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瀟颯,忽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fēng)雨驟至。其觸于物也, 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保W陽修《秋聲賦》)好一派壯氣也。
也曾為此反復(fù)思索,這“聲在樹間”的秋聲,怎地竟化成了“人馬之行聲”。如謂緣在秋聲,怎地我聽不出?如謂與秋聲無涉,歐公又據(jù)何而知?后來終于有些明白了,《詩概》謂陶淵明詩:“‘吾亦愛吾廬,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懷新,物亦具我之情也?!边@“赴敵之兵”的“人馬之行聲”,是物與我的“神遇而跡化”。
想起《秋聲賦》,是緣于齊白石的《秋荷》。
看那殘荷枯干,各據(jù)地勢,張脈賁興,縱橫交錯,旁逸斜出。隱隱然鏗鏘頓挫,如鐵戟強(qiáng)弩蓄勢待發(fā)。萬類霜天競自由,好一派壯氣也。
這是筆勢墨痕構(gòu)成的形式感,使視覺、聽覺相打通而形成的錯覺,是由不同感官相互暗示而獲得的心醉神迷的審美享受。
這殘荷呈現(xiàn)出的姿態(tài),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大異其趣,各臻其美。仍是《詩概》謂陶淵明詩:“‘吾亦愛吾廬,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懷新,物亦具我之情也?!薄盀橛啻箿I者,尚有春雨梨花”,是白石老人的善感與秋塘殘荷的“神遇而跡化”。
白石老人筆下的小生物,往往像似孩子,比如這幅畫里的小魚兒,歡快得活蹦亂跳,甚至有點(diǎn)兒做作了。道是為何?原來是為了向河岸上的小雞表示“其奈魚何”,用孩子話說:我不怕你!
小雞不會浮水,可望而不可即,小魚怕從何來?且看這些小雞,毛茸茸,瞪著小眼的驚詫樣兒,像極了啥都不懂啥都好奇的小孩兒,似乎聽到了它們的嘰嘰聲?!斑@是什么?”“這是蟲蟲?!薄跋x蟲不是在草里的么,為什么在水里?”“我不知道?!薄拔乙膊恢馈!逼鋵?shí)小雞是好奇,是小魚誤會了。可又正是由于這誤會,才有了戲劇性,逗得我看了小雞看小魚,看了小魚看小雞,看了笑,笑了看。
這應(yīng)說是“誤讀”,其實(shí)白石老人作畫的原意并非如此。且看跋語:“草野之貍,云天之鵝,水邊雛雞,其奈魚何。”是替小魚出一口氣的。同時又似乎還有一聲嘆息,是白石老人的:亂兵、土匪,搶糧綁票,老百姓東藏西躲、顛沛流離,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更不如這河中小魚也。很明顯,是借小魚這“酒杯”,以澆自己心中之塊壘,哀人復(fù)自哀之。而我又看又笑,當(dāng)樂子了。陰錯陽差,不吊詭乎,寫以志之。
瀏覽《齊白石研究》,見一圖,圖中的兩個鳥兒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是什么鳥?我沒見過,看那神態(tài),我卻熟悉,緊靠一起相向而立,像是在說悄悄話兒。鳥兒也說悄悄話,真逗。
下邊有文章,看看是何說法:
“齊白石晚年變法之后從畫面的對象來看,八哥、喜鵲、綬帶鳥和蝴蝶這幾種動物是齊白石畫梅花最常見的搭配選擇,它們都象征著美好的傳統(tǒng)元素。1943年的《梅花石頭綬帶鳥圖》,將‘梅‘綬諧音使用,再配之墨石以為‘堅固之意,題款直書‘眉壽堅固四字。《詩經(jīng)·豳風(fēng)》中《七月》篇有‘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之句?!級垡庵^人年老時,眉中會長
出幾根特別長的毫毛,為長壽的象征。”“所以本畫中的含義是眉壽得以堅固則能永享無窮福氣之意。這種將吉祥祝福的寓意,通過諧音象形的方式突顯出來,成為齊白石后期創(chuàng)作的一種重要手法?!?/p>
我從該畫里看到的是“兩個鳥兒在說悄悄話”。
該文作者從該畫里看到的是“將吉祥祝福的寓意,通過諧音象形的方式突顯出來,成為齊白石后期創(chuàng)作的一種重要手法”。
見仁見智,不必強(qiáng)求一致。美歟丑歟,一時難得分清。比如“兩個鳥兒像是在說悄悄話”,只是我一剎那間的直觀感覺,如若有人說:“我就沒有感覺到這兩個鳥兒像是在說悄悄話?!闭k,這不就成了老莊、老惠斗嘴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鳥,安知鳥在說悄悄話?”永遠(yuǎn)糾纏不清了。
且說點(diǎn)兒別的,就說說吉祥祝福的“寓意畫”。
中國詩詞、繪畫中,將花卉禽鳥作為托物寄情的對象,其源遠(yuǎn)而久矣?!对娊?jīng)》開篇:“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彼B兒就和男女情愛寓意在了一起?!冻o》:“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毕悴菖c賢才更是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歷代承傳,約定俗成,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已成了隱寓的“文化符號”。向往美好,為人普遍心理,“文化符號”,更且言簡意賅,雅俗而共賞,貴賤無不適。
借“文化符號”描摹所作的畫,謂為“寓意畫”。但也不必諱言,頌德祈福,是其所長;而繪畫形象既化為“符號”,當(dāng)必影響及形象本身的豐富性,又是其所短。有所長必有所短,形格勢禁也。白石老人是繪畫大師,也靠賣畫為生,有“買”方得“賣”,不能不隨俗從眾。然而該文作者卻說是“成為齊白石后期創(chuàng)作的一種重要手法”,則不無商榷之處。
已是常識,提起齊白石,就會想到“衰年變法”?!八ツ辍闭卟灰唷昂笃凇焙?,“法”者不亦繪畫之法乎。這類“寓意畫”的畫法,既非始于齊白石,也不止于齊白石,其“變”何來,又“變”何去,謂為“一種重要手法”。齊白石除了“衰年變法”,還有什么“重要手法”,如謂此“重要手法”之“法”即“衰年變法”之“法”,張冠李戴也。
就這幅畫的具體情況而言,不妨這么說。即使像這類的“寓意畫”,在大師筆下,竟也蚌病成珠,看那墨石上的兩鳥兒,像似在說悄悄話,本是作為“文化符號”的鳥兒,也能成為生動有趣的審美對象。
藝術(shù)之所表現(xiàn),歸根結(jié)蒂一個字——人。縱使花鳥畫也不例外,花鳥畫和人物畫的不同處,也只在一是直接表現(xiàn),一是間接表現(xiàn)?;ê网B之所以能成為審美對象,也就因了它們能使人們從中發(fā)現(xiàn)人們自己。