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童

東方朔歷來被視為『滑稽之雄』。這位自稱身高九尺三寸的山東大漢，從小博覽群書，在漢武帝即位之初廣招天下才俊之際，時年二十二歲的他用三千片簡牘寫了一封洋洋灑灑的奏書，讓武帝前后足足看了兩個月才完事。在奏書中，頗為自負(fù)的東方朔將自己狠狠地夸了一頓：詩書文史，無所不通；劍術(shù)兵法，皆有造詣；博聞強識，能輕松背誦四十四萬言；并且長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身手敏捷，尚廉守信，所謂『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漢書·東方朔傳》）?？催@架勢，簡直就是綜合實力爆表的『天地一完人』了。他這樣高自標(biāo)榜，目的當(dāng)然也很明確，那就是希望能謀一個『天子大臣』做做。只是這武帝也是見過世面的人，雖說眼前一亮，但并沒有太把他當(dāng)回事。

不被重視的東方朔于是又心生一計，他假托圣意，嚇唬一幫侏儒，說他們將被當(dāng)成廢物一樣誅殺?；炭植话驳馁鍌冊谒慕趟粝?，趁武帝行經(jīng)時，都哭喊著叩頭請罪。圣駕驚動之余，東方朔得以被召問責(zé)，一逞辯才，他說：我和這些侏儒們身高差異這么大，但拿到的錢卻是一樣的，他們撐得要死，我卻餓得要死，您看我若還中用，那好歹也區(qū)別對待一下，若看不順眼，那我也就另做打算了。武帝被逗得哈哈大笑，自此后給予了東方朔更多的關(guān)注。憑借著高超的射覆（一種猜物的游戲）本領(lǐng)、機靈敏捷的反應(yīng)和詼諧善辯的口才，東方朔日益得到武帝的歡心，遂以常侍郎的身份經(jīng)常陪侍左右，后更因進諫，被封了太中大夫等職。只是終其一生，他都僅被武帝視為優(yōu)倡一類的角色，在被賜和討賞求用之間發(fā)揮著滑稽、怪誕的看家本領(lǐng)，而不曾得到真正的重用。

《答客難》是東方朔寫的一篇主客問答體的賦，創(chuàng)作于他在朝中當(dāng)上常侍郎之后，因其一直不受重用，心有牢騷，故作此文聊以遣懷自釋。這一點，《漢書·東方朔傳》中已有交代：『朔上書陳農(nóng)戰(zhàn)強國之計，因自訟獨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復(fù)詼諧，辭數(shù)萬言，終不見用。朔因著論，設(shè)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毁x文開篇，借客之口，以戰(zhàn)國時合縱連橫、位高名顯的著名縱橫家蘇秦、張儀為參照對象，刁難東方朔道：你不是自詡才智無雙忠心耿耿嗎？怎么入朝這么久，才當(dāng)了個芝麻大的官？東方朔答道：時代和形勢不一樣了，怎可相提并論？蘇秦、張儀處于列強紛爭之際，『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說得行焉』，那時人才直接影響決定著國家的強弱存亡，所以，有真本事的人很受青睞，易被重用。而當(dāng)今之世，天下一統(tǒng)，才士們職業(yè)生涯的窮達(dá)，最終都在皇帝老兒的手心里緊緊攥著呢！『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惶K、張二人若和我同時，可能連我都遠(yuǎn)遠(yuǎn)不如呢！

接下來，東方朔抬出了姜太公這個勵志榜樣，要知道太公整整熬了七十二年，才『釣』到了文王，最終成就了一番功業(yè)。所以，別看我今天一副落魄的熊樣，你們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大器晚成呢？『茍能修身，何患不榮？』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堅定操守，不斷修煉，藏器待時，『枉而直之，使自得之；優(yōu)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一言以蔽之，還得自己多參悟變通才是。緊接著，東方朔又列舉了樂毅、李斯和酈食其等人，總結(jié)出他們能成就功業(yè)，正是因為得遇其時的緣故。文末，他話鋒一轉(zhuǎn)，反戈一擊，將客對自己的這種不明智的質(zhì)疑，看成是『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筳撞鐘』『猶鼱鼩之襲狗，孤豚之咋虎?！贿@種反唇相譏，未嘗不是惱羞成怒的表現(xiàn)，客之問，不管是東方朔的假設(shè)也好，還是同僚們對他真實的諷刺質(zhì)疑也罷，看來都是觸到了他的痛點。

