都和一個女孩有關(guān)。
要死了!小乙抱著頭在書桌上瘋狂地翻滾。
那些過往曾經(jīng),讓郁川哭成了核桃眼。
原來,曾以為能夠拯救地球的我,是你的地獄,是你不愿面對的過去。平靜下來的小乙頹靡地望了一眼還在慟哭的郁川,悻悻出門。
村里房屋毫無秩序地沿街分布,小道星羅棋布,仿佛巨大的迷宮,路邊的垃圾堆時不時飄來腐臭的氣息……這里所有的一切,都一點一點地刺痛著小乙的神經(jīng)。
廢品回收站。夏日的太陽異常毒辣,是9歲的郁川提著撿來的紙皮水瓶,滿頭是汗地在和老板討價還價。
菜市場攤位。人群擁擠,是12歲的郁川哭著給顧客打包饅頭,身旁的媽媽不斷訓斥:女孩子上什么初中,還不如出來賺錢添補家用。
村道拐角。幾個大漢圍住16歲的郁川,其中一人提著她的衣領(lǐng),兇神惡煞地吼:“你爸媽到底跑路到哪里去了?5萬塊到底還不還?”
公交車站。車來人往,是媽媽提著弟弟的行李對18歲的郁川說:“等爸媽賺夠錢買房了,就帶你去城里生活?!庇舸t著眼睛點頭,她很早就知道他們在城里買了房定居,他們卻以為她不知道。
第二天的日出,光焰奪目?;靵y、老舊的小村和遠處鱗次櫛比的小區(qū)形成鮮明的對比,它是郁川想要逃離的地方,也是承載她向往未來生活的希望。
我們……其實是一體的,我是你的一部分,不管怎么說,你就是我的家。小乙雙手抱臉盤坐在鏡子旁,看郁川用梳子一把一把地扎頭發(fā)。你有等我回家嗎?我可以回家嗎?躊躇片刻,小乙跳到郁川的右肩上。哇哦,這就是家的感覺,好暖??!心里就像放了一串鞭炮,幸福的快感一眨眼間竄遍全身,小乙激動得手舞足蹈。
郁川背著書包打開大門,陽光就傾灑在她19歲的臉上,流光溢彩,好看得叫人不想轉(zhuǎn)移目光,她閉上眼,嘴角的弧度緩緩上揚?!靶〗憬?,放松點,你笑得很僵耶……”小乙輕戳郁川的小酒窩。
話剛說完,一股巨大的疏離感猛然而生,小乙有點站不穩(wěn),它隨手揪住郁川的耳垂,但身體仍有要被彈開的趨勢。情急之下,小乙變長了右手,環(huán)在郁川的脖子上:我想在家!我想和你在一起!
然而,隨著郁川雙腳全部踏出那道門,小乙被徹底地摔回屋里,它先是撞擊在墻上,然后又反彈過來,最后“咚——咚——咚”地滾在門前。揉揉眼,調(diào)整好視線,小乙看到郁川已經(jīng)走遠,她和同學并肩而走,莞爾而笑。
只有出了這道門,只有遠離我,你才會笑。你不喜歡這里,你也厭惡極了我,你從心底里,排斥我。小乙站在門口,自卑又難過:真的很抱歉,我的存在,給你帶來這么大的不安和困擾,可我還是……好想見你,好想和你在一起。
小乙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郁川已經(jīng)在上最后一節(jié)課了。身為語文課代表的郁川,在講臺上神采飛揚地和同學們分享自己的寫作心得。小乙低著頭不敢看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郁川的座位,然后跳上那一疊壘得老高老高的書,端正而規(guī)矩地坐著:以后,我就坐在這里看你念書寫字,不會的我教你,反正做的全會蒙得全對,我們到時候拿個高考省狀元妥妥的。
“好!講得真好!”郁川剛講完,底下的同學就響起熱烈的掌聲。小乙也跟著拍起手掌,它用力到全身的肉都在震顫。我家小姐姐就是這么優(yōu)秀!小乙充滿期待地看向郁川,看著她一步步地向它走來。
有那么一秒鐘,小乙捕捉到郁川皺眉的微表情,而在下一秒,它又被那股力量重重地摔回墻上,幾乎不給它任何反應(yīng)的機會。
果然,只有在家的時候,在你無法回避的時候,我才能接近你。而當你踏出那個家門,你就是新的面孔,新的生活,你不允許那些不開心,干擾到你的學習。從地上爬起的小乙,雙眼噙滿了眼淚,可是你這個傻瓜,真正的快樂是裝不出來的,
