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軍歡

走到一幢居民樓前，吳鋼停下腳步，跟在他身后的那個年紀稍長的男子指著樓梯說：“就在這幢樓上！”三個人上了樓，“篤篤篤”敲了幾下門。片刻，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女人打開了門。那個年紀稍長的男子又說：“吳鋼，這就是你失散18年的母親蔣叢珍！”

“媽——”吳鋼深情地叫了一聲，跪在蔣叢珍面前，涕淚俱下。

蔣叢珍掀開吳鋼的衣領，找到他肩膀上那塊蝎子狀的胎記，頓時熱淚盈眶，嘴唇發(fā)抖?！皩Γ憔褪俏业牡暗?，蛋蛋的右肩上就有這樣一塊胎記……”她張開雙臂把吳鋼緊緊地摟在懷里，生怕他飛走似的，不停地呢喃著：“蛋蛋，蛋蛋……”

吳鋼的小名叫蛋蛋。18年前，蔣叢珍一時疏忽，與四歲的吳鋼在火車站走失，從此母子天各一方。這么多年來，蔣叢珍陷入深深的自責中，到如今，失蹤了18年的兒子已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她對吳鋼身后的兩個人說：“謝謝！謝謝你們給我找回了我的兒子！”

母子倆抱頭痛哭，互訴18年來的思念之情。少頃，年紀稍長的男子扯了扯吳鋼的衣角。吳鋼推開蔣叢珍說：“媽，我該回去了，以后有空我一定再來看您！”吳鋼說自己工作很忙，并且他的職務在單位里很重要，這次母子見面是經(jīng)過領導特批的。

蔣叢珍戀戀不舍地把吳鋼送到門口，囑咐道：“回去要好好工作，媽過得很好，你不用惦記。我們母子今生能再見一面，媽已經(jīng)很滿足了?！?/p>

三個人下了樓，吳鋼自覺地伸出雙手，那個年紀稍長的男子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銬，銬在吳鋼的手上，一起上了一輛停在不遠處的警車。吳鋼兩眼含著淚花，感激地說：“謝謝監(jiān)獄長，我回去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出獄！”

原來，吳鋼是個重刑犯，進監(jiān)獄那天，他就跪在獄警面前，請求監(jiān)獄方面幫他尋找失散的親人。他說進監(jiān)獄服刑那是他罪有應得，但今生未能見上親生母親一面，他將抱憾終生。

獄警接到吳鋼的請求后向上級匯報，此事立即引起了監(jiān)獄長的重視。監(jiān)獄長經(jīng)過與吳鋼幾次溝通，這才了解到，吳鋼四歲時在火車站與母親失散，被一個陌生女人抱走，賣到一戶山里人家當兒子。養(yǎng)父母脾氣暴躁，對他非打即罵。后來他偷偷跑出來，結識了一幫小流氓，成了沒人管教的野孩子。在不久前的一次群毆中，吳鋼與同伙誤傷了其中一個人，致其失血過多而亡，被判了無期徒刑。

監(jiān)獄從人道主義出發(fā)，立即對吳鋼進行DNA血型采樣，并求助媒體，盡一切力量幫他尋找親人。一個月后，經(jīng)過志愿者多方努力，吳鋼的血型在全國打拐辦DNA數(shù)據(jù)庫里比對成功。

吳鋼的母親叫蔣叢珍，今年57歲了。因為吳鋼的走失，父親憤而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這么多年來，母親蔣叢珍一個人生活，身體很不好，頭發(fā)早早地白了，并患有高血壓等心血管毛病，年前還動過一次小手術。監(jiān)獄長考慮到吳鋼母親的身體狀況，怕她受不了打擊，因此對她隱瞞了吳鋼是囚犯的事。因為事件的特殊性，監(jiān)獄長決定親自出馬，與一名獄警一起，換上便衣，以吳鋼同事之名去見他的親生母親，這才有了故事開頭的一幕。

回到監(jiān)獄，吳鋼第一件事就是折斷了那只牙刷。一個多月來，他已經(jīng)把短短的牙刷柄磨成了一把利器。找不到親人，他就準備用這把牙刷制成的利器結束自己灰色的人生。親生母親的出現(xiàn)，讓他重新燃起了生命的希望，他決定好好表現(xiàn)，爭取立功減刑，早一天出獄。

兩個星期后的一天，一名獄警突然找到吳鋼，說有人前來探監(jiān)。吳鋼心中一緊，自己只有母親一個親人，可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監(jiān)獄服刑，那來看他的人會是誰呢？當他來到接見室的時候，霎時呆住了，隔著玻璃，站在那兒的竟是他的親生母親蔣叢珍！

吳鋼撲通跪地，懺悔道：“媽，我錯了，是我欺騙了您！

蔣叢珍拿起話筒說：“蛋蛋，你的事情，媽都知道了。那天下樓，媽看到你戴著手銬上了警車。你到今天這個地步，不能全怪你，媽只希望你好好改造，相信你能早一天出來，到那一天，咱們真正母子團圓！”