有意思的是，早東方朔一百多年的荀子，一生也是懷才不遇。在《荀子·堯問》篇中，有一段『為說者曰』，被認(rèn)為是荀卿弟子為師逞辯，駁斥外人『孫卿不及孔子』之說。文中說道，荀子并非不如孔子，只是迫于亂世，『知者不得慮，能者不得治，賢者不得使。故君上蔽而無睹，賢人距而不受』，『天下不治，孫卿不遇時也。德若堯禹，世少知之；方術(shù)不用，為人所疑；其知至明，循道正行，足以為紀(jì)綱?！贿@種筆法與東方朔的《答客難》有異曲同工之妙，很可能對其創(chuàng)作構(gòu)思時起到了不小的啟發(fā)。只是東方朔的才學(xué)畢竟無法和荀子相提并論。

縱觀《答客難》，東方朔將自身不遇的原因更多歸結(jié)于客觀時勢等外因，而忽略了自身存在的諸多不足。比如他一開始的出場方式就有問題，都知道第一印象很重要，而他無論是公車上書浮夸矜耀，還是假托圣意恫嚇侏儒，都充滿了標(biāo)新立異嘩眾取寵的味道。還有，他把賞賜的錢都花在了玩弄女人身上，一年換一個老婆，被時人視為『狂人』。更夸張的是，好歹大小也是個角，竟公然在皇宮大殿里隨地大小便，以至于被舉報丟了官。為人處世這么毫不檢點，行事作風(fēng)如此怪誕不經(jīng)，哪有一點天子大臣必備的修養(yǎng)和體面呢？若真做了大臣，朝廷的臉面不都給丟光了？能怪武帝把他視同優(yōu)倡嗎？再說一開始那份奏書，武帝足足看了兩個月，這說明什么？有興趣看下去，說明還有吸引人的地方，看完了最后都沒有重用他，說明內(nèi)容也不過如此，大概率是一些旁征博引矜才炫奇的東西，這既符合他的知識結(jié)構(gòu)，也符合武帝獵奇的心態(tài)。至于真正的治國安邦之道，可能就相差甚遠(yuǎn)了，可謂博而寡要，難堪重任，所以最終就形同雞肋，食之無味，棄之有肉。

結(jié)合東方朔的生平事跡來看，《答客難》中他那看似高明的自辯之詞，似乎正好說明他還不夠有自知之明，他對自己的認(rèn)知和定位還不夠準(zhǔn)確。他認(rèn)為自己是『避世于朝廷間者』，亦即所謂的『朝隱』（文中子王通稱之為『人隱』），更是高歌：『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唬ā妒酚洝せ袀鳌罚┑览肀旧頉]錯，但你真要在朝中避世，素位而行就可以了，看那一副汲汲于功名利祿，處心積慮邀寵求用的德性，分明就是官癮很大的俗士作派，哪有半點『隱』的超脫心態(tài)和風(fēng)范？所謂『朝隱』，無非是他為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尋找的一個借口而已。所以，揚雄認(rèn)為其『言不純師，行不純表，其流風(fēng)遺書，蔑如也』，『應(yīng)諧似優(yōu)，不窮似哲，正諫似直，穢德似隱』（《法言·淵騫》），一個『似』字，表明似是而非，換言之，就是『四不像』，這個評價是很精準(zhǔn)貼切的。古來隱士頗多，隱在山林也罷，隱在俗世也罷，大隱小隱，真真假假。道本無處不在，何處非修道之所，在哪隱其實無所謂，或行或藏，各依性情際遇，法于自然即可，不必強求一律，也本無所謂孰高孰低，但既然叫隱，好歹相應(yīng)的心性修為還是得具備。像許由、巢父、梁鴻、陶淵明這種，算是真正淡泊名利或者看破紅塵，微子算是避禍，嚴(yán)子陵這種稍有矯情作秀之嫌，而像姜太公隱于海濱、謝安隱于東山、諸葛亮隱于隆中這種，目的都不在歸隱，而是在『養(yǎng)望』，希望入世致用，只是待價而沽，想賣個好價錢。后世亦有所謂『終南捷徑』之說。

值得慶幸的是，東方朔能夠病死在武帝的治下，也算得上是善終了。要知道，漢武帝用人雖然大膽，不拘一格，殺起人來那也是毫不手軟，任性得很，尤其在他晚期，稍不如意便下毒手，中用點的人才都快被他殺光了。以至于汲黯實在看不下去，怒而進諫道：『陛下求賢甚勞，未盡其用，輒已殺之。以有限之士恣無已之誅，臣恐天下賢才將盡，陛下誰與共為治乎？』（《資治通鑒·漢紀(jì)》）沒想到漢武帝卻不以為然，還笑嘻嘻地對他說道：『何世無才，不能識之耳。茍能識之，何患無人！夫所謂才者，猶有用之器也，有才而不肯盡用，與無才同，不殺何施！』（《資治通鑒·漢紀(jì)》）可見其嗜殺的程度幾乎到了喪心病狂的階段。從這個角度看，東方朔的佯狂與詼諧，未嘗不是一種避禍的方式，身份雖然不高，好歹人家不會跟你太較真，倘若真做了大官，下場如何就很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