天光清淡,小乙漫無目的地走在校園里。既然我是你無法磨滅的傷口,那我現(xiàn)在又該怎么彌補你?這一天,小乙在大腦里搜尋了這幾年所學的知識,它突然喪如落湯雞,雖然它可以學會人類所有的知識,它可以聽懂中文、英語和法語,可是它學不會怎樣去治愈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更何況,它就是她的創(chuàng)傷,它就是她不愿回想的過往曾經(jīng)。無助感,蔓延了小乙的全身。
時間,每分每秒都在無望中度過。小乙環(huán)顧校園,樹木青蔥,這里的每一張面孔,都是那么的朝氣蓬勃。那出了校門之后呢?別人不知道,但是郁川,小乙深深地知道,她在學校和在家里,是兩副不一樣的面孔。
在家里的你,才是真實的你。小乙坐在郁川肩上,看郁川在廚房燒柴火煮湯圓,她一掀鍋蓋,水蒸氣就迎面而來,鍋里的湯圓在沸水中歡快地游移:“今年也是自己吃湯圓過生日。”郁川語氣平靜,像是陳述一件多年的事實,“最愛吃的是湯圓,也不見能和他們團圓?!?/p>
小乙看一眼碗里的湯圓,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甕聲甕氣地自語:這玩意兒……和我好像啊,只是沒有五官,也沒有手和腳……就在這一刻間,小乙突然反應(yīng)過來,就是因為郁川喜歡吃湯圓,想和家人團圓,它才是湯圓的模樣。也正是因為它是郁川的過去,是她傷痛的記憶,它當初看“甲乙丙”的數(shù)學題,才對“乙”那么合眼緣,順便也給自己起了“小乙”這個姓名。
其實,我該叫“小憶”。小乙對自己的分析贊許地點點頭??墒沁@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也沒人在意這件事。它感到些許失望。
晚風拂動,萬家燈火在黑夜中輝煌。
小乙遠眺,正好透過窗戶瞅見一對祖孫,爺爺給正在寫作業(yè)的孫子端來一盤水果,孫子拿起一顆草莓想放嘴里,又轉(zhuǎn)頭給了爺爺。
這種親情,真是暖心。郁川想要的,大概也是這種生活吧。小乙撓撓臉,沉思了會兒:既然我可以是湯圓,會不會也可以成為其他模樣?就好比郁川渴望團圓的時候,我是湯圓,那她祈求親情的時候……小乙靈光一閃,那試著給她變個人?
是個好主意!小乙激動得直搓兩只小手,它尋思著上次就右手變長過,也不知道能不能改頭換面,不過終究還是值得一試。
于是,在寂寥夜色中,小乙合上雙眼,雙手十指相扣:讓我變成年輕貌美、如花似玉的老奶奶吧?它在心里認真且誠摯地許愿,我想用生命愛她,用余生寵她,在所不惜。
慢慢地,小乙就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拉長,并且開始逐漸有了人的形狀,連那一丁點兒的小短腿,都變得修長起來,甚至還長出了腳趾頭。
看樣子好像可以走路,小乙得意地摸了一把大腿:哇哦,傳說中吹彈可破的肌膚。
頭皮漸癢,小乙轉(zhuǎn)了一圈眼珠子,看到垂下來的頭發(fā),發(fā)白如雪。天啊,這么白的頭發(fā)也太丑了吧!小乙抓狂地喊著,不行我要換個色號!亞麻灰……亞麻灰可好……它著急地碎碎念著。
空中劃過一顆流星的時候,小乙成功地變成了人的模樣,容光煥發(fā),衣冠整潔。果然,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來幫忙。
怎么感覺……是個閉月羞花的小姑娘呢?小乙從口袋掏出一面鏡子:天啊,我這嫩滑的小臉蛋啊!小乙瘋狂地摸了好幾把。過了好久,它才突然想到,書上寫的老奶奶,不都是皺紋爬了一臉嗎?想著想著,小乙就對著鏡子,用手一點一點地在眼角捏出幾道魚尾紋,又順手在臉上點了幾顆淺淺的老人斑。
就這樣吧,看著真是個和藹慈祥的老奶奶!小乙調(diào)皮地眨了下眼睛。
次日,天剛破曉,小乙就站在門外等郁川開門,它拎著行李袋,把背挺得很直。第一次見面,要留個好印象。小乙反復(fù)提醒自己。
嘎吱——小乙聽到郁川開門聲音的那一刻,才記起一件事:郁川跨過這道門,會對它產(chǎn)生排斥力,它根本無法靠近她。
怎么辦?小乙心里一涼,我現(xiàn)在可是人體之軀,這要是被彈飛,得皮開肉綻吧?
