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英黃宗英:演員、編劇、作家。1941年,她主演個人首部話劇《甜姐兒》;1946年,主演個人首部電影《追》,之后分別在《幸??裣肭贰尔惾诵小贰峨u鳴早看天》《街頭巷尾》《烏鴉與麻雀》等影片中出演重要角色。1965年后,她專門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曾連續(xù)三次獲得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
檢察風云:似乎您特別喜歡穿紅色的衣服?
黃:總是會想起阿丹,他名字里的“丹”,就是紅色。想他的時候,我就找出那時候的老片子,看一看。
檢察風云:最喜歡趙丹老師的哪部電影呢?
黃:我最喜歡《烏鴉與麻雀》。確切地說,我很懷念我們一起拍這部電影的日子。這部片子,是在迎接解放的炮聲中拍的,拍得有根有據(jù)、有聲有色。其實,搞編劇和拍攝都不“踏實”,1948年年初我們聚在昆侖廠老板任宗德在上海湖南路的家里,客廳里麻將臺子擺起來,沈浮夫人高依云、吳茵還有我,像模像樣稀里嘩啦地打麻將,好掩護屋角打撲克的一桌——編劇組在記分紙的背面記劇本提要。隔三岔五地打十六圈麻將,文學劇本就完成了,然后就進入緊張的內(nèi)景拍攝。送審的劇本是偽造的,拍攝的劇本,就藏在攝影棚燈光高臺那顫悠悠的踏板一端。
檢察風云:您還記得最初跟趙丹是如何相識的嗎?
黃:記得。我第一次見趙丹,他扣子也扣錯了。1946年我初涉銀幕,出演了沈浮導演的《追》,在里面飾演一位買辦家庭的大小姐,同情并掩護表哥去參加革命。后來就被昆侖廠的導演陳鯉庭和趙丹相中,1947年初夏從北京來到上海,參演了《幸??裣肭贰S捌形液挖w丹是情人,可是我有點怕他,當時他已經(jīng)演了十多年話劇、電影,還蹲過五年大牢。沒想到,在電影做掃尾工作的時候,他忽然孩子氣地對我說:“我不能離開你,你應(yīng)該是我的妻子。”于是,我就跟程述堯離婚,嫁給了趙丹。趙丹一演戲,就把我也忘了,我就最喜歡他把我也忘了的投入的神情。
檢察風云:嫁給趙丹之后,有甜蜜,也有很多心酸。最苦的日子里,您有沒有覺得特別難?
黃:他一生坎坷,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好,就在他身后緊緊地抱住他,為他分憂。阿丹出獄后畫了一幅千峰萬壑鎖不住的瀑布清泉,題詩“活潑潑地出山來”,任憑千難萬阻,還是出來了。后來他走了,他是在知心觀眾熱烈的掌聲和更殷切的期待中,落下生命之幕的,人去藝存,是藝人之幸。你看,阿丹最后的遺言是,“愿天下都樂”。不苦,真的一點也不苦。
檢察風云:第七屆“上海文學藝術(shù)獎”特別頒發(fā)了終身成就獎給您,雖然沒能去頒獎禮現(xiàn)場,但收到獎?wù)聲r的感受如何?
黃:上海頒給我終身成就獎,我很高興。我要感謝觀眾和讀者,對我將近一個世紀的厚愛;我要感謝黨,對我將近一個世紀的教導;我要感謝這片土地,感謝人民,對我將近一個世紀的撫養(yǎng)。我特別想對巴老、佐臨和所有的師長們說:學生沒有讓你們失望,小妹做到了!
檢察風云:黃佐臨先生是您藝術(shù)生涯的領(lǐng)路人?
黃:對。我九歲喪父,初中畢業(yè)以后,便輟學了,出來謀生養(yǎng)家為哥哥弟弟繳學費,自己學了打字、英文、臨帖,就想試著找個寫字間的工作。哥哥黃宗江先到了上海演戲,喚我來,我懵懵懂懂地便來了。我是1941年八九月間到的上海,那年我十六歲。只記得到上海的第二天,我就跟著哥哥去了卡爾登劇院(今長江劇場)。
檢察風云:第二天?
黃:對。我還記得那天劇院正在演《蛻變》,曹禺編劇,黃佐臨導演。舞臺上下大家的愛國熱情彼此融成一片,熱烈、犀利、慷慨、沉痛……演員們一次次謝幕,觀眾卻遲遲不肯走,這都讓我覺得,自己將要從事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隔天,黃佐臨便安排我做了舞臺替補,當時大家都喊我“小妹”。
檢察風云:還記得第一次上臺嗎?