這以后，每到探監(jiān)日，蔣叢珍就會準時出現(xiàn)在接見室，母子倆情深意長，互訴長短。

有了親人做后盾，吳鋼由被動變?yōu)橹鲃?。在監(jiān)獄里，他表現(xiàn)突出，兩年后從無期減為有期。因為他屢屢立功，最后被破例減到10年有期徒刑。

每個探監(jiān)日，蔣叢珍從未間斷過探視，慢慢地，吳鋼發(fā)現(xiàn)，母親蔣叢珍一次比一次蒼老，一次比一次消瘦?？粗諠u老去的母親，吳鋼恨不得立刻就能出獄。隨著刑滿釋放日的臨近，母親探監(jiān)的次數(shù)也一次次減少，最后一年竟然一次都沒來過。

再過三個月，吳鋼就要刑滿釋放，終于可以回到母親身邊盡孝了。到那時，他要好好待在母親身邊，以彌補此生的遺憾。

盼望著，盼望著，終于迎來了出獄的日子。監(jiān)獄長找到吳鋼，拍著他的肩，鼓勵道：“出去后好好生活！”吳鋼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走出監(jiān)獄，久違的陽光照在吳鋼身上，一切的事物都是美好的。吳鋼買了一套新衣服，邁著輕盈的腳步，他要以嶄新的面貌去見母親。裝扮一新后，他來到自家居民樓前，上樓敲了幾下門。

有個中年女人從門里探出頭來。吳鋼一愣：“你是？”

女人見是吳鋼，一臉驚喜：“你是吳鋼吧？快進來！”

“我媽人呢？”

女人指著房間里的一張遺像說：“她走了?！?/p>

吳鋼聽了，如五雷轟頂，他跪在遺像前，悲痛欲絕地叫了一聲：“媽！蛋蛋回來了，您怎么走了？”

女人走到他的身邊，輕聲說：“其實她不是你媽，而是我的媽媽?！?/p>

吳鋼止住哭聲，愣愣地看著女人，使勁地搖著頭：“怎么可能？如果她不是我媽，為什么我們的血型會配得上？如果她不是我媽，為什么她知道我右肩上有一塊蝎子形胎記？如果她不是我媽，為什么她跟我延續(xù)了十多年的母子情？”

“她沒說錯，你們確實不是母子關系！”背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吳鋼轉(zhuǎn)過頭，不知什么時候，監(jiān)獄長已站在門口。他向吳鋼說了一個他不曾知道的真相。

十幾年前，媒體在幫吳鋼尋找失散18年的親人時，查找結果令人失望：從全國打拐辦DNA血庫中確實為吳鋼找到了配型，但對方在吳鋼尋親前一年就已經(jīng)去世了，吳鋼家中再無嫡親。正當監(jiān)獄長準備讓獄警把這個消息告訴吳鋼時，突然注意到吳鋼那支偷偷磨尖的牙刷，才知道他一直都在為結束生命做準備。如果將這一消息告訴他，無疑會加劇他的消極情緒。

剛好這時，監(jiān)獄長的一個高中女同學來找他商量，說她母親蔣叢珍因患淋巴癌自殺過兩次，向他討教良方。蔣叢珍曾是話劇團的演員，監(jiān)獄長當即一拍大腿，把吳鋼的情況跟她們一說，以改造犯人為由，讓蔣叢珍出演吳鋼的母親，并叮囑她，她的角色將直接關系到吳鋼的生死存亡。蔣叢珍接到這個任務，頓時覺得有了活下去的價值。

為了消除吳鋼初次見面的心理陰影，監(jiān)獄方面幫吳鋼隱瞞了服刑人員的身份，并告訴蔣叢珍吳鋼右肩有個蝎子形胎記的秘密。為了演得更真實，蔣叢珍也給吳鋼起了個小名——蛋蛋。跟吳鋼見面后，吳鋼的情真意切、吳鋼鮮活的生命，讓蔣叢珍感到自己肩負著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她要努力演好她人生里最好的一部話劇！

從那以后，蔣叢珍積極地與病魔作斗爭，爭取活到吳鋼出獄的那一天。而吳鋼也因為有了親人的牽掛不斷地改造，才迎來了提前出獄的日子。不幸的是，可怕的病魔最終還是奪去了蔣叢珍的生命，她沒能等到吳鋼出獄就走了，臨走前還念叨著吳鋼的名字。讓監(jiān)獄長與蔣叢珍的女兒欣慰的是，他們以愛的名義改造好一個囚犯的同時，也讓一位身患絕癥的母親延續(xù)了十多年的生命……

末了，監(jiān)獄長誠懇地說：“請原諒我們這么多年對你作出的善意的欺騙！”

女人朝吳鋼鞠了一躬，說：“我代表我媽謝謝你，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因為我媽臨終前就交待過，等你出來，一定要像親弟弟一樣照顧好你！”

吳鋼聽到這兒，早已淚流滿面，他對著遺像聲淚俱下地喊了一聲：“媽——”

〔本刊責任編輯 馬海麗〕

〔原載《鄉(xiāng)土·野馬渡》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