不安,惡狠狠地將它裹挾。
郁川怎么也沒想到,她一打開門,就有個人傾倒了進來,她急忙接住了那人。
“小姐……噢,小孫女,和你討口飯吃……”小乙有氣無力地說著,“老婆子……要餓死啦……”
郁川有點措手不及,她先是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將小乙扶到屋內(nèi):“阿姨,你先坐著,我給你倒杯水。”
“叫奶奶。”小乙神情復(fù)雜。
“嗯?”郁川一臉懵地看向小乙。
小乙超級夸張地笑了一下,指著自己的眼角說:“小姐……哦不,小孫女,你看,皺紋,很深的?!蓖旰笏职涯槣惤舸?,“你看,這是斑,淺棕色的小圓圈,我們老人家才有的?!睆娬{(diào)結(jié)束,小乙兩手捂著嘴笑得超開心。
“啊?”郁川尷尬地點著頭,好像第一次有人把這些象征年老的東西,用這樣的方式說出來,好像……是在炫耀?
在郁川正要拿水杯的時候,小乙趁機牽住那只手:“不像你們小年輕,這細皮嫩肉的??!”
就在這一秒,小乙鼻子一酸,它想起這些年自己在這個世界的時候,看過很多孩子都有家長牽著他們的小手,唯獨它沒有。就算它比任何一個孩子都要努力地學習,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嘉獎,因為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甚至連個姓名都沒有。
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擁有了全世界,小姐姐你就是我的全世界!這樣的感覺真是好極了!小乙內(nèi)心一陣狂喜,它迫不及待地和郁川說:“小姐……啊不對,小孫女,我叫郁小憶,我也姓‘郁哦?!?/p>
“也姓郁?”
小乙囁嚅:“看你一臉憂郁,難道……不是嗎?”
“我叫郁川?!庇舸ò阉f給小乙,“郁奶奶,你家電話號碼是多少,我打個電話……”
小乙痛哭起來:“我沒有家?!泵婺颗で?,撕心裂肺。掩面之際,它又偷偷看了眼郁川,雖然電影里都是這么演的,但是自己這演技也不知道行不行。小乙心里有點小慌,為了讓郁川更快地下決定,它哽咽著說,“小孫女,你先去上學,我……可以自己先緩緩?!?/p>
手表上的時間已經(jīng)臨近早自習,郁川咬著下唇,說:“我給你盛點粥?!?/p>
“小孫女,你去上學啊,沒事的啊,你是不是擔心我偷你家東西?。俊毙∫掖咧舸?。
郁川聳聳肩:“我家就這樣,家徒四壁?!蹦┝?,她又補了一句,“如果郁奶奶不介意,也可以暫時在這里休息。”
“不會不會,你放心去上學吧!”小乙坐在椅上,兩腿離著地面直晃蕩。
“真是個奇怪的老人家。”郁川低語,“總感覺在哪里見過?!?h3>Chapter? 8
咦……這都啥玩意兒?一點味道都沒有。小乙喝了一口白粥,又嫌棄地吐了出來。它起身在屋里屋外細細探索了一番,然后目光停留在那個老舊的冰箱上。小乙打起了湯圓的主意。
刺激,在它身體里快速地流淌。
不到5分鐘的時間,10來個的湯圓又在鍋里歡快地撲騰。小乙拿來一根筷子往里頭戳湯圓,它一瞄一個準,然后就送到嘴里:哇哦,原來我吃起來是這個味道,香甜軟糯。
吃到餡的時候,它又攪著餡伸長了舌頭。媽耶,黑色的餡,真丑。小乙鄙夷地摸摸自己的肚子:你會是什么顏色的餡呢?