黃:是“雙十節(jié)”左右第一次上的臺。當時我還沒有弄清楚是誰說到那句話,也沒做好準備,就被舞臺監(jiān)督后背一拍給推了出去。糟糕,腳燈的光怎么這么亮,我什么也看不見,臺上的人都站在哪兒?只好趕忙把自己的臺詞一陣陣往外拋,最后提前大哭大鬧起來,被人拖下場來。戲散了,我在后臺驚魂不定,一盤蛋炒飯早都涼透了。黃佐臨來到化妝間,我仰頭看一眼,又低下頭,覺得自己闖了大禍,沒想到聽到先生一字一字地說:“小妹,明天還你上?!蔽揖瓦@樣出道了!
檢察風云:您主演的話劇《甜姐兒》風靡一時,引得上海灘富家太太小姐爭相模仿您在影片中的裝束,還有帶著自家裁縫去看戲的。但很快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劇團解散了。沒戲演的日子難捱嗎?
黃:那會兒住在古巴路(今富民路)的一間亭子間,我睡一張單人鐵床,宗江在我床前打地鋪,如果我要起床,兩腳就站在他的鋪上了。這樣狹促,也因房東把整幢房子頂了出去,再住不下去了。幸好,黃佐臨、丹妮夫婦邀請我們住進了衛(wèi)樂園。我還記得,那年哥哥宗江和石揮住在客廳,我時常在小后窗下用功地讀書;還記得他們按照石揮一頓吃六碗飯的米錢折算出每人每月八塊錢的飯錢,好讓我們安心在黃家吃飯,那些錢其實都欠著也沒有給;印象最深的是黃佐臨說:“有時應(yīng)當什么都不干,就什么都不干,可以小做,就小做,應(yīng)該大干,當然大干?!焙苓z憾真正追隨黃佐臨先生的只有衛(wèi)樂園的那半年,但思想的啟蒙往往在一瞬間。
檢察風云:好多年前,黃佐臨還健在的時候,到衛(wèi)樂園做客后,您還就近去巴金家?
黃:對啊。在他們面前,哪怕我自己也六七十歲了,滿頭白發(fā),都還是個可以扮鬼臉的小女孩。他們都是天地間的正氣,可惜現(xiàn)在他們都走了,在我心里,他們永遠都是天真的。
檢察風云:頒獎典禮上,我們隔著大屏幕,看到您謙虛地說,自己只有初中文化,但喜歡寫寫弄弄,所以成了多面手。其實,您是帶著表演藝術(shù)家的靈動才情,從事寫作超過了50年。
黃:1965年起,我就在中國作協(xié)上海分會專職創(chuàng)作了,算算也是超過半個世紀了。后面的大半輩子,也是寫了不少東西:比如報告文學《特別姑娘》《小丫扛大旗》《天空沒有云》《沒有一片樹葉》;散文集《星》《桔》《半山半水半書窗》,出了《黃宗英報告文學選》,還把《小木屋》拍成了電視片。
檢察風云:《小木屋》是您為了幫助研究高山植物生態(tài)的女科學家徐鳳翔實現(xiàn)在西藏建立一個觀察站的夢想,自己籌措經(jīng)費,帶著團隊三進西藏的吧?
黃:第一次不是。那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組織去西藏采風,我是這個團的團長,當時好不容易買到飛機票,準備回北京的時候,我決定不走了,想留下來,采訪徐鳳翔,隨后《小木屋》于1982年發(fā)表在《人民月刊》上。第二次進藏,我是幫著一起拍攝了紀錄片《小木屋》,這像是我跟徐鳳翔的一個約定。第三次進藏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跟馮亦代結(jié)婚了,年紀的確也大了,大家都勸我不要去。但馮亦代說,他看我這位白發(fā)婆婆,一早起來就看有關(guān)西藏的典籍,又做筆記,又做卡片,實在不忍心對我說一個“不”字。那次到雅魯藏布江,我高原反應(yīng)嚴重,等馮亦代再見到我時,我已經(jīng)在林芝解放軍115醫(yī)院昏迷了兩天兩夜,醒來時簽自己的名字,“黃”字都少了兩只腳。哪怕回到北京,臉上手上都還泛藍,養(yǎng)了好一段時間。
檢察風云:那么危險,那么艱苦,后不后悔,遺不遺憾?
黃:這輩子,從來沒有后悔過。
采寫:孫佳音? 羅雪琴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