一上午的時間,幾乎都被小乙用來煮湯圓吃湯圓,當它吃撐在廚房里的時候,又聞到隔壁鄰居炒菜的香味。小乙心里一緊,糟糕!小姐姐要放學了!她愛吃的湯圓都被我吃了!
情急之下,小乙飛快地收拾了案發(fā)現(xiàn)場。眼看距離郁川到家還有半小時的時間,小乙又“噔噔噔”跑到菜地,胡亂摘了把郁川種的青菜,撒腿就跑回廚房。
白米粥有什么好吃的。小乙從兜里掏出一塊瘦肉,還有一袋花蛤。誰能想到呢,大概是我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吧,變成人的時候居然附贈一個百寶兜,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想著想著,它又從兜里拿出一袋湯圓放回了冰箱。
姜蔥蒜下油鍋,肉絲倒進去翻炒,然后下洗好的大米繼續(xù)快炒,接著是調(diào)味料,最后下花蛤和水,蓋上鍋蓋,完工。
真香!小乙沉浸在自己無師自通的廚藝里。之前看的那些個菜譜,可終于派上用場了。它叼著像針一樣的葉子,坐在柴椅上翹著二郎腿等粥熟。
“什么味道?”到家后的郁川聞著味直奔廚房。
“當然是愛的味道?!毙∫铱吭趬ι厦悦院鼗卮?,“是給小姐……不對,是給小孫女特地做的愛心午餐?!?/p>
郁川見小乙雙唇發(fā)白,一副快要滑倒的樣子,她趕緊上前扶住了它:“郁奶奶!郁奶奶!”
像是到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四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就在小乙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身后呼喚自己,然后它一轉(zhuǎn)頭,是郁川向它張開了懷抱?!拔襾砝玻 毙∫乙话驯ё∮舸?,那真實的感覺,真的叫人幸福得想哭。
眼淚,從小乙眼角緩緩而下?!皼]有家,這里就是你的家?!庇舸ūе∫?,就像在安撫小孩子午睡。
“真的可以嗎?”小乙睜眼醒來,真的是郁川。好真實的夢。
郁川側(cè)著頭:“如假包換?!?/p>
“哇噻!”小乙一下子精神了,它起身利索地拿起大勺和碗,給郁川盛好咸米粥。
昏暗逼仄的屋里,小乙和郁川面對面坐著喝咸米粥,郁川嘗完第一口,就狼吞虎咽起來。小乙兩眼發(fā)光地看向郁川,滿是歡喜,滿是期待。
我是紅色的餡。小乙在心里甜甜地想,因為全身心地喜歡小姐姐,火紅而熱烈。
時間,仿佛被按了快進鍵。
小乙以“沒有家”的理由,在這矮小的房屋里照顧著郁川的飲食起居。
郁川19歲生日這天,小乙一往如常地炒了幾樣拿手好菜。它知道郁川喜歡吃肉,放眼望去它的每一道菜都和肉有關(guān):青椒炒肉,炸酥肉,包菜炒肉片,蘿卜排骨湯,清蒸桂花魚,就連鹵面它也加了好多肉絲。
我家小姐姐真的是無肉不歡。小乙擺好筷子,等著郁川最后的10步抵達家門。
嘎吱——郁川剛推進門,小乙就突然從門后蹦出在她眼前:“小孫女,生日快樂呀!”
郁川嚇了一跳,還沒回過神來,余光瞥見桌上的晚飯,她挑了一下眉,嘴角很輕很緩的上揚:“奶奶……怎么知道我生日?”
“小孫女你笑了耶?”小乙欣喜若狂地抱住郁川,這是它第一次看見郁川在這個家里笑,哪怕是那么微小,它也能敏銳地察覺到。
“沒有。”郁川恢復(fù)毫無表情的面容。
小乙也挑眉,不承認也沒關(guān)系,反正你就是笑了。它拉著郁川的手腕,走到桌前:“怎么樣,豐盛吧?”
“嗯?!庇舸ㄇ榫w變得低落。
小乙摸摸后腦勺,心里有點納悶:這場景和我設(shè)想的不一樣啊,難道不是應(yīng)該……高興得想要普天同慶嗎?
晚餐吃得很安靜,郁川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剛放下筷子,燈光就滅了。
小乙就從外面進來,手里捧著生日蛋糕,燭光輕曳,歡快的生日歌盈盈而起。郁川別過頭,用手揉了揉眼睛,才又轉(zhuǎn)過來:“長這么大,生日第一次過得這么隆重。”
郁川寶貝,永遠康樂。蛋糕上的字,再次讓郁川淚花撲閃。
“傻瓜,快點許愿,我的小蠟燭都快滅啦!”小乙催促著。
郁川點點頭,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面露微笑。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轉(zhuǎn)身撲到小乙懷里,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
這一刻,從小到大所有的心事,全部傾泄,像是巨大的洪流,一秒決堤。
“我……可以嗎?”郁川還是不太放心,“萬一有的題目我也不會……”
“沒事,我都會,我們可以一起教?!毙∫因湴恋囟镀鹜葋?。
暑假,幾乎耗盡了小乙所有的精力,但一切都按著小乙的計劃順利發(fā)展。
郁川如愿被省里的重點大學錄取,校區(qū)就在A城;補習班以及兩人在外兼職所掙得的錢,交第一年的學費綽綽有余;一直在鄉(xiāng)村長大的郁川,習慣了城里的生活,也學會自己營生……
“小孫女,要是哪天我離開了,你會記得我嗎?”小乙和郁川躺在老家的木板床上,手里搖著蒲扇,給郁川帶來陣陣涼意。
“奶奶,你是我……”已經(jīng)入睡的郁川,含糊不清地說著夢話。
小乙徐徐合上雙眼,蒲扇掉在了地上。
“小姐姐,很抱歉,我還是想見你?!庇舸▔衾锏男∫遥菧珗A的模樣,它大大的眼睛充滿愛意,“不管是小姐姐喜歡吃的湯圓,還是小姐姐喜歡的老奶奶,小姐姐我都好喜歡你哦?!?/p>
“你是?”郁川伸出手,怔在原地,眼前的小東西就像投影儀,在前方一幕幕地播放著郁川的過去,那些她努力了很久也得不到父母的愛的過去。
“我是小姐姐……不愿想起的過去……是小姐姐一直遺棄的,不開心的記憶?!毙∫遗园椎?,“要是這一切能夠重來,我希望我們在開始的時候,就能注定這是一場美麗的遇見?!?/p>
郁川的眼睛紅了,她蹲下身,摸著小乙的腦袋:“傻瓜,我們這場遇見,已經(jīng)足夠美麗,不論是記憶傷痕的你,還是變成奶奶的你,因為有你,我才擁有‘被愛的幸福?!庇舸▋墒志玖司拘∫业拇髨A臉,“這種感覺,會讓人對未來生活充滿渴望和希望?!?/p>
小乙聽著聽著,就捧起郁川的臉瘋狂地親了好幾口,然后有些失落地說:“小姐姐,接下來,你會有更好的生活和未來,我也該離開了,但是小姐姐,我好喜歡你哦?!?/p>
“你要去哪里?”眼淚,一點點淹沒郁川的視線。
小乙一點點擦著郁川的眼淚,那些剛掉落下的眼淚,瞬間融進小乙的身體里。它安慰郁川:“可能只是離開一小段時間,可能會好幾年,也有可能永遠離開。不過據(jù)我觀察,我在你的生命中,從過去的小乙走到現(xiàn)在的奶奶,也許,我們的下一個故事,會發(fā)生在小姐姐的未來。因為創(chuàng)傷和人,本該就是一個整體,相互療愈,相互成長?!?/p>
“不要離開……”郁川看著若隱若現(xiàn)的小乙,哭得像個孩子。
小乙變長了手,它環(huán)抱住她:“任何時空,小姐姐都要記得,郁小憶喜歡小姐姐。憶,是小姐姐記憶的‘憶,不是甲乙丙的‘乙?!?/p>
“我知道,我記得……”郁川難過地點頭。
那晚,小乙就這樣消失在郁川的淚水中。
上大學的第一天,就下大雨了,沒來得及買傘的郁川站在食堂門外,在來往的人群中感到了無奈。
“小姐姐,我們一起去上課吧?”身后有人拍了郁川的肩膀。
“嗯?”郁川轉(zhuǎn)過身,是個模樣乖巧的同學。
“哇!”那同學大聲地喊著,“小姐姐你好好看啊,我好喜歡你?。 ?/p>
周圍所有人都看向郁川,郁川害羞得一把捂住臉。那同學湊在郁川耳邊,輕輕地說:
“我叫郁小未,未,是小姐姐未來的‘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